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经》中的不死神话与死亡认知

2018-04-03 10:23徐美琪
绥化学院学报 2018年12期
关键词:大荒服食化生

徐美琪

(陕西师范大学文学院 陕西西安 710100)

对于《山海经》中的各类不死神话,前人的研究或将其视作一个整体,从文学人类学角度,探究其表面话语下潜藏的原始社会的文化要素;或关注某一具体问题,如讨论化生、不死药等,又如分析死而复生等叙事情节;或将其中服食部分作为神仙之说、长生修炼的来源,追溯二者内在关联。《山海经》对生死问题的认知,特别是不死神话有关生死亡认知,可视为对先秦生死观的有力补充。

一、永生与消解死亡

永生,是先民为了回避现实中的死亡而构想出的理想状态。在《山海经》的永生神话中,回避死亡的方式有两种:

第一,将昆仑等神山视作永生之所,昆仑山上的神物可使人服之永生。

《山海经·海内经》:“流沙之东,黑水之闲,有山名不死之山。”郭璞称不死之山:“即员丘也。”袁珂又补注:“水经注禹贡山水泽地所在云:‘流沙又历员丘不死之山西。’”可见不死之山即指员丘山。《海外南经》“不死民”下见郭璞注:“有员丘山,上有不死树,食之乃寿;亦有赤泉,饮之不老。”认为不死树长在不死员丘山之上。而据《山海经》及其他文献记载,不死树实生于昆仑山上。《海内西经》:“开明北有视肉、珠树、文玉树、玗琪树、不死树。”开明是昆仑山门的守护兽。“开明兽身大类虎而九首,皆人面,东向立昆仑上。”可见不死树是生于昆仑山北侧。《淮南子·坠形训》:“不死树在其(昆仑)西。”[1](P133)也强调了不死之树在西方昆仑之地。而且,人可以通过服食不死树等神物,可以获得永生。《大荒南经》:“有不死之国,阿姓,甘木是食。”言明不死之国民是因服食不死树而获永生。

第二,将永生属性视作先天禀赋,即先民认为有些人、兽天生不必遭受死亡。

首先,有永生之人。生物以何为食直接决定其秉性,人类食谷,拥有智慧却寿命短暂,而以气为食可以延长寿数,不食者更是永不必经受死亡,已属神之类。钟山神烛龙即此,《海外北经》云:“钟山之神,名曰烛阴,视为昼,瞑为夜,吹为冬,呼为夏,不饮,不食,不息,息为风,身长千里。在无綮之东。其为物,人面,蛇身,赤色,居钟山下。”是个与天地同存的自然神形象。因此,郝懿行注云:“然则不死之民,盖以不食不饮而得之。”

其次,有永生之兽。如《南山经》:“(咸阴之山)有兽焉,其状如羊而无口,不可杀也,其名曰。”《山海经图赞》:“有兽无口,其名曰患;害气不入,厥体无间。至理之尽,出乎自然。”[2](P17-18)害气即邪气,由天地纯气所化,自足而不食,能不受俗世邪气侵害,故而拥有了不死的秉性。郝懿行笺疏:“不可杀,言不可死也。无口不食,而自生活。”因不食的天性而不死,肯定了永生不死是一种禀赋。

以上两类永生神话在谈及永生之时,皆避谈死亡,拥有永生属性的人、兽或神圣之地似乎并不需要经受死亡这一必然过程,可以说,死亡在此通过有意识地回避被消解掉了。而与之相反的,《山海经》的断首神话则不再回避这一终极问题,转而关注死亡的发生条件,并以“杀而不死”的想象抹杀了死亡的存在。如《海外西经》:“形天与帝至此争神,帝断其首,葬之常羊之山。乃以乳为目,以脐为口,操干戚以舞。”《大荒西经》:“有人无首,操戈盾立,名曰夏耕之尸。故成汤伐夏桀于章山,克之,斩耕厥前。耕既立,无首,走厥咎,乃降于巫山。”这两则神话解除了断首与死亡的关联,刑天与夏耕二者身首异处,灵魂却依旧留存于残躯之中,继续行使其生前意志,生命在此被赋予不可摧毁性。如此一来,死亡不复存在,永生便顺理成章了。

因此,先民幻想出各类永生神话,试图将“死亡”这一现象从有限的生命中永久地驱逐出去,以死之不必存在来实现生命的永恒。

二、化生与重述死亡

化生,指的是物、兽、人等各类物种通过形态的转变,使生命得以永恒地存续的动态过程。在“生”的内涵上,化生与永生有细微的差异,永生之生是绝对的“生”,故而不讨论死;化生之生则是相对的“生”,这种“生”的相对性,就体现在生命形态可以转变上,化生神话正是借助生命的多元化转变,重述了死亡的内涵。

观察《山海经》中的化生神话,可以归纳出三个特征:

一是物种失隔。万物之间没有泾渭分明的界线,人可以化为动物,如化鸟,见《西山经》:“(钟山)其子曰鼓,其状如人面而龙身,是与钦杀葆江于昆仑之阳,帝乃戮之钟山之东曰[山]崖。钦化为大鹗,其状如雕而墨文曰首,赤喙而虎爪,其音如晨鹄,见则有大兵;鼓亦化为鵕鸟,其状如鸱,赤足而直喙,黄文而白首,其音如鹄,见即其邑大旱。”因合谋杀葆江之罪,鼓与钦为帝所杀,化为大鹗与鵕二鸟。人也可以化为植物,见《中山经》:“帝女死焉,其名曰女尸,化为瑶草,其叶胥成,其华黄,其果实如菟丘,服之媚于人。”帝女死后化为服之媚人的瑶草。

动植物之间可以相互转化,见《大荒南经》:“有云雨之山,有木名曰栾。禹攻云雨,有赤石焉生栾,黄本,赤枝,青叶,群帝焉取药。”言明仙栾是精灵或黑鲲鱼的变生物。神之残躯亦可以化人,见《大荒西经》:“有神十人,名曰女娲之肠,化为神,处栗广之野;横道而处。”女娲之肠化成十个神人,这与盘古化生万物相似。甚至,无生命之物也可以化为活物,如夸父神话,夸父之杖因浸染夸父尸膏血肉而化为桃林。《列子·汤问》记为:“弃其杖,尸膏肉所浸,生邓林。”[3](P162)蚩尤神话与之类似,见《大荒南经》:“(宋山)有木生山上,名曰枫木。枫木,蚩尤所弃其桎梏,是谓枫木。”桎梏化为枫木,可能也是浸染蚩尤血肉之故。

二是生死弥合,死与生经由物种转化接续在一起。《海内东经》:“帝令祝融杀鲧于羽郊,鲧复生禹。”鲧化生之事又见其他文献,如《左传·昭公七年》:“昔尧殛鲧于羽山,其神化为黄熊,以入于羽渊。”[4](P1243-1244)鲧治水失败为帝所杀,无论是化龙还是化熊,其生命都通过转化形态得以留存,《楚辞·天问》言:“化为黄熊,巫何活焉?”[5](P100)即肯定鲧通过变化获取了新生。如此一来,死亡就不再是不可逆转的终结,而是生命以另一种姿态存续的起点。

三是形异实同,化生前后具有同一性。《北山经》记述:“(发鸠之山)有鸟焉,其状如乌,文首、白喙、赤足,名曰精卫,其鸣自詨。是炎帝之少女,名曰女娃,女娃游于东海,溺而不返,故为精卫。常衔西山之木石,以堙于东海。”女娃溺亡后愤而填海,一如为帝所诛杀的钦、鼓化鸟后为天下带来战乱、旱灾,这些带有复仇性的举动,充斥着浓郁的个人主观情感,是其为人时的意志的再现。

综上可知,在化生的过程中,各类生命形态之间是没有任何的隔膜的。这其中包藏的认知是:万物皆由气感化而成,只要气不绝,“生”就可以持续。而使气不绝的方法,就是“化”。但“化”可改形,不能绝气,进而强调化生对死亡的替换。

当物种之间失去隔阂,生与死便有了连接的可能。而当死亡不再是生命的终点,而是生命转化的节点,万物便拥有了内在的同一性。可以说,先民通过“化生”这一想象,有效地消弭了物种界限与生死阻隔,使得万物不再是孤生孤死的独立个体,而是紧密地贯连在一起,死亡的终结性由此被改写,“不死”成为了万物的共性属性。

三、复生与逆转死亡

复生是将生与死视作对立二元,因此,复生神话的最典型的特征就是包含死而复生的情节,它要求治愈肉体或唤回灵魂,对死亡实施逆转。《山海经》神话中的复生模式有两类:

第一类是通过巫医手段起死回生。如服食不死药,《海内西经》记:“贰负之臣曰危,危与贰负杀窫窳。帝乃梏之疏属之山,桎其右足,反缚两手与发,系之山上木。”窫窳被贰负与危所杀,帝因此对贰负与危实施惩罚。后来昆仑山群巫以不死之药治疗了窫窳。在《海内南经》又见:“窫窳龙首,居弱水中……其状如龙首,食人。”也肯定了窫窳被杀、群巫以不死药救之、窫窳变为弱水中的龙首怪等情节,构成了一个相对完整的起死回生的故事。

又如招魂术,“颛顼死即复苏”即此类。《大荒西经》:“有鱼偏枯,名曰鱼妇。颛顼死即复苏。风道北来,天乃大水泉,蛇乃化为鱼,是为鱼妇。颛顼死即复苏。”颛顼、水、蛇都与北方有关。北又与死亡、鬼神有密切的联系。《礼记·檀弓下》记载:“葬于北方,北首,三代之达礼也,之幽之故也。”[6](P272)因人死后要去往北方幽冥之地,故而要求人死之后葬在北方,尸体头部朝向北面。《檀弓下》又云:“复,尽爱之道也。有祷祠之心焉。望反诸幽,求诸鬼神之道也。北面,求诸幽之义也。”据此可得出两点,一是鬼神处幽暗之地,这一幽暗之地在北面;二是实施祭祀或祈祷等类似巫术的仪式,其目的是招魂。因此,“风道北来”等描绘的可能是招魂之事,“颛顼死即复苏”即为结果。

不论是服食不死药还是实施招魂术,都带有强烈的挽救生命的欲望。在这类神话里,死亡的存在被承认,死亡的发生也被允许,它更关注在死亡发生后的应对之策,试图对死亡进行人为的、主动的逆转,带有强烈的主观意志性。

第二类是赋予人类自愈再生的属性。如无啓国复生之人。《海外北经》:“无啓之国在长股东,为人无啓。”无啓人死后入土而心不朽,死后百余年又会再次生长,也拥有神奇的再生特性。这种再生特性可能来自于先民对自然的观察。首先,先民发现自然界存在能迅速自愈的物种,如《山海经》多次提及的视肉,分见于《海外南经》狄山,《海外西经》东北海外,《大荒西经》有沃之国等13处。郭璞认为,视肉即聚肉,是形如牛肝的肉状物,有自愈复生之能:“聚肉,形如牛肝,有两目也;食之无尽,寻复更生如故。”今人周士琦《“视肉”考》[7]认为视肉即古人所称的“太岁”,似太岁的“活肉团”近年多有发现,微生物研究认为,太岁是一种特大型黏菌复合体,确有自愈再生、不腐不臭的特性[8]。这使复生神话变得有据可依。其次,自然循环现象为此类神话提供了灵感。《南山经》:“(柢山)有鱼焉……其名曰鯥,冬死而夏生,食之无肿疾。”即先民将动物的冬眠当做死亡,而将其复苏视作复生。与此相类,月之晦朔被称作死而复生。通过观察时节性的复生现象,先民推物及己,认为人类也能通过类似自然循环的方式获得再生,这种再生虽然是被动属性,较第一类神话而言主动性稍弱,但也反映出了先民扭转死亡的愿望。

由此可见,与永生神话、化生神话相比,复生神话不再消除或回避死亡,是要求战胜它、克服它、逆转它。不论何种模式的复生,死亡得到了主动或被动的逆转,它不再被视作单向的终结,其沉重性与可怖性也因此削弱。

四、长寿与延缓死亡

长寿神话承认死之必有,是不可避免、不可消除、不可逆转之事。因此,它希望推迟死亡的降临,尽可能地延长生命存续的时限。《山海经》中长寿神话所体现的延寿方式主要有两类:

第一,将长寿视作先天禀赋,夸大寿数上限。《海外西经》:“轩辕之国在此穷山之际,其不寿者八百岁。”《大荒西经》:“有轩辕之国。江山之南栖为吉。不寿者乃八百岁。”不长寿者尚且拥有八百岁的寿数,极言此国人寿命之长。

第二,借助服食、乘骑等外力手段增加寿数。

首先是服食。《中山经》:“大騩之山……有草焉,其状如蓍而毛,青华而白实,其名曰,服之不夭,可以为腹病。”夭为短命,与寿相对。与蓍草相似的也属长寿草之类,人服食之后可以延寿不夭。

其次是乘骑。《海内北经》:“(犬封国)有文马,缟身朱鬣,目若黄金,名曰吉量,乘之寿千岁。”《海外西经》:“(白民之国)有乘黄,其状如狐,其背上有角,乘之寿二千岁。”乘吉量获寿千岁、骑乘黄获寿两千岁,增寿只需通过接触便能完成,类似瘟疫传染,只是将令人厌恶的疫病换为令人向往的长寿,是很原始粗朴的想象。

值得注意的是,《山海经》还有一类记载与追求长寿有关。

(杻阳之山)其中多玄鱼……其名曰旋龟……佩之不聋,可以为底。(《南山经》)

(阴山)其中多雕棠……食之已聋。(《中山经》)

(小侯之山)有鸟焉……名曰鸪,食之不灂。(《北山经》)

佩戴“旋龟”可以使人耳朵不聋,食用“赤菽”可以治好耳聋。“灂”音“叫”,郭璞注曰“不瞧目也。”徐复释“瞧”为“目劳损”[7](P4),指双目枯涩有病,即指食用鸪鸟可以使眼睛不干涩昏蒙。“无卧”,郭璞注为“使人少眠”,应指使人精力充沛,仑者山之木“食者不饥,可以释劳”,不周山有“嘉果”可以“食之不劳。”也属此类。眼花耳聋、牙齿松动、头发脱落是衰老死亡的前兆,据《黄帝内经素问·上古天真论》,女子“五七,阳明脉衰,面始焦,发始堕。”[8](P10)丈夫“五八,肾气衰,发堕齿槁。”[8](P12)人呈现衰老之态时“五脏皆衰,筋骨解堕,天癸尽矣,故发鬓白,身体重,行步不正,而无子耳”[8](P13),因此,若能避免眼花耳聋、精神昏聩,便能推迟衰老的到来,也就间接实现了延年益寿。

总体来看,在《山海经》的不死神话里,先民不追求死亡体验,不关注死后的世界,也不赋予死亡以艰深的意义,而是想方设法地对其存在给予回避,对其内涵进行重述、对其特性实施扭转、对其降临加以推迟,以此探求生命存在的更多种可能。永生、化生、复生与长寿等神话,皆建立在先秦已有的死亡观念的基础之上,以追求“不死”为核心,尽可能地扩展生命的长与宽,它们包藏着共性的乐生意识,迸发着鲜活的追生欲望。这种乐生取向与“舍生忘死”的节义观唇齿相依、相互映衬,反映了典型的民族心理特质。

猜你喜欢
大荒服食化生
情系农垦·镜凝大荒
服药以攻疾
从阴阳气血化生浅议熟地黄的临床使用
论哪吒的“肉身成圣”与宝玉的“归彼大荒”
幽门螺杆菌对肠化生胃黏膜Cdx2和肿瘤坏死因子-α蛋白表达的影响
胃黏膜“肠化生”就意味着胃癌?NO!
秋日感怀(新韵)
田幸云
陶渊明的餐菊书写与服食
《神仙传》中服食登仙故事浅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