儿童期自恋人格的形成、发展及展望*

　　

(东北师范大学心理学院,长春 130024)

自恋(narcissism)一词源于古希腊神话中美少年那喀索斯(Narcissus),因迷恋爱上自己水中倒影以至憔悴身亡的故事。早期研究者从精神病态和临床学角度对自恋进行界定,认为自恋是一种病态人格障碍,主要表现为对自我重要性与独特性的夸大、不合实际的权利感、极度渴望赞美、剥削他人的倾向以及傲慢等特点(American Psychiatric Association,2013)。近年来,研究者们开始从非临床视角探索自恋,社会-人格心理学家将自恋视为普遍存在于一般人群中的一种连续的特质变量,认为自恋是一种不切实际夸大的,但同时又很脆弱且高度依赖于他人评价,并认为自己享有某种特权和待遇，是一种较为广泛的人格结构(Morf & Rhodewalt,2001;严顺琴,张宁,2009)。

追溯到个体早期自恋人格，已有研究发现，自恋人格在儿童期即可测量与鉴别(Thomaes,Stegge,Bushman,Olthof,& Denissen,2008;Thomaes,Bushman,Orobio de Castro,& Stegge,2009),而个体早期自恋导致的适应不良是发展中亟待解决的重要问题，包括羞耻感、敌意、同伴拒绝和攻击行为等适应不良问题都受个体早期自恋人格的影响(Barry & Malkin,2010;Jezior,Mckenzie,& Lee,2016;Rasmussen,2016;Reijntjes,et al.,2016;Thomaes,Bushman,Stegge,& Olthof,2008;Thomaes,Stegge,Olthof,Bushman,& Nezlek,2011)。自恋水平呈逐渐升高的趋势,在儿童和青少年等低龄群体上更为显著。国外研究发现,近三十年来，西方青少年群体自恋水平随年代变化呈逐渐升高趋势(Foster,Campbell,& Twenge,2003;Twenge,Konrath,Foster,Campbell,& Bushman,2008)。最近一项研究发现,在社会文化背景下采用互联网大样本对我国被试群体自恋水平进行调查,年轻一代具有较高的自恋水平(Cai,Kwan,& Sedikides,2012)。综上可知，自恋作为一种夸大且相对较脆弱的自我观，逐渐趋于低龄化，而早期自恋对发展中多种适应不良问题具有预测作用。以往针对自恋的综述研究，多是从自恋的类型、理论模型等方面进行探讨(郭丰波等,2016;何宁,谷渊博,2012)，却较少追根溯源地关注儿童期自恋人格的形成及发展过程。本文对以往研究进行梳理，从生理和社会化两个角度阐述儿童期自恋的形成，结合儿童认知发展特点，从学步期至青春期自恋人格的前兆、起点和表现来探讨自恋的发展，从整体上对未来可能的研究方向进行展望。

1　儿童期自恋人格的形成

1.1　生理因素

1.1.1气质

气质是塑造人格产生和发展的基础，是自恋人格形成中的一个非常重要的易感性因素。个体情绪和行为与动机系统密不可分,一种是促进行为与产生积极情绪的动机系统,另一种是阻止行为和产生消极情绪的动机系统,与此相对应的分别称为趋近气质和回避气质(Kagan & Fox,2006)。趋近气质对积极的刺激存在普遍的神经生物学敏感性,回避气质对消极的刺激存在普遍的神经生物学敏感性,对消极刺激更加警惕和拒绝。那么,不同的气质类型对自恋人格的形成起到什么作用呢？首先,自恋者表现出的许多行为方式,如攻击性、冲动、冒险倾向等,以及人格特征都是趋近气质水平高的个体的典型表现(Bushman & Baumeister,1998;Thomaes et al.,2009)。其次,与高水平趋近气质个体相似,自恋的个体强烈地追求获得个人目标,许多自恋者的日常功能就是追求较高的目标与认同自身夸大的自我观(Morf & Rhodewalt,2001)。第三,与高水平趋近气质个体相似,自恋者对于奖励比较敏感,自恋者会倾向于做出获取暂时利益而付出长远代价的行为(Vazire & Funder,2006)。此外，Foster(2008)的一项研究发现,自恋的个体具有较高水平的趋近特质源于其具有获得理想目标的内在动机。

1.1.2内分泌系统

社会性情境对自恋个体具有重要影响(Ryan & Virgil,2004;Fox & Rooney,2015)。一般而言,个体在社会情境中的行为差异依赖于内分泌系统,皮质醇和睾丸酮两种内分泌激素易受社会情境影响。研究发现,个体的自恋水平能够预测并影响皮质醇的分泌(Edelstein,Yim,& Quas,2010;Pfattheicher,2016)。Reinhard等人(2012)的研究发现,自恋的男性具有更高水平的皮质醇。社会自我保护理论认为,自恋的个体对社会自尊和地位具有警惕性和敏感性,导致其内分泌系统的皮质醇分泌产生反应。自恋的个体往往其皮质醇水平也相应升高(Dickerson & Kemeny,2004)。睾丸酮是由下丘脑-垂体-性腺系统分泌的产物,是一种类固醇激素,其受体遍布于几乎所有核细胞,对大脑发育、攻击行为等具有重要影响。Pfattheicher(2016)的研究发现,自恋的个体会分泌高水平的睾丸酮激素。Lobbestael等人的研究(2014)从自我威胁角度发现,睾丸酮的分泌能有效影响个体自恋的形成。此外,易受情境影响的皮质醇和睾丸酮两种内分泌激素对自恋的形成起到重要的生化基础作用。

1.1.3神经系统

目前,越来越多的研究表明,人格系统在大脑中有对应的神经结构。神经脑成像的研究对心理学研究者形成和检验心理过程的理论模型至关重要,在神经生理水平上研究自恋具有较大的实际价值(Baumeister & Vohs,2001;Cicchetti & Thomas,2008)。Fan等人(2011)研究发现,高自恋组个体的前脑激活程度低于低自恋组,其中右侧前脑岛更为明显。自恋的夸大性表现在个体往往认为自己在各个方面都要比他人优越,这种优越既可能是积极的,也可能是消极的。在积极层面,自恋的夸大性往往被认为是一种积极的自我提升,多项功能性磁共振成像的研究发现,当个体使用积极特质词进行自我评价或对积极未来时间进行加工时,腹侧前扣带回皮层(ventral anterior cingulate cortex)和眶额叶皮层(orbitofrontal cortex)被激活(Beer & Hughes,2010;Moran,Macrae,Heatherton,Wyland,& Kelley,2006)。在消极层面,自恋的夸大性更多地表现为过度自信,一项核磁共振研究发现,自我参照加工会导致内侧前额叶表层(medial prefrontal cortex)的激活,眶额叶皮层的激活则降低了自我评价的过度自信,这将导致消极的夸大性自恋(Beer,Lombardo,& Bhanji,2010)。中等偏上效应是指个体在评价自己时会比评价他人存在更积极的倾向,自恋个体具有该表现形式。一项针对中等偏上效应进行的fMRI研究发现,该效应会导致额叶皮层和背侧前扣带回的激活,而眶额叶皮层受损的患者会产生不现实的积极自我意向(Beer,John,Scabini,& Knight,2006)。

1.2　社会化经验

刘双和张向葵(2008)认为,个体自我评价形成的关键在于儿童对社会价值标准的习得,随着社会化的深入,儿童逐渐学会依据社会价值标准来评价自己的能力价值。外在评价和内在自我调节影响着儿童自我的社会化过程,进而塑造个体自恋人格的形成。

1.2.1父母过度评价

一般而言,家庭是儿童发展早期的社会化场所(张明浩等,2010)，理论学者和临床心理学家都认为个体早期与父母间的互动是形成自恋人格的重要因素(Otway & Vignoles,2006;Thomaes,Brummelman,Reijntjes,& Bushman,2013),对此有两种主要理论视角：社会学习理论认为父母过度评价和溺爱导致个体在童年期形成自恋，夸大的表扬会让孩子将个人能力与自我价值联系在一起，倾向于认为自己是特别地优越(Kohut,1977;Millon,1981;Twenge,2006)。由此,儿童夸大的自我观和特权感等也是学习和模仿父母的过程,而父母对儿童过度的评价进一步形成了自恋人格。精神分析理论认为父母对孩子的缺少温暖和控制导致儿童自恋的形成，缺乏温暖和关爱的父母对孩子表达的欣赏或积极情绪太少,儿童则会通过建立膨胀和夸大的自我观来抵抗这种无价值感,进而形成了自恋人格(Kernberg,1975;Thomaes et al.,2013)。在实证领域,不同的横断研究结果发现,自恋个体较多汇报他们的父母认为自己的孩子具有超人的才能,过度表扬且较少批评他们;也有研究发现自恋的个体报告他们的父母教养方式多是缺乏温暖,冷漠忽视(Claudio,2016;Otway & Vignoles,2006)。一项纵向研究(2015)针对565名儿童及其父母进行四次追踪研究,交叉滞后分析发现个体的自恋人格是由童年期父母过度评价造成的。随着时间的迁移,这些社会化经验会导致儿童将这种优越性内化为对自己的看法,进而成为自恋的核心,这在一定程度上,证实了自恋形成的社会学习理论(Brummelman et al.,2014)。美国社会心理学家库利提出的“镜像我”观点认为,自我是在社会交往活动中根据他人对自己的反应和评价建立起来的,不仅是个人,更是社会的产物,个体通过感知他人对自己的感知而获得对自我的认识,塑造自我观(Cooley,1940)。

1.2.2动态自我调节过程模型

自恋的动态自我调节过程模型(dynamic self-regulatory processing model)认为,自恋被看作是一个在个体与人之间调节自我评价的持续动态系统,其主要特征如自大、傲慢或渴望肯定或赞扬,渴望成功和对消极反馈敏感等,这些都是潜在的自我调节过程。自恋的个体将社会关系作为自我调节的手段,非常依赖他人来获得认同感,并具有强烈的动机来寻求持续的外在赞扬,用来构建或保持理想化的自我(Morf & Rhodewalt,2001)。动态自我调节模型目前对自恋人格的形成具有广泛的影响,该模型强调,自恋是一个持续的人格过程,由于其不稳定的自我观,导致个体需要不断寻求持续的外部评价。同时,人际关系以及人际互动中的评价对自恋人格的形成具有重要的作用。在人际层面,他们试图表现出比其他人要优越,渴望获得他人的关注与赞扬,当无法得到这种关注时,他们往往可能变得愤怒或具有攻击性;在个人层面,自恋的个体为了验证自己夸大的自我观,往往认为自己比他人优越,经常高估自己的能力与价值,或通过自我膨胀的方式重塑以往的经验。Baumeister和Vohs(2001)将该模型进行拓展至自恋人格是由于个体对自尊成瘾而逐步发展而成,自恋的个体为维持自尊而希望在人际关系中不断获得他人的肯定与赞扬。综上,自恋的动态自我调节过程模型通过个人内部和人际外部自我调节将个人心理表征与社会情境结合起来,探索个体如何通过自我建构和自我维持去形成自恋人格。

2　儿童期自恋人格的发展

在探讨儿童期自恋人格的发展时,普遍存在一些疑问,如自恋的前兆和起始分别产生在哪个发展阶段,随着时间发展自恋人格的稳定性如何等。目前,一般是结合个体在不同阶段认知发展能力下自我评价的特征,追根溯源探讨自恋人格在儿童期不同阶段的发展历程。

2.1　童年早期——自恋人格的前兆

在童年早期，2～7岁的个体缺少评估自我价值的能力。根据皮亚杰的认知发展理论,从出生到2岁的儿童处于感知运算阶段,他们对外界事物的认知是通过感觉器官与周围环境的互动而实现的,对自我的认识和体验来自于自身的活动及与养育者的互动。此时对自我的评价内容主要集中于个体可观察、外显的行为层面,其自我评价处于行为水平,自恋也处于行为水平(Harter,2006;刘双,张向葵,2008)。当儿童成长到7岁的过程中,其认知能力发展到前运算阶段,该阶段的儿童开始能够运用语言符号来表征自我能力和社会价值标准,并进行自我评价。此时,评估内容大部分集中于自我属性,存在领域特殊性和夸大性,如运动领域是儿童早期自我的核心成分。而与年龄较大的儿童相比还存在质的差异,因为此时儿童无法区分自身的理想与实际能力,不能将自我评价跨越到不同的主体层面,也不能有意识地反思自我(Thomaes et al.,2009;Thomaes,Poorthuis,& Nelemans,2011)。此时,儿童对自我的评价表现出不真实的积极,形成夸大的自我观,其自恋处于概念水平。结合图1可以发现,儿童早期自恋个体的自我评价具有行为性、领域特殊性和夸大性三个特征(Harter,2006)。受儿童认知发展所决定,该时期的儿童尚未形成对自我进行真实评价的认知能力,在一定程度上,该阶段在自恋的发展历程中可视为个体自恋的前兆。

2.2　童年中晚期——自恋人格的起点

从8岁开始,儿童的认知能力逐渐发展到具体运算阶段,该阶段的儿童认知结构发生重组,抽象推理能力逐步发展,对自我的认识与评价也随之产生变化。大多数儿童对自我持积极的认识,不同于儿童早期夸大非现实性的自我评价,此刻,儿童对自我的评价逐渐趋于真实。已有研究发现,个体对自我形成较为真实的自我评价在7岁或8岁左右,该年龄的儿童能较为整体性地评价自己的能力和价值,关注自己在他人眼中的积极意象,面对批评更为敏感且容易产生羞耻感。自恋的许多特征出现于童年中晚期,包括高度的自我意识,对获得人际认同的高度关注,使用印象管理策略创造积极自我观的倾向等(Thomaes et al.,2009)。从7岁或8岁开始,儿童对自我的评价变得更加真实,尽管一些儿童能够发展出真实的自我评价,但部分儿童仍存在膨胀夸大的自我观。从理论视角方面探讨,这个年龄的儿童开始建立基于社会比较的自我观,对自我的评价纳入越来越多社会比较的内容,逐渐认识到事物相互对立的特性,而自恋人格形成于个体成年以前,约在7岁或8岁(Bardenstein,2009;Thomaes,Bushman,Stegge,& Olthof,2008)。在实证研究方面,已有研究发现自恋在个体8岁及大于8岁时可以进行测量(Frick,2000;Thomaes et al.,2008)。

2.3　青春期——自恋人格的表现

从童年中晚期以后到青春期,儿童的认知逐渐从具体运算阶段发展到形式运算阶段,逐渐摆脱对具体可感知事物的依赖,思维发展到抽象逻辑推理水平,其对自我的评价在真实的基础上,受各个方面影响较大。尤其在青春期发展过程中,个体的生理、认知和社会性都会发生巨大的变化,而对自我的评价也随之发生变化(Harter,2006)。青少年期个体的自我评价具有情境变化性,即随着情境的不同其自尊水平也随之变化,如在与同伴或父母相处时其自尊水平是不同的。并且,这个时期个体的自我评价具有降低趋势和不稳定性。已有研究发现,个体的自恋水平在青少年时期逐渐升高,在青春期时达到顶峰,成人期时趋于下降(Foster,Campbell,& Twenge,2003;Twenge et al.,2008),也有研究认为个体在青少年期其自恋水平没有明显变化(Barry & Lee-Rowland,2015;Trzesniewski,Donnellan,& Robins,2008)。与自尊水平变化不同,自恋的个体拥有的自我评价多是膨胀夸大的,自恋水平没有明显变化的原因可能是在童年中晚期已形成相对稳定的自恋,发展到青少年期相对不会有太大变化。此外，青春期自恋发展的不稳定也与分离个体化过程密不可分(Campbell & Miller,2012)。

图1　童年早期至青春期个体自我评价的发展(引自Thomaes,Poorthuis,& Nelemans,2011)

3　研究展望

一直以来,心理学研究者对自我的研究有着强大的兴趣,自恋人格作为自我观的形式之一,其早期的形成及发展亦逐渐引起研究者的重视与研究。结合先前理论与研究,目前仍存在不足之处,未来的研究可以着重从以下几个方面进行深入探索。

3.1　研究内容转为机制研究

先前研究多采用横断调查的方式进行调查,Brummelman等人(2015)采用纵向追踪研究方法对自恋人格的起源进行因果探讨。此外,将纵向研究与实验方法相结合,构建具体形象的、接近现实环境的情景研究个体自恋的外显表现以及对其自我和他人的影响,记录其行为特征,能够进一步解释自恋人格的发生和发展机制(Thomaes et al.,2013)。如通过实证研究探索低龄自恋群体在自我受到威胁时,个体会采用何种策略去维护其夸大的自我观;抑或是探索自恋个体自我夸大性的个体差异,在何种情境下,自恋的个体会对夸大的自我观持肯定态度或是怀疑态度。这些细化的问题需要在未来的研究中进一步探究。

3.2　研究方法有待丰富

采用认知神经科学的研究方法,探索自恋的早期发展特点,已有研究认为自恋是自尊的成瘾模式,通过脑成像的研究可以检验该观点是一种隐喻还是具有真正的神经活动水平,将来研究可针对自恋人格进一步精确其脑区活动,而且通过探索自恋人格的神经机制,可以进一步检验自恋的理论模型。此外,采用基因环境交互(gene-environment interaction)的方法,能够全面地探究气质在人格形成和发展中的作用(Belsky & Hartman,2014)。研究者据此推测何种基因类型能够容易发展成自恋人格，而不同的环境对此又会产生何种影响。相反,亦可以根据儿童的早期气质,来反推该气质的人格类型对其父母教养方式有何种影响。据此,可以进一步解释环境在自恋人格发展中的风险机制。

3.3　早期干预亟待开展

探索自恋的干预与辅导方法,应该主要从个体自我发展角度出发,在个体开始形成自恋人格与自恋人格发展的过程中进行干预。Thomaes等人(2009)发现自我肯定能够减少自恋者的攻击行为,而干预应该从自我方面,提升自尊与正确的自我认同方面对自恋进行指导与干预(Falkenbach et al.,2013)。从心理教育、情感教育和问题解决训练几个方面,有利于针对儿童或青少年早期的不良行为进行干预,正确培养儿童对自尊、自我肯定、自我价值等方面的认知。通过培养儿童真实的自我观,帮助儿童表达合适的情感,在与别人发生冲突时正确处理自我感受到的威胁等,也减少个体在自恋人格形成过程中适应不良行为的产生,促进儿童期的社会化发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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