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国刚
在中国历史上,无论是开国明君,还是中兴英主,其彪炳史册的文治武功,总是与一批贤明宰臣的辅弼分不开的。唐宪宗元和年间(806—820),中央对割据藩镇的战争取得了巨大胜利,号称“中兴”,而佐助这一中兴事业的最著名的宰辅就是裴度。
裴度(765—839),字中立,河东闻喜(今山西闻喜东北)人。父、祖曾任过县丞、县令之类的小官。裴度自幼饱读经史,博览群籍,能诗善文。德宗贞元五年(789)进士及第,登宏辞科授校书郎,又以制策高等迁京畿尉,旋入为监察御史。这是唐代士人最理想的一条入仕路径。生在积衰动乱时代的裴度,怀经济之策,负济世之才,并不甘心随时俯仰,做一个尸位素餐、庸碌无为的官僚。作为一个正统封建士大夫,他对当时藩镇跋扈、凌轹王室的局面痛心疾首,对宦官窃威弄权也是忿懑不平。他决心为振兴皇室而付出努力。
宪宗元和初年,在武元衡、李吉甫的主持下,中央对闹事的藩镇采取了严惩不贷的方针。西川刘辟、夏州杨惠琳、浙西李锜先后被平定。但是,当时真正割据一方与朝廷分庭抗礼的是盘踞在两河地区的成德、卢龙、魏博、淄青、淮西等藩镇。他们擅地自专,不输贡赋,表里依托,桀骜不驯。代宗、德宗二朝时,他们甚至多次弄兵玩侮朝廷,气焰十分嚣张。因此,能否降服这些骄藩,成为解决唐代藩镇割据问题的关键。可是,大历、建中、贞元时的讨伐战争,朝廷均遭失败;元和四年(809), 朝廷更是派出近二十万大军围剿成德镇,最终也以师老兵疲、饷费不继而告终。因此,是继续伐叛、扫平割据,还是偃旗息鼓、容忍姑息,一直是元和一朝中央官僚内部矛盾斗争的焦点。
元和七年(812),魏博镇发生内讧,田弘正被立为留后,向朝廷输款效诚,表示“欲守天子法,举六州版籍请吏于朝”a。这是瓦解河朔诸镇联盟的一个绝好机会。此时,裴度已入朝累迁司封郎中,知制诰。朝廷派他前往魏博宣慰抚纳。这位“劲正而言辩”、能“感动物情”的演说家b,“遍至属州,布扬天子德泽,魏人由是欢服”c。使还称旨,拜中书舍人,迁御史中丞,越来越受宪宗的信重。
在两河割据藩镇中,唯淮西镇蔡申光三州孤悬在外,不与其他叛镇毗连,是整个骄藩“肱髀相依”d、“急熱为表里”e的联盟中最薄弱的一个环节。元和初年,宪宗平刘辟后,就想收复淮西,只因其后用兵成德,故未得行。元和九年(814),淮西节度使吴少阳死,其子吴元济握兵不迎敕使,并且出兵四掠,“关东震骇”f。朝廷遂发宣武等十六道兵讨伐,元和时最激烈的一场恶战由此打响。
在宰相武元衡的主持下,唐朝的讨伐战争来势很猛,引起了成德、淄青等骄藩的恐惧。正当唐朝与淮西艰苦作战之时,成德王承宗再度寻衅,淄青李师道也乘机闹事。他们一面上表朝廷反对用兵淮西,一面派兵“劫都市,焚宫阙”,搞得“所在盗贼窃发”。唐中央在河阴转运院贮存的三十余万缗匹钱帛和三万余斛谷物均遭焚毁,“于是人情恇惧,群臣多请罢兵”a。可是这年五月,裴度奉命去前线视察形势,归来极力主战,并向宪宗详细分析了“淮西必可取之状”b,从而坚定了宪宗的讨叛决心。
武元衡、裴度的积极主战,遭到了割据藩镇的切齿痛恨。他们先是行贿收买,继而公开威胁,但都不能达到迫使朝廷罢兵的目的。于是,“王承宗、李师道俱遣刺客刺宰相武元衡,亦令刺(裴)度”c。元和十年(815)六月三日,武元衡于早朝时被害于靖安坊。裴度亦于通化坊被刺,身中三剑,头部斫伤,因从人王义舍身救护才幸免于难d。这一严重暗杀事件,使不少官僚吓破了胆,京城里人心惶惶。主和派乘机要求“罢度官以安恒(成德)、郓(淄青)之心”。但是,裴度“以平贼为己任”的决心丝毫没有改变,宪宗当即拜他为中书侍郎、同平章事,“悉以用兵事委度,讨贼甚急”e。
裴度虽然得到了宪宗的支持,但面临的局势却十分险恶。首先是朝中有一大批主和派官僚日唱休兵之策,其中包括外朝宰相和号称“内相”的翰林学士,势力不容低估。明末清初的王夫之论及此事,甚至怀疑这些反对派曾接受淮西、成德、淄青三镇的贿赂,所谓“皆醉饱于三寇之苞苴,而为之唇舌”f。在一次宪宗召开的“诏群臣各献诛吴元济可否之状”的御前会议上,“朝臣多言罢兵赦罪为便,翰林学士钱徽、萧俛语尤切。唯度言贼不可
赦”a。可见裴度已有孤军作战的危险。其次,在前线,监军与监阵宦官控制了指挥大权,诸将互相观望,不肯力战;中央兵食供馈十分沉重,旷日持久的战争势必会给朝廷带来灾难性的后果,而这些又给反对派以罢兵的口实,他们交章论奏,屡屡以“用兵累岁,供馈力殚”为辞b。宪宗虽然不想中途撒手,但对前方战争的不景气也是一筹莫展。显然,这时唯一的办法是迅速打破僵持的局面,尽快结束这场战争。于是,裴度挺身而出,毅然请求亲往淮西督战,表示了“臣誓不与此贼俱生”的坚强决心c。宪宗欣然同意。
元和十二年(817)八月,裴度以门下侍郎、同平章事兼彰义军节度使d,仍充淮西宣慰招讨处置使的身份亲赴前线。临别辞行时,他向宪宗立下了“军令状”:“贼灭,则朝天有期;贼在,则归阙无日。”e宪宗听后也感动得流下眼泪。
八月二十七日,裴度抵达郾城(今河南郾城)。他常常冒着被敌骑劫持的危险,到阵地前沿宣慰将士,视察战情。有一次,裴度正在观察军士筑城,叛军骁将董重质出骑邀击,“注弩挺刃,势将及度”,多亏唐将李光颜、田布眼疾手快,力战拒之,才使裴度免遭毒手。裴度不顾个人安危亲临前线的行为大大鼓舞了士气,将领们斗志高昂,“士奋于勇”f。裴度又奏罢在战场上胡乱指挥的监阵宦官,“诸将始得专军事,战多有功”a。战争形势迅速向有利于朝廷的方面转变。
在前线作战的将领中,唐邓节度使李愬是一位智勇双全的人物。还在裴度于朝中主持兵务时,李愬打算偷袭吴元济老巢蔡州的计划就得到了朝廷的同意,并且添拨昭义、河中、鄜坊等镇步骑二千人以相助。裴度亲临督师,唐军攻势遽加凌厉。吴元济内部空虚,只有招架之功,没有还手之力,这为李愬的偷袭计划创造了有利条件。十月,李愬派人把行军方案“密白裴度”b,再次得到了裴度的鼓励和支持。十月十一日,李愬偷袭蔡州成功,吴元济就擒。其余各地叛军多所降附。裴度至前线督师仅两个月,就取得了淮西大战的胜利。
淮西的平定,不僅清除了唐王朝的一个腹心之患,而且使其他割据藩镇闻风丧胆。于是,裴度运用攻心战术,使人讽动成德王承宗,“故兵不刃血,而承宗鼠伏”c,迫使他献出了德棣二州。不久,王承宗死,朝廷调田弘正任成德节度使,调李愬任魏博节度使。元和十四年(819)二月,在裴度的主持下,朝廷平定了助纣为虐、反复无常的淄青李师道。稍后,卢龙节度使刘总也吓得主动让出了帅位,请求落发为僧,朝廷派张弘靖前往镇守。至此,“自肃、代以来,河北割据跋扈之风,消尽无余,唐于斯时,可谓旷世澄清之会矣”d。这在唐代整个藩镇割据史上,可以说是空前绝后的壮举。故史称“唐室中兴,章武而已”a。而在这一中兴事业中,裴度置生死于度外,立下了不可磨灭的巨大功勋。无怪乎史臣赞叹道:“内不虑身计,外不恤人言,古之所难也。晋公(裴度封晋国公)能之,诚社稷之良臣,股肱之贤相。元和中兴之力,公胡让焉!”
在封建专制时代,一个大臣在阶级和时代条件允许的范围内,其政治才能和抱负能不能得到施展和实现,很大程度上取决于他与皇帝的际遇。因此,君明而臣贤,可以演一出威武雄壮的活剧;君暗而臣贤,却只能导致一场“长使英雄泪满襟”的悲剧了。裴度这位“中兴”贤相的晩年就是如此。
自平定淮西以后,宪宗进取之志日衰,逐渐变得奢靡起来,裴度逐渐被疏远。他“执性不回,忠于事上,时政或有所阙,靡不极言之”的赤胆忠心,反而成为奸臣皇甫镈陷害打击他的“罪证”,裴度因而被贬为河东节度使。穆宗朝,他又受到宦官魏弘简和大臣元稹的排挤;敬宗朝,他则受到李逢吉及“八关十六子”的构陷;文宗朝,他又受到牛僧孺、李宗闵的嫉妒。因此他三起三落,几度入相,又几度出藩。但是,当时“士君子公论,皆佑度而罪逢吉”。他在人们心中享有极高的威望,以至“凡命将相,无贤不肖, 皆推度为首”。其声名远播于周边少数民族及外国,“时有奉使绝域者,四夷君长必问度之年龄几何,状貌孰似,天子用否”。因而,地方藩镇一有风吹草动或寻衅闹事,朝廷中正直的大臣便纷纷要求起用裴度。史官评价说:“用之则治,舍之则乱”,“以身系国之安危、时之轻重者二十年”。
裴度以垂暮之年,“累为奸邪所排,几致颠沛”(以上引文凡不注出处者均见于《旧唐书》卷一七〇《裴度传》),虽然不免有“危事经非一,浮荣得是空”的无限感慨,但他仍然胸襟开阔,乐观旷达,在被贬到地方藩府任职时,还唱出“白头官舍里,今日又春风”的豪迈诗章a。他时常与白居易、刘禹锡等吟诗作赋,保持着高尚的情趣。至文宗开成四年(839)三月四日,裴度逝世于长安,时年七十五岁。这位生前不为奸佞所容的儒雅大臣,在去世以后,他的文武兼才,他的非凡胆识,他的卓著功业,长期受到后人的敬仰,“天下莫不思其风烈”b。此后,人们还为其立庙祭祀,表达对这位先贤的怀念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