孔子“信”之内涵探析
——以《论语》为中心

2018-04-03 13:05张玉杰
关键词:忠信统治者管仲

张玉杰

北京大学,北京 100871

孔子主张四教:文、行、忠、信,重视“信”的价值,将其作为重要的教育内容之一。“信”在《论语》中共出现了38次,其中36次是作为伦理概念使用的,在20篇中有16篇谈到了“信”[1]。汉代许慎在《说文》里将“信”解释为“诚也,从人,从言”。但在《论语》中“诚”与“信”并未连在一起使用,且孔子多言“信”,极少言“诚”,“诚”仅出现过2次。通过对《论语》的认真研读与分析,本文认为孔子“信”之内涵可以概括为:与人为信、取信于民、以义取信、以学促信。

一、与人为信

孔子主张,“信”是人际交往的重要准则。孔子将人之诚信类比为车之輗和軏。他指出,无论大车、小车都有辕与衡用来约束,但如果没有輗和軏,车就不能灵活行动。人类社会虽然有法律、道德、礼法、习俗的约束,但如果人与人之间缺乏信任,很多事情也无法真正推进。“信者,贯通于心与心之间,既将双方之心紧密联系,而又使有活动之余地,正如车之有輗和軏。”[2](P43)“信”具有基础性的作用,孔子将“信”作为个体修身的重要内容之一,强调要以“信”作为处理人际关系的重要准则,并将忠信作为划分君子、小人的重要依据之一。所谓“君子周而不比,小人比而不周。”[2](P35)《论语》中君子、小人有时以位指,有时以德指,这里则是将“忠信”作为区分君子、小人的重要标准之一,是一种德性上的区分。孔子主张君子行事要以忠信为依据,“人不忠信,则事皆无实,为恶则易,为善则难,故学者必以是为主焉。”[3](P52)因此,子张请教孔子如何才能通达处事时,孔子则要求子张反求自身,做到“言忠信,行笃敬”[2](P360),自然能够处事通达。

“狂而不直,侗而不愿,悾悾而不信,吾不知之矣。”[2](P194)朱熹认为,“吾不知之者,甚绝之之辞,亦不屑之教诲也”[3](P102),即孔子认为张狂而不爽直、无知又不忠厚、愚笨又缺乏诚信的三种人是不值得教诲的,这三种人“不惟无可培育,抑或不可测知”[2](P195)。孔子认为,人与人交往贵在“信”,即“不逆诈,不亿不信”[2](P341),在人际交往中不能假设他人于己有诈,也不要猜测别人不诚实,而应当与人为信,否则自身就首先陷入了“不信”之境。孔子将自己的志向概括为“老者安之,朋友信之,少者怀之”[2](P122),即能够使老者安于所养,使朋友信与所交,使少者怀之以恩。可以看出,孔子将“信”作为与朋友相处的重要准则。“信”适用于非血缘的、身份大体平等的关系,它是调节“朋友之交”的重要原则。子夏则将“与人为信”列为“学”的重要表现之一,并且明确将其适用领域限定在朋友之交内。“贤贤易色,事父母能竭其力,事君能致其身,与朋友交,言而有信。”[2](P10)即侍奉父母要竭尽全力,侍奉国君要恪尽职守,与朋友交往要言而有信。

“信”是言与行的统一。孔子指出,守信不仅是言语上的,还要体现在行动上,即判断一个人是否“信”,不能“听其言而信其行”,而要“听其言而观其行”[2](P107),看其能否做到言行一致。“古者言之不出,耻躬之不逮也”[2](P95),古人不轻言,以行不及言为耻。“君子之于言也,不得已而后出之,非言之难,而行之难也。”[3](P72)正因为言易行难,君子必须谨言慎行。孔子也是在这个意义上强调,“君子欲讷于言而敏于行”[2](P96)、“敏于事而慎于言”[2](P17)、君子“先行其言而后从之”[2](P35),即孔子要求君子必须正确处理与把握言行关系,因君子重信,所以少言、慎言,外在表现好似木讷、愚笨,但表象背后是君子的重信求仁。孔子直截了当地指出,“君子耻其言而过其行”[2](P339),君子以言行不一致为耻,力求说到做到。所谓“巧言令色,鲜矣仁”[2](P7)、“刚、毅、木、讷近仁”[2](P315)。一味追求以言取悦他人,而不考虑能否做到的人,缺乏内在的真实与诚信,背离了“仁”的要求。

二、取信于民

孔子深刻指出了以政治国、以刑治国的弊端,强调统治者要以德治国。“道之以政,齐之以刑,民免而无耻。道之以德,齐之以礼,有耻且格。”[2](P23)如果统治者以政治来领导民众,以刑法来整治民众,民众只求免于刑罚,不认为不服从领导是可耻的。如果统治者以德行来感化民众,用礼仪来约束民众,民众慢慢会“知耻”,久而久之就能达到统治者希望他们达到的方向。“为政以德,譬如北辰,居其所而众星拱之。”[2](P21)“德”即得也,统治者要秉承上天赋予的德性,以德性为本。孔子强调统治者首先必须具备高尚的德行,用自己的德行去感召民众,才能治理好国家,特别注重统治者的道德修养,而“信”德就是十分重要的德行。在孔子看来,“信”不仅存在于个人生活领域,用来调节人际关系,“信”还存在政治生活领域。因此,孔子主张统治者必须具备“信”德,制定合理的政策树立威望,获取民心。

孔子强调统治者要具备“信”德,要对自身政治责任有高度的自觉,在民众心中努力树立讲信、守信、可信的形象。子贡请教孔子为政之道,孔子提出“足食,足兵,民信之”[2](P280)。子贡进一步发问,如果三者不可兼得,只能取其一,应当如何抉择?孔子认为,三者不可兼得,必须坚守的是“信”,“民无信不立”[2](P280)。粮食是人类赖以生存的重要基础,武器是保障民众安全与国家安全必不可少的,但孔子认为,二者都不及“信”重要。“民无食必死,然无信则群不立,涣散斗乱,终必相率沦亡,同归于尽。”[2](P280)因此,孔子要求统治者率先垂范,具备“信”德,引导民众正确取舍。但孔子并非忽视物质基础,轻视民众生命。孔子到卫国,看到人口众多,提出了“富之”“教之”的主张。在正常的条件下,统治者治理国家应当是“庶之”“富之”“教之”,教民以信是建立在一定的物质基础上的,但在迫不得已时,孔子强调统治者必须坚守“信”德。

孔子主张统治者要具备仁心,谨慎施政,坚守诚信,爱惜民力。“道千乘之国,敬事而信,节用而爱人,使民以时。”[2](P8)樊迟欲向孔子请教稼穑之学,引导与帮助民众耕作,提高粮食产量,发展生产力,推动国家发展。孔子则批评樊迟为“小人”。孔子并不是批评樊迟德性欠缺,而是认为樊迟格局太小。孔子提出,统治者想要治理好国家,应当“好礼”“好义”“好信”,而不一定要参与到具体的农业生产中。统治者崇尚礼仪,民众就会心生崇敬,统治者推崇“义”,民众就会心服无怨言,统治者珍视信用,民众也会以真心实情回报。孔子将“信”作为统治者治国理政的重要要求之一,“信”要符合“礼”和“义”,最终指向“仁”。孔子指出,统治者推行仁政要做到恭、宽、信、敏、惠,“恭则不侮,宽则得众,信则人任焉,敏则有功,惠则足以使人”[2](P404)。“信”是沟通与联结“恭”“宽”“敏”“惠”的纽带。统治者倘若能够做到恭敬,心存敬畏,就能不被民众辱骂;统治者倘若能够宽容施政,就容易获得民心;统治者倘若重信,就能够取信于民。“君子信而后劳其民。未信,则以为厉己也”[2](P441),统治者“只有取得民众的充分信任,才有可能去发动民众、组织民众”[4],才有可能顺利而快速地推行自己的政治主张,施政才更容易取得成效,更能为民众谋取大利。可见,“恭”与“宽”是达成“信”的前提与必要准备,“敏”与“惠”是“信”的必然结果,“信”在治国理政中具有十分重要的作用。

三、以义取信

孔子主张,君子要将“义”作为其一切行事的根本标准,“君子之于天下也,无适也,无莫也,义之与比”[2](P85)。“义”即行为的正当或适宜。君子以“义”为行事的根本依据,用礼仪来推行,用谦逊来表达,用“信”来落实。即“义”是“信”的标准,“信”是“义”的具体展开和完成。孔子虽然重信,强调“信”在个人生活领域和政治生活领域的重要作用,但并没有将“信”绝对化。孔子倡导的“信”是相对的、有条件的。孔子认为“信”必须符合道义,“当‘信’与道义发生冲突时,为了维护道义,人是可以不‘信’的”[5]。有子继承了孔子的思想,并对“信”进行了阐发,“信近于义,言可复也”[2](P17)。有子认为“信”接近“义”,但“信”还没有达到“义”的要求,只有符合“义”的“信”才可以去实践、去完成。

孔子提出“君子贞而不谅”[2](P380)。“贞”大意指真诚、正当与理智,“谅”本意为“信”,这里引申为固陋、偏执之信[6]。孔子主张君子要讲信、重信、守信,但君子所追求和坚守的“信”必须符合“义”的规范和变迁,不能偏离“义”的要求,不可走向绝对与盲目,否则就会陷入“小人”之境。子贡请教孔子为士之方,孔子根据不同标准对“士”进行了划分。孔子明确指出,“言必信,行必果”乃“小人”之境。孟子对此有进一步的阐发,“大人者,言不必信,行不必果,惟义所在”[3](P272)。孔子并非否定“信”的价值,而是要求君子以道义为标准,灵活把握“变”与“不变”的关系。对君子来说,“信”的根本依据是“义”而不是“言”,如果不加区分和辨别,盲目守信,就会导致偏执,偏离中庸之道。

孔子认为,君子只须坚守正道,不必如匹夫匹妇一般拘泥于小信。《论语》中孔子对管仲的评价集中体现了这一点。孔子认为,管仲没有和召忽一样拘泥于“忠信”而效死公子纠,“进而成就齐桓公九合诸侯之大业,不仅是符合‘义’的原则,亦是仁德的表现。”[7]《论语》也记载了孔子对管仲的批评,“邦君树塞门,管氏亦树塞门。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2](P70)孔子不是批评管仲未效死公子纠,而是批评管仲不知礼、骄奢僭越,以功业自满。孔子肯定了管仲辅佐齐桓公九合诸侯的功绩。子路和子贡均认为管仲没有“事君以忠”,不能算作是一个仁德的人。孔子解释道“桓公九合诸侯,不以兵车,管仲之力也”[2](P330),即管仲依靠仁德的力量汇结诸侯,一统天下,使民众免于战火的摧残,并且阻止了齐鲁之地被“夷化”的可能。管仲虽然没有恪守对公子纠的“信”,但却做到了符合“义”的“大信”。“匹夫匹妇守小信,自缢死于沟渎中,谁复知之。当知信义亦为人道而有,苟无补于人道之大,则小信小义不足多”[2](P332)。即“信”的根本依据是“义”,在人际交往和治国理政中都要以“义”来判断、辨别是否要落实“信”,倘若“小信”符合“义”的要求,君子也应当守信。当“小信”与“大信”冲突,二者不可兼得时,君子应当取“大信”而为之。

四、以学促信

孔子强调,君子要将“学”作为促进“信”的重要途径。“十室之邑,必有忠信如丘者焉,不如丘之好学也。”[2](P124)“十室之邑”指小邑,孔子认为,在很小的范围内一定会有如他一样忠信的人,但却比不上他好学。孔子强调自己并非如圣人般“生而知之”,而是“敏以求之”[2](P166),他自述一生所学,“吾十有五而志于学,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六十而耳顺,七十而从心所欲不逾矩。”[2](P24)孔子将“学”作为一生的追求,“学”不仅包含了知识学习和做人实践两方面,“学”还是人的本质和价值体现,是人的生命的内在需求[8]。孔子提出,“弟子入则孝,出则悌,谨而信,泛爱众,而亲仁。行有余力,则以学文”[2](P9)。孔子主张弟子所学应以修德为优先和落脚点,知识学习是基础,也是服务于修德的。但当时社会存在着“德之不修,学之不讲,闻义不能徙,不善不能改”的现象,轻视为学修德,也不注重以义取信。这是孔子十分忧惧的,针对这种现象,孔子提出以学促信的主张。

孔子以“六言六蔽”来揭示“学”的根本意义,也阐述了个体如何守信的问题。“好仁不好学,其蔽也愚。好知不好学,其蔽也荡。好信不好学,其蔽也贼。好直不好学,其蔽也绞。好勇不好学,其蔽也乱。好刚不好学,其蔽也狂。”([2](P406)孔子指出,如果只追求“仁”而不好学,就会陷入迷惘;如果只追求“知”而不好学,就会穷高尽远而不知所止;如果只追求“信”而不好学就会有所危害,“如尾生与女子期而死于梁下是也”[2](P407)。如果只追求“直”而缺乏“学”就会过于急切;如果只追求“勇”而不好学,就会违法作乱;如果只追求“刚”而不好学,就会走向狂妄。“信”与“知”“仁”“勇”“刚”“直”有内在的联系。“信”必须服务于“仁”,“义”是检测其是否符合“仁”的标准;以信取义即“信”要符合“义”的要求,这就对个体提出了要求。个体必须通过“学”来获取判断、辨明、选择“信”的知识、能力和德行。孔子主张通过“学”,帮助个体获取“知”“勇”“刚”“直”,即以学促信。个体通过学习,获取知识来消除疑惑,为其择信做好知识准备;“直”与“信”有密切联系,所谓“质直而好义”[2](P290),即个体在内要树立符合道义的忠信;“刚”即刚德,代表不屈不挠的精神,在一定意义上,“刚”与“勇”是一致的,所谓“勇者不惧”,二者共同为“信”提供精神动力。

在个人生活领域,孔子主张要与人为信;在政治领域,孔子从德治主义的政治主张出发,首先要求统治者具备“信”德,取信于民,并教民以信。但孔子倡导的“信”并非是无原则的、绝对的、永恒不变的,守“信”的根本依据是“义”。只要“信”是符合道义的,君子就必须践行与完成“信”。当“小信”与“大信”发生根本冲突,二者不可兼得时,孔子主张以天下大义为依据,优先选择“大信”,但并非以“大信”否定“小信”。个体必须通过“学”才能做到“以义取信”,即主张以学促信。

[1] 梁堂华.从〈论语〉看孔子的诚信思想[J].船山学刊,2009(4).

[2] 钱穆.论语新解[M].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12.

[3] 朱熹.四书章句集注[M].北京:中华书局,2011.

[4]黎红雷.“恭宽信敏惠”:儒家治国理政思想的现代启示[J].孔子研究,2015(3).

[5] 骆毅.孔子之“信”价值相对性思想探析[J].孔子研究,2014(6).

[6] 胡发贵.何必“必于信”:“君子贞而不谅”思想发微[J].江海学刊,2010(4).

[7]郭胜团,葛志毅.〈论语·学而〉“信近于义”章辨析——〈论语〉及孔子思想研究之三[J].中华文化论坛,2013(4).

[8] 秦维红.孔子为学思想及其对当代大学生的人生启示[J].北京教育(高教),201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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