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世纪东南亚华文闪小说的话语指向与叙事策略

2018-04-03 09:31
关键词:华文小说

潘 熹

(1.邵阳学院 文学院, 湖南 邵阳 422000; 2.湖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 湖南 长沙 410081)

闪小说是指字数限定在600字以内的小说新样式,是(广义)微型小说的一种。虽然作为与闪小说相似的具有微篇特点的传统叙事文本,无论在西方还是在中国都源远流长,但从时代的意义来说,闪小说是在现代社会发展中应时而生的一种文学形态,具有鲜明的当下性。闪小说之名,源自英文“Flash fiction”。汉语“闪小说”一词出现于2007年,由中国作家马长山、程思良等人提出和倡导。

闪小说和微型小说的区分,主要体现在字数上。闪小说的篇幅比传统的微型小说更精短。汉语闪小说发起人与代表性作家程思良先生认为:从作者的角度看,闪小说是灵感的火花,是心灵的闪电;从文本角度看,闪小说短小精炼,常常以小见大;从读者接受角度看,闪小说是一种碎片化的轻松阅读,符合现代生活的快节奏特色。所以闪小说应追求“微型、新颖、巧妙、精辟”。

闪小说2007年闯入中国文坛后,立马引起泰国司马攻先生的注意。司马攻是泰华短篇小说、微型小说创作的开拓者、著名作家,他率先写作闪小说。尔后泰华作家共同发力,仅仅几年功夫,泰华作家的数百篇“闪小说”闪耀文坛。受此影响,新加坡、马来西亚等国的华文作家也投入到闪小说的创作中来。如今,在东南亚地区,新加坡、马来西亚、泰国、印度尼西亚、菲律宾五国的华文闪小说创作呈现出较为繁荣的局面,而越南、缅甸等其他国家的闪小说创作则较为薄弱。

由中国大陆朱文斌和泰国曾心两人主编的《新世纪东南亚华文闪小说精选》(浙江工商大学出版社,2017年版,下文所涉东南亚闪小说只标作者作品名,不再注释)共收录了东南亚七国42位作家的305篇闪小说。本文试以《新世纪东南亚华文闪小说精选》为样本,走进东南亚华文作家创作的文学世界中,去分析华文闪小说所显示的创作旨趣和话语指向,去理解作家们基于闪小说的艺术特色而采用的叙事策略和艺术手段。

一、创作主旨与话语指向

文学承担着叙写世情人生的功能。闪小说虽然篇幅短小,容量看似不大,但同样是再现现实、表现情怀的一种文学样式,而东南亚的华文闪小说,以东南亚的地理和文化为背景,以当下时代为视野,同样书写着丰富的现实人生。仔细检索和分析选集中的篇目,通过对其话语体系的把握,概括出比较清晰的四个方面的话语指向:摹画世相的流转;批判社会的失范;剖析人性的正反;阐发人生的哲理。

(一)摹画世相的变化

选集中有不少篇目直接描写世事变化中的各种情形。历史在前行,社会在发展,东南亚各国的风情世相也会有或多或少的变化。这一方面是生活方式的变化,同样也是社会心理的变化,有时还是文化选择方面的变化。

希尼尔(新加坡)的《就在半懵半懂之间SMS给老妈》就描绘了当下新加坡乃至整个东南亚华文式微的现状。母子间互发简讯,面对孩子的提问,母亲机智地用类似猜谜语的方式,让孩子自己从一堆汉字中找出答案,然而孩子因为母亲给出的复杂汉字谜题而感到费神,并抱怨母亲教的比学校的学习还难。面对华文教育的缺失,中华传统文化的继承困境,希尼尔在小说中通过母亲的话语表达了观点:华文教育式微与教育当局的观念有关,更与新一代的青年与中华文化渐行渐远的事实有关,作者对华文教育的陷落敲响了警钟,同时也表达了深深的忧虑。

蔡家梁(新加坡)的《毛笔字》,笔触不是很沉重,但也难得轻松。“我”的爸爸生前写着一手好毛笔字,所以向来要“我”学习书法。虽然“我”的时代,学校就不再写毛笔字了,但“我”就在三四岁开始学书法。父辈对于书法的那种感情在我的记忆中是如此的清晰。当我的大手包裹着我的儿子的小手教他写毛笔字时,“忽然间我的泪水滴在纸上”,而小小的孩子此时是无法理解我内心那份潜隐的源自中华传统的书法情结的。年红(马来西亚)的《但是》中会长先生将金钱利益比作“大我”,视华文事业为“小我”。虽然作者的本意是以反讽的腔调撕开会长先生的虚伪面具,揭露其滑稽、丑陋的形象,但故事背后所展示的华文式微的社会现实还是让人默然。

泰国若萍的《心结》中,爱书如命的老吴即将举家搬到内地,他面临着如何处理书架上的几百本书的问题。在无法为书找到归宿的焦虑中,在吴嫂整天的嚷嚷中,心灰意冷的老吴最后同意吴嫂把书等同于废纸卖掉。本文的主旨实质上讲的是在现代化的时代旋涡中,个人对精神追求的逐渐淡化,所谓“心结”,即是与老吴同感的作者对这个“物质化”的时代的无奈。

博夫(泰国)的一系列闪小说则以幽默的语言,令人哑然失笑的故事,给我们呈现了当下社会的众生相,这是一种俗世的人事,是现实的人际关系,是当下普通人的生存现状和事理纠缠。如《女佣》中小女佣与女主人对话中暗含的欲望型的男女关系,《群发短信》中折射的某些以权力和资源为背景的“性福利”,《习惯》中源自传统俗文学的对小人物习惯性的小小的嘲弄,《钓鱼》中对醉汉的盲视行径的描绘,等等,都颇有现实感,轻松风趣的话语推进引人发笑,也会引起读者某些思考。

以现代生活为背景,去呈现各种与现代人的生活方式、社会心理有关的各种问题,也是不少闪小说所关注的。如杨玲(泰国)的《手机》中老周与老友们约定一起吃午餐,老周因没有智能手机也不懂上网,与老友们都拿出手机对盘子猛拍并各自传给亲友看相比较,竟然显得不合群,甚至“格格不入”。这篇小说非常符合现在的社会环境,对当代人依赖手机的问题提出了自己的看法。人们出现了吃饭先拍照,拍完分享社交圈,却不和当面一起吃饭的人交流的怪象。

余问耕(越南)的《好梦》以网恋为题材,讲述了一个为家人而耽误终身大事,最后不堪寂寞的女子通过网聊认识越侨帅哥,最后被骗财骗色的故事。当今社会网络技术发达,人们的交流方式也发生了很大的变化,许多人在现实中无法满足欲望,往往通过虚拟的网络世界去满足,甚至通过网络去追求所谓的真爱,但虚拟的世界风险与机会同在,受骗和被伤害的例子也屡见不鲜。《好梦》中揭露的现象,发人深省。

(二)批判社会的失范

在现代社会的飞速发展中,社会矛盾与人们的各种追求或欲求会汇聚成现实的名利场,社会规范或价值观瓦解或缺乏,所以俗恶登场、中正退却在某种意义上也会成为社会的常态。闪小说篇幅不长,语言不多,但一样可以具有强大的批判功能。通过文学话语的显现,将社会的各种不合理的现象加以揭露,在作品呈现的人、事的丑恶中辨明秩序和正义,在作品的批评语境中强调规范和正道。

梦凌(泰国)的《第三只眼》就显示出这种辨析和匡正的意义。小梦因车祸而多了一项奇异功能,能够通过别人的眼睛看透人的丑恶本性。她发现了老总詹姆大叔的好色、柜台接线生的偷窃行为、社长秘书勾搭社长、邻居大叔与张寡妇的奸情等被社会世俗所鄙夷的道德败坏的失德失范行为,但唯独他守寡的母亲没有秘密。小说揭露了社会上一些人们貌似良善、规矩背后的肮脏行为,对丧失的道德现象进行了批评,也对依然洁身自好、守德自律的人予以肯定和褒扬,这般淤泥之中的清流,也是重构高尚道德的希望。

不少闪小说对社会盛行的逐利或贪腐行为进行批判。年红的《新巴士上路了》和《商界奇才》就是这方面的代表作。《新巴士上路了》的故事简短,但以小见大,揭露了行业乃至整个社会运行的畸形。作者以“豪华巴士公司的五辆新车上路”这一事件为背景,简单的几行语句形成了一条清晰的利益链,从上到下环环相扣,揭开行业内“潜规则”的面纱。巴士公司只是社会经济发展小小的一个方面,展开联系,整个社会的经济利益链中又该有多少黑暗面。而《商界奇才》中就把商业贸易行为中的唯利是图、利益输送、互相利用的各种暗箱操作行为用利益关联人之间打电话的方式呈现在读者面前,所谓的“商界奇才”背后多是熟悉“潜规则”、操弄手段的食利主义者。社会的逐利风气应该说污染了社会几乎每个层面的人。《阿龙嫂的二十一元》中的阿龙嫂三天的辛苦低贱的打杂,才挣了二十一元,结果因将老旧的旧踏车停在后巷,被执法人员拖走了,需到县局缴纳二十元罚款。而林太深(泰国)的《貔貅》中,深山古刹中僧人以佛缘的名义推销观音莲座,要价3333元,因“我”面有难色,转而推销已开光之貔貅。

许通元(马来西亚)的《胶袋》和年红的《但是》则是对社会的虚伪现象进行批判。《胶袋》中新来的国外留学生,刚进公司便成了主管。她人前大打环保牌,尤其要求大家尽量不要使用胶袋(即塑料袋),但实际上她的男友就在一家胶袋生产厂家工作。小说通过前半段的铺陈与结尾的转折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效果,也增强了对这种虚伪的人前人后不一的人物的批评意味。《但是》中会长讲话中的慷慨激昂和每一段最后的“但是”转接一个理由和借口,华丽漂亮的话语无法掩盖其虚伪丑恶的本意,其被嘲讽的形象亦跃然纸上。

还有一些作品通过对底层人物的生活和命运的显现,让读者对普通人甚至困苦之人的生存际遇唏嘘外,也理解了作者对社会弱势群体的深切同情和对社会国家运行中的诸多不合理现象的批评立场。

洪泉(马来西亚)的《她的假牙裂了》讲述的是“她”一生劳累,平凡而清苦,连假牙套都舍不得换,最终因口腔癌而凄惨地离开了人世。若萍的《庆生日》中的胜才回到既不能避风、也不能避雨的巷尾的住所,与家中残废的狗一起来过50岁的生日,在想象的美食美酒的陶醉中被狗吠声唤回现实后,留下的只是凄惨与孤寂。许均铨(缅甸)的《胡可的无奈》讲述了非正式居民胡可在澳门勉力生存却备受压迫,艰辛无助的经历。《马夫阿强》中的阿强乐于助人,吃苦耐劳但避免不了一次次遭受疾苦,反映出底层人物的艰辛和痛苦,控诉了整个社会的残酷不公。符慧平(印尼)的《夭殇》更是讲述了出生在一个贫苦家庭的婴孩在未满周岁就夭折的悲惨故事。一个生命从降生到陨落,如此短暂,这其中的心酸和痛楚,是现实人生。在泪眼问天的同时,这种对现实无情的批判又增添了更强的力量。

(三)剖析人性的正反

人生中的许多感动和幸福都来自人性之善的加持,同样人生中的许多挫败和痛楚通常来自人性的负面的冲撞。因有了人性的复杂,生活中才有了情感的充实和异变,才会有伦理的合德与失陷。

司马攻的《贼》系列共四篇(四个故事),行文和结构,颇见匠心。四个故事的四个结局,简直就是人性辨析之后展现的四个样板。《贼》系列每篇都用同一事件、同一语言开篇,前两段的字句一模一样,讲的是在一个深秋的夜晚,父子俩被一声巨响从梦乡惊醒,起床查看,发现了从后阳台穿越铁栏杆入室行窃的贼,因铁栏杆断裂,倒地受伤,贼苦求不要报警,然后父子二人把贼送医,并承担医药费。到此,是《贼》系列四个故事不差一字的共同开场,但接下来的结果却大相径庭:结局一为善有善报。行善者在三年后的特大水灾威胁到“他”家的商铺时,已改过向上当上保安组长的“贼”率众保住了他的财产;结局二为善遭恶报。三个月后被救的贼熟门熟路,带领众贼偷光他家的财产;结局三为因缘有报。二十年后的“他”生意失败,与女儿相依为命,贫病交加。在医院遇到当年的“贼”,“贼”的儿子也是医院的心脏科主任,主动承担费用为“他”做手术治好病。他和当年的贼不仅成了儿女亲家,两人还成了好友。“他”的行善积德,贼亦行善报恩,福报更延伸到了后代;结局四为农夫与蛇。“他”在三年后参加一个盛大宴会,一个身兼多职的暴发户富豪——也就是当年的贼——碰面了。“他”回家三天后在路上被暗杀,显然是那个贼怕暴露不光彩的历史下的毒手。一个典型的农夫与蛇的故事。《贼》系列需要当作一个整体来看待,其构思奇特、结局多变,恰恰展现了人性百态,把人性善恶、情理正反解剖式地呈现给读者,让人掩卷深思。

但在东南亚的诸多闪小说作品中,我们感受到了更多人性之善,体会到亲情、乡情、家国情的温暖与深沉。司马攻的《靠窗那张床》中的儿子沉静少言,但对父亲的一片孝心天地可鉴。晶莹(泰国)《榕树下》中的百年榕树是时间的见证,更是一种精神的象征,暗含了几十年的恩情,象征了知恩必报的精神。这样的作品还有今石(泰国)闪小说中的“爱与人性”,澹澹(泰国)和温晓云作品中的“爱与善”,莫凡的“宗教与善”,还有周沫(泰国)作品中的“爱情美”“家国美”等,都让人感动和珍视。

将人性置于家庭和婚姻伦理中去考察,人性有时不再仅仅是真善的温暖,当人性与利益交织、与外情纠缠,在世俗的风云中裹挟前行时,有时也会失其明丽的本色。

林锦(新加坡)的《2%的希望》表现了当代社会中亲情日渐冷漠,下一代对于父母长辈不仅没有尽到赡养之责,更没有关心和尊重,有的只是尽可能的利用和差遣。曾广健(越南)的《这栋房子》更是通过病重的老太婆死前死后其儿女、孙儿媳婿们的言行突转,揭示了现实社会中人类的虚假与丑恶的一面。辛白(新加坡)的《出轨》和《等》这两篇闪小说讲述的都是男女之间出轨的事。婚姻中的出轨,伤害的不仅是人,亵渎的是真爱,也容易失去平凡而稳定的幸福。出轨者通常表演的是爱情,消费的是欲望,而真正暴露的恰是那人性中的驳杂和阴暗。

(四)阐发人生的哲理

闪小说篇幅简短,但其意味并不简单,微型是其形,而意深是闪小说的追求。所以,闪小说通常是通过对语言的组织、情节的设置、情境的安排,表现闪小说特有的意义深度。细读东南亚华文作家们的闪小说,很多作品在看似寻常的话语建构中阐发了一定的人生哲理,这正是闪小说的魅力所在。分分钟的阅读,若有所思,掩卷静想,终悟其妙,闪小说一样能在较短暂的文字体验中获得思考和收获。

周粲(泰国)的《如果》讲述的是人生由很多“如果”构成,在起承转合的节点,人如果可以及时转念,接下来的路可能走进另一番景象。人生若能回头,其实发现错过了那么多的转机;人生若能重来,那么多的埋伏能否真的避开?其实,人谁都没有机会选择从头再来,但唯一可以相信的是,在生活的道场里,不贪恋、不妄为,保有一颗纯正之心,那么,前行之路虽有坎坷,但一定会走进光明之域。《如果》呈现的是剥开迷雾之后的人生反悟。而蔡家梁的《聚会物语》,以简练的文字,以排比的句式,以少年、成年、中年、老年四个阶段,借同学聚会这一视角,宏观而简略地勾勒了人生的得与失,亦不失为一种随时间同行的平静和领悟。朵拉(马来西亚)的《不在》表面上说的是人生的相遇和等待,但正如文中所说,“要碰到对的人,在对的时间,并非易事”。大千世界,纷纷攘攘,人潮汹涌,但这对的人、对的时间,是一种人生际遇,更是一种人生追求,或许此生只有相遇而难有最终的相契。

许均铨的《相思鸟》和澹澹(泰国)的《自由》都是对于自由的向往和寻找。每一个生命体都是伟大而独特的存在,而当其生命遭到束缚,那种无力与绝望感无疑便是其最大的痛处,不管是鸟还是人。《自由》中的妻子决定重新寻找自由的生活,这其实是新时代女性的明智选择,因为相较于行动的被束缚,心灵的桎梏更加消磨灵魂。

周德成(新加坡)的《叮》和《冲》两篇闪小说也别具意味。《叮》讲述了“我”与即将离世火化的友人遗体告别的简单故事,《冲》则讲述了一个新生的故事。周德成善于把生活中常见而普通的心思和情感,通过文字巧妙地在文本中呈现出来。《叮》和《冲》就是以平实清淡的文字,谈到死或生的问题,给人以深厚的思索。而方路(马来西亚)的闪小说在审视死亡、感受生存时,其行文则显得惊人眼球,甚至在题目的命名上,都不落俗套,有时令人讶异。细读方路的作品,能体会到生死的认识:生与死与其说是相互对立的两极,倒不如说是彼此渗透的生命之维本身。

邡眉(马来西亚)的《大潮》同样对当下人有相当的启示作用。《大潮》讲述的是一位失意的女子在大潮来临之时,守着最初的海誓山盟,执意等待,在历经潮水的洗礼和生死考验后,女子的自我意识开始苏醒。人生当然会遇到真情,人生亦会陷入迷情,在浮世中全情投入是具有勇气的,甚至也是可贵的,但爱的最大前提是自爱,同时能原谅逝去的爱亦是大爱。生活中也会有很多有形的“大潮”,也会有很多无形的“大潮”,但只要在现实困境和心理(情感)困境的纠结和碰撞中,能悟得生命的可贵,能在思想的转圜中获得自我意识的升华,亦是人生的最大获益。

二、文本特色与叙事策略

闪小说的基本特征是“微型、新颖、巧妙、精粹”。在最小的篇幅里表现尽可能深厚的意味,是闪小说的文本特色。所谓“螺丝壳里做道场”,这“道场”一样热闹,一样的仪式规范;所谓“指尖上跳舞”,这“舞蹈”同样热烈,同样的韵味深沉。所以这种“纸短意长”的文字样式和文体特质就要求闪小说必须在切合自身特点的同时,在艺术手段和叙事方式上形成自己的特点或者特色,这样才能真正实现闪小说的文体独立和文学效用。笔者在东南亚华文闪小说作品中发现了这种丰富而清晰的特质。

作家们为了讲好故事,所采用的属于闪小说的叙事策略或叙事尝试是多样化的。这些叙事策略和努力主要体现在这几个方面:有的在平实的语言和平常的故事中,蕴含深邃的哲理,形成一种平淡中的深度;有的运用了巧合或反常来增强故事的张力;有的通过虚幻与现实的交织来延伸和丰富叙事时空和情境;有的通过情感叙事或者意象塑造来深化故事的意味。

(一)强化语言的表现功力,在平常事中见宇宙人生大义

应该说在平常中见深义,这既是生活的升华,更是艺术的高度。“平常”与“赜隐”统一应该是闪小说追求的境界,即用平实简约的语言,写平常之事,但能启示对宇宙幽微义理、人生至情至理的思索。这就要求作者最大限度地强化语言的表现功力,以实现闪小说“言约义丰”的文本特色。东南亚不少华文作家都能通过闪小说展现这种叙事能力和文学的表现力。他们在作品中的题材选择、言语组织、故事推进等方面不刻意追求奇巧,恰恰在对俗常人事的书写中,隐现了故事背后的微言大义。

司马攻作为泰华文学的领军人物和创作的中坚力量,应该说是“平常与赜隐”统一的代表性人物。司马攻先生的文笔简练、平实而老辣,他的闪小说大多简短精炼,叙写的都是生活中常见之人、事、物,但道理深刻,总是将哲理融入故事。语言的精当、纯熟的话语组织使读者在较容易的接受文本的同时,也能进一步体味文本深厚的蕴含。前面提到过的“贼”系列,在文章格局上令人耳目一新。但文中故事无论哪种情况的结果,其实在生活中都是曾经有过的,所以作品在展现世态故事的同时,将生活的复杂性、人性的幽微莫测,以及艺术文本表现的多义性等多方面呈现给读者,令人叹服作者的笔力老到。

《心有灵犀》这篇闪小说从故事来说则更简单,看似波澜不兴,实则蕴含了人生大智慧。一对恋人经过两年的热恋后结婚了,随着时间的流逝,二人的争执越来越频繁,以至于分居,女主人回娘家了。第二天,两人在婚前经常约会的香香咖啡店又和好了,解决了两人的婚姻危机。这篇不足300字的闪小说,以平常的婚恋题材,以平静的话语讲述了人生相处的道路。相聚即缘,婚恋即是相知相合的神圣形式。天下有情人在纷繁浮躁的生活中做到彼此理解、心有灵犀,这不正是婚姻的路径和归宿吗?而心意相通、心心相印的背后确也隐含了个人自我意识的升华、对空间延伸的认同、对他人精神上的呼应。有如此境界,人生夫复何求?

朵拉的《青山依旧在》故事极简练。“郁翠青葱的山上,首次相遇,言谈甚欢,相逢恨晚。”所以两个人相约“明年一起再到山上来过农历新年”。半年后,其中一人车祸逝世;约会的时间近了,另一个因病去世。再见的时间终于来临,两个人皆无法前去赴约。“山,青绿地矗立。”全文仅102字,看似平常的约会故事背后,意味极其深邃。常言说“人生得一知己足矣”,所以知音之交的同怀同契天地可证,而信义相交背后的承诺更是无价。但交谊和承诺在生命的无常面前又显得如此沉重和无奈。生命有限,青山不老,在有限和无限的矛盾中思考人生的选择和追求,追问人生价值和人生哲理。拭去心灵浮尘,把那份人生相知的纯粹留与青山作证,那不也是永恒吗?

周粲的《热闹》也是在平常化的叙事中,善于捕捉对于生命的体察,他的作品多采用生活化的视角,让人在看似庸常的见闻中,捕捉触动人心的激发点,以此来书写对生命的灵思和启悟。另外林锦的《出闸》《闪坠》等都是在平常叙事中,在日常的视角中,引发人对生存和追求意义的深思。

(二)运用生活中的巧合或反常来组织情节,以增强故事的张力

巧合与反常主要是指闪小说在情节的设置与发展中,将生活中的偶然性艺术化地呈现其中。闪小说作为小说文体,当然应该有情节的推进,但是因为闪小说的篇幅过小,在故事情节上,也就难以完全按照一般小说的情节铺展,所以情节推进过程中的某些突转或重合就显得别有特点,能增加故事叙述中的张力。

“巧合”是喜剧中常用的手法,尤以莎士比亚早期的悲喜剧最为突出。泰国马凡的闪小说就善于以“巧”著文,在有限的篇幅中勾勒出跌宕起伏的故事情节,使不经意的偶然成了生活真实的写照,对具有巧合性质的生活现象进行艺术本质的概括。《东南飞》中的“他”和“她”相恋了三年,在结婚日的前三天,男方的父亲遭遇车祸而归天,婚事被搁置下来了。“一代情,一代诗,一代流言”,男方的母亲再也不肯儿子娶她为媳妇。“美梦化为烟云”,“从此,孔雀东南飞,婚姻嫁娶各走前程”,故事若只至此,也就是一个现代版的焦仲卿和刘兰芝的故事。然而接下来的情节发展让故事有了新的姿态和内容。五十年后适逢对方的孙子孙女结婚而再度相逢,旧情的无奈、岁月的沧桑,留下的都是无语。善用巧合可以说是这篇闪小说的最大亮点,利用生活中的偶然事件安排故事情节,深化故事的悲剧色彩,意料之外,亦在情理之中。

而《小偷》和《挨了一巴掌》则轻松得多,把生活中的巧合搬进小说中,增进趣味,颇有喜剧色彩。《小偷》中的“他”刚从乡下到城市找工作,饥渴之中忍不住偷了水果摊上的一个苹果,正好被巡警逮住,抓到警所问话结果因为自己是结巴而不敢回应结巴审案警员的询问,怕被误会学结巴说话而挨揍。喜剧化的结局冲淡了故事原有的淡淡的酸涩基调,转而留给读者某种回味的释然。《挨了一巴掌》讲的是一男一女两个结巴相亲的趣事。男女双方都不知道对方是结巴,当男方开口介绍自己的时候,女方以为是在戏弄她,于是给了他一个巴掌,殊不知二人是同命之人。误会演绎冲突,巧合则使平淡的情节出现转折直至高潮,加强了喜剧效果,也使读者回味无穷,产生了巨大的艺术魅力。

同样是泰国的华文作家温晓云也擅长运用巧合,她的《善有善报》和《福报》通过巧合的情节设置,其旨向主要在宣扬“爱与善”,两篇闪小说通过故事来告诉世人:做人应该心存善念,乐于助人,好人终会有好报。

反常则是小说中的情节发展似乎不符合日常人情,人物的言行和情节的转换让人感到意外。反常看似有悖常情常理,但是在艺术中经过升华、彰显作者的创作主旨之后,恰到好处的融合在艺术情境中,因为艺术是超越日常人事、俗世人情的。反常和合道实则是统一的,是文学作品的艺术魅力和思想价值之所在。

曾心的《卖牛》曾在泰华闪小说征文比赛中获奖,书中写了一个匪夷所思的人牛情的故事。乃仑在与牛相处的过程中,建立起亲密无间的情谊。牛仿佛也有了人的情感,在主人晕倒时用舌头苦苦舔醒主人。老人和牛相依为命,乃仑从自己的衰迈推及牛的衰迈,并为之预作安排,这便是“卖牛”的起因,所以当老人生病卧床时,愿意卖牛为牛找生路。他不管价高价低,只看买牛的来意,对出价三万、五万的不卖,对“说明了干农活的牛病死了,还把它埋了”的乃宽却主动降价到一万并成交,这种“反常”以至于“引起村头村尾一片哗然”。而更大的“反常”还在结尾:乃仑病危时,买牛的乃宽去看望他,乃仑颤抖的手掏出一张纸条,便撒手人间。买主不解的看了纸条,上写:“你那一万铢,我还没用,藏在枕头里,取回去好好养我的牛。牛老了,千万别牵去屠宰场。”作者在有限的篇幅中,描摹了一幅饱含深情的人与动物的情谊之图。故事看似出乎人之常情,实则合乎情理。《卖牛》所表达的是在人情比纸薄的功利化背景下,人应与动物及其他生灵和谐相处、人与自然相依相亲的存在大道。

(三)通过虚幻与现实的交织来延伸和丰富叙事时空和情境

闪小说中的“虚幻”是指背景或场景的非现实性,它可以是神话环境,可以是科幻背景,也可以是超现实的现象,甚至某些作品中的惊悚细节类都可以归之为“虚幻”,因为它与日常现实的环境、生活场景、客观情境相去甚远。东南亚的华文闪小说有不少作者习惯于在作品中创造这种“虚幻”,通过作品中的“虚幻”与现实的交织、转换,丰富闪小说内在的叙事情境,延伸闪小说的艺术时空。

陈政欣(马来西亚)应该说是这种虚幻与现实结合的典型代表。当然,陈政欣总是敢于尝试多种创作方法,题材涉猎范围十分广阔,但在他一系列闪小说作品中,神话寓言的化用,打破时空、虚实结合的叙事特征是很鲜明的。他的《悟空》《悟空悟空》《悟空的事》等作品中时空转换、古今穿越、神幻与现实交织,在一种近似光怪陆离的故事情境中叙事阐义,读者读来确也有一种不同寻常的阅读体验。

《龙的长城》一文用“龙”的口吻,自述了龙因失笑于一场人间纷争而被玉帝贬到人间及其后来在人间所经历的故事。这条龙是慈悲之神,在见证了人间无休无止的争执后,看破尘世,终于收起尘世之心,化成一座僵硬的万里长城。陈政欣的《龙的长城》是一篇充满寓意色彩和东方神话感的小说,龙作为中华民族的图腾本身就带有神秘、神圣的光晕。陈政欣不仅赞美了万里长城的宏伟壮丽,而且神化了万里长城的由来,小说中流露出作者潜在的中国情结。文中对于时间和空间的拓展,对生与死的反思,对战争与和平的书写都是通过虚幻与现实的交织,在独特而神奇的叙事情境的创造中来实现的。

《清明节》是作为后代的儿子在清明节为已逝的父母双亲上坟捎去拜祭礼品的故事。《车祸》是用倒叙的方式借助一位亡魂的声音回忆了“我”在车祸前后的经历。两篇闪小说的奇特之处,都是以亡魂作为故事的叙述视角,而小说中那与现实人生几无二致的人事关联、情理逻辑,让读者误以为就是可叹的功利的现实本身,这也是陈政欣闪小说的叙事魅力。前者在诡谲的鬼魂叙事视角中,处处表现了作者对现实问题的关注,借助独特的叙述将当下青年孝义的沦丧现实揭露摊开。后者“以一位刚翻车而亡的叙述者,耍完时空混乱、虚化生死的游戏”。文章虚实交错,鬼魂和人角色转换营造出诡异阴郁的氛围。然而,看似虚构的、充满幻想的小说实际指向的是现实的人们,将现实的人伦、情感置于小说亦虚亦实的时空,那人性中正反的分野袒露得如此清晰。

许通元的《玫瑰》和《神屋友》两篇闪小说就故事的基本构架而言,都是以现实为背景,但作品中引入了一些超自然的现象,都具有了强烈的惊悚效果,让作品都颇具魔幻主义色彩。同样,方路的闪小说在命名上就多具有惊悚诡谲的特点,例如《七人头》《一双眼》《断掌女》等,很是夺人眼球。这种与现实生存体验和常规阅读经验有着某种疏远的作品题目和细节,在这个生活节奏极快的信息社会,确实能瞬间抓住读者,能给读者一种耳目一新的阅读感受。

(四)通过情感叙事或者意象烘托来深化故事的意味

闪小说在简短的篇幅中展现故事、抒写人生、阐发意味,其中人物、事件、场景毫无疑问是基础,这是小说作为叙事文本的要素。但为了强化闪小说的表现力,情感贯注和意象创造也是闪小说的叙事策略之一。通常闪小说中的情感不是直接抒发,而是通过人物行为、情节逻辑、场景烘托流露出来,作为一种氛围、一种情绪、一种意味熔铸在故事的进程中。意象同样是作品内容中的核心单元要素,它是作品中的独特形象,也是呼应故事的线索,更是能指向主旨的亮点。所以,情感和意象的强化一方面让小说内容更充盈,同时也能激发读者的审美体验,使其在共情的体悟中升华。

林太深的闪小说题材广泛,不仅写思乡之情,也歌颂母爱。这些都是人类古往今来共通的情感,弥足珍贵。《离家》主要讲述了这样一个故事:儿子要远行,母亲心中有万般不舍,却强忍泪水为儿子收拾行李。儿子看见母亲的皱纹和白发,开始动摇,不忍离去。最后儿子还是听了母亲的话,为了前途,忍痛离去。这篇闪小说写得层次鲜明,波澜迭起,同时又情真意切,充满温情,让人感动。小说如同散文小品一般,将母子分别时的缱绻深情表达得淋漓尽致。应该说这是最能体现林太深“抒情叙事”特点的作品之一。《送别》这篇闪小说读起来就像一首诗,小说多以单行排列,且以对话为主。夕阳西下,两个人依依不舍:“故乡的一切也就和异乡差不多,咋就这般叫人牵肠挂肚呢?”小说简洁而别致,深沉而有力,字里行间都是对故乡的眷恋之情。“不是说吗,美不美,乡中水,亲不亲,故乡人。”小说并没有运用传统的留白技巧,而是直抒胸臆,对故乡的爱表达得酣畅尽兴、毫无保留。林太深的《一封救灾信》中的情感呈现又是另一番韵致,小说甚至谈不上有抒情,但在叙事进程中,平实甚至稍显零碎的文句汇聚成了浓烈的故国情怀。

若萍和温晓云作为女性作家,善于以女性细腻的心思、独到的观察力去捕捉生活中的情态,去发现人情人性中的感动。温晓云的闪小说《养子》最动情处在结尾。“红婶”得了肾萎缩,危在旦夕,必须换肾才能维持生命。她有两个儿子,一个亲生,一个收养,她对他俩一视同仁。“老天总是眷顾好心人的,红婶终于得到肾源,顺利地捡回了老命。”术后,养子峰一直没有出现来看望她,直到出院那天,护士告诉她,给她捐肾的亲人从昏迷中醒过来了。“红婶赶到重症室,见到了骨瘦如柴的峰,正微弱的叫着妈!”这声“妈”胜过千言万语,唤碎了读者的心。“妈”虽是本篇最后一个字,但不是全篇的结束,是震撼人心的开始。

梦凌的闪小说则善于用意象叙事,作品中的意象不仅是内容要素,而且能深化情境,把平实故事中的深沉意味揭示出来。《陪你一起看流星》中,“他”和“她”是如此的相爱,然而他们又是如此的不幸,去年的那场车祸让“她”失去了明亮的大眼睛,“他”侥幸平安,却被查出肺癌晚期……今天,坐在山顶,“她”陪“他”一起看流星,这是“他”最后的心愿。多年前的相遇,也是在这里,“当流星划过”,“他”看到了“她”美丽的大眼睛。多年后的今天,“又一颗流星划过,像火花,瞬间又消失在天际”。“他”最后去了,留下遗嘱:死后把双眼移植给盲妻。故事的叙述令人泪奔。但“流星”的意象又让人领会了许多:这是见证美好的意象,也是带来瞬间光明的意象;而流星的消失,又是生命的暗示。意象在叙事中贯穿了过程,更承载了意味的重托。

《窗外,露更重》也讲述了一个凄美的爱情故事:“他”猫在树上等候了一天,想杀掉他有多年深厚感情的变心的女人,结果通过“她”和她母亲的对话,发现了真相,自己所爱的女人是为了救父亲出狱不得不牺牲掉自己的幸福,嫁给了另一个男人。故事的最后,“他”选择成全“她”的选择,毅然落寞离去。故事在夜和露的意象烘托中,告诉了读者爱的最高境界就是成全对方。《秋天,叶子红了》是写亲情之作。秋天、红叶本身就是伤感之物,发人愁思。作者意在写亲情伦理故事,却用了秋天、红叶的意象,将因公去世的儿子的归家时间定在秋天红叶之际,情景交融,更为故事抹上了一层悲伤凄凉之色。

三、结语

闪小说作为一种新的文学样式,顺应社会发展的现实潮流,适应当代社会的生活节奏,切合当下人们的文本选择心理和阅读习惯。其具有心灵闪电的创作机缘,纸短意长的文本特质,娱乐化、碎片化的接受表征。闪小说既具有传统文学的基本功能,也具有与时代同行的新特点。

东南亚作为一个地理和空间意义上的区域,不仅有属于自己的独特的历史和风情,更有与中国(大陆)割舍不了的亲脉根缘和文化联系。所以东南亚地区的华文创作也是一道特殊的风景。在现代社会生活的快速发展中,在所在国主流文化的“挤压”中,华文作家创作闪小说未尝不是一种符合现实的选择,也是一种星火复燃的努力。他们用华文复写现实、回望历史,用华文袒露情缘、提振传统,有着令人感叹的生命趣味和精神指引。

毫无疑问,新世纪东南亚的华文闪小说是属于文学的新样本,它不仅是东南亚华文作家对现实的关注、对生存的观照,也是对话语的选择、对艺术的尝试。他们在闪小说的文学时空中,或描绘世态风情的变化流转,或批判社会的种种不合理,或剖析情感、伦理,或阐发人生哲理。把对社会人生的所观、所思、所悟凝聚在文本的话语体系和情理逻辑中,呈现出鲜明清晰的创作主旨。同时为了突出闪小说的文本特色和强化闪小说的艺术魅力,有的在平实的语言和平常的故事中,蕴含深邃的哲理,形成一种平淡中的深度;有的运用了巧合或反常来增强故事的张力;有的通过虚幻与现实的交织来延伸和丰富叙事时空和情境;有的通过情感叙事或者意象塑造来深化故事的意味。东南亚华文闪小说中的这些叙事策略和叙事尝试不仅能有效实现华文作家的创作意图,更是展现了属于闪小说自身的艺术气质。应该说其叙事策略和文本的话语指向呈现了东南亚闪小说当前的艺术路径。我们相信,只要东南亚的华文作家继续保持这份文学的热情,继续保有那份割舍不了的华文情结,未来的华文创作一定会取得更大的成就。

参考文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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