文|格桑亚西
一
我知道安徒生,是因为高尔基。
上小学前,母亲的同事,一位林姓英文教师,知我好学、家贫,便借回成都省亲,买小人书相赠。
其中有一本《童年》,改编自高尔基同名小说。《童年》里有个片段,让我印象深刻。
神父要小高尔基自备《圣经》《安徒生童话》,否则不许他继续上学。小高尔基偷拿继父一块钱,买书,也买面包、香肠,慷慨招待小朋友们,席间,还为他们朗读了童话《夜莺》。
当晚,他被穷苦的母亲胖揍一顿。
那个年代的我尚不明白面包为何物。香肠尝过一次,虽不足寸许,但其无与伦比的美味,没齿难忘。
所以,我记忆中最初的安徒生,其实和优美的童话故事没有太大关系,提他的名字,联想到的,是高尔基的香肠面包。
现在想来,小高尔基的一块钱,大概是一个卢布,购买力还是很强劲的,能买到那么多东西,可见当年俄国的物价很低廉,通胀压力不大。
这样,我在上小学前夕和安徒生扯上了一卢布香肠、面包的关系,然后就没有了下文,也完全没有机会接触到真正的童话作品。
那时候能够得到的连环画非常有限。除了高尔基的三部曲,还有《钢铁是怎样炼成的》《地道战》《地雷战》《南征北战》《一块银圆》《一支驳壳枪》等,内容不是打仗,就是捉特务、斗地主。
临近小学毕业,才有一个姓刘的同学讲述了一个很好听的故事,《小克劳斯和大克劳斯》。
地点是小学校操场边,他背靠一棵高大的桉树,语速很快,间或咳嗽。
他说他肺不好,常常发烧。前些天病假在家,闲极无聊,翻箱倒柜的,从某个隐秘角落,找出来一本揉皱了的旧书,封面还在,是《安徒生童话集》。他讲的故事,是其中之一。
几个小伙伴围着他,安静地听。
后来断断续续的,他又讲过几个故事,《坚定的锡兵》《卖火柴的小女孩》《拇指姑娘》。没有《海的女儿》。
从那天起,我知道了安徒生是丹麦人,童话比龙门阵好听,有些听得人咯咯直笑,有的让人喉头发紧,想流泪,又不好意思。
就仿佛是昔日重现,我敲下这几行文字的时候,那个同学讲书的样子,急促、略带口吃的声音,微微涨红的脸,如在眼前。
而空气中,隐约的,又有了桉树叶的芳香,带着苦涩的中药味。
希望他还活着,好好的。
二
后来念大学,我在7号楼431宿舍欢度17岁生日。学大方的高尔基,买来饮料、零食,招待要好的同学。不必偷窃母亲的钱包,那时候家庭经济好转,母亲涨了工资,父亲有了临时工作,大学不仅不收费,还按时发饭菜票、零用钱。每个月末,我都能收到汇款,比不上家境更好的女同学樊瑛,但手头真的宽裕,算小康吧。
同学们也有礼物相赠。其中一个厚厚的塑料文具盒,烫印着漂亮图案,有一行花体英文“The Little Match Girl”(卖火柴的小女孩),是一位女生送的。我非常喜欢,不舍得用来装文具,就那样空置了好多年,一直珍藏。
读大学了,有条件接触更多童话故事,也读到安徒生的传记。知道他是欧登塞人,自幼家境贫寒。父亲是鞋匠,母亲替人洗衣服,酗酒。他出生当天,家里穷到完全没有可以充饥的食物。他11岁时父亲病故,母亲改嫁,14岁只身来到哥本哈根,追逐自己的文学梦。
也恍然大悟,原来我打小听父亲念叨的“国王穿新衣裳”,就出自安徒生笔下。
那些年的父亲,长期失业,很是郁闷,受到外界什么刺激,喝几口老酒,他就要如此这般,嘶吼一番。
他不满自己的处境,愤懑于虚伪和谎言,又无能为力。
他是高级知识分子,受过良好的教育,思维和语境都是英式的。他不好意思撒泼打滚骂大街,只有酸文假醋借题发挥,援引这个有名的童话故事,发泄无以排解的压抑情绪。
最后必以两句诗收尾:芳草天涯人似梦,碧桃花下月如烟。
非常有品位,也非常消极。
由此回溯,在我的同学讲《小克劳斯和大克劳斯》之前很久,因为口无遮拦的父亲,通过皇帝身上那件看不见的新衣裳,我和丹麦人安徒生,早已经牵强附会地扯上了那么一缕联系。
我上大学的1980年前后,商品供应慢慢丰富,舆论环境渐渐宽松,同学们追求爱情,也从偷偷摸摸到理直气壮。甘愿奉献,崇尚牺牲,恋爱中被拒绝也不要紧,不太会因爱生恨,两败俱伤。
那时候,宿舍里通宵热议的,常常就是人生理想和美好情感。
三
榜样的力量无穷,安徒生《海的女儿》是当然的初恋教科书。
美丽的人鱼公主,老海王最疼爱的小女儿,放弃鱼尾、歌喉、亲情以及长达300年的寿命,只因为爱上王子,渴望变成一个完整的女人。这是个孤注一掷的赌注,巫婆事先警告,如果王子届时娶别的女子为妻,她将在早晨太阳升起的时候,变作海里的泡沫。
应该是波罗的海吧,深夜,我在渡轮的甲板上守望,风很大,星星不多,黑色的大海翻腾着,不断有白色浪花泛起,破碎。
肉眼凡胎的王子不认得蜕去鱼尾的人鱼公主,错将另一位美人当作救命恩人,并迎娶了她。婚礼上,人鱼公主为新郎新娘跳起优美的舞蹈,忍受着心灵和足尖的剧痛。天就要亮了,她拒绝了姐姐们的苦苦哀求,放弃刺死王子、恢复原形的机会。
可怜的美人鱼再不能游弋于大海了。
上帝洞察一切,波澜不惊。
太阳出来了,善良的人儿没有变成泡沫,因为无私的爱情,她获得不灭灵魂,升华为永恒的天使。
爱是奉献,爱要敬畏,爱不求回报,爱必得有牺牲。
《海的女儿》很好地阐释了安徒生本人的爱情观,大概,这也是安徒生恋爱5次、终身不婚的重要原因吧。
他生性自卑,常常觉得自己又穷又丑;渴望爱情,又惧怕婚姻—他一开始就想到结局,担心童话中的美丽少女,从故事中款款走出,就会秒变哥本哈根街头的油腻妇人,柴米油盐,势利庸俗。
他的内心拒绝长大,宁可独善其身。
这位写出168篇童话的人,自始至终,都是位货真价实的童子。
他高大、瘦骨嶙峋的身躯里,藏着躲着的,一直就是个干净、单纯的小孩子;胸腔里一辈子跳动的,是颗温柔悲悯的赤子心。
他本人,就是个落难王子吧,从天国下凡,不明身份,却优雅高贵,像他笔下的豌豆公主,相隔20层床垫和20层羽绒被,还是被一粒豌豆硌痛。
还真有好事的人,多方罗列资料,试图证明他其实是丹麦国王和伯爵夫人的私生子。
他于1875年8月4日在朋友家去世,享年70岁。“欧登塞的夜莺”停止了歌唱。
至死,他脖子上都挂着那个护身符,是只小小的羊皮口袋。据说,那里面珍藏着最心爱的人写给他的情书。
他会变作波罗的海的冰冷泡沫,还是丹麦上空永生的天使?没有办法回答,只知道他的作品被翻译成超过150种文字。
我到他坟墓前凭吊,顺带回忆自己的年少时光。
即使是夏天,哥本哈根的Assistens墓园也显得清冷。不论从哪个方向进入,都有显眼的绿色路标,上面是大写的英文字母和白色箭头,殊途同归一般的,指向H.C.ANDERSEN。
浅红色墓碑算得上高大,大约比照的是他的身材。花岗石上镌刻有清晰的丹麦文,名字、生卒时间,以及主人写于1830年的诗句:“我们的人生就是这世间永恒的种子,我们的肉体可以死去,但灵魂永生。”
厌恶肉体,崇尚灵魂,这是安徒生一辈子的写照。
没有隆起的墓丘,和大地一样平实的坟墓前,开满不知名的红花。
身高1.86米,足蹬50码大鞋,容貌有些滑稽的安徒生静静躺卧在下面,像他写于1859年的童话《坟墓里的孩子》,慈爱、悲伤,又饱含希望。
墓和碑都被黑色铸铁栏杆围拢着,四周是修剪齐整的侧柏。
墓边有牢靠的铁制长椅,供人休憩、思考、怀念。
250年历史的老墓园,乔木很高大,空气凉凉的,坟墓不算多,大概因为地广人稀的缘故。黑色大鸟在草地上跳跃,捕捉早起的虫子。偶尔有几个人,牵着他们循规蹈矩的狗。
四
现在是夏季,丹麦的白天还很长,5点不到,东方的朝霞已经明艳;晚上9点,天色还很亮。
到了深冬,天黑得早,长夜漫漫,人们躲在暖和的屋子里,正好读他的童话。
好看的平民女孩喜欢灰姑娘。
颜值稍低的有丑小鸭。
商人和餐馆老板为卖火柴的小女孩叹息,他们会在雪夜注意门外的台阶,留心冰冻的街角。
腓特烈或者克里斯蒂安国王读过《皇帝的新装》,心生警觉,怕自己光屁股走出皇宫外,招摇过市,还浑然不觉。
从1838年起,皇室给安徒生提供每年200元的非公职津贴,使伟大的作家可以免于饥寒,安心写作。
吃亏的小克劳斯们暗自庆幸,福兮祸兮,上帝知道。
伤心爱人,有《海的女儿》作为参照,不再妒忌,不去报复,不会担心碎成泡沫。
相对于法兰西式的斗争哲学,安徒生童话更像一剂加糖的中成药,良苦、温婉、伤感、平和。它只是比方、隐喻、嘲讽、劝导,不鼓吹对立、挑动极端,不造成两败俱伤、你死我活。
对应气候寒冷、人口增长缓慢、阶级冲突相对和缓的斯堪的纳维亚国家,也是老少咸宜;相比英法德俄等列强,以丹麦的综合国力来说,也着实经不起大革命的折腾。
长椅上,我浮想联翩,眼前尽是小人书里的画面。
火柴微弱的光亮。
海的女儿动听的歌。
鼓号齐鸣,国王在皇宫广场巡游,全裸着肥胖中年男人臃肿的身体。
今夕何夕?百年前的那个冬夜吗?还是小学的我正在听同学讲故事?
当然要去看美人鱼雕塑。
哥本哈根城市不大,墓园和塑像相距不远。
真人大小的青铜少女倚坐在礁石上,眼睛望向岸边,那里有庄严的王宫、英俊的王子。
在大海的映衬下,这个雕塑显得很小,比想象中更小,和伟大的童话故事似乎有些不相称。
游客很多,肤色各异,人们争相和美人鱼合影,闹哄哄的,拥挤到几乎无法立足。
这是当今时代的写照:男男女女在《非诚勿扰》中寻找价位适中的婚配,又心有不甘地到美人鱼面前膜拜爱情。
这是安徒生童话的巨大魅力,他的光辉何止“照亮了丹麦”。
对中国人而言,它堪称丹麦版《醒世恒言》,北欧风格的《聊斋志异》。
“你爱,或者不爱我,爱就在那里,不增不减。”
一直以诗人自诩的安徒生没有读过这属于东方的充满禅意的诗句,但在他笔下,《海的女儿》做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