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品始知味 风景在路途
——贾平凹《山本》的“看点”

2018-04-03 14:39邰科祥
商洛学院学报 2018年3期
关键词:皂荚天保山本

邰科祥

(西安工业大学 人文学院,陕西西安 716000)

读一部小说,开卷即知结果,所谓一览无余,自然算不上好小说;反之,合书满头雾水,根本不知所云也不算好作品。真正优秀的小说,在笔者看来,应该是首读即隐约有感,但却难言;再读始觉其妙,欲罢不能;多读方悟真谛且回味悠长。贾平凹的最新长篇小说《山本》无疑属于需要也值得多读的小说。

一、《山本》之氤氲

《山本》的内容过于庞杂。小说伊始,“三分胭脂地”的神奇烟雾就开始弥漫,陆菊人又喜欢靠随机的应验帮助自己做出行止。读者一下子被置入一种恍惚迷茫的境界中。

井宗秀要陆菊人出任茶总领,她既不自信也怕流言,所以犹豫再三,无法决定。此时,她儿子剩剩要吃糊塌饼,她于是就在心里说,假如今天糊塌饼能摊圆,我就去做;没想到,平时总是不能摊圆的饼子今天却个个成功;但她还不能踏实,就又“心里想,院门口要能走过什么兽,那我就去”[1]290。在人流如织的涡镇,青天白日,怎么可能有个野兽来,她是企图着不可能,谁料想,陈皮匠背着篓从她家门前过,真就从中拎出了豹猫、狐狸和一只狼皮;两次设想两次应验,她还是不能定夺,又去安仁堂寻找陈先生帮自己分析。

井宗秀受了伤,陆菊人不知其严重程度,心里很慌,“就默想,如果从巷子到北门口,能碰上个穿白褂子的人了,井宗秀的伤就很重,如果碰上个穿绿衣裳的了,井宗秀的伤就无大碍”[1]227。

我们未必相信世上有这些古怪和奇异,但我们也不敢轻视其在民间生活中的精神分量。当然,小说中更复杂的是,儒释道鬼无所不具,似乎天聋地哑,却万物都会说话。宽展师傅不语,尺八代她传出《虚铎》;陈先生双目失明却能看透生死,卜算吉凶;就连周一山这个煤窑上的工头尚且能听懂兽语鸟言,还能从梦里预见未来。涡镇用狼看门,还有人把野猪当家畜豢养起来。

世上的怪事多多,老百姓的信仰多元,我们分不清何者才是他们心中的神;小说中的思想氤氲,我们更难判断作者如此安排的良苦用心。

这些都还不够,贾平凹又赋予《山本》很多意味。他说:“在这前后三年里,我提醒自己最多的,是写作的背景和来源,也就是说,追问是从哪里来的,要往哪里去。如果背景和来源是大海,就可能风起云涌、波澜壮阔,而背景和来源狭窄,只能是小河小溪或一潭死水。”[1]524

他当然希望以宽阔的胸襟,构建宏大的意境,这是贾平凹创作《山本》的目标。为此,他专门提醒自己,“写作的日子里为了让自己耐烦,总是要写些条幅挂在室中,写《山本》是左边挂的是现代性、传统性、民间性,右边挂的是襟怀鄙陋,境界逼仄”[1]526。

背景有多大,从空间上说,显然是站在整个中国的土地上,而不是仅仅聚焦在秦岭这条山脉及其所属的乡村。贾平凹很谦逊,他不想把话说得太满,把自己作为中国的代言人,但实际上他正是拥有这样的视野与雄心。“一条龙脉,横亘在那里,提携了黄河长江,统领着北方南方”[1]522。从时间上看,故事发生在二十世纪二三十年代,但未尝不是无始无终的人类历史长河。作者不明确表明这个区段,显然有他的象征意义。

贾平凹强调的“民间性”就是民间视角,具体到小说中,对风水、占卜等神秘的信仰就是实例,小说中人物的民间思维与行为就是最好的注脚。涡镇有棵大皂角树,被镇上的人视作不可侵犯的神,即使它在一场大火中被烧成枯干,它仍是老百姓心中的灵魂。在涡镇人看来,它有灵验,凡是品行好的人都能得到它的馈赠:

柳嫂拿了被单往南门外的河里去洗,走到十字街口的老皂角树下,新的皂荚正嫩着长,旧皂荚还挂着,就有一颗掉下来,不偏不倚落在脚前。柳嫂喜欢地说:呀呀,我还是个德行高的人![1]23

陆菊人扎着红头绳去河里洗衣裳,原本是带了在集市上买来的皂荚,但走过老皂角树下,树上还是掉下来两个干皂荚,她喜出望外。[1]48

井宗秀……经过老皂荚树下,树上就掉下来三个皂荚,便听见有人说:呀,我天天在树下它不掉,你一来便掉皂荚啊?![1]70

施四司说:你敢拿弹弓打皂荚,以后枪子就打你的头!蚯蚓就不敢打了。施四司祷告:如果这批药材卖给安仁堂大价了,你就掉下皂荚来!蚯蚓也仰头看着树梢,说:井宗秀要皂荚,皂荚你就掉下来!话说完,果然掉下四个皂荚。[1]127

陆菊人和花生“经过老皂荚树下,树上的干皂荚往下掉了五个,他们没有捡,陆菊人说,我磕磕头,爬下磕了三个头。”[1]466

我们当然不认为皂荚树如此神奇,但风干的皂荚完全有可能在某种时刻掉在某种人面前,假如这与某件事某个人某个时刻正好契合,皂荚树就会成为百姓心中的神。这就是所谓民间思维,它无稽却有趣,在小说中被作家多次使用,其用意不只在客观上记录民俗的异象,同时也增加了作品的审美趣味。没有人会计较它的真与假,但无疑我们会喜欢这种写法。而这,只是民间性的一角。

“传统性”则可理解为贾平凹对《红楼梦》的日常叙事传统的承接与发扬,也包括对苏俄现实主义、革命现实主义、欧美现代派的吸收与融合,用他自己的话说,“土豆烧牛肉,面条同蒸馍,咖啡和大蒜,什么都吃过,但我还是中国种,是四不像的中国兽,称之为麒麟”[1]524。贾平凹没有否认传统对自己文学成长的滋养。他的某些文学的基本功仍然能看出前贤的痕迹。我们现在都知道,贾平凹抛弃了戏剧化的创作模式,然而在某些细节的抓取和组织上,典型化的方法依然在发挥着作用。蚯蚓形象的速写就是作者精心选择他的四个动作并进行强化的结果。

涡镇有了四十二个人参加,就是没有蚯蚓,井宗秀还是嫌他小,要过几年再说。预备团在城隍院开第一天灶,饭正做着,屋里一时烟雾倒落,刘老拐出来一看,蚯蚓拿稻草在屋顶上塞烟筒,把他撵下房,去抓又没抓住。这顿饭是玉米糁子熬成的稠糊汤,大家端起了碗在院里吃饭,半空里掉下一只鹌鹑,不偏不倚就把阮天保的碗打翻了,拾起鹌鹑发现是石子打死的,还说:谁的弹弓这准的?蚯蚓在院门口说:我打的!刘老拐扑过去要揍,蚯蚓竟不走,说:你要再过来,我就撞头呀!刘老拐说:我还让你吓唬了?!往前又扑,蚯蚓真的就拿头撞院门,额颅上的血流下来。井宗秀就笑了,说:来吧,你来吃饭!蚯蚓跑进来,但已经没了碗,他从屋里找了个木棒在锅里一入,抽出来了伸长舌头舔着吃。吃了预备团的饭,就是预备团的兵。[1]140-141

“现代性”用贾平凹以往的话说也就是现代意识,所谓“现代意识说穿了就是人类意识”[2]。贾平凹始终没有忘记用全人类的眼光审视历史、现实以及人性。通过对世界名著的研究,他发现一个规律,凡是成为经典的小说大都倾向于描写人的缺陷和弱点,诸如贪婪、嫉妒、自私等等,所以,他从《病相报告》开始就注目人性的弱点,《古炉》是人性共恶的集中揭示。《山本》当然也不例外,井宗秀、阮天保不都是犯得相似的过错吗?一个是欲望泛滥,无法自持;一个是不甘人下,自私狭隘。

除了小说客观上的庞杂和作者设计的繁复,在情感的传达途径上贾平凹又极力隐藏。尽管小说中大大小小的人物多达200多个,土匪、保安队、预备旅、游击队四种势力错综复杂,但是作者不偏倚,即使面对成百上千人的死亡,他也不发任何惊叹,完全的零度叙事。

人物无大小之分。固然,作者给予井宗秀、陆菊人、阮天保、井宗丞等人大量的篇幅,让其贯穿故事始终,从而突出他们的重要性,但是,其他人物哪怕如流星般一闪而过,作者也同样没有忽视。小说中有一处,写到一段普通母子重逢的场面就体现了作者大小人物同等重要的理念。

卢刚说:娘,娘!老娘说了句是刚娃子?就抱了卢刚哭起来。不停的唠叨:我娃还活着,我娃还活着!老爹说,你哭个啥么,还有客人哩。快去做饭呀!老娘跑进上房,又跑出来,站在那里发愣,老爹说,咋啦?老娘说,我出来干啥呀?老爹说:我知道你要干啥?老娘噢噢着又去了上房,搭条凳从梁上掉下来的绳上卸下一块腊肉,啪嚓,人和肉从条凳上跌下来。老爹说:你急啥的,狼撵呀?![1]304

谁人没有父母,哪个父母不疼儿?对卢刚的娘来说,她的儿子就是天。人物不分大小,生命同样贵重。

各种势力无主次之别。预备旅这个怪胎在小说中无疑是主要线索,然而游击队、保安队、土匪的势力也没有弱化,每一种势力都在为自己的利益活动,打着保护百姓的旗帜,做着纳粮收税的业务,杀人也被杀。小说的结尾耐人寻味,红军人员未动,只用大炮轰炸,涡镇和预备旅就灰飞烟灭。如此看来,游击队似乎才是中心,尤其是作者突出井宗丞的信仰守护,更强化了这种意味。比如,他坚决不许手下随便拿百姓的钱财,不许游击队员摸女人的屁股,不许胡乱杀人,即使偶有误杀,也要马上弥补,或者赔钱或者掩埋,诸如此类,不胜枚举。但事实上,哪种势力都不含作者的偏颇。

所以,初读《山本》,一般人都很难把握作者的要领,似觉意义丰富,但又难以言表。太多的承载与困惑,任凭谁也不可能匆读一遍就能理出头绪,所以,多读细悟是一个必不可少的过程。

二、《山本》之反常

当读者习惯了大波大澜、曲折复杂的故事,期待着叱诧风云,纵横裨阖的典型性格,想象着宏大延展的时空场景等等这些传统小说的愿景时,《山本》却把我们引向别处。因为,作者把主要精力用在写生活的琐碎与日常。这就使读者的阅读期待产生了强烈的反差。贾平凹说:“什么叫写活了?逼真了才能活,逼真就得写实,写实就是写日常、写伦理”[3]607。因此,《山本》不止难懂,而且更容易让读者看走眼或者忽视其应有的价值。

贾平凹笔下的所有人物都是普通人。无论是主人公还是次要人物,对他们的价值观、智慧以及行为,作者丝毫都不拔高,如此一来,《山本》就让人觉得平淡、散漫、无味,然而,当我们理解贾平凹的艺术追求,我们才能发现这种平淡更显得朴素、密实和真切。

因此,在深圳境内,选择留仙洞以南的所有车站及上屋北站、光明城站和公明广场站作为快车停靠点;在东莞境内,选择华为站、大朗西站(与东莞1号线和赣深铁路换乘)及松山湖北站(终点站)作为快车停靠点。13号线快慢车的停站方案如图2所示。

陆菊人虽然慧敏,但作者并未写出她多么善于思考,甚而未卜先知。她发现了风水先生的秘密,却保证不了这个吉穴一定会应验,她是在后来一步步的观察中感觉到也许其对井宗秀真的发挥了作用;她的很多奇思妙想也都非她深思熟虑的结果,更多是生活中很多偶然的启发,无论是她让兄弟陆林帮井宗秀提前平他父亲的坟头的想法,还是她借助麻县长劝阻井宗秀不要连坐阮家宗族的念头,包括她发展黑茶扩大经营的想法等等都有诱因,这就把一个农村出身、文化不高的普通女人之智慧写得真实而不越位。贾平凹始终把其放在一个平常人的位置,而不是天生奇女。比如,陆菊人有顽固的封建思想:好女不能再嫁。当井宗秀娶了孟星波的大女儿,她本来是订婚给井宗丞的,井宗丞没有娶她,但是井宗秀为了井家的信誉,却决定代替他哥迎娶这位姑娘。然而,这个行为在同是女人的陆菊人眼里却是耻辱,似乎有二婚的嫌疑。陆菊人说:“天底下再没女人了,还要孟家的?就是娶,也该是哪二女儿么。”[1]55她与井宗秀虽心心相通,哪怕是自己的丈夫杨钟死去之后,他们完全有条件走到一起,却始终没有结合,这里除了所谓圣洁的爱情说法之外,我觉得最有说服力的就是她在骨子里始终没有摆脱一女不嫁二男的旧观念。这一点,我们从陆菊人对封建等级秩序的坚决维护中同样能得到佐证。

陆菊人说:对着哩,井团长,碗是吃饭的碗,不能放在地上的。你说以前你骑马,当团长倒不骑了,是你不配当团长呢还是你当不了团长?不要说以后送个信呀紧急事呀谁都骑的话,你的马,你井团长就威威风风骑着,你高高地骑在马上了,别人才高高的拿眼睛看你!……(他还对自己的丈夫说)马只能团长骑,杜鲁成不能骑,阮天保不能骑。你更骑不成!杨钟说:马是皇帝金銮殿上的椅子啊?!陆菊人说:就是。[1]163

井宗秀也一样,他也许算得上英雄,但这个英雄与我们以前见到的豪杰大侠无丝毫相像之处,他的事迹并不惊天动地,他的思想也不超凡入圣。他就是一个随生活的大流一步步沉浮的人,不是说他预想到或坚信自己一定能成什么大气候,一切都是时势造就的结果。在他穷困潦倒的时刻,是陆菊人所带来的三分胭脂地让他无意中发了横财,他从中挖出了一批文物,有了做生意的资本,然后是慢慢扩大,有了酱笋园,再趁火打劫,低价收购了岳掌柜的财产,有了宅子,骑上了高头大马,在这顺风顺水中,井宗秀似乎觉得陆菊人的风水正在应验,于是才逐渐坚定了“我一定要做个官人的”志向。小说中描写他的心理:“他毕竟一肚子得意,想起来就觉得这是不是那三分胭脂地在起作用,自己要干什么真的就干成了!他不止一次给马述说,还信誓旦旦道:我一定要做个官人的!”[1]99真的当上了预备团的团长,他高兴得请蚯蚓的爹燃放鞭炮,请老艺人专门举行了一场几乎失传的铁礼火花进行庆祝,连平时不会旋跟头的他,竟然也旋了起来,尤其是,他专门去到他父亲坟前告白,他当了官了。

当官的狂喜不止井宗秀有,阮天保、陈来祥、陆林都一样,这就充分展示了普通老百姓共有的人生信念:当官发财就是生活的目标,没有钱,被人笑话,有了钱还得当官,这叫富而且贵。

不管什么人都以出人头地为大荣光,这是普遍的人性。而为之炫耀的心理则是人的弱点。阮天保做了县保安队队长,就马上捎话给他父亲“报喜”,好像古代的秀才中了进士一样。他父亲马上在街上广告并大摆宴席,以示庆祝。街上的邻居,不管关系如何,也不能不去随个份子。陆菊人去了,杨钟很生气,但陆菊人的一番话却让他闭了嘴。所谓人情世故,给人捧场就是尊敬,反之,可能结下仇怨。生活中的隔阂往往不是杀父娶母那样重大,而是琐碎小事所酿成。

陆林当了副团长,衣锦还乡之后也要炫耀一下,小说中写道:

陆林这次来墨坊,还在村口就朝空叭叭打了两枪,一个伙计在地堰上摘黄花菜,说:你回来了,陆林哥?陆林说:谁是你哥,我是预备旅的副团长!伙计说,啊陆团长!你多时没回咱沟里的。陆林说:你掌柜在不在?伙计说:在哩,又得了个儿子,还在月子里。陆林说:这他娘的!你去告诉他,我陆林来了![1]333

陈德祥重新当了团长,陈皮匠高兴,杀了两头猪,抬了一个八斗大瓮的烧酒送到城隍院,出征的二百人一顿吃喝了,每人都背了三斤炒面袋子,又在腰里别了一双新鞋。[1]356由此可见,人心皆一理,富贵无不同。所有这一切在我们看来都是庸行、俗念,不值一提,可生活中的大多数人都是芸芸众生,谁能比别人高出多少,所以正是对平凡人生命与心理的重视,使《山本》笃定在日常叙事的状态。贾平凹说:“如果写出让读者读时不觉得它是小说了,而相信真有那么一个村子,有一群人在那个村子里过着封闭的庸俗的柴米油盐和悲欢离合的日子,发生着就是那个村子发生的故事,等他们有这种认同了,甚至觉得这样的村子和村子里的人太朴素和简单、太平常了,这也称之为小说,那他们自己也可以写了,这,就是我最满意的成功”[3]606。

三、《山本》之风景

就像旅游,一般人都会冲着已知的景点而去,很少人觉悟到,这一路之上的风光也许更能有意外的发现。《山本》的独特就在这里。我们无需把注意力放在传统小说对人物的塑造和主干情节的推进方面,而只要把目光转向那些随处可见的风景,就不会有身入宝山空手而返的遗憾。

语境的还原最有嚼头。语境的还原恐怕是《山本》最大的出新。小说不能没有对话,但传统的人物对话往往是一问一答,直来直去,缺乏回味。可是,贾平凹意识到这个问题后,就试图改变这个情状。在他以往的很多小说中实际上已经有所实验,《山本》则把此探索发挥到了极致。这部小说中几乎所有的人物对话,贾平凹都进行了语境的还原。

陈皮匠的老婆说:他伯,你说,这日子啥时能好呀?老魏头说:天有尽头吗?从镜子里看天,尽头在虎山上,到了虎山,山那边还是天。啊,你穿新鞋啦?陈皮匠的老婆把脚一收,说:你胡看啥的!唉,半夜里老是惊,醒来就一身汗,咱这镇上咋就不出个官人呀,有个官人就能罩咱们哩。[1]8

老魏头不是直接回答陈皮匠老婆的问话,但也不是没有回答。这就有了张力,读者可获得双向的信息。最妙的是,突然旁逸斜出一句“你穿新鞋啦”的惊讶,似乎没有来由,但恰是当时两人说话的现场情形。生活中的对话都不是为说话而说话,而是伴随着各种具体的场景,人们可以同时眼观四路,耳听八方。正像照片中的景深,摄影师固然有主体,但他剔除不了主体周围的镜头,而且越能保存这种背景,越显生活的真实。

杨钟与阮天保在安记卤肉店前相遇。杨钟说,吃肉呀,是今日搭船才回来?阮天保说:当爹啦?啥人都当爹啦!你不请我的客了,我请你吃,来个肝子?阮天保给杨钟说话,眼睛却在陆菊人身上溜。陆菊人装着没听见他们说话,拍了拍襟上的土,仰头看天。天上一群扑鸽忽地飞过来,似乎要掉到地上呀,忽地一斜又飞去了远空,像飘着的麻袋片子。她认得是城隍院里的扑鸽,城隍院早没了城隍,那些年在那里办小学,阮天保和井宗丞是高年级,陆菊人陪着杨钟读低年级,阮天保是骗吃过杨钟带的葱油饼,说:我给你咬出个山子!就吃了两口,葱油饼上是有了个山子形,但葱油饼一半却没有了。那时阮天保的眼睛就小,现在人一胖更小,像是指甲掐出来的。杨钟就高声说:不啦,不啦,我还有事的。[1]27

表面上仍然是阮天保对杨钟的问候答非所问,实际上,他的跳跃式反问等于已经回答。而且这段对话原本只有三句,却在中间插叙了很长一段对“第三者”陆菊人的心理描写,陆菊人并非与对话的双方没有关系,她也不是没有听到两人的对话,而是她出于以前对阮天保的恶感,不愿搭理他罢了。所以,作者在描述另两人的对话时就不能不无视她,但对她的兼顾又必须与眼前的场景密切关联,这样既交代了三人的关系,也补写了阮天保的奸猾,更还原了三人见面的语境。而且,在叙述上,适当的延宕,变换了对话的节奏,产生了推拉镜头的效果。当陆菊人的心理交代完,对话才收束回去。读者也才记起,杨钟还没有回答阮天保的礼让呢。如此严密,又有起伏的语境还原语段在《山本》中俯拾即是。

人情的演绎充满机趣。贾平凹是个人精,这不是说他狡猾、机灵,而是说他对人生百态、寒喧奉承等世故心曲的熟稔。所谓:世事洞明皆学问,人情练达即文章。作家对人的观察,对世事的醒悟是必要的也是重要的本领。写生活不止要写出单个人的性情,关键还要写出人与人的冷热与机锋。

井宗秀回到剃头店,郑老汉说:和你说话的是杨家的那个童养媳?井宗秀说:埋我爹的时候多亏了她们家让给了一块地,我得去问候一下。咦,这制衣铺生意这么好的!剃头匠说:汪家媳妇又给孩儿做新衣吗?孩儿穿得像花疙瘩一样,她爹却一年四季都是两件衣服,冷了装上棉花,热了抽掉棉花,现在这人咋都是向下爱哩,再不会向上爱了!井宗秀笑着说:你这是说我郑伯哩?!郑老汉说:剃头,剃你的头![1]78

井宗秀与别人家的年轻媳妇背着说话,还是被周围眼尖的郑老汉发现了。当井宗秀为了掩饰走进剃头店时,郑老汉就故意要揭这个短,他问与井宗秀说话的小媳妇是不是陆菊人,井宗秀没有回答是或者不是,他跳过这句话,直接解释他与陆菊人说话的原因,这就既回答了郑老汉的问话又打消了他或者在场的其他人对他与别人的媳妇说悄悄话的疑虑,这就叫一举两得。更妙的是,井宗秀不愿在这个话题上多纠缠就赶紧转移目标,说到制衣铺的生意,于是剃头匠就接过了话头,但是剃头匠说的却是与陆菊人、井宗秀打过照面的另一个女人——汪家媳妇。由此可见,井宗秀与陆菊人说话的景象,在场的所有人都注意到了,不过,剃头匠说的话似乎在暗讽汪家媳妇对老人的不孝,对自己孩子的偏心,这是一种世代沿袭的陋俗世情,很有哲理意味,然而,聪明的井宗秀却同时听出了剃头匠的话外之音,对郑老汉溺爱儿子的揶揄。

井宗秀还在那里站了许久,才继续往前走,不停的碰见着熟人,有说井掌柜你好,多日不见倒白胖了;有说井掌柜呀,生意是要做,但更要顾身子呀,怎么就瘦了?井宗秀一一点头,打着哈哈。[1]107

无独有偶,陆菊人的监管被解除之后,她与花生打扮的漂漂亮亮,走在大街上,“街上人看见了,又惊讶,又疑惑,交头接耳,不知所措。这一拨人迎面碰上了,说:啊,啊你瘦了,瘦了好,瘦的清清秀秀多精神啊!那一拨迎面碰上了,说:呀,呀,好些日子不见,胖了么,人还是要胖哩,胖了就多富态的!花生小声说:这都是些啥人呀,你到底是瘦了还是胖了!陈菊人说;你让他们咋说呀!”[1]446

不同时间,不同场合,面对不同的对象,邻居熟人却说出了同样的话,是大家眼光有毛病,分不清胖瘦,还是大家的标准不一致,其实都不是,这些话与眼光、标准毫无关系,他们表达的只是一个意思:夸奖。无论是对井宗秀还是陆菊人,都一样,不管他们说什么,就是为了让听者高兴。夸奖者和被夸者彼此都不在乎说对了还是没说对,被夸者心知肚明,这并非是发自心底的赞美,而是一种带着奉承的敷衍。所以,井宗秀于是打着哈哈,陆菊人抱着理解的心态。

生活中类似的应酬、客气,随时发生,当我们知道这就是所谓人情世故的寒暄,也就不会像花生那样当真了。也许,在《山本》中把人情世故写得气韵最为通透,味浓、意多的范例就是小说第299~302页那段陆菊人送茶,麻县长泡茶、议茶,井宗秀、花生、杜鲁成等品茶的场面。

故事的接续值得玩味。如果说,《山本》的结构完全依照作者预先的设置,即土匪、保安队、预备旅、游击队这四股势力的交叉描写,那就太平淡了,除此之外,作者采用了很多巧妙的自然衔接方法。这就让读者感到,小说的故事似乎不是作者预先构思好的,而是随机发展的结果。下面这件事就是一种意外又在意料之中的情节转折。

这期间,三河县分店里,井宗丞的人再来过一次……来了显得很亲热,称兄道弟的,说有需要他们办的事只管说。崔掌柜也不敢说有事请他们帮忙,只是叫苦……城内又开了四家店,竞争得很厉害,他们从年初到现在,销量一直下降,快难以为继了。没料,就在第三天,那四家茶店的掌柜两个被打死在店里,另两个下落不明。竞争对手是没有了,却满城起了风雨:从涡镇来的美得裕茶店是红军的一个窝点。[1]441

涡镇的茶店在迫不得已的情况下资助井宗丞的人一些盘缠,根本不想得到他们什么回报,所以,当游击队的人询问有什么可以帮忙的事情时,崔掌柜是想以诉苦的方式得到他们的同情,从而尽早撇脱与它们的干系,不受他们的骚扰。但事与愿违,游击队的人以为这些苦情是让他们帮助清除竞争对手,所以另外四家茶店的掌柜就都被解决了。这种一事引出一事的转折从逻辑和情理上似乎非常顺当,然而,也就因为这种“帮忙”从而为涡镇惹来了不尽的麻烦。茶店被以通共的罪名查封,陆菊人受到撤职,预备旅差点也被取消。尽管,由于陆菊人的担责最终把此事大事化小,却引出了后文与游击队的双簧,一边假意阻止实则借道,一边真心通过实则制造攻打假象。如果这件事到此为止算是皆大欢喜的话,也就没有言说的必要,问题是,涡镇的最后毁灭也由此埋下了伏笔。

蒙太奇的连接法在小说中用得更普遍,这种手法既自然又简练,上节说到陆菊人正疑惑“井家并没有洞窟,也是没人在店里?”[1]57下一节马上就交代井宗秀是陪着新媳妇回门拜丈人去了。某一节结尾“吴太太听到远处烦嚣鼎沸,问王妈这是什么声,王妈说:耍礼花呀。”紧跟着一节的开头就说:“庙山门的牌楼前是在耍铁礼花。”[1]134陆菊人准备去关中平原泾河畔的茶庄采购黑茶,临行前,担心路上遭人劫道,她的伙计方瑞义就赶紧在老皂荚树下磕头,并说:“神树保我,不要遇到土匪,不要遇到那些当兵的,不要遇到刀客逛山还有游击队!”他最后一个词,说的是游击队,下一节,马上接写“当一路红军从秦岭突围后”[1]303。这样的故事连缀省去了很多交待,又轻松地转向另一个事件。

在正常的故事进行中穿插意外,既打破了平铺直叙的单调,强化了生活的真实感,又使故事节外生枝,内容丰富。在这种背景中,我们看不出这是作者精心的预设,好像是水到渠成的必然结果。这就是贾平凹发展故事、转折情节的奇妙之处。周一山在井宗秀带人出城攻打阮天保之时,恐怕阮氏宗族的人给其通风报信,就把他们监管起来,本来也没什么事,但这样一做,就造成了阮氏宗族的逆反心理,其中有一个叫阮上灶的就反应强烈,特别是他听到预备旅要去偷袭阮天保的消息后,就寻机溜出城真给阮天保送信去了。如果周一山不这样做,阮上灶也许不会有此叛逃行为,也就不会有预备旅的惨败。但是,作为周一山这样做也不是没有道理。问题是,意外的发生不但影响了眼前的结果,又自然引出下文对阮氏宗族的连坐处置,这就叫一环套一环。

至于利用小说中的人物无意中说话,引出后事的做法也有不少。杨钟与他爹置气,“把饭往炕沿一放,说:我浑身没一两好肉,行了吧?井宗秀是姓井,你倒热掂,我都怀疑我是不是你亲生的,都这么不待见了,我到安口下窑呀!”[1]163这本来是一句气话,说者无意,听者有心,井宗秀马上受到启发,安口煤窑上说不定能招一些兵。于是,就有了下文,特别是周一山这个预备旅的军师从此就被引了出来。

角色的亮相大有讲究。井掌柜的亮相非常简捷,很容易让我们联想到《红楼梦》中王熙凤的出场,都是人未到声先到,小说中写道:杨掌柜“这一日提了饭罐刚出了三岔巷,有声音说:老胳膊老腿的还轻狂,这路都不会走了么!杨掌柜扭头一看,是水烟店的井掌柜提了一条大鱼过来,不远不近地还跟着三四只流浪猫”[1]9。如果说,井掌柜是半路里杀出的程咬金,那么,陈来祥就是被人提溜出来的:阮天保在卤肉店里喝酒,看到刚有了孩子的杨钟便与他开玩笑:“听说孩儿能说话了开口先叫着谁,谁就会死的,你家孩儿一叫爹,会不会是……陈来祥就死了?”他本来要说的是杨钟会死的话,但顾忌到陆菊人在旁边,觉得会招人骂,就赶紧改口,之所以把陈来祥呼出,就是因为他这时正迎面而来。“陈来祥听到了,说:我没惹你。你嚼我啊?”[1]27

《山本》中的人物很多,除过有名有姓的以外,小说为了某种情节发展的需要,有时还得安排一些无名无姓的人物。按说,无名无姓之人当然不重要,但是作家既然要他出场就一定有它的道理。如果,我们在阅读时,能体察出这种安排的妙处,也就不枉作者一番慧心,当然对读者自己也可增添一种会意。陆菊人给丈夫杨钟的头七上坟,正遇上保安队与预备旅两方打仗,就想赶快躲起来,这时“便见远处有了一个黑影,黑影愈来愈大,是位小媳妇……陆菊人说:要跑你抱个冬瓜能跑得快?小媳妇一看怀里的冬瓜,哇的一声哭了:我抱着我孩儿咋就成了冬瓜啦?我是在冬瓜地里跌了一跤,把冬瓜当孩儿了!疯了一般往回跑……到了那片冬瓜地,果然一个包在那里,孩子竟然睁着眼睛一声未吭”[1]215。小媳妇对陆菊人自是感激不尽,临分开时,小媳妇完全是很随意的一句问话却提醒了陆菊人,她说:“姐,这咋就有人打仗的,有多大仇呀,是谁把孩儿塞在井里啦还是挖了祖坟啦?!”[1]215小媳妇的话是即景感叹、质疑,而陆菊人马上想到阮天保可能派人要去挖井宗秀的祖坟,于是马上变道,赶回娘家,委托她兄弟陆林帮助提前平了井宗秀父亲的坟头。作者叙述到此,故意卖了个关子没有说明当时陆菊人干了什么,等到后来,陆林把准备挖坟的人绑到井宗秀面前时,这件事才做了补叙。

我们要说的是,这个小媳妇无名无姓,按说根本不重要,完全是可有可无,但是为了整个故事的发展,还确实需要这样一个人来做一个铺垫。没有她,陆菊人的机敏难以体现,陆林这个角色不能现身,井宗秀感受不到陆菊人对自己的大恩大德,而且从情节转折上也少一个链条。一个无名无姓的小人物尚且发挥了一石四鸟的作用,其他角色的设计就更不用说。

四、结语

贾平凹的《山本》有太多的讲究和品味,但这些品味并不在引人注目的代表性人物与主干情节方面,而是在鸡毛蒜皮、闲聊打岔的细节和字里行间,就像无限风光并不在人尽皆知的景区而散布在秦岭的沿途与沟沟岔岔一样,它需要游览者不辞辛苦,不畏艰难,肯花时间,翻山越岭,于边缘或遗忘处寻找;也要求欣赏者独具慧眼,喜欢琢磨,善于发现,不在俗常处停留,只有这样方能获得普通读者难以得到的惊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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