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韵

2018-04-09 11:09黄方能
民族文学 2018年3期
关键词:老头子

黄方能

1

郝仁在外面吃了晚饭回家,面对楼下的电梯口和步梯口,不假思索就选择了步梯。虽说住在十一层,郝仁觉得走步梯就是一种锻炼,不必再刻意去散步徒步什么的。再说,上十一层楼和“坐十一号车”两个数字还是吻合的呢。

当然,要是和袁芬一起,郝仁是会陪她坐电梯的。袁芬有高血压,不喜欢走那么高的步梯,把头转得晕乎乎的。

郝仁一步一步地上着步梯,一个转折一个转折地转着,身上开始感觉出热乎来,慢慢地毛毛汗也开始往外冒,腿脚及筋骨却伸屈自如,呼吸均匀,他觉得很爽,很惬意,很有意思。遗憾的是步梯上已积了灰尘,很少有人上下,他几乎只看到自己踩出的脚印,他良好的自我感觉没人知晓,他走步梯的行为也只是偷着乐。

开了灯,關了门,换了鞋,郝仁几乎是有点儿张扬地扑向崭新的布艺沙发并倒在了上面。在沙发散发出的棉布味道中,郝仁对屋里的装置不乏欣赏,玄关、鞋柜、门框的颜色棕褐而发亮,餐桌的颜色与屋里的底色一致,既古色古香又不乏时尚,这是按照袁芬的意思办理的。没有吊顶,现在的房子被开发商建筑商合伙把空间压得很低,就没用吊顶了,只是四周挂了圈石膏模型;电视机是挂式的,不是日货而是国产,沙发是布艺的,很大气,茶几很精致,地板是白色的瓷砖。选地板的时候,郝仁说客厅地板也和卧室和书房那样用拼花木地板吧,袁芬说不,客厅里进出的人多,需要常常拖地,木地板不沥水,还是用地板砖好。

郝仁到卫生间洗了把手,然后倒了杯水喝,没喝完,他把杯子拿在手里,站到客厅外面的阳台上观赏夜景的时候,觉得市里的夜景还真是和县城不一样。县城有一条宽阔的乌江穿过,市里也有河流,虽然小一些,却不止一条。这座城市被称作四面环山,三面环水,大江小江各从一个方向流来,汇合之后则形成了三江的阵势。三江交汇的地方有一个岛屿,岛屿上有一个亭子,四面挂了彩灯,闪闪烁烁的,那闪烁还映到波光粼粼的河水里,如梦似幻,真是有点儿漂亮。三江交汇的这一面,郝仁居住的楼房边便是三江公园,被称为休闲绿地公园,公园牌匾是沈鹏题的,公园里的一面墙上琢有贾平凹撰并书的赋,公园中还有冯骥才书的“三江毓秀”四个字被刻在一墩人造石上,门联、廊道楹联均是通过公开征集并由当地书法家们写的,可以说花了相当一部分钱才营造出一点儿人文的氛围。可是看着看着,即使广场舞跳得很热闹,郝仁还是觉得一个人观看有点儿孤单。郝仁已多次和袁芬一起在阳台上观赏这夜景了,他们除了观赏三江中的岛屿及亭子及闪烁的彩灯,还观赏三江几岸公路上以车灯的形式呈现的车流,观赏在三江公园及河边步道休闲的人们,在桥栏上垂钓的人们。

不过郝仁心中有数,袁芬就快从县城调来了。

郝仁从县城调到市里来的时候,房子是提前买下了的,装修一下就住进来了。装修之前、之中,袁芬多次来市里和郝仁一起确定方案,与装修公司商谈价格,选择并购买装修材料,监督工程质量和进度,真是辛苦袁芬了。郝仁又一次觉得有个能干的妇人真是件好事情。

郝仁调到市里来了,住进新房子了,才觉得老头子说的什么事情都要未雨绸缪的话还真没错。郝仁感觉到,老头子说的未雨绸缪就是下棋要看三步五步,其中应该也包括这三江公园边房子的地理位置。郝仁原先在县农资公司工作,这三江公园边隔市农资公司很近,袁芬在县里的水厂上班,这三江公园边隔市里的供水公司也近……

郝仁到市里以后,不担心袁芬的工作,袁芬的工作就是抄水表,累了、不想动了,她可以开点钱请人代劳,这在她们水厂已不是秘密。儿子在省城读大学,郝仁担心的是袁芬一个人的时候难得混时间。与人聚会吃喝打牌毕竟不是天天有,有也只是隔三岔五的事,所以郝仁得不时电话问候袁芬。

郝仁打电话给袁芬,一般先说,喂,在做哪样呢?

袁芬大多是说,耍呀,在家里耍呀,看电视,看韩剧,我还能做哪样呢。话音里有一种懒洋洋的满足。

郝仁继而问,衣服洗没有啊?没洗的话,周末我回来洗。

袁芬就来一点儿幽默,晓得,你现在已经是市里的干部了,县里的衣服我还是自己洗吧。

郝仁以前被袁芬领导得服服帖帖,有时连衣服也被她领导着洗,如今,袁芬的话语里已现出对郝仁的体贴。郝仁于是就说,我虽然先到市里来了,可县里该我做的活我还得来做呀——你今天穿的是那套肉色的内衣吗,穿起像没穿一样……

袁芬说你在外面给我规矩点儿哈,不要经常饿薅薅的,谨防出问题犯错误。

郝仁说我这不是想到来给你洗衣服吗,干脆把你也一起洗了。

2

郝仁这天晚上打电话给袁芬,袁芬却没接,郝仁不知道是什么情况,是人机分离吗,比如她把手机放在卧室的床头柜上人进了卫生间,或者手机放在客厅的茶几上,人却在阳台上晾衣服?郝仁又打,还是没有接。那么,袁芬是下楼去买哪样小东西,本来买了就要上楼的,却遇到了熟人,被熟人拉到哪儿去玩耍了?郝仁再打还是没有接,就不再打袁芬的手机了,而是打邻居的手机。郝仁给罗鸣打,罗鸣是郝仁在农资公司时的同事,和郝仁的关系要好,罗鸣虽然在公司里当着支书,可他自己并不认为支书是个官,再说和郝仁的老头子比,他那支书也确实不是个官。不过他究竟是公司的支书,不是科级也是股级,人们还是首先把他当作头头对待。罗鸣的妻子在公司卖农药,袁芬爱和罗鸣的妻子一起玩耍,再说两家也是一个楼梯间里错层的邻居,郝仁在五楼的右边,罗鸣在七楼的左边。可是罗鸣说他回乡下看老人家了,对不起啊,没在家里一不过正在回县城的路上。郝仁说那好吧,等会儿再联系。郝仁又给县里一个局长的妻子打过去,那局长除了管着农资公司,局长的妻子也是郝仁在农资公司时的同事,袁芬有时也爱和她一起玩耍。可是局长的妻子说她在贵阳,她已经出来几天了,在贵阳办点儿事。郝仁再打到水厂袁芬的一个要好的同事那里,同事倒是在县城,可她没有和袁芬在一起。郝仁请袁芬的同事到他农资公司宿舍五楼的家去看一下,究竟袁芬是哪样情况。袁芬的同事到他家的过程中,郝仁又打袁芬的电话,还是没接,郝仁便毛焦火辣得很。又打罗鸣的电话,请他直接回宿舍,看看袁芬究竟是个什么情况。

过了好久,袁芬的同事才回电话说,她已在他家屋门前了,是的,农资公司宿舍他家门前,她门也拍了,里面没有反应。她也打袁芬的电话了,也没有接。

郝仁犯难之时急中生智,在电话里告诉袁芬的同事,要她敲开对面家的门,如果对面家的男主人在家,就请对面家的男主人从他家的窗户上爬过去,把他家的窗户打开,看看袁芬在里面没有?如果在里面,是哪样情况,迅速和他联系,看怎么处理。如果对面家的男主人在家,他再给他打电话。

袁芬的同事说,她尽量,门都还没敲开呢,也不晓得人家在没有,不晓得人家愿意不……

袁芬的同事说的也是,不晓得人家愿意不。郝仁早就感觉到,他作为县委书记的儿子被安排进农资公司,公司里的人当时很漠然,直到多年后他调离公司,公司里的人还是很漠然。

郝仁又打罗鸣的电话,罗鸣说他和他的妻子已经上到五楼了。郝仁说袁芬的同事就在门前,他让她协助罗鸣,想办法从隔壁家的窗台上爬到他家去,看看袁芬是哪样情况。

郝仁觉得手里的电话都发热了,感觉过了好久,袁芬的同事也没回电话。这个过程中,郝仁很是着急,着急也是干着急,他不敢打电话,不是害怕结果,而是害怕他的电话干扰他们爬窗台,怕出现意外。袁芬的同事终于回了电话,对面家的门开了,男主人不在家,女主人同意借用她家的窗台。罗鸣也乐意从对面家的窗台爬到他家去。可郝仁明白毕竟是五层高的楼呀,毕竟是夜间呀,就算有明晃晃的别处照射去的光,也不是看得很清楚,毕竟从一边的窗台爬到另一边的窗台很危险呀。郝仁感觉又过了好久,袁芬的同事才回话说,郝哥,袁芬在屋里,袁芬在屋里——罗鸣说好像看到袁芬在屋里。现在罗鸣已经在你家的窗台上了。这个时候,郝仁更是不敢问袁芬是怎么回事。然后,郝仁又听袁芬的同事说,罗鸣进屋去了,暂时还不晓得是哪样情况,但好像听他哎呀了一声。

這哎呀的一声郝仁好像也听到了一他已叫袁芬的同事不要关机,一直让手机处于通话状态,这样他在手机里听到的差不多就是现场直播,广播电台的那种只有声音没有画面的现场直播。

然后,郝仁听到袁芬的同事说,罗鸣已经把他家的门打开了,她都进屋了。袁芬的同事说,郝哥哎,情况不好啊,袁芬倒在地上,嘴里还有白沫。郝仁说那她怕是发哪样毛病了?高血压发了?——请你们迅速送她去医院吧!我迅速找车,连夜赶回来。

罗鸣的声音,郝仁,你这妇人问题严重呢,我们都不是医生,怕不敢动啊,万一动出了哪样问题,不是害她了?再说哪个又负得起责任。

郝仁说哥子,我们是弟兄,是朋友,现在就指望你们了,我的妇人也是你的兄弟媳妇嘛。

罗鸣说郝仁,你的妇人现在趴在地上,口吐白沫,我估计怕是发了脑溢血。如果是脑溢血的话,首先是可能有生命危险,其次是如果没有生命危险,则有可能瘫痪或成为植物人,我是说有那种危险,三是抢救及时,抢救得当,才不会留下后患。你赶快通知她的亲人来吧,看怎么处理。

郝仁说这个时候怎么叫得来她的亲人啊,她娘家的亲人都在城郊乌江边的村子里,就是叫到了也赶不及啊。我就是她的亲人啊,我不是也赶不及吗。你们是我的兄弟妹子,是我的亲人,就是她的亲人,全靠你们了啊!

3

郝仁把妻子袁芬发急病的事向老头子做了汇报,再向他们老干所的所长报告,请求派车送他回县城。也许老头子通过他的渠道把招呼也打到所长那儿了,也许所长本身就觉得救死扶伤的事应该支持,答应得很爽快。

杭瑞高速过境这里,从市里到县城也在线上,可工程还在建设之中,郝仁坐的车只能走国道,先是沿着一条被称为流着矿泉水的河流往上走,直到河流变成河沟,然后还要爬一面山坡,爬上苗王坡顶后再下山,一般要四个半小时,快一点儿也要四个小时,除非再快一点,把车开得像赛车一样,也要三个多小时。司机对郝仁说,郝哥,我理解你的心情,希望我开快点儿,可是,我们得保证安全不是,不管是你的安全还是我的安全,都得保证。

郝仁很无奈。

郝仁坐在车上除了对车速感到无奈,更对袁芬的发病感到愧疚。他先想到并跟司机说起的是,他要是不调到市里来,可能袁芬就不会发病,就是发了病,有他在身边,也会得到及时而恰当的救治。而现在,袁芬什么时候发的病、发病之前遇到了什么情况,他居然都不知道,知道她发病了他却不能及时出现在她的身边。

司机说郝哥,你也不要急,不要慌,我们这不是在赶去吗,肯定有办法的。

郝仁接着想,可能女人都爱面子吧,尤其是给他郝仁这样的干部子弟做妻子的女人。袁芬在人前得了有个性、不受郝仁左右的虚名以后,实际上做家务、带儿子却很累,洗衣服、拖地总是一丝不苟,郝仁出差回家或是在外面过夜之后,袁芬总要他换衣服,每次洗了衣服之后,家中的水磨石地都让她拖得亮晶晶的;袁芬给儿子洗澡、讲故事哄儿子入睡从不马虎,她给儿子洗澡,大多洗得儿子嘻嘻哈哈的,哄儿子入睡哄得循序渐进,儿子很快就发出了小小的鼾声。可袁芬虽然个子小小的,却偏偏又火气重,洗了衣服拖了地,给儿子洗了澡哄睡觉后,转身却对着郝仁数落,说郝仁懒散,不爱学习,不思进取,虽说没有当官,却也没脱官家子弟习气,只喜欢坐在那儿喝酒打牌,对别人评头论足,很少想想自己。袁芬火气重地数落过郝仁,她的心事重得似乎就像她的头发一样卷来卷去。水厂的效益虽然稳稳当当,可农资公司却有点摇摇晃晃。本来农资公司在供销系统和商业系统的公司中已算是好的了,可是市面上的化肥、农药、农膜虽然到处都是,却并不都是从农资公司出去的,农资公司的效益早已开始摇晃。袁芬要郝仁想想办法,看能不能调出农资公司。郝仁说他想不出哪样办法。袁芬说你想不出办法再找别人帮忙呀,你兄弟在地区的银行,接触的人不少吧?郝仁说他在银行也不容易,放贷风险大,拉存款也不好拉,晓得能完成任务不噢。袁芬说,老头子在地区当大干部,他也想不出办法?——郝仁细想起来,袁芬本身口味重,油盐吃得重,家里家外辛苦,火气重加上心事重重,血压就慢慢升高了,还自以为没什么事。郝仁想起,袁芬到市里指导装修房子期间,好像就有突然昏厥的现象,她回县城以后,就是今天,几小时前,也许有人不知道她有高血压,开她个什么玩笑,譬如说谎称他郝仁在市里有了女人,长得怎样比她年轻漂亮,她忽然血压就冲到了头顶而昏倒了……连郝仁的调动袁芬都是始作俑者,那么兴许,郝仁调不调到市里来,袁芬怕都难逃这一劫?

其实郝仁在县里的农资公司上班的时候并没有仔细想过他会不会调到市里来。单位是企业,他又是工人身份,即使老头子在市里是开会坐主席台的高干,要把他调到市里,也不容易一一除非,除非是企业调企业,比如县农资公司调市农资公司,可那又有哪样意思呢,企业大都要死没死、要活不活的。

谁知上面来了一个政策,对外公布的是凡离休干部的子女还在企业工作的,可解决一人到事业单位工作,自己找单位,占工勤岗位编制。实际却也有照顾老干部子女的意思。在地区政协工委任副主任快要退休的老头子找到县里管事的老部下,就把在县农资公司上班的郝仁调到了县交通局下面的海事处。郝仁进农资公司是老头子在县里当书记的时候办的,工作从看仓库到卖农药到做业务员,虽说越做越往上,可要说特长,郝仁工作了多年也没什么特长。郝仁的关系虽然在海事处,人却在交通局上班。局里发给郝仁一台照相机,要他负责搞宣传。可能那时老头子就为他调到市里来开始未雨绸缪了。郝仁说搞宣传,我又没搞过,怎么搞啊。老头子说我不可能去教你拍照片吧?我不可能包办你的一切吧?我不管你怎么搞,总之你要给我做出成绩来。郝仁说我都四十多岁了,还拿成绩来做哪样。老头子说拿成绩来做哪样,郝仁,这样的话亏你说得出口。你要为你的工资出成绩不?你要为你的妻儿出成绩不?你要为你的父母出成绩不?

郝仁拿着照相机去交通建设工地拍了照片,除了印在简报里,也把照片往县里的报社投寄,报纸也发表了一些。照片照多了,有好看一点儿的了,郝仁先是参加县里办的一些展览,然后就独自办了交通建设成就展。展览中好的照片和关于展览的报道又都刊登到了报纸上。郝仁把这些成绩交给老头子,老头子看后很高兴,说这就对了嘛,我没要求你像我这样从政干到副厅级退休,但你做点儿力所能及的工作比如这拍照片总可以呀,我去给你谈调动也好说話一点儿嘛。

老头子虽然退休了,却硬是发挥余热把郝仁调到了市里的老干所。以前老头子把二兄弟郝义从县里的农业银行调到地区农业银行的理由是身边需要人照顾,这次的理由同样是身边需要人照顾,说二儿子郝义虽然在身边照顾他,可是二儿子二儿媳也太辛苦了,得让老大郝仁来和老二郝义轮换一下。再说老大郝仁对关心体贴照顾老干部这个工作充满了热情,还能拍摄出吸引人眼球的优质照片,很适合为老干部们服务。

郝仁到市里工作了,妻子袁芬还在县城,得把她也调来不是。按规定,如果不是副县级以上干部,如果都是由人事局行文调到行政事业单位,解决夫妻分居问题,得有三年以上的年限。老头子做的决定是袁芬就调市供水公司,本身供水公司效益也不错,本系统调动、企业调企业也好调些。老头子带着郝仁亲自上门,到供水公司找经理探听情况,到城管局找局长争取支持,然后由郝仁出面,请供水公司签了同意接收的意见,拿回县里的供水公司签了同意调出的意见,再到这边的主管部门城管局签了审核意见,就等着人事劳动和社会保障局行文了。

哪晓得袁芬却在这个节骨眼上发了病,还不知道是凶是吉。

郝仁自责,都怪他没得哪样出息,习惯于在大树底下乘凉,习惯于依赖和服从老头子。要是自己有主见并坚持不调来,袁芬即使发了病,他也会在她的身边,让她得到及时而恰当的救治。

4

郝仁赶到县城医院的时候,虽然有所预计,他看到的景象还是让他惊呆了。

袁芬不但没有醒来,而且她的鼻孔里插了管子,手指夹着氧饱和度夹,手腕上插着输液管,瓶子就挂在病床上空的挂钩上,胸部上也连着心电监护器。郝仁拉起袁芬的手说,袁芬,袁芬,你是怎么了呀?怎么成了这个样子啊?袁芬吔……郝仁的眼里顿时有点儿潮润。

罗鸣说他们咨询过医生,送到医院来的过程中,没有产生剧烈的晃动。医院对袁芬的病情很重视,这是好事,但同时也说明,她的病情很严重。

袁芬的同事说,郝哥,你家这个袁芬啊,我们耍得那么好,经常在一起,从没听她说过她有高血压。

郝仁抱拳做作揖状,感谢你们啊,发现了袁芬在家里,又把她送到医院来——她好了以后,我一定让她好好感谢你们。郝仁心想,袁芬没有向同事透露她的病,怕是和有的领导一样对自己的身体状况保密。

夜已经深了,司机送袁芬的同事离去以后,罗鸣说郝仁,你来了,确定一下怎么医吧。根据医生的提示,像袁芬这个情况,眼前的目标是希望她能醒过来——

郝仁说看情况吧。我们全力配合医生的治疗,搞好护理。你辛苦了,先眯一下吧,我来照护她。

袁芬躺在病床上,床单雪白,床头露出的袁芬的脸虽也白,却不及床单白,倒是泛出点儿黄。袁芬的表情看上去很平静,实则是以平静打底,既难掩平素就有的占强劲,更难掩痛苦的痕迹。郝仁从被窝里拉出袁芬的手拿着,深情地说,袁芬,你是怎么了呀?我是郝仁呀,你听得见吗?你要是听见了,你就做出一点儿反应呀,你不愿说话,手拇指动一下也行。我是你的郝仁啊,我来看你了啊,我来照护你啊。我来陪你把病医好,然后我们一起回去,先在县城的家里住一段也行,等市里把你的调动文件下了,我们就搬到市里三江公园边的新房子去——你不是去确定过装修方案、去督促过装修进度、去检查过装修质量吗。那新房子装修好了,你也到那里去住过的了。你说你还没有调去的时候,你就只是那儿的客人,只有等你调去了,工作单位在市里了你才是那儿的主人——眼看就要调了呀,眼看你就是那儿的主人了呀,你怎么就得病了啊?你快点儿好起来吧,袁芬,我的袁芬吔……

郝仁说得声情并茂,已有些热泪盈眶了。

第二天早上,袁芬的母亲、兄弟来看袁芬,母亲看见袁芬答应也不答应她,眼睛闭着动也没有动一下,就包不住眼泪水了,说芬芬哩,你是怎么搞的啊,怎么搞到了这一步啊?

袁芬的兄弟看上去则很气愤,但他尽力平静地说,郝仁哥,我说句实话,你要是不调到市里去,怕我姐就不会这样——落到这一步。

郝仁正在犹豫怎么回答舅子,袁芬的母亲插话说,怎么说话呢,这怎么能怪郝仁调动工作呢。人往高处走,将心比心哪个都是一样,你郝仁哥有这个条件,调到市里也是顺理成章的。要怪啊,也只能怪我们袁芬命不好,得了这个病——还要怪怕也只能怪你爸给她取这个名字不好,袁芬,哪样名字不好啊,取个袁芬。

郝仁的舅子说,妈你这个说法我不赞成。要这样说的话,你们当初就不该开这门亲,不就是郝仁哥的爹是县委书记吗,你们把姐嫁到了他们家,就一切都按照他家的规矩来办事,他们要把郝仁哥调到市里去,我姐就命中注定难逃这一劫,她就是该着的?

郝仁不同意舅子的说法,他以儿子的口吻说,外婆啊,舅舅啊,我说句老实话,袁芬和我结婚以后,首先是我们两人相处得很好啊,然后,我和我们家都没有亏待她啊。

袁芬的母亲说,郝仁,你也不要说了,哪里亏待她呢,简直是让她过上了幸福生活。你们给她转了户口,给她找了工作,把她安排进水厂,她有工资拿,不用做活路,多好啊。你们的儿子读得书考上了大学,房子又是高楼大厦宽宽敞敞的,是人都说袁芬找了个好婆家啊。

郝仁的舅子说,妈你说的是以前。现在呢?现在她一觉睡着,人事不省,这何时是个头啊?

郝仁的舅子说他还有事,先去忙事情去了。

袁芬的母亲留下来陪女儿。

岳母和袁芬的同事一起照顾袁芬,郝仁便回家带需要的东西,充电器、脸盆脸帕、水杯之类。郝仁到卧室看了一下,根据罗鸣和袁芬同事的叙述,袁芬大概是在卧室里走动的时候血压忽然升高的,因为事发突然,袁芬要么想躺到床上去没能成功而倒在了地上,要么是躺到床上了,因为痛苦而挣扎着又从床上滚到了地板上,一直挣扎到不能动弹的时候——因为郝仁和儿子都不在身边,袁芬就是发毛病也受了好多苦啊。

5

三天了,袁芬也没有醒来。

罗鸣在走廊尽头的楼梯口对郝仁说,医生暗示医好了电可能是植物人——我建议你,是不是放弃了算了?

郝仁很生气地说,罗鸣,我非常感谢你为袁芬所做的一切,我为我们这么多年的感情感到欣慰。可是,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你还是我的朋友不是啊?你还是我的哥子不是啊?这个时候竟然说出这种话来!我是那种人吗?妇人有点儿病就放弃,趋利避害?我们多年的夫妻感情可是很牢固的啊!

罗鸣说你误解我的意思了郝仁,我是说你应该考虑清楚,你花起银钱即使把她医好了,也可能是个植物人。而植物人,还得花费银钱呢,何时是个头啊?白你这后半辈子都要陷进去啊!到头来,却是人财两空啊!

罗鸣也太直了,直戳戳地说出这些话来,郝仁连跟他断交的想法都冒出来了,不是看在他冒着危险翻墙入室救袁芬的面上,他就把断交的话说了出来。亏得罗鸣还是个支书,在县城的单位里大大小小也是个头头,不是科级也是股级,还是个古诗词兼汉俳爱好者,都写到当上县诗词楹联学会的副主席了,还是个乌江奇石收集者,沾点儿艺术的边边,为了把乌江边奇形怪状的石头背回家,都背成腰椎间盘突出了。

医,该怎么医就怎么医,就是卖房子也要医,砸锅卖铁也要医!郝仁说得斩钉截铁一点儿都不含糊。

从省城回来探望妈妈的儿子也焦虑地说,要医,怎么能不医呢!

这天上午医生查房的时候向郝仁问了一些袁芬的情况,也向护士了解了一些指标,医生说像袁芬这种情况,醒来也不是没有可能,但是可能性不太大。脑出血导致的植物状态如在三个月内不能醒来,以后苏醒的机会极为渺茫;如三个月内醒来,相对康复可能会好一些,但如三个月能醒来,一般都会留下严重的后遗症。所以在医院继续医治的意义已不大,你们是确定继续在医院观察一下呢,还是弄回家去静养?你们考虑一下吧!

等医生查完房回到办公室,郝仁便去问医生的实话。医生说关心这个病人的人不少,有专家有领导也有亲友,我说的都是实话,这也是关心这个病人的人的意思,不花或者少花冤枉钱。

郝仁的心都凉一半截了,他硬撑着说感谢医生的好心,但我们还是不甘心,如果我们想弄到外面去看看,这没什么问题吧?

医生说像袁芬这种情况,最好不要让她颠簸,当然你们要弄她到外面去看看,那是你们的权利。

一个星期了,袁芬也没有醒来。

郝仁向老头子和兄弟通报了情况,决定把袁芬转到贵阳,请他们往他的银行卡上打点儿钱,他过后还给他们。老头子和兄弟都到县医院看过袁芬了,郝仁只好在电话里向他们借钱。这之中,郝仁把从家中带到医院的脸盆脸帕带回到了农资公司宿舍五楼的家中。他准备把脸盆脸帕放回卫生间的时候忽然想,晓得这脸盆脸帕还是不是我们的啊,搞不好这套房子要卖掉,要是关起门卖的话,屋里的东西就不是我们的了。为了看一眼他和袁芬、和儿子生活了十来年的地方,郝仁把客厅、阳台、厨房、大卫生间、书房、卧室和小卫生间都走了一遍;为了给袁芬留一点儿纪念,郝仁又把脸盆脸帕带了出来。

罗鸣、袁芬的同事来医院帮忙郝仁和舅子把袁芬连床一起推出病房,他们推着或护着袁芬,走过过道,进出电梯,穿过巷道,直把袁芬推到双排座车子跟前,然后换到担架上抬上车。

郝仁和舅子一同送袁芬到贵阳医治。郝仁请水厂派的车,车上确实需要个女同志,找不到合适的人了,郝仁想要么就算了。叫袁芬的同事去吧,人家水厂已经派车派驾驶员了,不好再提要求了,再说一个女的跟着三个大男人一起也不方便。可是袁芬的同事却主动提出送袁芬到贵阳。

从县城到省城要经过九个乡镇、两个县城才到遵义上遵贵高速,再走剩下的一半路程,一直都是朝上走。

省城的变化自不消说,司机用了导航才开到省医院。郝仁和舅子抬袁芬,袁芬的同事护着袁芬,等电梯,进电梯,出电梯。郝仁好不容易通过老乡找到老乡,谁知省医的及时检查和判断也不出其右,也说意义不大。说要么住院观察一段时间,可能住院观察的结果还是现在这样,要么回家静养,好好地陪护,多和病人说话,醒来也不是没有可能。

郝仁想既然来都来了,也不好就撤退,便决定让袁芬在省医院住院观察一段时间,由儿子抽空帮忙池照料。

袁芬的鼻孔里仍然插了管子,手指仍然夹着氧饱和度夹,手上仍然插着输液管,瓶子仍然挂在病床上空的挂钩上,胸部上也仍连着心电监护器。医生护士叮嘱,要常常和病人说话,有些话还要不厌其烦地重复,以唤起病人的记忆。郝仁给袁芬洗脸洗脚的时候便对袁芬说,袁芬哩,你當初是多么漂亮的一个人儿啊,好多一表人才、风度翩翩的人追求你你都没答应,你嫁给我,是亏了的啊。你嫁到我家来以后,尤其是儿子出生、让你到水厂上班以后,你照料儿子工作辛苦,少做家务了,少洗衣服,少拖地,做了菜饭吃过以后也少洗碗,家里的其他人都说你变了,是我把你娇惯的。我可不这样认为,我是该多做点事才对得起你啊。袁芬哩,我念起你的好来,真的是很感动。

袁芬的兄弟、同事和司机离开以后,仍由儿子抽空帮忙郝仁在医院照料袁芬,郝仁一坐下就不厌其烦地和袁芬说话。说过一会儿活后,郝仁用从家中带到县医院然后又带到省医的脸盆到走廊转弯的地方打来烫水,把帕子放到烫水里浸泡后给袁芬洗脸。他在烫水里加了一点儿冷水,让水温适度,然后用手指蘸水,往袁芬的脸上抹,往她的眼睛边抹。郝仁想袁芬可能表面上没有感觉,实际怕是有呢,再说即使她没有感觉,他郝仁和儿子,和别的人看着也好一点儿啊。郝仁给袁芬洗了脸,又给她洗手。他拿着她的手,一个手指一个手指地给她洗,他也像他们恋爱的时候那样抠她的手板心,試图通过抠痒痒唤起她的一点儿感觉。当然没有。没有也没关系,沉睡的病人要醒来也需要一点儿时间。洗过了手,郝仁又给袁芬洗脚,还是一个脚趾一个脚趾地捏,抹掉那些汗渍,他也抠她的脚板心,轻轻地抠,就像做游戏一样。

郝仁边护理边对袁芬说,有人见你长得漂亮,动摇你对我的真心,想在我们之间横插一杠子,你就泼脏水淋他,他只得灰溜溜地跑了。后来你对我说,是我最先在乌江河边的桑树林中看见了你,看上了你,你一辈子都念我的好,不会变心。袁芬哩,你说你念我的好,现在却是我在念你的好啊。我念起你的好来,你的不好也是好了。比如当初家里来了朋友,你因什么事对我有意见,一点儿面子也不给我和我的朋友们,你拉着儿子悄悄地就出门了,你给我生了儿子,你有资格拉着儿子出门而不顾及我和我的朋友们;比如后来三朋四友聚会,吃了饭打牌,都是你代表我们家庭在参与,根本没有我的份,我也觉得只要你高兴,你打牌就打吧,你有资格代表我们家打牌,我不打也没关系的。而现在,你要是还能拉着儿子悄悄地出门,你要是还能和我争牌打,该有多好啊。

6

袁芬在省医院的病床上躺了半个月也没有醒来。

郝仁征询老头子的意见,母亲和兄弟的意见,还有岳母和舅子的意见——当然是在电话里征询,亲人们的意见也是在电话里提出的,都是根据郝仁的实际情况提出的,都建议郝仁把袁芬从省医院转到市里的医院。

老头子和兄弟都说,你让袁芬在县里医了一段时间,也到省里医了那么一段时间,都不见效果,也是没得办法了啊。你也尽了责任了。当然你要继续医,我们也支持你,毕竟你们两人一路走来这么多年,已有很深的感情。而到市里的医院来医也方便得多。

郝仁的母亲在医治袁芬的事情上态度却有点儿迟疑,她说都医了这么久了,也没有效果呀,账倒是欠了一大笔。袁芬的兄弟也认为没必要医了,医也是干花钱,不如把那钱给小孩留起,让他毕业以后买房子买车子。

袁芬的母亲则说,郝仁呀,袁芬得这个病了也是没得办法,你要是还有能力呢,就再医她一下吧,她只要还有一口气,我们看着她也是活起的。至于小孩么,儿孙自有儿孙福呢,我们这些人哪个又不是靠自己的双手生活的。

郝仁再征询儿子的意见,儿子不假思索就说继续医他的母亲,不用考虑把钱财给他留起。

郝仁综合亲人们的意见,把袁芬转回市里以后,没有回三江公园边他们新装修出来的家里,而是进了第二人民医院,让袁芬睡在病床上继续接受治疗。

账欠了一大笔,还要继续医治,郝仁就考虑把县城农资公司那套五楼的房子卖掉。老头子率先发表意见说,郝仁,古话说置物不穷,卖物不富,那是指平常情况,你这非常情况呢,也情有可原。但我还是要提醒你,你可要慎重考虑,考虑清楚呢,路要一步一步地走稳,不要踩虚脚了。郝仁说晓得,你是语重心长,但是我目前这个情况,也只能这样了。还真是关起门卖的,里面的什么东西都没搬出来。郝仁先还了一些账,比如舅子的,他催得紧,生怕郝仁拖他,甚至赖他;比如同学同事朋友的,人家虽然没有催促还账,但那意思很明显,人家也只是帮你救急,不可能把借给你的钱像银行那样作为死账处理掉。同学同事朋友能在急难关头借出钱来,郝仁已经很感激了。剩下的就是老头子的和在银行工作的兄弟的还没还,他们也说,郝仁要继续给袁芬医病,他们的账可以先欠着,暂时不忙还。

到市里的医院了,郝仁觉得方便多了,老头子和母亲可以不时到医院看看,兄弟和兄弟媳妇可以不时到医院看看,郝仁有时也可以到单位去晃一下。其实单位对他也够可以了,叫他认真照顾妻子,单位的事同事们多担待一点儿就过去了。单位的女保健员有时也到医院看看。

医生交待,要让病人保持卫生。郝仁坐在病床前一边给袁芬剪指甲,一边跟袁芬说话。郝仁又给袁芬洗了脸擦了手,洗头的时候他把袁芬的身子抱横在床上,让头发悬在床沿,他把装了水的脸盆放在下面,用缸子舀了水淋到袁芬的头上,那水滴流在盆子里,一点儿也没抛洒。水淋湿了头发,郝仁才往袁芬的头上挤洗头膏,然后他搓揉那头发,三下两下之后,他用水冲掉,重新挤洗头膏,泡沫就起来了,白白的,郝仁的手在泡沫中轻轻地慢慢地抠动。郝仁记得袁芬原先就是这样在他生疮的时候给他洗头的,他当时觉得很舒服,他想袁芬现在也一定很舒服吧,她只不过是不爱说、懒得说而已。用水冲掉那些有点虚幻的泡沫以后,郝仁用手摸着那些湿湿的头发说,袁芬啊,你也有了白头发呢,我们是不是都已经老了?郝仁接着用干帕子把袁芬的头发揉干,揉得深情款款,轻轻慢慢,再用吹风机把它们吹干。他像熟稔的理发师一样,左手理着袁芬的头发,右手里的吹风机就吹着那些头发,吹得一根一根的,干酥酥的。吹干之后,才又在女保健员的帮助下复位。

女保健员说,郝仁,你为什么要瞒着大家啊,你妻子的闺蜜和我是好姐妹一一就是她水厂的那位同事,她不打电话给我,不知你要什么时候才说?

郝仁说,是嘛,她的闺蜜不能来帮忙照顾她了,闺蜜的好姐妹又出现了,这很好呀。可是这也不能怪我保密呀,我并知道你们是好姐妹。

郝仁说想请做保健按摩的人到医院给袁芬按摩一下,可能按摩一下袁芬会好受一点儿。他不会按摩,也想趁机学一下。女保健员说,你是脑子真转不过弯呢,还是在装?我就是保健员呀,你请我呀。郝仁恍然大悟。

女保健员给袁芬做起按摩来,确实动作娴熟。站着时有点儿像芭蕉树,斜着则像是芭蕉叶,郝仁真像闻到了一股芭蕉树叶的味道。在女保健员的按摩中,没有知觉的袁芬像有了知觉一样,像是在享受按摩一样。郝仁说袁芬,你可是在享受地厅级老干部的待遇啊!莫说一般干部,就是正县级干部也享受不到啊。好受吧?舒服吧?

之后,郝仁便学着女保健员的样子给袁芬按摩,按摩颈部,肩膀,手臂,大腿小腿,试图让袁芬苏醒过来。

7

在市医院躺了一个月后,袁芬也没有醒来。

先是郝仁的母亲提出不用医了,都医了两个月了,一点儿效果也没有,还医个哪样啊,你郝仁费了心尽了力不说,除了报销以外,还花了一套房子的钱。

郝仁的兄弟也说,哥,怕不用医了啊?都到这个程度了了。

老头子的话当然高屋建瓴,即使不说他当领导坐主席台时的全局意识,就是如今写着古诗词担任著市诗词楹联学会会长的状态,看问题也是高瞻远瞩的。他有一首诗把他如何学诗就道得很明白——吾生七十未从心,轻身漫步进诗门,拜师学诗勤苦练,不为名利为抒情。老头子说郝仁,你对袁芬的感情我们看得到也理解,可这具体问题不是也要具体分析并作出处理吗,就像你妈和兄弟说的那样,袁芬得了这个病,你医也医了,钱也花了,心也尽了,力也尽了,适可而止吧。老头子担心郝仁听不明白,进而又说,三江公园边才装修的那套房子,你留来自己住吧,就当是袁芬留给她儿子的吧!

郝仁无可奈何,眼泪汪汪地接受了家人的提议,放弃对袁芬的治疗。

可是,郝仁看着护士抽了流质管,却看见袁芬有了一点儿反应,她的嘴巴动了一下!不是好像,而是真的动了一下!郝仁一手拉着袁芬的手,一手摸着袁芬的脸说,袁芬,袁芬,你知道我们抽了你的流质管吗?你不赞成抽流质管吗?

护士接着又抽氧气管的时候,郝仁的一只手无意识地拉着那氧气管,并对护士说,可不可以再等一会儿啊?护士摇了摇头说,你是经过深思熟虑才做出的决定呀。护士不经意间抽走了氧气管,郝仁迅速把手指伸向袁芬的鼻孔,感觉着袁芬的鼻息,那鼻息像游丝一样绕着他的手指似的——郝仁感觉他这边后退一下,袁芬那边却前进一下……

郝仁迅速跑向医生办公室,说他反悔了,他决定继续医治袁芬,请医生安排重新上器械。

医生摇头叹息,说袁芬这只是功能性反应,并不是意识性反应,没有用的。

护士重新给袁芬上器械后,郝仁当机立断,电话向袁芬的水厂领导报告,说他决定干脆把袁芬弄到重庆去医,去西南医院,或者去解放军第三军医大附属医院,请水厂派车支持一下。县城水厂方面回答得很勉强。郝仁接着又打电话叫舅子同水厂的司机一起来市里,然后他们一起去重庆。郝仁的舅子在电话里迟疑着说,县医院说不行了,你转到了省里去医;省里还是不行,你又转到了市里;市里不行了,你还要转到重庆去,有没有这个必要啊?你有完没完啊?郝仁一听就火起,说你怎么能这样说呢?人生了病就要医,天经地义,怎么叫有完没完呢?郝仁发过了火,又才缓和一下语气说,怎么没有这个必要呢,重庆毕竟是直辖市,是西南的首府,还是国民党撤到后方的旧都呢,肯定比偏远的贵州好。

家里人知道郝仁的决定后都很生气,老头子急匆匆地跑到医院说,不是说好了的,到此为止吗?你想过吗,你这样一来,就意味着你三江公园边那套房子不是你的了!

郝仁说不是我的就不是我的。本来那就不是我一个人的,那是我们两口子共同努力得来的。现在袁芬生了病,我卖我们共同的房子给她医病有个哪样呢?

老头子说我不爱和你说,你狗日的死脑筋,一根筋,傻大毛!

郝仁心中的火又被激起了,回答说死脑筋就死脑筋,一根筋就一根筋,傻大毛就傻大毛,这也比我在你眼里什么都不是,就像团空气一样要好得多、强得多,是不是?我记得我的事情,除了跟袁芬结婚是我自己决定的以外,其他的都是你在决定——你就让我再决定一次,要得不?我的当惯了领导的父亲大人!

郝仁的气话使得老头子更生气了,他激动地说,莫非你还认为你的事情我给你决定错了?你狗日的不好好读书,老子给你安排了工作,你媳妇是农村户口,老子给她转了户口又安排工作,我决定错了?——你说农资公司不行了,想调出来,老子给你调到交通局后,又从县里调到市老干所,老子决定错了?

郝仁的兄弟赶忙扶住老头子劝说,爸,哥不是这个意思,不是这个意思。

郝仁说我不好好读书,你只晓得一心当你的领导,你好好管过我读书吗?

老头子激愤地说,怪老子给你做的决定多了,你只怕还怪老子没决定让你当个哪样小头头啊?现在我可以告诉你,第一,国家单位是国家的,不是郝家的;第二,莫说没拿个哪样小头头给你当,像你这样处理事情,就是让你当上了个哪样小头头你也只会搞烂菜!我工作几十年,当领导干部几十年,其中一个重要的内容就是阅人、识才,还看不清楚你那几根肠子是怎么弯的?——不相信你就等着看,你一时冲动卖第二套房子给袁芬医病,绝对是个错而又错的决定。也就是说,你至今为止做出的两个决定,跟袁芬结婚是对的,让袁芬去重庆医病是错的,你的是非功过正负相抵就等于零——其意义只在于有了一道算式!

郝仁的母亲说老头子你少说两句吧。郝义扶你爸爸到旁边休息一下。

郝仁说你当领导有你的当法,你怎样留官名那是你的事;我当群众有我的当法,我怎样立身处世、怎样留人名这是我的事情,你影响不了我!

郝义把老头子扶着离开以后,老太太说,郝仁吔,儿哩,我就明说了吧,你这袁芬医不医都是个死,你该给你自己、给你的儿子留点家财啊——袁芬要是说得出话,也会这样说啊!

郝仁让老头子一番轰炸、讥讽以后还没完全缓过神来,但他换了一种语气说,妈吔,正是因为袁芬说不出话,我才要这样做啊。我不这样做,我心里不安啊。妈吔,你愿意让你儿子的后半生过得心神不宁吗?——再说,要是袁芬哪一天忽然醒了过来,不是全都好了吗?人能生万物,有人就有一切啊……

老太太连连摇头说,完了,完了,难得劝得转了。她转身对一旁郝仁的儿子说,郝浩,你就没有哪样话要对你爸爸说的吗,对你爸爸说几句吧,啊?

郝仁的儿子表现出犹疑,爸,你真要弄妈到重庆去医呀?那不是又得花好多钱?

郝仁说是得花些钱。花些钱就花些钱,我们把三江公园边那套房子卖掉就是。

儿子说,可不可以不卖那套房子,先向亲戚朋友借点儿钱,然后再想办法还啊——把你和妈共同买的那套房子,留下来,做个纪念?

郝仁说,儿子,我知道你的心情,你既想医你妈的病,又不想卖那套房子,这怎么可能呢?能借到钱的地方爸爸都借了,要再借也不是件容易的事情。再说,我还得继续尽我的心,尽我的力啊。

儿子一脸愁苦,爸,其实我也很矛盾,妈生了病,是该医,要是哪儿保证能医好,我们花好多钱都该医。可是你弄她到重庆去,也不能确定就能医好啊。另一方面,我的同学中已有人开车上学了,他们好像都不考虑买房子的事情,只是讲享受生活,到哪儿去旅游、玩耍,我觉得那样的态度也不可取,人还是应该自力更生,艰苦奋斗……

老太太说听见没有,郝仁,你儿子虽说言不由衷,意思却很明显哪。

郝仁想起袁芬为医他的疮去求人的事,更觉得该把她送到重庆去医治。那时他的左边羊子窝(腿根)生了一颗疮,先是红肿,继而扩散,肿大,严重的时候化了脓,他连在屋里走动都艰难了。医院也进了,土医师也请来看了,就是不见好转。袁芬的母亲搜肠刮肚,想起他们的远房亲戚中有一个人能医疮,就去向他讨药。可是那远亲脾气傲,得知袁芬的母亲是为女婿讨药以后,硬是要袁芬去他才发药。袁芬知道那远亲是在为难她。她自从嫁到郝家以后,就少了和远亲一家的往来。分明,那远亲是要袁芬去当面低一下头,求他。果然,袁芬和个表妹一起去后,那远亲的话语阴阳怪气的,一见面就说,哎哟,这不是袁芬吗,好多年没看见了呀,听说你嫁到当官的人家去了,发财了,今天是哪股风把你吹来了呀?袁芬恭恭敬敬地喊了一声表叔,说对不起哟,这些年你家有哪样事情我也没得信儿,也没得来。远亲说没得事,没得事,我们这种穷山沟里的亲戚,没得事的。袁芬说了郝仁的疮,说郝仁要是能走动,他一定会来当面向你讨药的。远亲笑着说没得事,没得事,我们没得事你们有事,你这不是来了吗,来了就行了嘛。袁芬你放心,你既然来到门上了,药我肯定会拿给你的。袁芬摸出钱来递过去,远亲说袁芬,这钱呢,我还是收下哈,你是拿药去治病,我要是不收的话,怕你还以为我这药有欺假……郝仁听袁芬回来说起,觉得真是委屈了她。郝仁的疮确实也是用了远亲的药才好的。袁芬觉得她为了医郝仁的疮受点数落,让人扫脸也值得。可郝仁明白,袁芬究竟是为他才让人数落和扫脸的啊。

市里虽然有通重庆的火车,可是搭火车还是不太方便。经过征询、上网查证,县城水厂的司机仍然开了导航行驶。在网上查的情况是,从市里开车到重庆的总里程为五百四十多公里,经过本地的一个县城以后,还得经过重庆辖下的秀山、酉阳、涪陵、彭水等地,开车时间约需七个小时,油费不确定,经过高速公路收费站的总过路费约两百元。

郝仁和自己的兄弟、袁芬的兄弟,还有老干所的女保健员把袁芬送到重庆后,由两个兄弟抬袁芬,郝仁则在中间护着,女保健员在前面引路,经过等电梯、进电梯、出电梯,因为在网上有预约,在重庆西南医院没等多长的时间就得到了检查,可惜,经过预约的医生对袁芬检查的结果还是和先前的医院一样。

郝仁的舅子说,哥大爷,这回又如何?是还不死心呢还是撤退?

郝仁没想到袁芬的兄弟会说出这样的话,不就是耽搁他两三天活路,至于吗?还是亲姐弟啊。郝仁也是想把百分之一的希望转变成事实啊,他不能眼看着一个活生生的生命一直昏迷不醒甚至被放弃啊!再说人家外人司机都没多说什么……

8

袁芬又一次回到了市里的第二人民医院。

郝仁原本也想让袁芬回三江公园边那套新装修出来的房子中去住几天的,无奈郝仁已经在去重庆之前把那套房子卖掉了,袁芬已回不去了。

也是关起门卖的,里面的东西一样也没有拿出来。郝仁对袁芬说,袁芬,三江公园边那套房子我们回不去了也没关系,省得上上下下的麻烦。

从重庆回来以后,郝仁的母亲问郝仁,那女保健员是不是和你有点儿意思啊?你看她时不时到医院来帮你照料袁芬,还陪着你去了重庆,不是对你有点儿意思她能这样吗?郝仁说,妈,你在说些哪样呀?老太太说我说些哪样你不明白?我是说袁芬就是这个样子了,你要是觉得那女保健员可以,就不要错过了啊。兴许她看到你这样对待袁芬,她看到了你的精神所在,受感动了呢。郝仁说,妈,你不要这样好不好?我现在的任务就是好好照顾袁芬,守住我跟她在尘世的这段最后的缘分。郝仁的母亲说我了解过了,那女保健员是某个老干部的儿媳,她丈夫遭车祸去世了,和我们还是老乡,我看你们也还合适呢。郝仁说,妈,你不打扰我好不好?

9

郝仁继续在医院照料袁芬,他知道袁芬有脚癣,给她洗脚后,便朝袁芬的脚趾间夹纸巾,他把纸巾撕成小块,没有折叠便往每个脚趾缝夹一块。脚趾缝里不是有些水珠吗,就让纸巾吸那些水珠。那些纸巾夹在袁芬的脚趾间,有点像山野间开白花的马尾草一样飘动,好像就有了一点儿生气似的。

接着,郝仁又想起不如用脚癣一次净给袁芬泡一泡。泡脚癣一次净的时候,脚趾间、脚板都有点儿痛,要是在痛的过程中,袁芬有了反应呢?那不是更好?既对脚癣有疗效,主要是对醒来有帮助。郝仁把袁芬的脚放到加了脚癣一次净的水里,很快就提了起来,他条件反射地觉得袁芬还像以前一样,会腾地收起脚来,然后他又把袁芬的腳放到水里,他索性不动,袁芬的脚也没有动一下。啊,袁芬还是没有反应。

要给一个昏迷不醒的人洗澡真是件难事。在下班后的时间里,在周末的时候,女保健员到袁芬的病房来看看,郝仁就请她帮忙给袁芬洗澡。郝仁说我本想等儿子来了叫他帮忙洗。女保健员说等个哪样儿子哟,儿子也有儿子的不便呢,我来都来了,我帮忙你洗。郝仁说我平常一个人的时候只是给她抹一下身子。女保健员说抹一下也行,全面给她洗一下也行,你去打水来。郝仁就端了从县城农资公司的家中带出来的盆子去走廊尽头打水。打来一盆水后,女保健员说再打一盆呀,床的两边各放一盆,我们可以一边洗一会儿。又打了一盆水后,郝仁把床摇了起来,让袁芬的头和身子像靠在床上的一样。郝仁用从县城农资公司的家中带出来的帕子打湿后给袁芬抹左边的颈项时,女保健员便掌着袁芬的肩膀,不让袁芬偏过去;女保健员给袁芬抹右边肩膀的时候,郝仁便掌着袁芬的腰部。女保健员说,郝仁,像你这样的男人很少见呢,妇人病成这样了,既卖了两套房子给她医病,又还这样精心照顾,难得呢——我看你简直就是个好人。郝仁说这是我应该做的,也是我能够做的,毕竟我们一路走来,既有感情,又有恩情呢。我以前没有照顾好她,现在照顾补起啊。郝仁抹到袁芬的乳房时,女保健员说,她都这样了,你还想着她以前的好,真让人羡慕啊。郝仁说我这戗脚戗手的,用得着你羡慕吗。女保健员说我一直都在服侍别人,从没有别人服侍过我——要不哪天你也服侍我一下,让我感受一下别人服侍的滋味,如何?郝仁看见女保健员眼里已有一种像光一样的东西在闪烁。郝仁说好吧,你帮我服侍袁芬,我哪天服侍还你。女保健员说我可不是要你还呢,我是要你自觉自愿心甘情愿服侍我一回。郝仁便有点儿迟疑。但看见女保健员这样认真细致,郝仁心里就又生起深深的感激之情,心想哪时有空闲了,一定要好好感谢一下她。

谁知这次郝仁和女保健员联手给袁芬洗澡以后,袁芬不但没有醒来,反而停止了呼吸,奔她的世界去了。

袁芬究竟还是走了。

郝仁感觉着生离死别的悲伤,全身都像要散架了一样。

老头子和老太太都对郝仁说,悲伤个哪样,袁芬搓磨你也搓磨够了,你该出的力不该出的力都出了,该费的心不该费的心都费了,你没有对不起她的了。

兄弟和兄弟媳妇则对郝仁说,哥,你也要想开点儿,嫂子她早死早托生,你也早解脱。

处理袁芬后事的过程中,郝仁想起罗鸣的话来,也觉得他说得有道理。在殡仪馆,郝仁对从县城赶来吊唁的罗鸣和袁芬的同事说,兄弟,妹子,谢谢你们为袁芬所做的努力,我还说等她好了以后好好感谢你们,没想到我食言了,对不起你们啊。

罗鸣说郝仁你不能这样说,医生都只能医得了病,医不了命,你哪能这样说呢。作为朋友,我们也只是尽了点儿小小的责任。

作为朋友,罗鸣当然是好样的,至少是事先就把袁芬的病的利害关系给郝仁说清楚了。当然事实上也是这样,袁芬走了,两套房子也没有了郝仁落得個人财两空。可是郝仁觉得心里踏实,对袁芬他也算尽了心尽了力。

袁芬的同事小声问郝仁,郝哥,我那个在你们单位做保健员的姐妹如何?还好相处吧?

郝仁苦着脸笑了一下。

郝仁用卖第二套房子、医治袁芬剩下的钱还清了所有的欠账,包括老头子的,包括兄弟的。只是儿子的脸色不大开朗。

兄弟和兄弟媳妇见郝仁没有住处,让他住在他们的一套旧房子里。旧房子是银行早些年的一套职工宿舍,前有走廊,后面是厨房和卫生间,厨房没有抽油烟机,只有换气扇,卫生间里没有浴霸,只有白铁皮焊的一个水箱架在墙上,接了电线拉闸烧水洗澡;卧室里有写字桌,两边的抽屉各三个,当中的抽屉宽一点儿,只有一个,床是高低床;客厅里的沙发是木板夹竹板那种,也有笨重而占地的木沙发,还有坐式电视,郝仁知道这些都是兄弟一家以前用的,现在留作纪念的家具。郝仁把他从县城家中带出来的那个脸盆也带到了兄弟的旧房子里用着。

曾经抻抻抖抖一表人才的郝仁,由于长时间照料昏迷不醒的袁芬,早已没有拍照片了,也有一段时间没跟老头子和罗鸣学写古诗词了。现在他想重新提起笔,写写他和袁芬的爱情。郝仁少了与外界的接触,衣服和头发都有点儿油腻,没精打采的。与家人、同事和朋友在一起闲聊的时候,郝仁自嘲,照顾了两年病人,身心俱疲,哪来的精神啊!郝仁的母亲见他这样,又着急又心疼,就又提起女保健员,说都过去一年了,你也该考虑和她的事儿了。郝仁苦笑说,我现在要钱没钱要房没房,叫我怎么好开口?母亲说,妈看的出来,她对你有意思,你一个大男人就该主动些,不然给拖黄了,可有得你后悔的!郝仁说,她要是能看上我这个人,到时候她自然会说的,你就别操心了!母亲说,都整整一年了,还要等到什么时候!郝仁笑了笑说,不急,不急。

责任编辑 郭金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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