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爱侠
(宁波大学 马克思主义学院,浙江 宁波 315211)
“商帮”是指“以地域为中心,以血缘宗族和地缘乡谊为纽带,在客居地建立同乡(或同乡兼同业)会馆、公所,自发形成的既紧密而又松散的商人群体。”[1]浙商和粤商、徽商、晋商、苏商一道,在历史上被合称为“五大商帮”。金华商帮,也称婺商,是浙商的重要一支,主要指在金华地区经商以及从金华地区走出到外地做生意的商人群体。与浙江省内“宁波帮”、“绍兴帮”等其他商帮一样,古代婺商也在历史上确立了自己应有的地位。
“三面环山夹一川,盆地错落涵三江”是金华地貌的基本特征。金华地处金衢盆地东段,地势南北高、中部低,东邻台州,南接丽水,西连衢州,北接绍兴和杭州。宋室南迁后,国家政治文化重心随之南移,金华地区文化逐渐兴盛,商业风气更加浓郁。虽然金华地区历史上水路交通不发达,经商人数总量不大,但兰溪、义务等地区商业氛围浓厚,商人数量非常可观。据《江苏碑刻》记载,“金华号小邹鲁,处浙东偏,地瘠人稠,远服贾者居三分之一。每岁樯帆所之,络绎不绝。”[2]到了清代,金华商帮影响力越来越大,已经成为浙江地区仅次于宁绍商帮的一支重要力量。苏州、杭州、上海等大都市都有金华商业会馆,湖州、德清、乌镇、吴江、震泽等小城市或市镇也有金华会馆和会所。
金华商帮中最有代表意义的是义乌“敲糖帮”、“挑盐帮”和“兰溪帮”,他们各有特色,是金华人创业历史的生动体现。
金华地区以陆路交通为主,又是东南地区陆上交通的枢纽,所以经商的人大都是肩挑背扛流动小商贩。他们从事的行业形形色色,有挑鱼担、山货担、六陈担、敲糖帮和挑盐帮等,其中影响比较大的属敲糖帮和挑盐帮,他们人数多,经商范围比较大,距离也比较远。此外,虽然金华大部分地区水路交通不畅,但兰溪却位于衢江、婺江、兰江的交汇处,水路交通相当便利,素有“六水(衢江、婺江、兰江、新安江、富春江、钱塘江)之腰,七省(江西、福建、江苏、安徽、湖南、广东、江西)通衢”的美誉。兰溪做生意的人特别多,兰溪商帮在明清时期已成为浙江较有影响的地域性商帮之一。
宋朝皇室南迁,义乌地区人口逐渐稠密,经济走向繁荣,曾称“稠州”。人口多了以后,原有的农业便无法保证居民的生活需要。当地人便开始种植一种“青皮糖梗”的甘蔗作为副业,以增加收入。甘蔗的大量种植为糖的生产提供了原料。“青皮糖梗”是一种质量上乘的甘蔗,甜度超过广东的“珠江砂”和福建的“赤砂”等甘蔗品种,制糖效果非常好。义乌生产的糖是红糖的一种,因为是用“青皮糖梗”制成,当地人称为“青砂”或“青糖”,外地人则习惯叫它“义乌青”。这些糖制成糖块后由本地人肩挑糖担外出销售。糖通常有两种,一种是以“青糖”加花生米或者芝麻煎熬而成,称为“土作糖”;另外一种是以“青糖”和麦芽糖合制而成。这两种糖都是直径一尺到一尺半的糖饼,需要用糖刀敲着卖。卖糖的人为了互相照应,一般五人或十人一起出门,这便是“敲糖帮”的由来。
到了清朝乾隆年间,义乌约有“糖担”万副,可以用钱买糖,也可以用东西换糖,废铜、废铁、鸡毛、鹅毛、鸭毛都可以换,非常方便灵活。尤其以糖换家禽毛的生意最大。当时,收集家禽的毛主要是作为土地的肥料,增加粮食的产量。清代咸丰年(公元1581-1861年)开始,上海和宁波等地洋行开始大量收购禽畜毛,价格比一般用于肥田的毛要贵5-10倍,敲糖换鸡毛的生意也越来越红火。有些义乌糖坊就借钱给敲糖人,回收鸡毛转卖洋行,获利颇丰,“敲糖帮”也因此更加壮大。《义乌风俗志》中记载, 抗战之前义乌敲糖人数达到三万余人。[3]值得注意的是,当时“敲糖帮”中除了当地农民,还有一部分是戚继光部队中退伍的人。他们退伍之后由于没有土地耕种,很多人选择卖糖这一行业。据康熙《新修东阳县志》卷四《风俗》记载:“后万历年间,率多习兵应募,已而罗募营废,皆散入江干,徙为他业,如肩挑买卖不等。每当冬春之交,来着熙熙,往者攘攘,不啻数千人,其迁居著籍者,又不胜数也。”[4]
太平天国以后,“敲糖”生意花样增多,除了卖糖、换糖外,还顺带卖或换针头线脑等小东西,而且路途越走越远。南至广东、西至湖南、北至徐州都留下了他们的脚印,正所谓“糖担一副,到处是路。”解放后,义乌敲糖人已经很少用糖刀敲糖卖了,转而从事小百货的交易。20世纪70年代后期,很多“敲糖帮”人士放下糖担,专门摆摊卖百货或批发小百货,经营地区迅速扩展到全国各地,从而形成了国内外有名的义乌小商品市场。从此,义乌“敲糖帮”也完成了跨时代的转型。
在我国历史发展中 “盐”的地位一直都很重要。它不仅是老百姓生活的必需品,也是国家税收的重要支柱。所以,盐业历来属于国家专营,不允许民间私下进行食盐交易。官府对民间私盐买卖惩罚非常严厉。唐朝律法中规定:凡持械盗盐私售者死;私煮五石、私贩二石者亦死。宋元时对私煮、贩私及知情隐匿不报者,视情节轻重分别处以杖责、流放直至极刑,就算情节较轻的,除了受棍杖之刑外,还要把家搬迁到500里地以外生活。明代私盐控制更加严格,不仅盐产地有专门的官兵巡逻和监察,所有交通要道和城门关卡也安排巡检盘查,运输时需要盐引作为凭证。
虽然官府对盐的控制非常严,但由于当时官府腐败,官商勾结,导致官售食盐价格非常高,但质量却比较低下。再加上私盐买卖利润实在可观,于是,很多金华人冒着被官府查办的危险,私下贩卖私盐,获利颇丰。周围的人看到有利可图,也纷纷加入进来,逐渐形成一个特殊的群体“挑盐帮”。
清代义乌、浦江、东阳等地因为离产盐地较远,再加上水路运输不便,运费比较高,盐价居高不下。而当地农村剩余劳动力比较多,很多人就开始贩卖私盐。因为官府稽查严厉,为了保护人身和货物安全,挑盐的人就自发组织起来,组成挑盐帮,离开家乡到台州等地挑盐谋生。金华“挑盐帮”是由东阳、义乌、浦江等地从事私盐买卖的小商贩组成的群体。金华“挑盐帮”发展很快,人数众多,私盐交易的范围也越来越大。甚至有些地方,私盐成功取代官盐成为老百姓生活的食盐来源。康熙三十六年(1697),两浙巡盐御史博泰在奏本中说:“浙东之诸暨、义乌、浦江等县奸民,百十成群,聚众贩私,所贩之盐收于绍属杨灶,而侵卖于金华、灭族待府引地,妨碍盐业,为患已久。”[5]
挑盐人的生活无疑是极为艰难困苦的,为了多赚点钱,很多人将箩筐里的盐加了又加,回来的时候也不舍得空担子,路上遇到便宜的生活必需品也要放进箩筐里挑回家。为了躲避官府的巡查,他们大都选择翻山越岭,一些挑夫甚至都走几个人才知道的偏僻小路。肩上货物重,路又崎岖难走,很多人为此换上严重的疾病。实际上,在挑盐路上疾病有时候比重担险路更加可怕,很多人因为疟疾、痢疾等倒在了挑盐的山路上,同行的人接过他的担子继续向前,没有能力将他的遗体运回老家,就草草地埋在路边。
面对生活的艰难,挑盐的人没有选择,不能后退,只能奋勇向前,用艰辛去换取生存,用体力让家人生活得更好。金华至今还留存许多当年“挑盐帮”走过的古道。塔石汤松古道是从山坑至银岭、珊瑚,全是青石路面,原是松阳古市到汤溪县的古盐道。它从婺城区塔石乡的山坑村起始,途经坟岩村、珊瑚村,再到银岭村,最后的终点是丽水的松阳。古道连接婺州府、处州府、衢州府,地处三府交界。三地的山民往来交流,这条古道便是交通要道。
兰溪的商业在宋元时期就非常活跃,元王奎《重建州治记》中有“乘传之骑,漕输之楫,往往蹄相靡而舳相衔”之句,生动地描写了兰溪繁荣的商业景象。[6]始建于南北朝的兰荫横山殿门上有副对联“日对千舟竟发,夜照万户明灯”,为当时兰溪商业繁荣真实写照。万历《兰溪县志》卷1中记载了当时兰溪地区商业的繁荣景象:“远而业商者,或广、或闽,或川、或沛,或苏、杭,或两京,以舟以载者比比也。而近业贾者,或货食盐,或米谷,或材木,或酒醋,或布帛杂物,肆而居者籍籍也。”[7]清朝末年,兰溪已经发展成为东南七省粮、油、土产、药材和洋广百货的集散之地,商品贸易的枢纽。当时,兰溪城区已有方圆十里,各种码头32处,清政府在县城设立了厘金总局和电报局。随着兰溪商人数量的增多,兰溪商帮的影响力也越来越大,全国各地都有兰溪商人的足迹。
兰溪商帮的药材业、典当业和钱庄影响最大。
1.药材业
明清时期兰溪人开设的药店不少于500家,从业者在5000以上,远及山西、山东、江苏、广东等地,近则福建、安徽、江西等地,省内温州、丽水、衢州、杭州等地都有兰溪药商的足迹。他们世代相传,师传徒,亲戚乡亲自成一个小帮派,走南闯北,落地生根。与徽州绩溪药商和宁波慈溪药商共同成为当时东南地区三大药业商帮。明代末期开始,兰溪渐渐成为药材集散地,省内的金华、衢州、严州、处州等地区的药商纷纷前来贸易。甚至还有很多来自省外地区,如安徽、福建、江西、湖南、湖北、四川以及云南等地的药商不远万里前来做生意。乾隆九年(1744年)以集丰为首的兰溪药商在第一桥建立药王庙作为同业会馆,是当时国药业三个“帮口” (宁波帮、兰溪帮、平阳帮)之一。
2.典当业
典当是我国古代一种广泛存在的金融机构,主要收入来自客户支付的利息,而客户主要来自当地普通民众。兰溪典当业的繁荣从侧面反映了当时兰溪人的经商热情,是商业繁荣的特征之一。
兰溪典当业最早的当属清朝同治九年(公元1870)建在县城忠锡巷创办的万通典当,店面共有3间5进,相当气派。资金有6万银圆,雇员有20多人。据民国二十五年(公元1936年)万通当营业登记资料,流通资金尚有20万元(其中钱庄贷款5万元),员工仍有28名。兰溪典当业资本总额和年营业额向居金华地区首位。此外,还有光绪二年(公元1876年)游埠郎六里56号的协通典当,股本有4.5万银圆,雇员20多人,颇具规模。民国七年(1918),诸葛敦义和万泰两家典当行业相继开业。
2. 钱庄
清同治十年(公元1871年),兰溪第一家钱庄义和钱庄开业。清光绪六年(公元1880年),瑞亨钱庄开业,光绪十年(公元1884年),穗茂钱庄成立。至清末民初,尚有开设于南门的“晋昌”“瑞祥源”“同康”3家钱庄,开设于水门的“阜昌”钱庄。“其中穗茂、瑞亨、晋昌三家实力最大,据称资本在十万两内外。”[8]到了民国20年(公元1931年)发展到13家,分别是穗茂、裕通源、义源、宝泰、同亨、聚亨、豫泰、鸿裕、义和、瑞亨、泰亨、源亨和万亨。当时,整个金华地区共有钱庄28家,兰溪钱庄数量几乎占了50%。金华地区资本总额31.69万元,年营业额300余万元,其中兰溪钱庄资本15.44万元,年营业额154.7万元,分别占48.7%和51.6%。可见,兰溪钱庄业在金华地区的重要地位。
金华商帮受安徽商帮和绍兴商帮的影响比较大,善学精思、以小博大、聚沙成塔,成为传统农耕文化向商业文化转变的一个典型范例,带有丘陵盆地的文化特征。
远行的“敲糖”人终年过着一种艰苦的生活,挑着担子长途跋涉、风餐露宿,所到之处都是偏僻的村庄,辛苦赚来的钱还要被帮中的老大“坐坊”剥削。这种卑贱、辛苦的小生意都是那些生活窘迫、没有出路的人才会做的。当然,靠着这种“吃得苦中苦、方为人上人”的创业精神,也有一些“敲糖”起家的穷人后来成为地主、富农和资本家。如衢州老板郑元亨就是当年从“敲糖帮”走出来的富商。[9]
义乌人吃苦耐劳、忍辱负重、坚韧不拔的品格始终渗透在一代又一代的义乌人的血液中,历久弥坚。在现代人看来,义务“敲糖帮”是创业,但在当时老百姓眼里,只是为了“讨生活”,干点辛苦的营生养家糊口。义乌人吃苦耐劳,在商帮中留下了很好的印象,其他行业的老板都喜欢雇佣义乌人。尤其是那些辛苦利微、其他商帮所不愿经营的低微行业,在很长时间里,几乎成了义乌人的天下。后来,在与各路商人的频繁接触中,义乌人逐渐积累了资本,也学会了经商之道,转向自主创业。
信义文化在金华具有悠久的历史渊源和深厚的文化基础。以吕祖谦为代表的婺学在儒学“仁义礼智信”思想的基础上,形成金华人特有的“既已信奉,便当义无反顾”的信义特质。[10]早在北宋末年,金华就出现了国内最早的、可以到官府兑取现钱的纸币“关子”,折射出金华商人之间以及与官府之间的一种相互信任。
创业中的信义更是成功的关键因素。金华巨贾丁光银家境贫寒,靠父亲撑乌篷船为生,后来他接替病死的父亲撑船养活自己和母亲。因为诚信,很多货主请丁光银运货,但并不随传而行,而是到目的地接货。光绪三十三年(公元1907年)的一天,一位周姓粮商托他运200石白米到临浦(今萧山)。可是,货到后并无人来接货,丁光银为了寻找周老板,把船停在埠头达半年之久。因为他坚持要找货主,长时间不做生意,生活陷入困顿。但是因为诚信,大家都很敬重他,越来越多的人请他运货,他的生意也越做越红火,五年后便成了远近闻名的大老板。后来,生意慢慢做到上海和香港。
金华人历来讲究务实致用,不尚空言。吕祖谦认为:“百工治器,必贵于有用,而不可用工费为也。”[11]金华地处丘陵盆地,农业一直是支柱产业。直到宋室南迁,人口增多,农业不足以保证当地人的生活。金华人没有一味通过仕途改变命运,而是穷则思变,因地制宜,尝试各种改善生活的门路。一旦小本生意有所起色,生活逐渐富足,他们也不会小富则安,裹步不前,而是与时俱进,不断创新。从小本生意的货担开始,到冒着危险贩运私盐,再到兰溪金融业的兴起,都与金华人务实创新的精神特征有关。
清朝宣统年间,永康人陈子清的父亲在兰溪开办了“陈隆顺铁店”。后来,陈子清接替父亲管理店铺,根据当时铁器的行情,尝试改变经营方式,由零售为主转为主营批发,极大地促进了兰溪、永康等地铁器业的发展。抗日战争时期,陈子清完成了前期的资本累积,把一部分资金用到德国颜料、英国煤油等当地紧缺物资的代理生意中去,获利颇丰。
[1]张海鹏.中国十大商帮[M].合肥:黄山出版社,1993: 2-3.
[2]明清苏州工商业碑刻集 [M].苏州:江苏人民出版社,1991:331.
[3]陈元金,宗松山,王春生.义乌风俗志[M].义乌:义乌县文化馆编印,1985: 8.
[4]周耀明,王庸华.新编东阳风俗志[M].东阳:东阳县文化馆编印,1985:135.
[5]陈国灿.浙江城镇发展史[M].杭州:杭州出版社,2008:33-34.
[6][清]秦簧.光绪兰溪县志(卷八)[M].台湾:成文出版社,1970:2017.
[7][明]徐用俭.万历兰溪县志(卷1)[M].台湾:成文出版社,1983:73.
[8][日]东亚同文书院.支那省别全志·兰溪的金融机关(第13卷)[M].台湾:南天书局,1898:68.
[9]胡琦.浙江文史集萃(经济卷下册)[M].杭州:浙江人民出版社,1996:95-97.
[10][宋]吕祖谦.杂说(《东莱集》卷二十)[M].大连:大连师专出版社. 1990:1158.
[11]朱仲玉.论金华学派的形成、学术特色及历史贡献[J].浙江师范大学学报(社会科学版),1989(4):58-6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