普云凤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云南 昆明 650500)
关键字:雷平阳;浪漫主义;美学
当我们谈论雷平阳的时候我们在谈论什么?地域性写作的标签?那或许已经是多年以前的事情了。地域性的标签之所以还有,真正的原因应该是雷平阳写作经验场的构建是来自于“云南”,就像马尔克斯之于马孔多村庄;就像莫言之于高密东北乡。在这个经验场的构建里,雷平阳真是不惜笔墨,从滇东北的老家昭通到云南的最南边西双版纳、基诺山、南糯山,再到《构树小径》一文的地域场临沧以及无量山。作者时刻像是一个游荡在云南山水间的鬼魅,试图以一种唤醒与铺陈的方式将自己笔下的所有人物事件安置于云南的美丽山水间,让书写落实于山水间,并以此赋予作品以山水美学,就像作者自己所写的诗歌《春风咒》中的诗句所言:“我一生中最大的梦想/做一个山中的土司/有一箭之地/可以制定山规/可以 狂热地信仰太阳和山水/信仰父亲和母亲……”[1]。山水间,有他的信仰。
著名评论家、诗人霍俊明在评价雷平阳先生的《去白衣寨》一诗中曾指出:“雷平阳的写作已经超越了大众所熟知的云南空间所代表的地理意义,转而已经上升称为一种乌托邦式的灵魂空间。”[2]这一写作向度的转变,作者也从诗歌写作表现到了散文的写作中。通过现实和回忆交织叙事的两条线,作者塑造了两个具有浪漫主义特征的人物,普一楠和马小雄。而且,在其笔下,作者还为我们创造了一个如诗如画的生活世界。这篇文章集中地体现了雷平阳在写作上的美学追求。散文《构树小径》发表于2017年第三期的《钟山》杂志,是作者在该杂志开设的“泥丸小记”专栏里的一篇。正如专栏名称“泥丸小记”所流露出的“土味儿”一样,《构树小径》一文也有很重的“乡土味儿”。一如雷平阳很多的诗歌和散文所传递给读者的故事性一样,《构树小径》也有极强的故事情节,在这一点上,把这篇文章列入小说行列也不为过,但这篇文章重点讨论的不是文章的体裁问题,而是就文章的内容来探讨作者的美学追求和精神向度问题。
《构树小径》一文讲述的是“我”收到无量山中的来信后去了一趟无量山,并在行程中和好友普一楠陷入了对故人往事的回忆。故事由现实和回忆两条线索所串联:在现实里,“我”和普一楠去构树小径看望已经亡故的马小雄;回忆中,马小雄有着别样的死亡过程和生前的隐逸孤愤的性格。
文章用“临沧”、“博尚镇”包括无量山等等的实际地名为读者建立了一个无比真实的世界,仿佛只要读者愿意到那无量山中走一走,就能看到“构树小径”,就能看到普一楠做茶的车间、就能看到马小雄“居住”的石屋,而事实是这些都是没有的,没有车间,没有坟墓。或许这车间又是广大的临沧土地上无数的做茶车间中的一个,这坟墓则是这广袤人间无数青山枯骨中的一座,它可实可虚,可真可假,雷平阳“云南空间”的写作早已经超越了自然意义上的存在指向,并且让这一精神空间因为有了超越而具有了普遍的人性、现场感和生命诗学的深刻含义。在四处都是神灵的云南土地上,安放几根枯骨亦或是安置几个做茶的车间何其简单,真正难得是作者对书写的敬畏和诗意。
在《构树小径》一文中,作者多处对主人公的死亡和“自己”内心的“刀子”进行反思和发掘,从这种反思中,我们似乎已经能看到一个正在给内心清理戾气,拔出心中之刀的作者,文章接下来将对此着重分析。雷平阳的诗作《杀狗的过程》,被认为是他的代表作之一。作为早期的探索性诗歌,《杀狗的过程》无疑是以残酷、血腥和暴力来获得诗歌的美学意义和社会担负,并由此吸引了众多读者的目光,而现实生活中诗歌的接受或者艺术的接受显然更倚重这样的篇目。无论是从反映现实还是诗歌本身的画面感而言,《杀狗的过程》和余华的部分作品异曲同工,都是将暴力美学的功能发挥得淋漓尽致。与此同时,读者也似乎对这类文学作品更买账,从往年的文学作品的销售量来看,《活着》连续多年位居销售前列,并且依旧有连连不断的书单正在向隐形的读者灌输这样的价值。而作为一位长期坚持大量阅读以及不断审视自己内心的作者,《构树小径》这篇文章在一定程度上显现了作者长期以来对温柔和谐的美学的认同,这种美学认同在文本中主要反映在两个方面,一是对书写“死亡”的责难,二是对文章中人物的“尊重”。
对于死亡的责难,作者在文章中用了大段的篇幅来表达了自己的不解和不安,“马小雄以死者的形象出现在这篇文章中,我首先得向读者申明,他的死亡由我负责,而且我将用尽可能多的文字进行忏悔,并向他表达我的悲痛与哀悼。”显而易见,让笔下人物去“死”,哪怕一种精神世界中,一种隶属形而上的死亡,都已经在作者的世界中生成了一种愧疚。对这种愧疚,作者极尽忏悔之能事,“尤其是我作为他死亡的证人,又在此刻复述他的死亡,我觉得我已经让他死了两次。”“为此,我得让相应的读者看到我的忏悔,我的悲痛,我的哀悼。文字已经拯救不了他。”除了对主人公死亡的反思,作者对《脸谱》这首诗歌的反思也占了大量的篇幅。在文中,作者称这首小诗“杀气腾腾”,因了这杀气腾腾,“我在内心用恶毒的语言批评了五年前的旧我。”而批评旧我的原因无非是作者自觉地感受到这个被书写的制作脸谱的老人其实什么也“没杀”,或者说这个制作脸谱的老人的内心是没有“杀心”的,而作者却在逆向掘现人性之恶时让老人承担了杀心不死的罪名,事实上真正有杀心的是作者自己,“杀象,杀虎,杀人,不是制作脸谱的老人所为,是旧我在绝途上暴露了我杀心不死的一面。”作者用忏悔带领读者进入了一个干净而慈悲的世界,这是一个仿佛装满了鲜花,没有丝毫杀戮和血腥世界。就像作者自己在文章中写到的,“从事写作三十多年了,我很少在自己的作品中杀死主人公。”作家这个职业的特殊性就在于,无论是“我”还是“别人”的命运,其实都是掌控在自己手中的,我们在书写的疆域里见惯了太多杀人如麻的“杀人狂”,甚至于在满屏的荧幕上,我们的视觉一再地被鲜血淋漓所占领,太多人麻木于血腥和暴力,很少再有人反思这种深重的“红色”,在冲击我们神经的同时对我们的内心有着什么样的伤害。而作为创作者的作家或者编剧们,内心又是藏着怎样的刀斧,细思极恐。我们生活在这样的文化语境里进而理所当然地受到这种伤害,可怕的是我们并不自知。雷平阳是一个自觉而柔软的作者,他的柔软让他敏锐地感觉到书写血腥对自身的伤害,基于这种伤害造成的疼痛,他转而开始在文本中构建一个充满鲜花和庙宇的世界,构建这个世界的过程同时也成了作者清理自己内心的刀斧的过程。从这一方面来说,这个干净而慈悲的笔下世界正是作者崇高的美学追求的冰山一角。
除了对内心刀斧的剔除,文本所关涉到的审美趣味也直接导致文章的整体艺术价值,而雷平阳的精神世界里,尤其对意象的选择,四处充盈着处女座式的“洁癖”。题名《构树小径》,构树原本是制作纸张的原材料。中国自汉代发明纸的用法以来,纸张就在人类文明的书页上面成了绝对绕不开的一笔,它所蕴藏着的文化含义显然远远超过了自然界的其它事物。台湾作家朱天文在其小说集《巫言》中有长段文字书写对于纸张和文字的敬意,“我的再生界里,字归最高级,应列入第十一诫颁布:‘不可废弃字纸。’”“不独我然,有位属猴整整大我一轮的同业,他甚至恭敬将字纸焚烧送上天。”[3]对于字纸的尊敬,或许是书生特有的禀赋,纸在其中扮演的角色就更显得意味深长。有了这一层意义,作者将文章的主人公安葬在这构树小径的意图似乎就更为明显——这是一种超越生理的生老病死,一种精神性的、浪漫主义者的死亡。而构树这一意象的选择才是这篇文章在审美上表现出其“高级趣味”的一个开端。
文章的另一个主人公普一楠,原是茶人,有自己的茶叶初制所。有趣的是,普一楠的茶叶初制所构树小径就是后来的死者马小雄去世和安葬的地方。雷平阳本人热衷喝茶,茶的世界是另一番人事没有的洁净与清明,其中滋味,不懂茶饮的人自不能体会。作为作者生命中不可或缺的东西,茶仿佛是一个精神的渡口。所以,在虚构的语境里面,在文中的“我”途穷时,接应自己的理所应当也只能是茶人。由此,茶的文化和象征含义才是普一楠存在于《构树小径》一文的真正意义。
除了构树和茶人具有深层次的文化象征含义之外,安葬马小雄的石屋、澜沧江甚至无量山等意象都是构成《构树小径》不可或缺的元素,这些元素的选择都是作者在高筑的艺术楼阁中不自觉的审美流露。除此之外,文中人物对话基本从谈论诗歌展开,作者在文中分身几个,与虚构的人物进行有关诗歌的讨论,这种对话成了贯穿了全文的线索,这或许是作者自我诗学的流露,也可能是作者有意地赋予了主人公现实生活里的人物身上不太可能出现的有关诗歌素养的良好品质,无论如何,这都是作者有关理想的表露。尤其是文中“我”和马小雄的谈话,长期围绕唐诗展开,“某次,我很意外地醉了,抱着松树睡去,醒来时,看见他一副李白的扮相,骑在荒草中的石狮上模仿暮年的李白辞长安,松枝当剑,挥得剑气飕飕。”一个隐逸而孤愤,自绝于尘俗的理想主义形象顿时跃然纸上,让人内心对其充满敬意又产生一种因其难容于世界的孤凉。更因此,马小雄才能葬于构树小径,才能在与“我”天人两隔的世界里仍然与普一楠的石屋相伴。这种浪漫主义的死亡方式,只能,也只会出现在雷平阳的笔下。
大多数读者包括业内人士读雷平阳的作品依然是怅然的,不仅仅是因为他辽阔的写作疆域和总是有各式各样的故事可讲,也不仅仅是作为一个在现代工商文明覆盖下的写作者,雷平阳并没有自戕于传统文明被毁坏的社会现实。以上两者或者是更容易做到的,真正难的或许是对鲜花和庙宇的持续性的向往和这个理想王国的构建,他可以让马小雄迷失于唐诗,迷失于山水,甚至迷失于死亡,但在这广袤的写作疆域里,他笔下的人物永远有一座庙宇在等着他。这或许是宿命,又可能是因为不安而又净洁的美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