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 伟
(南京航空航天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江苏 南京 211106)
早在少年时期,马克思就自发形成了从人类整体的高度思考问题的思维范式,即“类意识”。“在选择职业时,我们应该遵循的主要指针是人类的幸福和我们自身的完美。”[1]马克思早期“类意识”带有浓厚的资本主义启蒙色彩,追求抽象类本质基础上的人类平等。正是对于社会历史进程中具体人的考察,才把马克思抽象的“类意识”从天上拉回到了人间,现实的具体的人学向度是马克思“类意识”不断生长、走向成熟的重要质点。异己的人是具体的人的哲学思考在现实物质生产领域的真实再现,资本主义社会人与人现实的不平等与马克思“类意识”产生强烈冲突,而追求人类整体的自由而全面的发展便成为马克思“类意识”中的应有之义。
少年马克思由于深受资本主义启蒙思想的熏陶而形成了超越其自身阶层限制的“类意识”,并在这一意识引领下自觉地投身到为全人类幸福而奋斗的伟大事业中去。马克思“类意识”在其形成初期,带有浓厚的资本主义启蒙色彩,追求抽象法权意义上的人类之间的自由和平等。正是在这一意识底色上,青年马克思追随着具有德国资产阶级启蒙色彩的黑格尔法哲学,希冀通过理性国家的构建来实现“类意识” 的价值追求。马克思试图通过符合政治理性和法的理性的现代国家的建设来伸张人类的正义,进而保障人民的各项权利。但是随着社会实践的深入展开,物质利益难题进入青年马克思的视野,其以黑格尔唯心主义为理论基石的“类意识”在现实社会生活的展开遇到了前所未有的困惑与疑虑,希望通过理性国家的建构来实现“类意识”关怀视域下人类之间的公平与正义的努力在社会现实面前彻底崩溃。青年马克思“类意识”的理论支撑和实现路径遭遇空前的危机。此时,费尔巴哈的人本主义为处于精神困顿中的马克思送来了一丝光亮,费尔巴哈式的直观唯物主义驱逐了黑格尔的思辨唯心主义,成为马克思“类意识”的重要理论支撑。费尔巴哈类本质的思维方式深深影响着青年马克思并规范着其“类意识”的发展。在《1844年经济学哲学手稿》中,可以看出类本质已经成为马克思反思异化劳动和私有制的重要思维维度。“异化劳动使人自己的身体同人相异化,同样也使在人之外的自然界同人相异化,使他的精神本质、他的人的本质同人相异化。”[2]57-58当马克思试用类本质的概念范式和思维方式来推进其“类意识”在现实生活中展开时,费尔巴哈这种“半截子唯物主义”已经为马克思“类意识”蒙上了一层浓郁的唯心主义面纱。经过漫长而艰辛的探索后,马克思终于创立了历史唯物主义,在历史唯物主义之光的普照下,马克思“类意识”逐渐褪去唯心主义色彩。历史唯物主义成为马克思“类意识”的科学理论载体,它促使马克思“类意识”彻底告别思辨的类本质的思维范式和话语体系,把马克思“类意识”推进至现实物质生产中的具体人的生存状况的审视和关注。马克思批评费尔巴哈没有对人现实的本质进行思考。“他只是把人的本质理解为‘类’,理解为一种内在的、无声的、把许多个人纯粹自然地联系起来的普遍性。”[2]139
在对黑格尔的唯心主义和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进行批判和反思后,马克思在对现实世界的哲学关注中逐渐摆脱了抽象人性论的逻辑框架束缚,其“类意识”的人学基石实现了从抽象的人向现实的人转变的理论自觉。“从前的一切唯物主义(包括费尔巴哈的唯物主义)的主要缺点是:对对象、现实、感性,只是从客体的或者直观的形式去理解,而不是把它们当做感性的人的活动,当做实践去理解,不是从主体方面去理解。”[2]133这样马克思就摆脱了抽象人性论的羁绊,从而把黑格尔理解的“精神的人”和费尔巴哈所指的“直观的人”推进到现实的具体的社会关系中去审视,这成为马克思理解社会和历史的重要出发点。“我们不是从人们所说的、所设想的、所想象的东西出发,也不是从口头说的、思考出来的、设想出来的、想象出来的人出发,去理解有血有肉的人。我们的出发点是从事实际活动的人,而且从他们的现实生活过程中还可以描绘出这一生活过程在意识形态上的反射和反响的发展。”[2]152马克思从实践出发来理解人,把在实践中的具体的人作为其“类意识”的重要质点,这就把起初带有浓厚启蒙色彩的“类意识”从思辨的云端拉回到现实的人间。马克思认识到物质资料生产是人类最基本的实践,劳动使人从自然界中分化出来,成为真正的人本身,并在此基础上构筑起人与自然的主客体关系。由此可见,马克思对于人本质的理解不再停留在抽象的“类意识”所衍生出来的类本质的诠释上,而是着眼于由具体的人组成的现实的物质资料生产实践中去考察人的本质和类的平等。具体的人的发现把马克思的“类意识”引入了一个全新的发展视域。马克思进而观察得出,人类在改造自然界、满足基本生活需要时,必须要组织起来形成一定的社会联系和关系。这样,从实践中的具体的人出发,马克思就揭示出社会政治关系正是由一定的社会历史生产力发展基础上的现实的人的活动构成的。“人们在自己生活的社会生产中发生一定的、必然的、不以他们的意志为转移的关系,即同他们的物质生产力的一定发展阶段相适合的生产关系。这些生产关系的总和构成社会的经济结构,即有法律的和政治的上层建筑竖立其上并有一定的社会意识形式与之相适应的现实基础。物质生活的生产方式制约着整个社会生活、政治生活和精神生活的过程。”[3]马克思对人类整体平等和自由的关注就推进到建基于具体生产方式基础之上的社会关系的考察之中,从而使得马克思的“类意识”充满了现实关照感和丰富实践感。马克思正是从实践中的具体的人出发,论证了资本主义只是实现了人类的政治解放,还未实现人类的真正解放。
具体的人的发现,使得马克思从理论思辨视角出发的高高在上的“类意识”转变为从社会生产实践出发的脚踏实地的“类意识”。通过对资本主义社会形态中从事物质生产实践出发的具体人的考察,马克思意识到资本主义社会中的人无论从精神层面、政治领域还是经济生活中全方位都处于异化异己状态,这与马克思“类意识”中追求人类之间自由而平等的理念存在天壤之别。也正是这种意识与现实的强烈反差促使马克思对资本主义从宗教批判到政治批判再到经济批判涟漪式地层层推进展开斥责。在精神领域,马克思像同时代思想家一样发现实现政治解放的资本主义国家在市民世俗生活中仍然有宗教空间的存在,人并未随着现代资本主义国家的建立而摆脱宗教束缚,在所谓的自由国家中人并未成为真正自由的人。马克思敏锐地捕捉到精神领域的异化是政治生活领域异化的表现,资本主义社会中个人精神压抑应从广阔的市民社会中去寻求根源。“政治国家的成员信奉宗教,是由于个人生活和类生活之间、市民社会生活和政治生活之间的二元性;他们信奉宗教是由于人把处于自己的现实个性彼岸的国家生活当作他的真实生活;他们信奉宗教是由于宗教在这里是市民社会的精神,是人与人分离和疏远的表现。”[4]179由此,马克思把对资本主义的批判由宗教层面推进至政治层面。现代资本主义政治国家仅仅是政治解放的产物,其被看作是同市民社会相对立的类存在物,并被赋予保障抽象公民权的神圣性与神秘性,这就掩盖了现实生活中的具体人与政治法理中的抽象人之间的重大差别。“在政治国家真正形成的地方,人不仅在思想中、意识中,而且在现实中、在生活中,都过着双重的生活——天国的生活和尘世的生活。前一种是政治共同体中的生活,在这个共同体中,人把自己看作社会存在物;后一种是市民社会中的生活,在这个社会中,人作为私人进行活动,把他人看作工具,把自己也降为工具,并成为异己力量的玩物。”[4]173
马克思站在“类意识”的高度上对资本主义社会人的异化异己生活状态从精神和政治等领域进行了否定性批判。但是,马克思对于资本主义社会人异化异己的生存状态的考评并没有仅仅停留在道德说教层面的批判,而是通过对资本主义生产发展的客观考察,揭露了资本主义异己异化现象是人类的本质力量发展到一定阶段的产物,它根源于资本主义生产方式本身。在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劳动主体创造的物质力量被赋予神秘的色彩,反而成为控制和奴役人类主体的一种异己的客观力量,这就形成了一个主体与客体颠倒的混暗世界。“一方面是生产力的总和,生产力好像具有一种物的形式,并且对个人本身来说它们已经不再是个人的力量,而是私有制的力量,……另一方面是同这些生产力相对立的大多数个人,这些生产力是和他们分离的,因此这些个人丧失了一切现实的生活内容,成了抽象的个人。”[2]208-209资本主义生产方式中,劳动者与生产资料相剥离,广大无产阶级除了劳动力以外一无所有。劳动者所创造的物质产品和外部生产关系一起变成了一种恐怖的异己力量而控制、支配、剥削和奴役着劳动者本身。在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从事物质生产实践的广大劳动者的生存状态与马克思潜在的“类意识”产生猛烈的撞击和冲突。马克思运用历史唯物主义的分析方法,对资本主义生产关系中从事物质生产实践的人在经济领域中的异己状态的剖析,回应了其“类意识”视域中个体在资本主义社会中所遭遇的精神上和政治上的异己状态的现实根源所在。马克思又从人在经济领域异化的批判回归到人在政治领域异化的批判,一针见血地指出了资本主义政治体制下人类普遍平等的欺骗性与虚伪性。“从前各个人联合而成的虚假的共同体,总是相对于各个人而独立的;由于这种共同体是一个阶级反对另一个阶级的联合,因此对于被统治的阶级来说,它不仅是完全虚幻的共同体,而且是新的桎梏。”[2]199建立在生产资料私有制基础上的资本主义社会日益分裂为有产者和无产者两大阵营。在经济上占统治地位的资产阶级势必控制政治生活,政治权利被少数占有生产资料的有产者所掌控,资本主义的政治共同体并不能保障所有人的平等与自由,对于无产阶级而言,它就是一个虚幻的共同体。资本主义国家仅仅完成了政治解放的任务,只是从政治上废除了等级制,从法律层面确立了公民的政治权利,但是在现实市民社会中,私有财产仍然存在,人们不可避免地存在利益冲突和财产差别。政治解放并未解除人们在利益上的对立,反而导致了人在政治领域的异化异己生存状态,造成“现实的个人和抽象的公民”的人格分裂。资本主义政治共同体无法保障全体成员的广泛利益和根本诉求,并不像资产阶级所标榜的那样全体人民都拥有自由和平等。资本主义无法消除人的异化异己存在状态,无法实现全体人类的解放和自由。
基于对资本主义生产方式的剖析,马克思揭示了资本主义制度的非正义性和不合理性,它无法实现马克思“类意识”中的真正的人的自由和平等。资本主义政治解放推翻了封建贵族世袭专制制度,使市民社会从封建等级制和封建特权的束缚中解放出来,解除了各种封建人身依附关系。从这个角度上讲,资本主义政治解放具有一定的历史进步性。“政治解放当然是一大进步;尽管它不是一般人的解放的最后形式,但在迄今为止的世界制度内,它是人的解放的最后形式。”[4]174但是资本主义生产方式又制约了政治解放的程度,资本主义生产资料私人占有又导致了资本主义内部人类新的不平等进而严重制约人的自由发展。由此可见,资本主义政治解放远远没有达到马克思“类意识”视域中的人类解放的高度和深度。随着马克思“类意识”由抽象到具体、由思辨到实践的逐步演进,人类解放这个命题便自然而然地纳入其宏阔的理论视野中。完全摆脱外部客观世界对人的压抑和奴役,实现包括无产阶级在内的全人类解放便成为马克思“类意识”的强烈价值诉求。在批判了人与物颠倒的不合理的资本主义制度后,马克思把目光聚焦在超越了人类社会异己状态后的共产主义,这里将实现人的全面而自由的发展。“代替那存在着阶级和阶级对立的资产阶级旧社会的,将是这样一个联合体,在那里,每个人的自由发展是一切人的自由发展的条件。”[2]422
马克思站在“类意识”的高度,基于社会历史发展规律的客观解析,指出人类解放的必然之路。人类之间真正的自由和平等必须建基于正义的生产关系,而生产关系的性质离不开社会生产力的发展水平。人自由而全面发展的实现是社会生产关系随着生产力的发展而不断推进,同时也是个体摆脱外部力量的羁绊而不断解放的进程。马克思从历史唯物主义出发,承认资本主义社会中人的异己异化状态的客观必然性,继而从社会历史运动的生产力与生产关系内在矛盾中论证资本主义人的异化异己生活状态必将随着社会生产力的提高而扬弃。人类社会通向自由王国的道路必须通过物质生产力的提高来实现。“在这个必然王国的彼岸,作为目的本身的人类能力的发挥,真正的自由王国,就开始了。但是,这个自由王国只能建立在必然王国的基础上,才能繁荣起来。”[5]马克思认为,未来实现人类解放的共产主义社会应当建立在高度发达的生产力基础之上,全体社会成员组成真正平等的联合体进行计划性生产,物质生产能够满足所有社会成员的需要,在生产关系上将废除私有制和彻底消灭阶级对立,在这种正义的生产关系中全体社会成员将真正实现自由而全面的发展。马克思站在“类意识”的高度,基于阶级斗争在推动人类社会历史进程中的重要作用,又指出共产主义运动是实现人类解放的现实路径。“共产主义和所有过去的运动不同的地方在于:它推翻一切旧的生产关系和交往关系的基础,并且第一次自觉地把一切自发形成的前提看做是前人的创造,消除这些前提的自发性,使这些前提受联合起来的个人支配。”[2]202马克思明确指出人类解放事业必须在共产主义运动中推进,人类之间真正自由与平等必须通过阶级斗争去实现,而无产阶级在此运动和斗争中肩负着重要使命。“这个阶级斗争的历史包括有一系列发展阶段,现在已经达到这样一个阶段,即被剥削被压迫的阶级(无产阶级),如果不同时使整个社会一劳永逸地摆脱一切剥削、压迫以及阶级差别和阶级斗争,就不能使自己从进行剥削和统治的那个阶级(资产阶级)的奴役下解放出来。”[2]385只有在实际的共产主义运动进程中,才能消除主体被外界客观力量奴役的状况,实现包括工人阶级在内的全体人类的解放,从而实现从必然王国向自由王国的飞跃。随着私有制的消灭和社会生产力的高度发展,共产主义社会中一切对人类外部奴役消失殆尽,人们真正成为社会主人,自主支配自己生活,马克思“类意识”的价值诉求最终得以实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