土家族当代诗人作品中的民间文学

2018-04-09 11:09向笔群
民族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竹枝词民间文学土家族

向笔群

一个民族的文学最初起源于本民族的民间文学。

“少数民族民间文学是指少数民族在长期的生产劳动和生活中创作的口头文学作品。”土家族是一个历史悠久的少数民族,它和祖国大地上的其他少数民族一样有着自己灿烂的传统文化,同时也有着曲折的历史进程。在它的历史进程中,随着社会的进步和文化的发展,吸收了汉族和其他兄弟民族的文学形态,形成了属于自己特有的民间文学形式。尽管汉字是土家族文学的表意符号然而“土家族的传统文化意识早存在于自己民族的发展进程中。民间口头文学中的民族古歌、史诗、叙事长诗、传说故事等,文化元素十分的浓烈。只是那个时候的文化层次不高而已”。土家族古歌《摆手歌》就是从人类的起源唱到民族大迁徙的苦难历程,再唱到一年四季的农事活动——砍草、烧火、挖土、插秧苗、种苞谷、锄草、秋收、冬耕,再唱到铸铧、绩麻、纺纱织布等,是土家族古老文化的百科全书。《创世纪歌》《张古老制天、李古老制地》描绘了远古人类生存的状态和生命形式,《挖土锣鼓》《竹枝词》歌唱了人们的生产方式、风俗和爱情,《哭嫁歌》《苦媳妇歌》记录了土家族妇女的艰难处境和悲惨的命运,这些都是土家族历史文化的记录和反映,是土家族民間文学的具体存在形式。丰富的土家族民间文学给当代的土家族诗人创作提供了新颖的艺术创作感兴,浓烈古老的文化意识启动了当代土家族诗人深层的思维:当代土家族诗人的创作中深层次的文化意识无疑是土家族民间文学中浅层文化意识的发展,他们已经把自己的眼光投向尘封多年的土家族民间文学,重新审视民族古歌、民间的叙事长诗及神话传说,开始了对自己传统文化构架的探索,浅层次的民族原始文化的艺术再生。

本文所说的土家族当代诗人,主要是指20世纪60年代以后出生的土家族诗人(是一个相对的群体概念)。尤其是特指改革开放以来开始诗歌创作的土家族当代诗人,他们是本民族得到完全认同之后又生活在一个开放时代最幸运的一代土家族诗人,他们以自己的民族自信心,勇敢地正视自己民族的文化传统,在创作的道路上,成为把本民族的传统文化和当下汉字写作结合得比较完善的一代,至少在他们的作品中出现了本民族不同于其他民族的元素和符号。

土家族传统的民间文学绚丽多彩。《张古老制天、李古老制地》《梅山打虎》《洪水登天》等民间故事,流传至今。土家族古歌内容丰富,形式多样,以长篇叙事诗《锦鸡》最为著名,民歌有情歌、战歌、诉苦歌、劳动歌等。

有人说,民歌是人类生活的一面镜子,真实地记录人类的生存状态。邹明星在《渝东南土家族民歌》的序中说:“土家族民歌是民间文学里独树一帜的艺术,尤其那悲壮激昂、慷慨低回的旋律,越过千年的历史,成为了渝东南土家族人生存和发展状态的壮美史诗。”民歌同时是一个民族心灵轨迹的记录。土家族的民歌作为传统文化的一种形态,无疑对当代土家族当代诗人的创作影响是比较深刻的。他们诗歌创作里存在着土家族民歌的内在影响因素。重庆土家族诗人冉仲景曾经真诚地说:有幸听过一个小伙子唱《扯谎歌》,我开怀大笑,惊叹于他的机智和调侃。在土家山寨的夜晚,哪一首情歌不是纯洁深挚的呢?《天上星星颗颗黄》绝不逊色于舒伯特的《小夜曲》。在曲折抒情的酉水岸边,哪一首船歌不粗犷豪放呢?《说起行船就下河》无论如何也不会输给《伏尔加船夫曲》的。从冉仲景的这些创作经验之谈中就可以明显地看到民歌对其创作潜在的影响,在他的一些诗歌中随处就可以看到土家族民歌渗透的影子。以他的诗歌《民歌》为例:这些土里土气的寒碜的财产/一直装在我的行囊里/不管岁月怎样的流逝/我从来就没有对谁唱起/远离家乡,远离那块褐色/而又贫瘠的土地/我的噪音从未改变,我的心中/常常升起泥腥味的旋律/浪迹天涯我一无所有/一无所有就时时遭人唾弃/当我感觉孤独,便坐进无边的回忆/噙泪哼上那三五句。从冉仲景的诗歌中我们可以看到民歌对诗人那种根深蒂固的影响。民歌成为了他诗歌创作不可缺少的有机体。再以他的诗歌《巴茅满山满岭》为例:她们满头的白发/与青春相距多远/她们风中摇曳的姿影/与幸福和美梦没有多少的关联/昨天,我告别了母亲/沿着河流的方向远行/今天,我回到家乡/就看到了巴茅满山满岭……为高粱让出一小块土地/傻到了不剩一丝芳馨/谁有巴茅那样的宽厚坚韧/只有母亲,只有母亲。读冉仲景的这首诗歌,我就不自觉地想起了土家族民歌《巴茅摇啊摇》:风吹巴茅摇啊摇/老的去了嫩的长/一春一冬都过去/巴茅年年又长高……这首土家族民歌表现了一代又一代前仆后继的生活历史,而冉仲景的《巴茅满山满岭》显然受到土家族民歌《巴茅摇啊摇》的启示,他把巴茅比喻成为母亲的白发,以此来隐喻母亲对儿子的关爱,以表达土家族母亲为下一代的生存而不惜牺牲自己一切的高尚品德。这正是诗人从土家族传统的民歌挖掘到了传统文化精神,使他的诗歌达到了一个民族精神的思想高地。

当代的土家族诗人中受土家族民歌影响比较大的有湖北的刘小平,从他的一些诗篇中就可以看到民歌存在或者融合的影子,特别是他的诗集《鄂西倒影》中的不少诗歌就受到了土家族民歌渗透:如《傩戏》《下里巴人》《南曲》《采莲曲》等大量的诗歌中就有土家族民歌的格调。《下里巴人》本身就是一首土家族民谣,是歌唱巴人(土家族的祖先)的社会生活历史的,至今还在一些土家族地区传唱。刘小平的《下里巴人》就是当代土家族下里巴人新版:村有俚语/通俗的高雅和简单的丰富/久远而纯朴的果实/从三千年前的那一头/走出最初的国界催楚都郢中引起千人和唱……下里巴人,下里巴人/想起你,我就有清醒和痛苦/我的诗离你有多远/我的诗里是否还流淌着巴人的血性。

“一个民族的文化发展,贯穿着漫长的积累与继承的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说,当代土家族诗人受到本民族的民间歌谣和传说的影响不是偶然的,而是长期传统文化的积淀在他们创作中的具体展现。有人说:在当代的土家族诗人中,颜家文是把土家族传统文化借鉴得最好的诗人,“颜家文的成名诗作:高山水坝排对排,颂歌唱党情满怀,山歌好似坝中水,闸门一开滚滚来。从结构、节奏到音、韵调、味,都脱胎于土家族传统的民间文学竹枝词,真切、流畅、生动,概括地反映土家族一个时代的精神。”由此,我们看到了传统的民间文学对创作的作用。“竹枝词源于巴人(土家族人),这是我们了解竹枝词的一个最基点”。竹枝词在某种程度上构成了土家族民歌的主格调,成为自由吟唱的山歌(民歌)。这一形式对土家族的青年诗人有着较大的影响。如刘小平的《竹枝词》:竹枝饱蘸优美的白云/在巴地的月光下,身影横斜/简单的一枝一叶/总在风中/用爽朗的乡音大声朗读民间的疾苦//她朴素和健壮使诗人爱怜/他们移植竹枝到盆中/可她的眉头/总是无法舒展醇厚的忧伤/居住在民歌的芬芳里/终生只愿意呼吸泥土的气息/凭借熟透的音符/善良的竹枝,翅膀四野飞翔……有人说土家族的竹枝词具有三个层面的内涵:一是巴人竹枝词是一种悲凄之调,二是巴人竹枝词是自由吟唱的山歌,三是巴人竹枝词是感情深切的情歌。刘小平的《竹枝词》一诗基本上涵盖了这三层含义,不能不说是传统民间文学在诗歌创作的具体“嫁接”,同时也是传统社会生活在诗歌里的文化体现。

之所以说传统的民间文学对当代土家族诗人产生了极其深刻的影响,这不仅表现在他们的诗歌文本中,而且还对于他们的创作取向产生了潜移默化的影响,正如易光所说:“我始终相信,社会无论怎样的进步,地域的个性是很难消泯、也无须消泯。由此我们就可以得出这样的推论:无论社会如何的发展,一个民族的传统文化的个性都不应该消泯。只要是一个具有真正意义上的少数民族诗人,他的民族文化的个性就不会消泯”。

土家族的民间文学作品是丰富多彩的,这多种多样的民间文学作品,无疑是当代土家族诗人的创作源泉与养分。冉仲景说:“夏天,山尖上民歌给了我沉着舒缓的旋律。真的,我要感谢红苕洋芋苞谷粑,是它们喂养我的肉体,而更需要我铭刻在心的,则是喂养我的精神民谣。可以想象,一个没有民谣和传说滋养的孩子,他的生命是多么的虚弱,就像一个靠牛奶喂大的孩子,永远不如母乳养大的孩子有底气一样,我在外漂泊了多年,其间的磨难和失败,没搞垮我,偶尔的辉煌和灿烂,也没有能使我迷失方向。”我们可以看出土家族民间文学对诗人的影响有多深。民歌是一个民族最初的文学,也是一个民族传统文化的血脉。有人评价冉仲景的诗歌时说:“民歌给了他支撑的力量,构成了他诗歌的主旋律。”

“民间文学是指各少数民族人民创造的,传承了在各少数民族人民生活中的神话、歌谣、故事、创世史诗、英雄史诗、叙事长诗、说理长诗、民间戏剧和曲艺等文学样式,是相对汉族文学和少数民族作家而言的。”由此推之,土家族民间文学是土家族人民在长期的历史社会中逐步创造的。在历史的长河中,这些具有土家族民族生活气息的民间文学一直滋养着土家族的传统文化。在当代土家族诗人中,他们已经清醒地注意到了这个民族文化命题,而且把它视为坚守自己诗歌创作的一个标尺,在他们的创作里,有不少的作品都带有自己民族民间文学的元素。比较突出的有刘小平、冉仲景、肖佩、王世清、李世成、陈彤、路曲、周建军等一大批土家族当代诗人,其作品中常常流露土家族民间文学的因素,然而他们不是生搬硬套民间文学,而是从民间文学中发掘自己民族的文化精神,通过他们的诗歌传递给社会受众。无疑,民间文学是一个开放的体系,发展的体系。

刘小平一直是被评论界认为是与土家族民间文学嫁接得比较好的土家族当代诗人之一,其诗歌被称为“民族诗歌的奇葩”。他的《白虎》《牛角号》《傩戏》《下里巴人》《搶床》等都可以说是这个方面的精品。仅以《傩戏》为例,傩戏是土家族的一种祭神驱邪的宗教戏,表现的是土家族先民对美好生活的一种向往,在土家族的各个区域都很流行。刘小平从中已经找到了一种民族精神的支撑点:沿着锣鼓铿锵的召唤/亲人徐徐拉开幕帘/头戴纸扎的面具/生、旦、净、丑,在彩楼上绽放//历史踩着八卦乾坤步伐/一路走来。烟云起处/久远的传说就在眼前复活/世态从举手投足间倏忽嬗递/而在念白和歌唱的背后/蜿蜒着人生无限的玄机//太多的苦难也就有太多的愿望/太多的愿望需要太多的神灵护佑……诗人通过傩戏这一土家族传统民间文化载体作为写作对象,从中寻找出民族精神文化内涵,向读者传递了傩戏的深刻文化意义。

不难看出,土家族民间文学是当代土家族诗人创作的宝贵财富,是他们诗歌创作的一种精神源泉。他们从自己民族的民间文学出发,然后又从自己民间文学中探寻自己诗歌的民族精神。以王世清的《毕兹卡之魂——土家族史诗》为例:上苍啊,请赐给我利剑吧/太阳一样的利剑。只有利剑/才能劈开这混沌的乾坤。只有利剑/才能拯救这八方的生灵//在你洪峰之巅,我看见了/我的牛羊在沉浮/我的燕麦在漂流/还有我亲爱的妹妹——雍妮//我不能再想我快要丰收的水稻/我不能再要我已经收拾好的红薯和玉米/我得把我的妹妹救这是我唯一想起的勇气……这首诗明显地受到了土家族创世诗歌的影响,表现了一个民族不屈不挠的发展历程,写出了一个民族的心灵史:可怜的人啊,我再次为你祈祷/如果两扇石磨/从武陵山麓滚落下/仍旧合成一面那就是成亲的条件。这几句诗来自于土家民族起源的一个“兄妹成亲”的古老传说。《重庆日报》破例拿出两个版面来转载这首具有探索意义的民族诗歌,也许就是出于这个方面的考虑。感谢上苍/感谢伟大的神灵/感谢一切感动的事物/伟大的毕兹卡之神,我们到来。从诗歌字里行间中我们已经读到了一个饱经风霜的民族的心路历程,同时也看到了一个民族的感恩之心。无疑,这是土家族的民间文学在一个具有探索精神的诗人作品中的一种具体的真诚表现。该诗不仅叙述一个民族繁衍、生息过程的古老故事,而且也表达一个诗人对自己民族的真挚的抒情,更是完成了一个诗人神圣的社会使命:对自己民族生存史的关怀与观照。土家族民间文学对冉仲景的诗歌影响是具有深远意义的,他的具有探索意义的长诗《梦幻长江》就是受到了土家族史诗《创世史诗》的影响。黑夜的潮水刚刚退去/铜唢呐的风中,一块大陆在缓缓升起。黑夜的潮水、铜唢呐、大陆这些诗歌意象就是从土家族的《创世史诗》里延伸出来的,表达了作者的民族精神和生命的幻觉形式,饱含了作者对自己民族精神的审视。又如:我的日历:多少次小小的死亡/树叶的回答,谷粒的回答/凭什么要把哭泣留下/我舀不起自己,就让鱼群/沉浸在静水流动的氛围里/重视我的发言。在这几句诗里,死亡代表了一种生命的过程,生命的方式。谷粒预示了生活的状态。鱼群与静水表示了自然界的和谐关系,同土家族传统文化里的天人一体崇尚自然的文化精神是一脉相承的,同时也表达土家族民族文化精神的开放性。

在另外一些土家族当代诗人的作品中同样存在这种具有传统民族文化意义的倾向。比如周建军的《峒里的桃花》就是属于这方面的佳作,峒被认为是土家族的发源地,根据土家族的民间传说,“九溪十八峒”被称为土家族的发祥地,是土家族的心灵“圣地”。桃花是土家族民歌里的一种美好生活的代码,而且他这首诗还带有明显的土家族的民歌调:山重水复后的村舍/柳暗花明抵达的人家/竹林雪海渲染的青瓦木板房/承载着吊脚楼悠闲的良辰/疲乏的步履都让你温暖……他从自己民族的传说与民歌的情调出发,在自己民族文化的血脉里让自己的诗歌得到滋养,同时也丰厚了他诗歌深刻的文化意义。诗人从“圣地”出发,其目的就是要寻觅自己民族的根。

土家族民间文学成为当代土家族诗人对自己民族传统文化守望的一种强烈的文化代码,也构成他们诗歌里民族文化的一种精神支柱。向迅的诗歌《民间有诗》就具有这种强烈的民族意蕴:时常仰望天空的云,俯视大地之尘埃/时常翻开一本本诗书和经文/企图寻到一只衰弱的毛驴,回到民间……诗人的诗句里,表面上是他对自己民间的崇尚,其实质上就是要从民族民间文学里寻找民族文化精神。毋庸置疑,一个民族的诗歌最早是从民间开始的,这个观点已经得到了文学界的广泛认同,民歌是一个民族诗歌的起源,是一个民族诗歌发展的血脉。

从上面提到的一批土家族当代诗人中,已经看到了他们诗歌里对自己民族的民间文学的运用,或者说土家族民间文学对他们诗歌创作的渗透。一方面,他们以民间文学作为一种诗歌依托,另一方面他们不是单纯地把民间文学做简单的文学粘贴,而是将民间文学从自己的诗歌里升华为现代诗歌的创作媒介,使他们的诗歌传递出民族文化意义的现代风采。

责任编辑 陈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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