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燕明
首都师范大学,北京 100089
早在宋代,词作为一种新兴文学样式出现不久,李清照为了划分诗词疆域就提出了“词别是一家”之说,认为词作为一种文学体裁应有自己独特的文体特征。王国维的“词之为体,要眇宜修。能言诗之所不能言,而不能尽言诗之所能言”,[1](P4258)缪钺的《论词》:“词之特征,约有四端:一曰其文小;二曰其质轻;三曰其径狭;四曰其境隐。”[2](P42)都意在指出词应该有自己的文体特征。虽然,词作为文学体裁,其间经历了苏轼的“以诗为词”,辛弃疾的“以文为词”,乃至清代词学向诗学回归,而几乎模糊诗词界限的发展倾向。但无论从内容上还是形式上,毋庸置疑,词作为一种文学体裁,有其独特的审美范式,也就是叶嘉莹先生提出的“弱德之美”,即表达内容的难言之情和表达方式上的曲折隐幽,这也是“词别是一家”批评范式在美学领域的投射。叶嘉莹先生在《从艳词发展之历史看朱彝尊爱情词之美学特质》一文里总结词体之美为:“乃是在强大之外势压力下,所表现的不得不采取约束和收敛的属于隐曲之姿态的一种美……究其实,也同是属于在外在环境的强势压力下,乃不得不将其‘难言之处’变化出之的一种‘弱德之美’的表现。”[3](P66)所以,弱德之美,可以理解为内容上表达处于弱势地位的“弱者之情”,这弱者之情因难言之处故而表达含蓄委婉隐曲。另外,弱德之美还因弱者自己的坚守而有动人之处。
弱德之美,首先可以理解为词体表达内容上的弱者之情,也就是词体更适合表达处于弱势地位的感情。这种感情可以是女子对爱情殷殷期盼的求而不得,如朱淑真的《减字木兰花·春怨》“独行独坐,独唱独酬还独卧”的闺怨,还可以是“执手相看泪眼,竟无语凝噎”的感伤离别。因男性的怀才不遇之感与女性在爱情里委屈承受的地位颇为相似,男女恋爱之情的难言之隐和贤人君子的不遇之慨有异曲同工之处。后来,词逐渐运用骚体手法入词,以香草美人喻贤臣君子,男子作闺音。所以,这种弱者之情还可以是苏轼的“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的贬谪之苦和辛词“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英雄之悲。又因人在宇宙时空中的渺小,也同样处于弱势地位,所以,这种弱者之情也就具有了更广泛的意义。它还可以是“雕栏玉砌应犹在,只是朱颜改”的亡国之悲、失国之痛,以及“寻寻觅觅冷冷清清凄凄惨惨戚戚”的人生悲凉寂寞。这些感情,往往是人处于弱势地位而发,而人生苦短的特征,很大程度上是这些悲凉之词的写照,故这样的哀婉之音也就更容易引起共鸣。穿越历史的长河,历史逾越千年,可寂寞愁苦之音未变,无论在自然面前还是历史的社会变迁中,人类弱者的处境未变。人们习惯诉之笔端,以优美的文字来表达自己的一次次哀伤。后人也通过反复吟诵着优美而感伤的句子而获得心理的共鸣,从而缓解心灵的创伤。词体弱者之情的表达,为后来的人们提供了一方心理疗伤和慰藉的精神家园。这也是中国人特有的精神内涵和心理品质,婉约细腻,委婉含蓄。
然而弱者之情的动人之处不仅仅在于其是弱势的,更在于其有一种坚持的操守。叶嘉莹先生在《荔尾词存》序言中指出“弱德之美”:“其为形虽‘弱’,但却含蕴有一种‘德’之操守。”[4](P199)所以虽然是弱,但却是一种德,“……是我在承受压抑之中坚持我的理想、我的持守,坚持而不改变。”[5](P106)若是弱者之情,其断然放弃也就毫无动人之处。正是这种身处弱势地位,却仍然苦守理想的道德坚守,如屈原不被理解时的苦苦哀告,司马迁遭受宫刑后的“发愤著书”,乃至勾践的“卧薪尝胆”,其都因对理想的执着而在历史的星空中发出耀眼的光芒。词体长短不一、摇曳生姿的句式,在表达这类感情时无疑具有得天独厚的条件。如辛弃疾的《水龙吟·登建康赏心亭》:
楚天千里清秋,水随天去秋无际。遥岑远目,献愁供恨,玉簪螺髻。落日楼头,断鸿声里,江南游子。把吴钩看了,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
休说鲈鱼堪脍,尽西风,季鹰归未?求田问舍,怕应羞见,刘郎才气。可惜流年,忧愁风雨,树犹如此!倩何人唤取,红巾翠袖,揾英雄泪!
上片以山水起势,雄壮而不失清丽。“落日楼头”以下,表现词人如离群孤雁,无人理解,难抑胸中郁闷。“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写出了作者雄心壮志无处施展的无奈悲愤之慨。下片抒怀,写其壮志难酬之悲。连用三个典故,一波三折,一唱三叹。结尾处叹无人唤取红巾“揾英雄泪”,抒慷慨呜咽之情,别具深婉之致。豪而不放,壮中见悲。作者的报国理想,虽然坚守,却敌不过流年的侵蚀。虽然功业未就,壮志未成,却年华已老。身处弱势,却坚守理想,这其间的情感张力产生强烈的艺术感染效果。所以,弱德之美,因其处于“弱”之处境,而又具备“德”之坚守,这二者之间的张力,产生天风海雨般的呜咽之美。
所以,中国人往往表面上看起来弱不禁风,但这种特有的民族韧性,却造就了几千年璀璨的华夏文明。刚性之美往往因热烈和激情而短暂,中国人更多以柔美特性屹立于世界民族之林,在自然和历史的浪沙中沉淀出特有的文明。
弱者之情,如果酣畅淋漓地表达出来,却也不是弱德之美,它在表达方式上应该是犹抱琵琶半遮面似的含蓄隐幽。“李白之狂放不羁,与杜甫之雄深博大,二家虽亦有失意之悲慨,然而却似乎并无任何‘难言’之处,也并不属于所谓‘弱德’之美。”[6](P68)所以,弱德之美,是虽处于弱势地位,却又有难言之隐。这种难言之处,既有对心中理想和美好求而不得的无奈、悲慨,又有表达上犹抱琵琶半遮面的含蓄和欲吐还吞,如朱彝尊不为社会伦理所容的感情。这样的难言之情因词体长短句式的变化,而表达得更加曲折幽隐,取得了内容和形式的统一。在论及弱德之美时,叶嘉莹先生更侧重于强调感情本身的深微婉曲的表达效果,认为难言之情产生的美学效果是“以隐曲为姿态的美感品质”。所以,弱德之美还体现在难言之情于表达上的隐曲含蓄、欲吐还吞。
词在表现人的心灵和一己之情方面开拓出了诗所未达到的深度和广度。纵观诗学史,从《诗经》的四言体,到楚辞“兮”字体,再到五、七言诗体,词体的长短句式变化更适合表达深微婉曲的感情。由于词和音乐密切相关,为了适应乐曲的节拍,词的句子多数是长短不齐的。词体的长短句式本身就有很强的韵律感,能将细腻的感情通过高低起伏、错落有序的音节表达出来。本色词多采用精心细致的工笔细描法,将婉约精美之物或景以细腻的感情串起来,“其主要特征就在于精心择辞、细密构思,将那些经过挑选的美丽词藻像秀线一样十分精细地‘组织’起来,以构成辞情相符、风貌柔婉的词境。”[7](P359)正是词描写内容的难言之情配之以词体句式上长短不一,韵律平仄参差错落的形式特点,形成了词体隐曲幽微的美感特质。
苏轼词最引人注意的特点就是气象博大开阔,善写高远景色而充满感发力量。但叶嘉莹先生认为《江城子·密州出猎》“老夫聊发少年狂,左牵黄,右擎苍”写尽英雄豪杰之气,虽是好词,却是以诗法入词,而不是具有词的独特之美的作品。诗可以有奔放的气势,但词的特点是要低回婉转、幽约怨悱的。叶嘉莹先生认为苏轼的《八声甘州·寄参寥子》在豪放中表达幽约怨悱之情,这样的曲折隐幽的美感才是词特有的。“谁似东坡老,白首忘机”,轻描淡写之“白首忘机”四字,承载了东坡多少的心酸和贬谪苦楚。词中作者并没有像在豪放词里那样挥洒抒情,也没有以沉痛语出之,而是自作慰藉。上下阕之景似乎也围绕对人生的慨叹而内敛,“西兴浦口,几度斜晖”,“西州路,不应回首,为我沾衣”,沉痛之情融在这温婉的景色和叮咛之中,仔细体会,更让人觉得凄楚。沉痛之情以这样温婉曲折、欲吐还吞的方式表达出来,这样情感和表达方式之间的张力,更能博得人的同情和怜悯,这也是词体曲折隐幽表达方式的作用。
词代诗兴,充分展现了特定时代人们的审美风尚。“弱德之美”审美范式的美学意义在于,词体的美学意义,既有创作对象的弱者之美,也有弱者在困境中仍然坚持而产生的张力之悲,相对于传统的“诗言志”的诗学观,具有唯美倾向。
词以柔为美,以婉约为正。首先,词目光投向了女性。尽管这种女性意识还是朦胧的,还是男性视角下的,但词中的女性角色占了大量篇幅。从对身体的带有玩赏性质的描摹到一往情深的苦恋,女子从未像这样在一种文学体裁中独领风骚。正因为描写对象是女性,从容貌、服饰、器物到情态,可谓是曲尽其情。所以,这样的描写对象决定了词柔婉的风格。除了以女子为主要描写对象外,柳、月、花等意象也形成了词的柔婉风格,如苏轼的“似花还似非花,也无人惜从教坠”对杨花的拟人化描摹;柳永的“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李清照的“东篱把酒黄昏后,有暗香盈袖”等。可贵的是,“弱德之美”强调的词的美学风格不仅仅是“柔”,还有“弱”。词中所描绘的女性形象,“她们或是空房独宿,辗转难眠;或是庭中徘徊,对花流泪;或是懒倚栏杆,痴迷恍惚;……总之全都是一副柔弱不堪的面目与模样。”[7](P239)不仅词中的女性形象如此,就是词中的男性形象也有一定的“雄性雌化”。被称为苦恋的晏几道和女郎词的秦观类的婉约词人自不必说,其词中出现的词人自我形象,大多是一幅多情善感、伤心落泪的愁模样。李清照的《声声慢》“寻寻觅觅冷冷情凄凄惨惨戚戚”开头就给全词笼罩上了铺天盖地般的清冷孤寂。就是豪放词代表苏轼的词作中亦有“枝上柳绵吹又少”的时光流逝的伤感。婉约词的文学舞台,大体是由才子佳人、情男怨女们在出演感情戏。“其中的‘旦角’固然是轻摆柳腰,浅笑含颦,……而其‘生角’也同样是细声慢语、心性温柔,生就一幅贾宝玉式的面容和心肠。”[7](P241)如模仿波伏娃的《第二性》,把词称为“第二诗”,以突出她的弱美特性,却也不过分。如果说阳刚之美表现的是人类的一种超越的心态和战胜的喜悦,词却以它的弱者之美倾诉了人生之苦和无奈,在历史的长河中承载了人生的辛酸和痛楚。
和诗整齐的句式相比,词在体式上更具抒情的优势。“词体本身,似乎是一种最适宜于写‘愁’的文体”,[8](P82)“弱德之美”既是弱者之情、难言之情,又有“德”之坚守,那么其间情感张力产生的自然而然也就是悲剧的美学效果。所以,“弱德之美”的审美范式特点也表现在“以悲为美”。不仅仅是婉约词这样,豪放词也是如此。不仅《花间集》中男性作者模仿女性叙述口吻所表现的柔美意境是一种“弱德之美”,“就是豪放词人苏轼在‘天风海雨’中所蕴涵的‘幽咽怨断’之音以及辛弃疾在‘豪雄’中所蕴涵的‘沉郁’‘悲凉’之慨,……也是不得不将其‘难言之处’变化出之的一种‘弱德之美’的表现。”[9](P58)如苏轼的《念奴娇·赤壁怀古》:“大江东去,浪淘尽,千古风流人物”起句以豪放之情出之,却以“人生如梦,一樽还酹江月”的伤感之情结语,其《江城子·十年生死两茫茫》对亡妻的哀悼确是“幽咽怨断”之音。再如,爱情词里的悲美。如果说爱情之描写内容为宋词开拓了一片新的疆域,对爱情的渴望是突破封建礼教的面纱的人性的真实叙写,那么随之而来的爱情的破碎、幻灭却铸就了宋词如泣如诉的悲美风格,如晏几道《蝶恋花·梦入江南烟水路》:“欲尽此情书尺素,浮雁沉鱼,终了无凭据。”字里行间是对离别的怨恨和感伤。
由此可见,“宋人在词中无论写男女离别之情,岁月如烟之叹,还是抒发怀才不遇、报国无门之感,……都是哀婉凄绝、揪人心肺的感伤情调。”[3](P66)在中国文学的历史长河中,词体承载了更多的悲和泪,痛苦和哀愁,表现出“以悲为美”的审美取向。词较诗而言,更能激起人类绵延几千年的悲感心理,集体无意识,从而获得更广泛的共鸣。
中国文化历来强调文学创作的社会功利性,强调美与善的统一。孔子说:“诗可以兴,可以观,可以群,可以怨”,强调诗歌兴、观、群、怨的社会功能。《毛诗大序》说:“先王以是经夫妇,成孝敬,厚人伦,美教化,移风俗。”文学创作的功利性显而易见,都注重文学创作的社会功用。“中国美学要求审美意识具有纯洁高尚的道德感”。[10](P23)所以,在这样的观念引导下,中国诗歌大多是写实的,往往使得人们很少在诗中抒发一己私情和男女爱情。但到了宋词里,这种功利性的倾向有所淡化,宋词挣脱了“诗言志”的枷锁,从善的牢笼下解放出来,更倾向于唯美主义。也许是宋太祖“杯酒释兵权”的举措淡化了文人们的报国之志,“他们不大热衷于政治,……而把自己的兴致转到了……个人生活的小圈子和儿女私情的内心世界中去了”。[11](P10)这样宽松的环境培育了文人们对美的追求。词虽然也写花月风草、娥眉深情,但已经不是《离骚》中的香草美人传统,以男女喻君臣,以男女之情比喻君臣遇合政治之事,而几乎是纯粹的抒情天地。词中的花、草、风、月等意象与政治、功利无关。文人们在风花雪月中为自己构筑起一片供心灵憩息的精神家园。《离骚》诗风虽然华丽,却也并没有脱离“诗言志”的传统。而在词里,因为一直以来“小道”的词学观念,宋人能够卸下儒家赋予的政治责任和心理包袱,在词里尽情抒怀。《毛诗序》强调“发乎情,止乎礼义”,认为艺术表现的情感应该是合乎伦理的。但词挣脱了这一伦理的枷锁,在词里尽情抒发一己之情。就像宋代建筑往往讲究对称,严守规范,而园林却追求闲散、随意的美学风格一样,也许是心理平衡的需要,宋人往往在诗里抒发政治感慨,而在词里尽情抒发一己之怀。如晏几道对歌女的不能忘怀,柳永流连市井的宴游嬉乐,秦观的伤心人的伤心词等,词在抒发一己之情方面开拓了前所未有的深度。《敦煌曲子词集》的160多首词中,“言闺情及花柳者”已经占到百分之四十左右。《花间集》所收的500首词中,与男女情爱有关的作品占总数的百分之八十以上。如果说魏晋时代是文学自觉的时代,文学逐渐从杂文学里独立出来,那么,从唐宋词开始,文学才真正摆脱了政教的束缚,拥有了一片纯文学的天地。“它所追求的‘美’,便是《花间集序》中所讲的‘文抽丽锦’、‘拍按香檀’的美,……所以我们把它称之为‘唯美’性。”[11](P10)和传统的政教诗学观相比,这种求美的倾向与传统的善并无直接的关系,更倾向于无功利的唯美特征。
词体的弱者之美、张力之悲和唯美倾向与特定的文化背景息息相关。
本来,中国士人的政治舞台就较为坎坷。屈原因美政理想无法实现而投汨罗江,杜甫“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理想即使在封建社会国力最强盛的盛唐,也终是一个美好的愿望。到了宋代,由于国力的衰弱,文人更是没有了盛唐士人的意气风发。宋代百姓负担极为沉重,上层的腐化享乐和下层的极端贫困造成国力下降。重文轻武的国策使得军事国力减弱。宋王朝只能靠纳币输绢乃至割地称臣求得苟安。衰弱的国力形成了宋人柔弱敏感的性格。宋词的“弱化”是宋代社会、宋代士人的“弱化”在文艺领域的反映。“宋人将屈辱的回忆、怯懦的性格、享乐的奢望,整合在敏感的心灵之中,并用艺术化的形式表达出来,形成了包括宋词在内的这种独特的‘弱’的艺术。”[12](P54)正是国力的衰弱,使得宋代士人滤去了盛唐气象的激昂,带着几分战战兢兢的恐慌和不安,编织着梦的花环。词是承担柔弱灵魂的载体,这种弱者的心态又因人类在进化的历史长河中,在种种灾难面前的弱者处境而获得普遍的意义和广泛的共鸣。词以她的柔弱品格,提供了一方精神的后花园,供士人憩息。
《神龙见首不见尾——谈〈史记·伯夷列传〉的章法与词之若隐若见的美感特质》一文中说:“‘弱德’,是贤人君子处在强大压力下仍然能有所持守、有所完成的一种品德,这种品德自有它独特的美。”[13](P343)词的美学效果正在于虽弱却能坚守的张力,这种弱而坚守的民族韧性源于士人儒、道互补的人格。自孔子开始,修身、齐家、治国、平天下的理想,便成为士人头顶的那盏明灯,照亮士人的仕途之路。如屈原的明主贤臣共兴楚国的理想,杜甫的“致君尧舜上,再使风俗淳”的政治理想,范仲淹的“先天下之忧而忧,后天下之乐而乐”的责任担当,可是,当时社会却又没有给予他们实现理想的机会,大部分士人或是终生贫困潦倒,如陶渊明,或是在仕与隐之间徘徊挣扎,但大部分士人还是采取了“达则兼济天下,穷则独善其身”可进可退的圆融态度。仕途顺利时,便以儒家积极的入世态度对待人生,逆境时便用老庄的自然无为安慰自己。如苏轼被贬官时“日啖荔枝三百颗,不辞长作岭南人”的自我慰解,“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的达观。正是这样儒、道互补的文化塑造了士人们圆融的性格,尽管理想遥遥无期,现实和理想背道而驰,但是士人们仍能够苦苦坚守。虽然有“栏杆拍遍,无人会,登临意”的无人理解的苦闷,却也有“醉里挑灯看剑,梦回吹角连营”的渴望。在承受压抑之中仍然坚持理想,坚持而不改变。这种民族韧性很大程度上源于中国士人儒、道互补的人格。
在中国现实生活中,像梁山伯与祝英台为爱情双双殉情的故事并不多见,儒家早就奠定了重视世俗生活和人伦道德的民族心理。当情和礼发生冲突时,中国士子惯有的选择是以礼节情。“中国的悲剧人物不是因情而毁灭自己以暴露礼的片面性,而是把情牢固在心的一角而使礼得到维护。”[14](P102)一方面是真情的自然流露,另一方面,当这种情不符合礼教传统时,中国人宁愿牺牲这份感情以屈从于礼教,如陆游和唐婉的爱情悲剧。正是以礼节情的民族性格促成了词弱德之美的张力之悲。“只有止乎礼义,才能获得更大的同情。”[14](P96)由于朱彝尊爱上了妻子的妹妹,不合伦理,故他的《静志居琴趣》“充满了一片无可奈何的掩抑低徊之情绪”而具有弱德之美。“实在也正是由于其恋情之本事的特殊性所造成的一种特殊的情况。”[6](P63)所以朱彝尊的爱情词,才会写得如此真诚朴质而吞吐难言。朱彝尊的词之所以能写得与众不同,是由于他因其爱情之不为社会所容,“而使其内心中之缠绵郁结的一种‘难言之处’化生出了……以隐曲为姿态的美感品质”。[3](P66)“弱德之美”的张力之悲源于中国人以礼节情的民族性格。词体将诗可以“怨”的功能发挥得淋漓尽致,是对儒家诗教的突破。但其在怨情上却不自觉地遵守了止乎礼义的规范,仍然受儒家文化潜移默化之影响。儒家文化对中国人的影响可见一斑,中国人骨子里流的是儒家血脉。
概括起来讲,词体的“弱德之美”所体现的理论内涵有三个要点:一是面临强大压力下的弱者之情、难言之情;二是身处弱势地位的“德”之坚守。在各种压力之下,却仍然能对理想有所坚持;三是词体摇曳生姿的风格,曲折隐幽的美感特质。所以,“弱德之美”是词体要眇幽微的美感特质,是外在曲折幽隐的形式与弱者之情内容的统一,又因弱者之情和坚守的节操之间产生的感情张力而具有强烈的悲剧艺术感染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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