兰 夕 雨
(四川师范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成都 610068)
语言不能脱离语境而存在。语境即语言环境,包括语言因素,也包括非语言因素。语境这一概念最早是由人类学家马林诺夫斯基提出。他区分出两类语境:一是“情景语境”,一是“文化语境”。也可以说分为“语言性语境”和“非语言性语境”。语言性语境指的是交际过程中某一话语结构表达某种特定意义时所依赖的各种表现为言辞的上下文,它既包括书面语中的上下文,也包括口语中的前言后语;非语言性语境指的是交流过程中某一话语结构表达某种特定意义时所依赖的各种主客观因素,包括时间、地点、场合、话题、交际者的身份、地位、心理背景、文化背景、交际目的、交际方式、交际内容所涉及的对象以及各种与话语结构同时出现的非语言符号(如姿势、手势)等。[1]451—510改革话语建构的原初语境是一种非语言性语境,但只是非语言性语境中的一部分内容,确切借鉴的是其理论中谈到的时间、地点、身份、地位、心理背景及由此衍生出来的交际目的等方面的内容。
借用马林诺夫斯基的语境理论,需要把语言的“言说”者带入环境中进行分析。这个“言说”者就是交际者,也可以说是话语“文本”的建构者。改革实践活动由中国共产党领导,实践活动生产的话语也是以中国共产党为主体。改革话语的建构者或者建构主体是以中国共产党为中心的政治组织及其同构者。从身份和地位上分析,作为建构主体的组织、组织成员及同构者是社会主义中国的领导者和共同建设者,他们既是改革话语的建构者,又是把自我建构进入改革话语的被建构者,因此具有“建构——自我建构”的同一身份。
首先,作为交际者和建构者的中国共产党具有独特的意识形态特性。一方面,中国共产党组织、组织成员及同构者的最大共性是对社会主义制度优越性的持续政治追求,这是由中国共产党的组织性质和指导思想所决定的,是中国共产党成立以来历史发展的必然。另外,话语建构主体的意识形态特性也决定了改革话语本身的意识形态性或者政治性。另一方面,中国共产党的建构主体身份,赋予了建构改革话语时的独特社会和政治心理,即对自我政治思想和意识的解剖和反思。这种反思来自于对“文化大革命”及其后果的追问:对生命个体生存、自由、尊严的威胁和破坏,对客观物质世界的破坏,对个人崇拜的狂热……所有问题的反思都指向建构者对社会主义本质的探索以及对新的社会、经济、政治、文化秩序的需求。源于建构者自身的政治心理背景,是新的改革话语体系的天然原初语境。
其次,作为交际者和建构者的中国共产党在改革话语建构过程中具有对立统一性。在“文化大革命”结束后,中共领导人面临的首要问题是中国未来的道路和发展方向问题。对今后中国的道路应该如何走的问题,中国共产党内部在拨乱反正时期并没有形成统一的共识。在粉碎“四人帮”后,党内对于中国未来的发展道路和方向的认识出现了对立统一并存的情况。对立主要表现为在路线方针上是否要继续维持毛泽东晚年的方针和路线,出现了坚持“两个凡是”与重新认识、评价毛泽东晚年思想的分歧。十一届三中全会以后,中国共产党作出将工作重心由“阶级斗争为纲”转为“以经济建设为中心”的重大决定,但对于经济建设和经济道路如何走,党内也存有分歧,主要表现为在经济上对计划和市场关系和地位的不同认识。但在坚持社会主义道路,坚持党的领导和社会主义意识形态等思想意识层面,党内主要领导者形成了相对统一的认识,这些认识在1979年3月邓小平的《坚持四项基本原则》讲话中以理论化和系统化的方式呈现。上述既有分歧又相统一的主张反映出当时中国共产党党内对中国未来发展道路认识的对立统一特点。正是因为这些对立统一的主张在既相矛盾又相适应的变化过程中,党内对于改革开放的认识和主张才逐渐得以深化和发展,最终达成改革开放的基本共识,形成了走中国特色社会主义道路的坚定决心。中国共产党这一建构者内部主张的对立统一,对中国共产党改革话语建构在各个领域的表述产生了直接影响,是改革话语在分歧中得以建构起来的重要原初语境。
改革话语建构原初语境中的交际者或建构者,是能够直接决定改革话语建构目标、方向的重要主体,是发挥基本作用的原初语境要素。建构主体的意识形态特性和政治心理,决定了改革话语建构的意识形态规定性和政治价值诉求;建构主体内部的对立统一,决定了改革话语建构中思想观念的交锋和妥协。建构主体的这些特性构成了改革话语原初语境中“言说者”的基本特性。可以说,作为改革话语文本建构“言说者”的中国共产党及其同构者,在与社会实践的交流过程中如何表达自我,在很大程度上要依赖于交际者的身份、地位、心理背景等非语言性语境进行准备表达,是组成改革话语建构原初语境的基本要素。
改革话语的建构,是在特定时间和特定场合的自觉发生。马克思和恩格斯曾说:“语言是思想的直接现实。……从思想世界降到现实世界的问题,变成了从语言降到生活的问题。”因此,“无论思想或者语言都不能独自组成特殊的王国,它们只是现实生活的表现。”[2]75改革话语的建构,就是在中国经历了1966至1976十年“文化大革命”后在社会主义中国发生的历史必然。改革话语建构的原初语境中的“时间”问题,实质就是当时中国所处时代的时间规定性;而“场合”问题,就是当时中国贫困现状的空间规定性。
中国所处时代的时间规定性是改革话语建构原初语境的重要时间要素。从时间上看,中国共产党当时所处的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是世界范围内的现代化国家快速转型发展的时代,大量国家借助电子技术革命迈入现代化国家发展行列,中国和世界发达国家在经济、文化、综合国力等方面差距越来越大。从当时中国所处时间的国内形势看,民众对政治运动和革命的热情已然消减,对经济发展的呼声则日益高涨。一方面,“文化大革命”已经极大地损耗了民众的政治热情;另一方面,中国贫困羸弱的社会现状刺激了民众对经济发展的强烈诉求,而拨乱反正的新时期正是恰当的发展时机。从当时所处时间的国际形势看,世界范围内只有局部地区的政治局势比较不稳定,经济发展和现代化转型已成为绝大多数国家和地区的首要要求,和平与发展已经成为当时的时代主题。因此,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是改革话语建构原初语境的重要时间起点。
中国贫困现状的空间规定性是改革话语建构原初语境的重要场合要素。从场合上看,中国共产党执政的社会主义中国,已经处于极度贫困的状态,贫困的中国现状是中国共产党改革话语建构的重要原初语境。在“文化大革命”后的拨乱反正时期,中共领导人已经意识到摆在他们面前的最大难题是经济问题。1978年9月16—17日,邓小平在听取吉林、辽宁省委常委汇报时的谈话中说:“我们太穷了,太落后了,老实说对不起人民。”“外国人议论中国人究竟能够忍耐多久,我们要注意这个话。我们要想一想,我们给人民究竟做了多少事情呢?”[3]80—81根据1979 年前后,新华社国内部农村组派出几位记者对中国西部农村情况作的调查数据显示,1978年全年的农民人均收入,最高是山西吕粱地区,为70元;陇东庆阳第二,为64.86元;延安地区第三,为57.2元;榆林地区第四,为52元;甘肃平凉地区第五,为47.6元;固原和定西最低,同为 36.8 元。[4]17中国共产党改革话语建构原初语境中的场合问题,就是中国正处于极度贫困、人民生活水平极度落后的状况之下。中国共产党进行改革话语的建构思考,首要就是要思考如何尽快恢复面临崩溃边缘的经济,加快四个现代化建设,改善人民的生活状况。
改革话语的建构,一方面契合了当时“改革发展”的时代性主题要求,另一方面也顺应了当时中国摆脱贫困、解决社会主义基本矛盾的社会发展要求。改革话语建构原初语境的时间和场合问题,实质就是中国共产党处于和平与发展新时代背景下和极度贫困的社会主义中国环境中必须面临和思考的重要语境问题。从改革话语建构的过程看,中国共产党在领导改革开放实践的过程中,既注重有意识地创造一些能够为民众所接受并能较好地指导社会实践的词语宣传改革,又注重从既有的改革实践中汲取语言养分创造出耳熟能详的新词语反哺改革实践。因此,中国共产党改革话语的建构过程,实质是中国共产党和社会民众之间相互作用、相互影响的共建过程。中国共产党所主导建构的改革话语,是改革开放40年历史进程中的重要理论成果和实践成果。
话语的建构生成,还需要有恰当的交际目的作为培育语境。话语的最后落脚点必定是自己的交际对象和言说对象。交际目的的存在是促进话语生发的后生语境。改革话语是中国共产党能够与世界交流和对话的语言工具。中国共产党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开始致力于加强与世界之间的经济联系,这种交际目的是促使改革话语能够得以建构的原初语境之一。
首先,中国共产党明确表达与世界加强经济联系的主观愿意。根据谷牧回忆,当时国际社会有个看法,认为毛主席忽视国内建设与世界经济的联系。国内也有些人认为新中国成立后的20多年间,我国的对外经济关系基本是个空白。这类看法不符合历史的真实,因而也就无助于总结历史经验。的确,新中国成立后的20多年间,我们与世界经济的联系松散。但是,这主要不能归因于我国,更不是中央决策的失误,主要原因是帝国主义的封锁。邓小平同志说得好:“毛泽东同志在世的时候,我们也想扩大中外经济技术交流,包括同一些资本主义国家发展经济贸易关系,甚至引进外资、合资经营等。但是那时候没有条件,人家封锁我们。”[5]288—289谷牧的看法表达了当时中共领导人对于加强与世界经济联系的主观愿望。
其次,中国共产党认识到与世界加强联系,加速改革开放进程的必要性和紧迫性。中共领导人认为可以借助国家先进的生产经营和管理方法提升对中国经济体制的改革和管理。1978年9月,邓小平在视察东北三省时,反复谈到改革管理体制和对外开放问题。他提出,要“按照国际先进的管理方法、先进的经营方法、先进的定额来管理,也就是按照经济规律管理经济。一句话,就是要革命,不要改良,不要修修补补”[6]129—130。在20世纪70年代末80年代初,中国与世界之间的经济、文化、国际地位等的差异,增进了中国与世界交流的动机和目的,以缩小与世界的差距,提升与世界平等交流对话的能力。这种与世界对接的交流目的,成为中国共产党建构改革话语的动力,是改革话语生成的外发原初语境。
中国共产党建构的改革话语,是对客观世界的主观反映,是物质世界的客观历史产物。改革话语并不是凭空出现,而是具有自身生成的原初语境。该原初语境为改革话语的建构提供了生成空间,是改革话语建构的重要依据和实践语料来源。原初语境中交际者是改革话语建构的主体中国共产党及其同构者,原初语境中的时间问题是当时中国所处时代的时间规定性,而“场合”问题,则是当时中国贫困现状的空间规定性。原初语境中的交际目的是为了加强与世界的广泛交流和联系,以缩小中国与世界的发展差距。三者共同构成改革话语建构和生成的原初语境,同等重要,缺一不可。
改革开放时期是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以来的重要历史时期,对改革开放问题的研究既是历史问题,又是现实问题。改革开放历经40年的发展,已取得举世瞩目的巨大成就,国家综合国力的增强、社会发展的长足进步、人民生活水平的提高都证明了改革开放的必要性和应然性。改革开放的发展历程也是机遇与挑战并存,争议与妥协兼容,各类思想观念激辩、交锋并共同发展的历史进程。改革开放既解放和发展了社会生产力,又增强了社会主义发展的制度活力,但同时也带来了现代化转型过程中必经的社会发展不平衡、社会结构不稳定、社会矛盾冲突加剧等历史发展阶段性问题。借助改革话语理论把握改革开放历史的核心发展脉络,厘清中国共产党启动和推动改革开放进程的政治理念,特别是中共改革话语建构的原初语境,分析问题、把握规律,可以对现实问题形成一定的借鉴。
首先,解析中共改革话语建构的原初语境有助于强化对改革开放史的理论深化研究。
改革开放史是中国由传统向现代转变的社会转型史。社会转型是任何追求现代化的国家都必须要经历的社会整体性变化,在总体上指传统型国家向现代化国家的转变,在转变过程中包含诸多方面的变化、转型和发展,在不稳定中寻求稳定,追求现代化发展。正如亨廷顿所言:“事实上,现代性孕育着稳定,而现代化过程却滋生着动乱。”[7]31在真正的现代性还未成熟前,社会的现代化过程往往伴随着社会转型的阵痛,这一阵痛具体表现为社会各因素发展的不稳定和混乱,导致社会矛盾冲突的加剧。改革开放过程中的社会矛盾和冲突无可避免,是社会现代化转型的必然结果。对改革开放历史的理论研究,可以帮助正确认识改革开放现代化进程中的社会矛盾和社会问题,有利于梳理执政党的执政理念以更好地适应社会的快速变化和转型,有助于探讨中国社会发展的核心价值诉求,以更好地指导和修正改革开放的实践活动。
解析中共改革话语建构的原初语境应特别注重从话语视角关注中国共产党的改革问题本身。话语分析已经逐步成为一个交叉学科,在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研究中引进话语分析方法成为近些年中共党史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史研究的新方向。借用话语分析方法关注中国共产党的改革问题,反思改革进程这一事实本身,有助于破除原有研究过于宏大叙事的特点,揭示原本可能被遮蔽的社会现象和社会事实,从理论上为丰富中国共产党的改革历史研究提供一个可能进路。另外,从话语视角研究中国共产党主政的改革,与传统的思想和观念史研究既有联系又有区别。传统的思想史和观念史研究观念的内容及其产生的社会语境,属于外发研究。虽然话语研究从形式上讲仍不能脱离对观念本身和其所处社会语境的研究,但是,话语研究从本质上将观念及其所处社会语境纳入思考和理论建构体系本身,属于内生研究。因此,话语研究源于思想史和观念史,又对其形成补充。从这个意义上分析,对中共改革话语的研究可以从理论上为深化马克思主义中国化的观念研究提供另一种可能,对其原初语境的分析则是研究的逻辑起点。
其次,解析中共改革话语建构的原初语境可以对当下的改革形成现实观照。
对中共改革话语的原初语境进行研究,既具有深化中国改革开放史研究和马克思主义中国化观念史研究的理论意义,同时还具有促进对现行改革问题进行反思的现实观照意义。自十一届三中全会以来,中共领导集体内部对改革的动力、目标、作用等达成了基本共识,使得改革成为40年来中国共产党执政过程中长期坚持的基本方向。中国的改革开放历经1980年代初期、1990年代前后、21世纪初期、中共十八大之后的“萌芽—发展—深化—攻坚克难”的历史过程,在政治、经济、文化、社会等各个领域进行改革的全面探索,是具有解放思想和开拓进取精神的积极社会实践。从改革的历史发展进程看,中国共产党领导的改革开放是在曲折道路中不断前进的全新政治实践活动,是马克思主义与中国具体实际相结合的中国化实践。研究中国共产党改革话语建构的原初语境,具有国内和国际两方面的现实意义。
一方面,对更好地认清中国共产党的执政方向、反思改革开放进程中的社会问题具有重要意义。改革是中国共产党坚持并将长期坚持的执政方向,中国共产党自十一届三中全会始,不断解放思想、开拓创新,以实事求是的态度积极进行改革开放的实践探索。改革首先从农村开始,尝试进行改革;再到1980年代中期开始进行城市改革并最终在全国范围内全面铺开;到目前为止,中共十八届三中全会已经提出全面深化改革的目标与任务。中国共产党的改革尝试是由点到线、由线到面的渐进式改革。尽管如此,40年的现代化建设过程仍实现了高速发展,并因这种快速的社会转型引发了一系列与民众生产生活密切相关的社会问题,如既得利益集团的形成、改革阻力的增大、民众社会生活问题突出、生态环境矛盾尖锐等。这些问题都需要对中国的改革开放进程进行较为全面、完整的反思。因此,不断反思改革的既有成果、经验和缺陷对于中国的社会发展和中国执政党执政能力的提高具有重要意义。
另一方面,对如何帮助世界更好地认识中国具有重要意义。现今,经济全球化的发展将中国和世界更加紧密地联系在一起,在参与国际事务的过程中如何让世界更好地了解中国,中国更好地走向世界是中国共产党需要思考的问题。国际事务的交流,更多反映在话语的交流上。要使世界了解中国,关键问题在于中国如何能够准确、完整地阐述和表达中国特色的道路、制度和理论,以更好地向世界呈现中国的社会现状、价值理念和文化自信。对改革话语原初语境的解析,既是帮助中国民众自我正确认识改革开放实践过程的历史研究,也是通过理论提炼指导改革开放实践的理论研究,更是反思如何科学建构自我话语体系以准确表达自我的话语言说研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