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 竞
(重庆邮电大学 传媒艺术学院,重庆 400000)
尼采将希腊人艺术创作中的二元艺术冲动理解为日神精神与酒神精神,他将日神文化归纳为梦的艺术,酒神文化代表醉的艺术。开场时的哈姆雷特虽然在内心深深厌恶着这个王国,但在对话中哈姆雷特对国王与皇后仍然保持着基本的礼仪和敬畏,那是因为莎士比亚在剧中设计了威登堡大学,让哈姆雷特接受了人文主义的教育。此时的他是一个彻头彻尾的人文主义者,而这与尼采提出的日神精神中对个人界限的遵守不谋而合。此时的哈姆雷特是日神精神中梦境的孕育者,他虽然有所不满,但长期接受的教育,使他沉湎于梦境的幻觉。
当哈姆雷特和鬼魂对话之后,他的意识与精神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最终他选择了故作癫狂,在此时,哈姆雷特的内心同样也禁受着狂风暴雨般的折磨与挣扎。不管是面对奥菲利亚或者是自己的母亲,他都表现出胡言乱语,癫狂放纵的状态。因为无法摆脱痛感,所以唤醒身体里原始的最凶猛的野兽,一视同仁地席卷过身边每一个人。酒神迷乱中的哈姆雷特,内心不乏惊惧与失落,正如宣扬庄重之美的希腊人一朝通过日神艺术的面纱,窥见了酒神的影子,令他们惊恐万分。
同时,哈姆雷特的纠结与延宕也是他内心日神与酒神两元的激烈斗争,一方面他希望能够继续静观梦境,深入自我,通过赞扬希望与美,来获得一种深沉的,内在的,自然的快乐,另一方面他又不得不承担命运的责任,直面痛苦本身,深陷进魔幻的狂热。在探寻真相的过程中,他将自己变得疯疯癫癫,但这种癫狂,并不全是伪造,更多的是在他曾尝试着对个人界限进行遵守时,酒神的意志不断地突破,并且试图打碎这种行为。
人们常说哈姆雷特逾越了时间与空间,在最后一幕惊心动魄的屠杀后,奄奄一息的哈姆雷特说了这样一句话:“别了!你们这些看见这一幕意外的惨剧而战栗失色的无言的观众,倘不是因为死神的拘捕不给人片刻的停留,啊!我可以告诉你们——可是随他去吧。”①
这一戏剧史上经典又震撼人心的独白,尼古拉斯·罗伊尔在《爱的疯狂与胜利:莎士比亚导读》中指出:“在听和读哈姆雷特的话时。我们不可能认为那些话只是面向台上的那些人。他的话是超越舞台的是对着我们这些读者和观众说的。‘你们’摇身一变,变成我们这些不说话的观众,‘无言’的读者。”②
在这样一个戏中戏的剧目中,我们这些旁观者,已不仅仅是无声的演员和观众,都变成了《哈姆雷特》中不可或缺的一分子。这样一句独白,跨越了时间与空间,同样也是在对千万年以后,无数阅读着的人们,进行着直接的对话。
而这段话还有其他的值得琢磨的问题,哈姆雷特在死前对着我们这些无言的观众呼喊着我可以告诉你们,但在扩折号之后他又选择了沉默,最终表示随他去吧。他想要告知观众,告知读者的那些话,被隐没在了舞台背后。
这让人感觉到,在剧本中,哈姆雷特经过无数次的彷徨与延宕,已经对他不断追寻答案的问题有了新的思考,他更深层次地探究了人的含义,也对他纠结已久的选择下了决定。这样一个狂暴又残酷的世界,让他在死之前曾经想要对观众进行倾诉。
同样的艺术技巧也在作家卡佛的笔下被广泛运用,被称为极简主义大师的卡佛,常常极度简化小说的内容,他最喜欢让不确定叙述者进行不确定叙述,小说中的主角们往往没办法准确地表达出自己的意思,他们的言语交流方面似乎有障碍,使得更多的事实变得模糊起来。因为无法吐露心声,往往导致未来好像要变得更加糟糕。这和此时哈姆雷特的独白不谋而合,他未曾说出口的话语或许能够对这场惨烈的悲剧进行弥补,能让每一个看到这一故事的人——不论是福丁布拉斯或是“战栗失色”的我们,有新的感悟与思考。但这一切戛然而止,他的死亡也在戛然而止中落幕。
纵然这只是一出虚拟的戏剧,但这些没有说出口的话语,让人感觉到下一个全新的时代,人物的命运仍然将要滑落到无法挽回的悲剧境地里。
在打破个人化界限之后,哈姆雷特从聪慧英俊的王子转变为疯癫的狂人,抹开一切遮挡的屏障后,他看见了整个王室,乃至世界的丑陋与暴行。他对母亲乱伦的行为直言不讳,对自己的心上人奥菲利亚摇唇弄舌,质疑其淫荡与忠贞,他看见狠毒的克劳狄斯冠冕堂皇背后的虚伪。
纵观哈姆雷特身边的关系,无不是处在不正常或者违背伦理的狂乱状态中,但最重要的,是他自身的犹豫不决,他对自我的询问和质疑,使得他一次又一次错过改变这种状态的机会,观众与哈姆雷特本身都深知,一味地拖延与犹豫,使得瞬息万变的事态无法被王子完全掌控,事情只会往越来越糟的地步发展。哈姆雷特的性格缺陷,直接奠定了全剧的悲剧基调。
在剧终,哈姆雷特死亡之时,莎士比亚写上了一句:“此处惟余沉默。(死。)”③这段惨烈的王室屠杀至此结束,哈姆雷特也在冗长的自我厌弃中走向灭亡。一切都戛然而止,王室的命运,王子的挣扎与犹豫,这部戏剧的悲剧结尾,只在短短几个字中就被结束了。
莎士比亚热爱留白,《哈姆雷特》一开头,老国王已经死去,哈姆雷特变成一个厌世的青年,莎士比亚在开头留下了大量的空白,这使得哈姆雷特更像一个“父亲缺失”的人物。人们仅仅能够从哈姆雷特的独白中了解到他对父亲的敬仰和父母恩爱的往昔,这令读者没有真切的代入感,取而代之的是一种隔岸观火般朦胧的不确定性。哈姆雷特在这种不确定性中迅速长成了一位疯癫痴狂的宿命论者,人们感到惊疑和惶恐。这种惶恐从头持续到尾,并且在哈姆雷特死去的那一刻达到了顶点。莎士比亚用几千行来描写王子的延宕和国王的阴谋,之后用了短短几十行让几乎所有人物都迅速坠入死亡。这让所有观众哑口无言,悲观主义存在于哈姆雷特的每一句独白中,人们因此而感到思绪飘散。但当他死去以后,活着的人只剩下霍拉旭和高傲自满的福丁布拉斯,而后者没有付出一丝一毫就能坦然地成为丹麦的国王。回顾哈姆雷特死前曾用“冷酷的人间”④来形容他不在以后的世界,不难理解,对他而言,生的意志的消亡往往是极大的幸福与快乐,而留在这样的世间才是真正的悲惨。这与他在第五幕中看见一只麻雀认为其死生都是命运事先注定,一切努力都将徒劳的观点不谋而合。
纵使之前哈姆雷特有过再多次的抱怨和责难,但在生死存亡之际,他仍然还是希望能把自己命运的启示传送给下一个人,一个“新王”,在他看来,这仍然就是在传递对世界的美好期许。这一时刻,已经能从哈姆雷特的身上看到熠熠生辉的人文主义光芒,直接和观众进行对话的哈姆雷特已经跨出了传统悲剧中人物被固定在狭小舞台中的局限。人们意识到,这一切不仅仅告知了福丁布拉斯,也传递给了每一位读者与观众,但这是以无数人生命为代价才获得的微小希望,这令每个“无言的观众”都感到阵阵发痛。
伦理道德感的拘束是哈姆雷特延宕与反复的一个重要原因。哈姆雷特的忧郁与延宕,起始于他敬重的父亲的去世。这使哈姆雷特陷入了巨大的悲痛中,全剧开场的奔丧情节,哈姆雷特就已经初具忧郁疑惑的性格特征。在威登堡大学的学习中,他接触到了当时正流行的人文主义思想,所以他曾大力赞扬人的美妙,热情地夸奖人类所处的世界与光明的未来,但在一连串变故的发生后,哈姆雷特对生活的信念开始动摇,他的内心产生了不安与惊惧,这使得在疑似其父亲的鬼魂出现并且向他招手时,哈姆雷特为了解开心中的疑虑,毫不犹豫地跟随而去。
哈姆雷特的延宕,除了他是基督教徒的缘故,同时也源自于他无法突破的伦理道德的束缚。很大一部分在于克劳狄斯是君也是父,弑君万万不可,弑父更是不可饶恕之罪,对母亲也是同理。所以无论哈姆雷特有多么仇恨或厌恶此二人的品行,基于道德和伦理的角度,他没有理由,也无法说服自己犯下弑父母,弑君的罪行,这也是他始终徘徊犹疑的原因。而当克劳狄斯杀兄的阴谋被坐实,他就不再具有为父的资格,这一层道德伦理束缚就被打破,等到王后误喝下克劳狄斯的毒酒,克劳狄斯便是杀害了哈姆雷特双亲的仇人,为君的束缚也被打破,此时哈姆雷特便可以甩开道德的约束,对克劳狄斯刺出复仇的一剑。
除此之外,哈姆雷特的延宕和犹豫不决也是因为克劳狄斯特殊的身份,在他的父亲去世之后克劳迪斯今娶了他的母亲。而从童年时开始,哈姆雷特就有着潜在的恋母情结,弑父娶母是他童年时就存在的情结。克劳狄斯完成了他的梦想,做到了他潜意识里所渴求的事情。他更加没有勇气杀死克劳狄斯。
在之前哈姆雷特那么尊敬和喜爱他的母亲。可在王后迅速地与克劳奇思缔结婚姻之后,他的态度急剧转变为极度的厌恶,这是因为他无法忍受母亲的爱给予了除了自己与父亲之外的第三人。他所认为的不忠,是母亲对自己与父亲两人的不忠。但他无法义正言辞地斥责克劳狄斯,因为他无法斥责自己。所以当王后误喝了克劳奇斯原本想给他的毒酒的时候,哈姆雷特终于能够杀死克劳狄斯,因为他毒死了自己的妻子,打破了哈姆雷特的恋母情结。直到此时,哈姆雷特的延宕才终于结束,能够果敢地进行复仇。
哈姆雷特延宕加重的原因也包括哈姆雷特自身人文主义理想的破灭。鬼魂的叙述揭开了丹麦国平静外表下的真实,叔父的阴险毒害,母亲的不忠改嫁,这一切使得哈姆雷特陷入了更深层次的延宕之中,他一方面疑虑鬼魂的话,却又不自觉地想要相信,另一方面,深受人文主义教育,热爱人类光明未来的哈姆雷特发自内心地不愿意去接受这一黑暗的事实。两相冲突之下,哈姆雷特选择了装疯卖傻,用疯癫的假象一步步逼近真相。而当叔父的谋害被坐实,哈姆雷特不仅仅是对他表示了仇恨与愤怒,连同转变的还有他对这个曾经歌颂过的世界的看法与态度。作为人文主义的化身,哈姆雷特将自己与叔父的仇恨提升到了整个社会的层次,他深刻地意识到这不仅仅是自己和仇人的对决,同时也是世界上光明与黑暗,正义与邪恶的较量,他作为贵族阶层,却能通过自己的悲惨命运而察觉到底层人民此刻正同时经历的苦痛。
哈姆雷特也意识到,自己也许能够杀死叔父来复仇,但这并不能征服世界上所有的邪恶力量,面对这样无力的局面,他应该何去何从,只能不断地从内心向自我进行追问与探求。哈姆雷特作为一个人文主义者,对世界的美好憧憬在这一刻幻灭,这也是他心中人文主义理想的破灭。
当我们跳脱出哈姆雷特这一人物,将他延伸到到时代的大背景当中,我们可以看到更多的内容,不仅仅是他个人的犹豫与徘徊,也有他对人的未来命运的追问,哈姆雷特作为文艺复兴时期艺术形象的代表人物,早已深刻地看到这个时代下人们命运的悲惨。他很清楚自己同克劳狄斯的斗争并不仅仅是两人之间的斗争,而是正义与邪恶的抗争。是整个世界作为背景下的光明与黑暗的对决,杀死一个克劳狄斯并不能解决任何问题,也并不能改变这个世界上随处可见的黑暗现实。他不愿肩负起重整乾坤的重任,是因为他认为这个时代是不可逆转的,而人性当中阴暗的一面也是不可能被完全削去的。
面对谋杀的发生,哈姆雷特并不像从前那些戏剧的主人公一样,只是单纯地与恶人决一死战。他的人物形象的伟大就在于他对这一种卑劣的行为发出了疑问,作为一位人文主义思想者,他更偏向于关注为什么会有黑暗,为什么这一切会发生。在一片混乱中不断地质疑人性,追寻克劳狄斯背后的驱动因素,是他在延宕中一直思索的问题。这是一个人文主义者在自身的理想破灭之后所能对自己的处境和社会背后的困境所拥有的深刻认识。
注释:
①③④(英)莎士比亚.莎士比亚悲剧集[M].朱生豪(译).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3:175.
②(英)尼古拉斯·罗伊尔.爱的疯狂与胜利:莎士比亚导读[M].欧阳淑铭(译).北京:中信出版社,2015:216.
③(英)莎士比亚.莎士比亚悲剧集[M].朱生豪(译).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3:176.
④(英)莎士比亚.莎士比亚悲剧集[M].朱生豪(译).北京:北京燕山出版社,2003:176.