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杨,杨丽婷
(同济大学 外国语学院,上海 200092)
理查德·福特(Richard Ford, 1944—)是当代美国著名作家,创作了《体育记者》(The Sportswriter)等8部长篇小说及《石泉城》(Rock Springs)等4部短篇小说集,荣获普利策奖、美国艺术文学院奖以及福克纳奖。大凡读过福特作品的人,印象深刻的便是其洗练的叙事技艺。《纽约时报书评》就指出福特精通对话艺术,能将普通生活描写得极其精准。应当说,这种文笔与福特的极简主义创作理念与原则息息相关。罗伯特·克拉克(Robert Clark)在其专著《美国文学的极简主义》(American Literary Minimalism)中特别提到福特等当今代表作家:“像理查德·福特、雷蒙德·卡佛或弗雷德里克·巴塞尔姆,用平淡的、‘不为所动的’、被修剪成最朴实无华的语言来写作。他们剥去语句的装饰,完全掌控着想让读者看到的简单事物。”[1]5伊安·麦克圭尔(Ian McGuire)也认为福特的“很多故事体现了极简主义和海明威式倾向”[2]7。
的确,《石泉城》契合约翰·巴思(John Barth)对极简主义的定义:“形式为简短的语词、段落和故事谋篇;风格为不加修饰的词汇、句法和非情绪化语调,避免词句重复和复杂的从属结构;选材为小人物、最少情节和最低限度阐述。”[3]2基于“简即繁”(Less is more) 的极简主义圭臬,它奉行集约美学理念,用福特的表述即相当“程度的张力、简约的语言、最大的效果”[4]77,以若有似无的开篇、开放留白的结尾、淡漠超然的语气、不事雕饰的遣词、失意潦倒的凡人展示了美国西部蒙大拿经济萧条的背景下孤独冷漠、厄运挥之不去的困顿人生,将福特的观察、感悟、思考以及对文学叙事所应有形态的理解隐藏于寥寥字里行间。在他心目中,这种不施铅华的方式更能贴近时代,述说故事人物悲欢,直逼问题本真,积聚事件冲击力,追求艺术效果最大化。这部作品出版后大获成功,《纽约时报书评》在头版刊载评论,著名作家乔伊丝·欧茨(Joyce Carol Oats)给予高度评价,称“福特是天生讲故事高手,其抒情声音无可模仿,《石泉城》是现实主义诗篇”[5]71,作家约翰·瓦德曼(John Wideman)赞扬福特“从日常语言中创制出凝练、柔和、反讽式风格”[4]77。这种风格特色鲜明,引人入胜,可谓是福特文学创作的一个重要标识,也为奠定他当代美国优秀小说家的地位做出了贡献。
《石泉城》从形式建构、谋篇布局即贯彻了极简主义的美学理念,节俭求真,浑然天成。在故事第一个重要技术步骤——开篇,福特就似乎无意苦心孤诣,企望叙事人甫一亮相便一鸣惊人,或精辟阐发对人生、世界的感悟或郑重导入人物、环境、事件,助力故事高开高走,像托尔斯泰、狄更斯等那样,留下世代传诵的名句,而是突破过去固有的设计套路,形成自己的迅捷开启模式。本应具有介绍、导入功能的开篇在故事里往往被明显弱化或近乎跳过,若有似无,即使出现场景或人物背景描述,也多三言两语或延后提供,叙述人更倾向开门见山,即刻入戏,尽量减少可能导致故事行进拖沓、滞重的环节。
《甜心》(Sweethearts)的第一句话就直截了当:“我站在厨房里,艾琳在客厅和前夫鲍比话别。”[6]51[注]本文出自Rock Springs,各故事内所有引文均由本论文作者根据1987年The Atlantic Monthly英文版译成中文,所注页码均为该处在短篇小说集中的总页码。故事中文标题及人名沿用了人民文学出版社译本。《焰火》(Fireworks)开篇则是:“埃迪·斯达令中午坐在餐桌旁读报。外面街上邻居的小孩在放鞭炮。”(193)这两例中依稀可辨的铺垫痕迹大概只有首次出现的身份标记“前夫”和斯达令的全名,否则,它们乍看上去难言有开篇的专属性。《大瀑布》(Great Falls)则劈头一句:“这故事令人不快。我先警告你们。”[6]29“我”是谁,叙述人按下不表。即使在类似背景介绍里也常简明扼要用速写笔触勾勒出大轮廓,如这本小说集的标题作品《石泉城》第一句话“我和埃德娜从卡利斯佩尔出发,开车去坦帕和圣彼得,那里有几个我在昔日好时光里交下的朋友,他们不会把我出卖给警察”[6]1,将主人公厄尔偷车带着情人、女儿穿越怀俄明逃往佛罗里达,投奔可靠朋友,躲避警察抓捕的一连串信息压缩在里面,故事梗概一目了然。被视为美国极简主义小说先驱的斯蒂芬·克兰、厄内斯特·海明威在开篇仍大致循规蹈矩,其经典之作《无篷孤舟》(The Open Boat)、《一个干净、灯火通明的地方》(A Clean, Well-Lighted Place)分别以波涛汹涌的大海、清冷孤寂的咖啡馆夜景开场,再将镜头聚焦海上落难挣扎的船员、记者及独自饮酒的老人,向故事主体过渡,也为总体氛围定下严峻清冷基调。显然,就叙事开篇简约性而言,福特走在这两位文学前辈前面。这表明他坚持以真取胜,拨去杂冗浮华,直接呈现最必不可少的元素—坚实的行动,以期刻画出生活质感,让人似乎触手可及。美国作家乔纳森·佩纳(Jonathan Penner)对福特的用意心领神会,这么评价《石泉城》:“福特的故事像阳光般坦率。……使你相信他的每个词。”[7]67《体育记者》的巴斯克姆仿佛附和了这一评价:“我有自己真实的声音,坦诚、接地气的语言……直接讲真相,以不加粉饰的声音揭示简单真理。”[8]12当然,这样的形式也难免突兀,令人措手不及。但快节奏开启故事能产生冲击效能,隐约传达出叙述者疑似不堪承受生命之重,迫切向人倾诉的渴望,而且开篇背景省略或留白不啻是欲擒故纵的策略,易于激发好奇心,促使读者迅速进入阅读状态,想知道后事如何,试图找回缺失的信息。
至于结尾,福特则模糊以对,以算不上结局的描写将其做成开放留白式,无果而终,不提供问题解决方案,不交代人物最终命运,简言之,一切尽在不确定。《石泉城》最后场景是厄尔在汽车旅馆停车场守着偷来的车,原以为能到佛罗里达开始新生活,不料女友要离他而去,戴罪在身,还带着女儿,南方之行要泡汤,不知该何去何从。《赛狗》(Going to the Dogs)中,劳埃德在妻子和人私奔后想远走高飞以忘掉不堪回首的往事。可即将启程时却发现皮夹里的车票不翼而飞,他顿时意识到厄运才刚开始,故事戛然而止。《乐天派》(Optimists)里,弗兰克和母亲十五年没见后偶遇,交谈片刻后母亲和男友开车扬长而去,将他孤零零丢在那里,故事立即收笔。这是极简主义小说的惯常结尾。《大瀑布》中主人公似乎替福特阐明了结尾留白出于何种考虑:“事情从不只以一种结尾告终。”[9]69应当说,结尾留白不单纯是福特的艺术处理,其背后是他的人生观:“艺术为生活圆谎的一种方式就是为所有故事提供结局。人生好像有终点。重要的是,我们必须知道其实它没有,事情并不因为某人死去或离开而停止。”[9]69就是说,他是反结局论者,认为这违背客观规律,所谓结局并非天造地设,现实中并不存在。生活长河绵延不断,一直向前延伸,没有终点。如果出现终点,那就是人为虚构,艺术加工。《石泉城》《赛狗》《乐天派》的开放式结局给读者充分想象空间及参与情节构思机会,对主人公之后的境遇作出猜想和展望,也传达出福特对人生、世界的认知:世事难料,人生无常,它们受偶然性驱动,由一系列难以预判的事件组成,没人知道明天发生什么,但无论如何,时光照常流逝,厄尔、劳埃德、弗兰克所能做的就是在无垠的茫然中不断寻找路径,踯躅前行。
若用开篇—发展—高潮—结尾的传统范式衡量,《石泉城》总体情节结构显然不符合标准,未一应俱全或即使有这些组成要素,形态也不明朗,相互界限难以区分。福特无意善始,无意善终,即不试图在开篇、结尾过度着墨,以消解人工斧凿痕迹。故事中间也鲜有跌宕起伏的冲突或高潮,而寻求故事自如推进,情节间可能不连贯,甚至破碎、偶然,福特声称,人生本不完整井然,何必勉强。他的作品往往就是“素材的随意堆积”,他只是“尽力将具有文学感染力的细小、几乎不相干的原始信息勾连起来”[10]97,不相信也就不刻意建立事情的逻辑关联、格式框架,正如有评论家指出“他不太依赖复杂故事梗概或情节结构”[11]93。但这样做亦别有洞天,故事不再宛如刻板、节点分明的竹干,而更像连续不断的生活溪流中随机舀出、截取的片段,令人感觉故事开始前生活就已开始,故事结束后生活还将继续,增强了故事的自然性、原生态、逼真度。
如果说节俭率真的谋篇布局搭起了《石泉城》的基础框架,则凝练淡漠的语言铸就了其叙事风格,致力解放、调动、扩张语言的潜能,强化其单位表现力,向简洁、暗示要效益,将语言使用提升到新的境界。如此,结构、风格两者相得益彰,共同垒砌了这部作品言简、意赅交织,明晰、模糊并存的意义迷宫,实现了他的集约美学理念。
福特深知“语言风格是作家的识别标志”[10]93,要用句子、词汇打造,坦承其基本原则是写出漂亮句子:“我一直觉得只要专心写好单句,其他水到渠成。”[12]44他甚至像诗人那样字斟句酌,将词语的音节、重音及句子的抑扬顿挫都考虑进写作去[11]86—96。他写好句子的评价标准或终极目标一言以蔽之:“用节俭方式写对话……用较少句子获得较大效果。”[10]99在此,他以极简主义(又译最低限主义)方式道出极简主义精髓:以最低限形式制造最高限能量,等于是“简即繁”的翻版,体现了鲜明的集约性。要验证他这话的可信性,可参阅《乐天派》中弗兰克人到中年回望自己年少经历时那段叙述,看句式究竟多节俭:“我要讲的故事都发生在我15岁那年,1959年。那年父母离婚,那年父亲杀人坐了大牢,那年我离开家,离开学校,为了糊弄部队招兵,年龄上撒了谎,从那再没回来……”[6]171这样的句式安排紧凑高效,一句跟一句,提取了他充满辛酸痛苦甚至影响、改变了他价值观和人生轨迹的几个重大事件,将其举重若轻、轻描淡写地以排比结构依次摆出,但件件惊心,携带的冲击力至少不亚于文采华丽的句式。
在构思句子选择措词时,福特可谓惜字如金。《石泉城》里十个短篇中对话占据很大比重,主要由名词、动词和代词等实义词组成,形容词和副词不多,即使用也多为常见词汇。仍以弗兰克的回忆为例,里面排除了在福特看来多余的成分,甚至无一修饰语。当然,福特并非一味机械地为“简约”而“简约”。在这段多一字见多,少一字显少的述说里,他一反常态三次点出“那年”,强烈暗示那个时间使他刻骨铭心,永难忘怀。无独有偶,《少年》(Children)中,克劳德两句话就轻而易举道出乔治的家庭状况:“他老子在铁路上干,也是个色鬼。他妈已经跑了。这里是个疯狂的国度,都不安全。”[6]81—82“疯狂”是对话中唯一形容词,画龙点睛,令场景顿时视域大开,将乔治个人家庭惨象与整个生存大环境联系起来,言明问题实质在于这是个道德堕落、混乱无序的世界,覆巢之下无完卵,乔治也就难逃家庭分崩离析的厄运。可见,福特的“简约”是以艺术感染力为最高宗旨,集中强化所用词汇的表现力,力争字字珠玑,最大限度扩充其意义容量。
“《石泉城》总体写作风格扁平直率(甚至可以说属于极简主义)。”[2]15这是学界对这部作品一个总体的突出印象。它不只行文简洁,其叙述语气也与他很多作品像《体育记者》的巴斯克姆如出一辙,不以物喜,不以己悲,无论人生发生什么变故,一直平静讲述,极少动情,“内敛”[13]61是其众多叙事人的招牌声音。似乎千篇一律的声音暗藏玄机,经与相关人物、事件、语境的有效对接,不是抽去而是丰富了其表现力,派生出揭示自我及自我与他人关系的双重意义维度:反映叙述者看破红尘的人生态度(他们都仿佛遭受了太多磨难,参透了人生真谛,洞察了世界本质,无论经历什么均泰然处之),也暴露了与他人咫尺天涯的隔膜,也就是福特再三引用的爱默生(Ralph Waldo Emerson)所说的人之间“无限遥远的距离”[14]120。在《寒冬冻死人》(Winterkill)中,诺拉患心脏病的丈夫对她不忠,和情妇准备私奔时心肌梗塞而死。她在酒吧向两个男人讲述这段经历时始终不动声色,没有悲伤幽怨,“她冷冷地说”[6]151“她平静地说”[6]151“她声音平静地说”[6]153“她冷冰冰地说”[6]156。这种声音是她和那两人萍水相逢,相互利用,逢场作戏的真实写照,也表现出她的释然,至少显出她对婚姻的失败虽无法忘记,但并不耿耿于怀,而将其视为一缕过眼烟云。而《乐天派》的弗兰克提及父亲近况时一种事不关己的旁观者口吻:“他丢了铁路的工作,和母亲离了婚……听说他酗酒,赌博,侵吞钱财,甚至随身带枪。这都和我无关。”[6]188他43岁时和十五年没见的母亲偶遇,走向她打招呼:“你好,多萝西,我是弗兰克。”[6]188这种声音既令人瞠目,无法理喻,又在情理之中。显然,因多年未见,家庭、亲情对弗兰克已十分陌生,与父母形同路人。当年父亲失手酿下的家庭祸端留给他无法愈合的心灵创伤。淡漠的语气、超然的态度大概是他的真情实感,几十年来怨愤孤独的折磨煎熬已使他心如死灰。这种语境里,奔放的情感宣泄,无尽的思念表达反倒像矫揉造作的表演。弗兰克冷漠的声音和人们心目中“乐天派”应有形象反差鲜明。一般讲,“冷漠”与“乐天”仿佛并不兼容,却在福特作品中硬性杂糅。两者别出心裁的并置形成了错位怪诞的反讽效果,使人五味杂陈,感慨“乐天派”是这样炼成的。这种矛盾性是其中很多人物的共同表征。他们既相信命运的威力,又不得不做出应对,正如有评论家指出:“福特作品的人物,就像作者本人,都是铁杆宿命论者,快乐过好每一天,没有动荡不安和悲剧发生。”[13]61
换一个角度看,诺拉、弗兰克淡漠的语气也为人们洞察其内心世界制造了悬疑,引发不同解读,或许这是不可靠、虚假的声音:所谓“乐天”,是他们在挫折磨难下无奈的生存选择,言不由衷,口是心非;他们戴上淡漠平静的面具时,心底可能涌动着说不出的悲凉,说不定就是双面人生?这种现象在《体育记者》中已有先例。巴斯克姆子亡妻离,一个人形影相吊,寂寞难耐时就翻看五光十色的商品邮购广告,捕捉一切尚好的感觉聊以自慰,而在外面则受迫性摆出欣欣然模样,向邻居、车库、草坪谦卑诺诺。要知道,当诺拉得知丈夫和印第安女人有染时可是怒不可遏。曾经的声嘶力竭和现在的平心静气究竟哪一个为真?福特留下一个谜题。也许前者可能性更大。她醉生梦死,自甘放纵的现状就是对婚姻失败的极端回应,道是无情却有情。单一甚至疑似麻木的声音不一定象征情感的缺场,反倒提示其隐形、强烈的在场。诺拉、弗兰克表面的克制可能欲盖弥彰,袒露他们长期压抑在那里的痛苦辛酸。相较于喜怒溢于言表,这种平静直白的叙事声音包涵表层、深层两条线,看似“扁平”、空洞,实则“立体”,言犹未尽。明暗相间,扑朔迷离的奇异方式一如故事的开放式结局那样创造了潜在寓意的延展性和增生机会,赋予其内涵的层次感和多重性,将更多时间、空间交给人们,激活他们的反应,促使其对水面下隐藏部分进行探索,想象,推测,填补或建构。
如上所述,福特在语言使用质量上精益求精,在其功能开发上不懈探索,使其迸发出不同凡响的能量,使人进一步意识到语言的作用无极限,关键在对其怎样取舍、集成。但这不是“为艺术而艺术”的偏执。他说“对语言精益求精就是爱的体现,有助于将人紧密团结在一起,共度生存难关”[15]vii,宣示语言就是态度,无异于重申“形式就是思想”的极简主义理念,即语言形式的构建和思想内容的表达不可分割,而非形式服务于内容的主从关系,将语言的地位提到前所未有的高度。传统文学理论中,形式和内容是两个范畴,既对立又相互作用。福特等于对其进行了再审视,合二为一。就《石泉城》而言,其核心内容就是再现深陷生活泥淖的普通人对爱的期盼及一次次爱的幻灭。
极简主义文学致力强调世俗经验的美学价值[1]9,其故事主人公一般都是“凡人”,而不是权贵阶层[1]1,这是其定律。福特也不例外。他对易被忽视遗忘的凡人及看似了无意思的琐事情有独钟,将其当作他一贯的观测对象,他也被称为“描述日常生活个体的绝望的散文诗人”[7]66。而且,他对微小、普通的潜在价值提出了自己的具体论述:“我觉得小事很重要,所有事情都始于微观层面。”[10]93在提及《石泉城》时,他讲得更加清晰:“我深信,正是那些微小时刻,人之间微小、几乎看不见,肯定会被忽略的关联可以决定人生能否得到拯救,如果养成抓住这些微小时刻的习惯,我认为人生就可以继续,就可能更美好。”[11]96这可视为福特就普通人、平凡事的意义发表的微型宣言书,做出的哲学诠释和升华,阐发了其在世界的位置与意义,将其定位为人类生存的关键方略,确立了他的写作方向,也丰富、深化、发展了极简主义创作理念。
《石泉城》的选材就定格在蓝领阶层,身份卑微,用福特的话说是所谓“下等人”(lowlifes)[16]110:飞机维修工、驯狗员、锅炉工、酒吧招待等。而且时运不济,他们大多失业,挫折、打击、失败接踵而至。更严重的是,他们看不到未来,“孤独、心力交瘁,踉踉跄跄走在死胡同里”[12]45。三种情况叠加,他们几近山穷水尽。在福特看来,这是生活最真实的一面,且人皆凡人,本质并无贵贱之分。他们是人人的化身,“因为你和他们一样……因为他们就在你身边”[16]110。
他们泡吧,钓鱼,打猎,玩牌,男欢女爱等行为无一例外似乎没有形而上的精神理想追求,只能归类于形而下的庸人俗事。《石泉城》延续极简主义叙事模式,与故事保持情感距离,不公开说教,探讨社会、政治问题,提出解决方案。但福特并未就此止步。他有价值向背,倡导同情关爱,坚信“故事应指向生活要事”[10]99,借助零碎琐细的表象静水流深地折射时代冲击、伦理消散、私欲横流、人性泯灭的严肃主题,送出人文关怀,是对常被视为只诉诸感官体验,唯有形式,没有思想的极简主义的改良,正名。《焰火》里,斯达令离过婚,失去母亲和一个孩子,靠妻子供养,而妻子和前夫藕断丝连,他郁郁寡欢。妻子燃放焰火安慰他。这举动看似微不足道,但支持了福特在故事里埋下的中心意念“似乎能拯救他们的就是爱”[11]96。夜空里璀璨的景色似乎只为他的观看与倾听,幻化成冥冥中降下的神谕,预示精疲力竭的现实孕育着生机,一扫他的萎靡。他感到没被世界抛弃,有了一份坚毅、憧憬,“光亮最终熄灭后,只有他仍会在那里等待”[6]214。《寒冬冻死人》也是用小情节做大文章,异曲同工。莱斯本人失业,父亲坐牢后一蹶不振,母亲另寻男友同居。他在单身公寓心情沮丧,彻夜不眠,室内冰箱和室外吊车噪音构成尘世交响曲,仿佛让他听出生活在继续的弦外之音,心理得到暗示和宽慰,醍醐灌顶:“虽然我生活暂时转差,停滞不前,但它对我来说还是有意义的,很快会再出发,充满希望。”[6]170上述两例中福特使用了类似“顿悟”手法,将不值一提的琐事抽象、哲理化,滋润复苏人的心田,传输生活真谛:斯达令、莱斯从转瞬即逝的焰火里,从机器噪声中捕捉到一丝希望,提振了困境里难以自拔的他们坚持下去的勇气,是对他们的拯救。这种“顿悟”似乎属于他们个人的微型解决方案,但又是关乎生存还是毁灭的大命题,没有比它们更重要,更具普世意义。
《石泉城》选取的事件除了偶尔的对峙、冲突,大都波澜不惊,基本呈扁平状而非曲线式推进,缺乏常规意义的戏剧性、精彩性,但这不等于其没有撼人心魄的审美体验。对于何谓戏剧性,福特以小人物为参照提出自己的主见:“我自小就体会到他们为不祥之事可能发生而惴惴不安,担心使他们雪上加霜。我认为这就是戏剧性。”[16]110显然,他无意借助一般看点引人入胜,而以他对凡人小事的哲学思考为坐标,大处着眼,小处着手,在破碎崩溃的家庭、孤独无助的个人上发力,用白描、理智的手段撩拨最原始的情感,把世间的冷漠写到近乎极致,动人心弦,令人意识到使人生死相依的爱正处于最严重的危机。若有似无的开篇、开放不定的结局、朴素凝炼的词句、淡漠扁平的语气等合力酿制的就是故事里最势不可挡的魅力之源。叙述人虽不直接插言做道德引领或解读评判,但其所讲故事令人情不自禁做出这种评判。弗兰克时隔十五年意外看到母亲时走去打招呼,她的回答是地球人耳熟能详的经典套话“啊,弗兰克,你好?很久没见你了。很高兴见到你”[6]188—189,聊了片刻便将他孤零零丢下和男友走人。此处福特未多置一词,他自信全然不必。一段平铺直叙,于无声处就淋漓尽致道尽人生苍凉,世界最伟大的母爱、舐犊之情几乎荡然无存。这足以催人心灵颤抖。事实上,欧茨在为《石泉城》作书评时就用了“撕心裂肺”(heartrending)一词。
《石泉城》奉行集约美学理念,崇尚简洁,注重隐喻,追求高效,力争优化语言配置,充分利用语言资源,减少不绝对必需的环节,掌握理性控制与感性显现最佳平衡点,将意蕴交付未言说的留白,“那些没说出来的——沉默的、省却的、删除的,似乎表达了最多”[1]5,实现效益最大化。故此,节俭率真的情节结构设计,精炼淡漠的语言风格构筑的叙事看似骨感,其实饱满,语言精度、意义深度、情感强度一样都不少,具备典型的诗性,欧茨称《石泉城》是现实主义诗篇,并非虚言。此外,《石泉城》从转瞬即逝、平淡渺小的人与事寻找素材和灵感,认为他们构成了生活主旋律,是文学命题的价值所在。它在遵循极简主义传统时又与众不同,融道德取向、哲学思考、审美再现于一体,通过集约美学理念下讲述的故事重申人文关怀,力争使其具有启示抚慰作用,加厚了极简主义的表现力。
相较当今美国文坛一些激进、前卫的实验,《石泉城》的极简主义可谓素面朝天,甚至显得有些本色。它属于返璞归真。貌似情感被清空的声音以简约语言展示人生困境,揭露人性之殇,所讲述的一个个穷困潦倒、命运多舛的小人物,一幅幅混乱、灰暗的普通人生片段,以其独特的意域深远,可能引发多重解读的无声画外音增强了故事的思想、艺术张力,使人们强烈、真切感受到这些被边缘化的厄尔、弗兰克、克劳德、乔治们孤独冷漠、迷惘无奈、徒劳挣扎,一切尽在不确定中的生存形态,振聋发聩,促人警醒,思考该如何收拾这破碎的精神家园。福特真诚、持续地将他们推入人们视野,锲而不舍,表明他理想里文学创作的原则究竟是什么:对日常生活抱敬畏之心,对普通人怀悲悯之情,因为你和他们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