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 梅
(北京京北职业技术学院 北京 101400)
考琳·麦卡洛于1937年出生于澳大利亚的新南威尔士,作为一名澳大利亚土著作家,她深切体察到了昔日的殖民活动在性文化中打下的清晰而又痛苦的烙印,致使拓殖活动中的移民及其后代在扭曲的性文化中痛苦挣扎,在极端的困境中,性生活有时候被当作泄欲的工具,有时被利用为攀爬政治高墙的悬梯,有时又是极端困苦的人摆脱孤独感的道具。1967至1976年间,曾经在美国、英国游历的考琳·麦卡洛不仅受到了女性解放等先进思想的熏陶,而且还敏感捕捉到了冷战阴霾之下人性的扭曲及其引发的性悲歌。在考琳·麦卡洛的作品中,无论是在真实的殖民活动中,还是在后殖民时期的冷战阴霾下,人类的本能需求——性都被严重扭曲,丧失了本色。但作为一名拥有浪漫情怀的现实主义作家,考琳·麦卡洛不仅书写了殖民语境中女性被扭曲、抑制的痛苦的性,而且,还呈现了女性在男性权力牢笼之下难能可贵的欲望张扬,但她也指出了女性欲望表达的历史局限性。
无论是起源于古希伯来文化和古希腊文化的西方文化,还是源远流长的东方儒家文化,都曾表达过对性的敞亮态度,儒家文化的鼻祖孔子的“食色,性也”即是对性客观性的最彻底的概括,但是,在人类文化日益丰满的发展史上,人类的性欲求被抑制的现象也屡见不鲜。福柯曾强调了性的客观性,他认为:“人的思想和行动的最后动力,不是意识,不是理性,而是欲望,特别是欲望中的情欲。”[1](53)但,他也指出了人的本能欲望被抑制的后果,“压制着性欲及各种欲望的道德以及语言运用中的各种规则,事实约束着生命的扩张,以致人不得不继续和永远生存在苦难中。”[1](P52)美国当代知名心理学家艾里希·弗洛姆也认为:“作为人的本性中最活跃、最有生命力的性的欲望,在现实生活中受到了最强烈的一贯压迫,这种压迫是社会剥削和压迫的结果,社会结构中的权威、意识形态、经济等都是压抑性欲的因素……这种过分的压抑一方面是对人的本性的压抑,使人不能成为完全意义上的完整的人……”[2]
考琳·麦卡洛的小说创作大面积呈现了殖民语境中传统的社会规约、男权意识对女性本能性欲求进行抑制的事实,以及性压抑导致的自我迷失和人性悲剧。
(一)被男性权力牢笼的性。作为一名出生于澳大利亚本土的女作家,考琳·麦卡洛自幼便因为家族肥胖病和女性身份而倍受父母的嫌弃,她那对家庭极度不负责任的父亲曾经讽刺考琳·麦卡洛“又胖又丑、找不到工作”,致使考琳·麦卡洛的内心遭受严重的创伤。而她冷漠、郁郁寡欢的母亲则在考琳·麦卡洛的哥哥去世之后的很长时间内都无法容忍考琳·麦卡洛的存在。由于性别、肥胖,而遭受父母冷眼的考琳·麦卡洛在父母不和谐的婚姻中艰难成长,并形成了对两性关系的极端认识,这也促使她对两性关系、女性欲望进行了深入思索。在她的作品中,她首先呈现了男权意识对女性本能欲求的入侵及其引发的痛楚。
艾里希·弗洛姆曾强调:“对异性的畏惧或憎恨,阻碍一个人完全奉献自己,阻碍他自然的行为,阻碍他相信那急切而直接的要求身体接触的异性伴侣。”[3]尽管《班纳特小姐的自立》中的伊丽莎白·班纳特和威廉·达西婚前感情笃深,伊丽莎白·班纳特也摈着呼吸等待良宵,以为威廉·达西会温柔地抚摸她、吻她,但新婚之夜威廉·达西的表现却完全颠覆了她对性的愉悦想象,“她看到的却是一个张牙舞爪的野兽,他用手使劲乱摸,像野兽一样呻吟,全身大汗淋淋,他撕开她的睡衣,去捏、去咬她的乳房……第一次奠定了接下来九年的模式,即便是想想他夜里可能会来找她都足以让她恶心。但是当她接连生下四个女孩以后,他就再也不来了。”[4]由此可以看出,伊丽莎白·班纳特由对性的期许到对性行为深恶痛绝的主要原因在于威廉·达西在性生活中的绝对权威和野蛮性的入侵令伊丽莎白·班纳特感到了屈辱,这种屈辱性的性行为将伊丽莎白·班纳特对性的美好想象抨击得粉碎。
考琳·麦卡洛还在第二部家世小说《呼唤》中,通过伊丽莎白和亚历山大之间生硬的、痛苦的性行为诠释了男权意识对女性本能欲望的遏制及其引发的悲剧。相对于威廉·达西恶魔式的入侵来讲,亚历山大对伊丽莎白的“入侵”则是纯粹的繁衍后代的动物性行为。亚历山大直接以繁衍后代为目的的、无任何感情铺垫的性生活,为他和伊丽莎白之间婚姻的不幸埋下了伏笔。伊丽莎白曾多次感叹,如果亚历山大能再多点耐心、多点等待,对妻子的感受稍加注意,她都会爱上他,但是亚历山大强烈的报复心理和偏狭的婚姻观引发的入侵式性行为却让伊丽莎白无法爱上性生活中魔鬼一样的亚历山大,进而,导致他们之间情感和婚姻生活的彻底破裂。《呼唤》和《班纳特小姐的自立》中两个伊丽莎白都在男性主导的性生活中难以寻找自身的快乐,这也是传统男尊女卑文化及男权意识对女性本能性欲求的扼杀所铸就的悲剧。
(二)被生育职能捆绑的性。李银河在《性学入门》中将人类的性动机分成三类:“生育——繁衍后代;关系——建立与另一人的亲密伴侣关系;娱乐——享受身心的快乐。”[5]作为人类延续生命的唯一形式,性生活一直承载着延续香火的使命,也因为这一使命的存在,性生活的“建立关系”和“娱乐”职能曾长久地被搁置。考琳·麦卡洛通过小说创作,呈现了无力承担“生育”职能的性生活对女性身份确立造成的致命冲击,诠释了18世纪英国殖民文化对女性生育职能的强化和扭曲造成的悲剧。
考琳·麦卡洛在以英国拓殖活动为背景的长篇小说《摩根的旅程》中,通过佩格自觉将传统生育文化内化的悲剧,诠释了女性因生命繁衍希冀泯灭而导致的自我隐匿和生命消亡的悲剧。作品中的佩格把生育能力作为衡量女性优劣的唯一标尺,在她的意识中,生命繁衍是夫妻性生活的必然结果,因此,她对自己生育能力欠佳的事实深感愧疚,性生活也因为难以履行生命繁衍的使命而遭受她的遗弃。佩格对女性生育职能的偏执和长久的自责演化成一种精神上的疟疾,并导致了生命的终结。在佩格死后,理查德·摩根经常怀念“那个十七年前刚刚娶进家的佩格,此时的佩格不仅能使他的性需求得到真正的满足,而且,还能与他平等交流。”[6]考琳·麦卡洛通过理查德·摩根的哀叹表达着对当时性文化的不满,传达出对灵肉双向沟通的、和谐性生活的强烈渴求。但是,在18世纪的英国,生命繁衍使命束缚着夫妻间的性生活,在这种束缚之下,与生育无关的性生活被视为不当,正是对这种观点的内化,导致了佩格性格悲剧的产生。
在考琳·麦卡洛的作品中,性欲求并不是男性的专利,女性并不像宗教戒律所希望的那样将所有的情感都倾注在孩子身上,她们有着强烈的欲望,只不过她们有时介于所处历史语境的规约,隐秘地表达着自己的欲求罢了。
(一)戴着镣铐的舞者:海伦。在《特洛伊之歌》中,考琳·麦卡洛对希腊罗马神话中海伦的美进行了颠覆性书写。在该作品中,海伦不再是美的化身,她的美也不再拥有惊骇世俗的力量,即十年特洛伊战争发动的真正原因,海伦的美沦落为阿伽门农发动特洛伊战争的借口和幌子。但是,在该部作品中,考琳·麦卡洛却对以海伦为代表的女性欲望进行了张扬,自从朦胧的性别意识凸显始,海伦就专注于自己身体欲望的表达,热衷于性欢愉的获取。在洗澡的过程中,她喜欢追逐仆人们抚摸、揉搓她身体所产生的愉悦感,并有意吸引异性仆人对其身体的抚摸。她利用一切机会充分利用自己的美貌吸引异性的目光对自己肉体的窥视欲所带来的快感。除此之外,她还创造一系列与貌美异性苟合的机会,在苟合的过程中,她强调异性的手指、舌头给自己带来的快感。但在此过程中,海伦坚守处女膜,因为她非常清楚,在男性权力的规避之下,她的情欲表达不能以损伤处女膜为代价,因此,她的欲望表达是有限的,在考琳·麦卡洛的笔下,她是一名戴着镣铐进行舞蹈的性欲表达者,但这也从另一个层面表明了女性欲望存在的客观性。
(二)性欢愉的敞亮表达者:安娜。考琳·麦卡洛通过小说创作,将处于现代文明话语之中的人还原为智障的安娜,让读者通过她脱离智性和现代文明规约后的女性欲望张扬,对人类最本真的性需求进行审视。
来自传统、封闭的英格兰家庭的伊丽莎白以个人经验将女儿安娜定位为性行为中的受害者,但是,她忽略了女儿对性渴求的可能性。与被“性罪恶论”“性痛苦论”禁锢的伊丽莎白相比,虽然智障,但发育良好的安娜却时刻渴求着性的欢愉。在羞耻感、矜持、德性等现代文明话语缺失的情况下,安娜主动向周围的人展示了她与山姆之间充满快乐的性行为的始末。安娜对性愉悦的主动寻求颠覆了伊丽莎白对女性在性生活中的“受害者”定位。安娜渴求着、追寻着以母亲、玉等“正常人”所认为的男性对她的猥琐和侵犯,却对于周围“正常人”“文明人”的焦虑和痛苦浑然不觉,因此,可以说未被现代文明规约浸染的她对性欢娱的渴求和追寻是人的本能反应。
在考琳·麦卡洛的作品中,掌控性话语主动权的不仅仅再是男性,在特殊的历史条件下,女性成了性话语的控制者,她们勇敢而又敞亮地表达着自己的性欲望,并主动选择自己青睐的性伴侣,主动尝试性生活带来的欢愉,在她们的价值观里,性不再携带生命繁衍、建立与他人的关系等功利性目的,只是生命愉悦的张扬和呈现而已。
在考琳·麦卡洛的笔下,有一群勇敢的女性,她们勇敢地颠覆了传统女性形象,她们不再像传统女性那样作为男人的一面镜子,“……把男人的影子反照成原来的两倍大。”[7]她们与传统女性相反,无论是在语言上,还是在行动上,都打破了传统女性在性生活中的被动模式。对于她们在性活动中的主动追寻,考琳·麦卡洛给予充分的肯定和赞许。
《荆棘鸟》中的朱丝婷成了她生活中男性们的主宰,为了尝试性生活的感觉,她精心为自己挑选了第一位心仪的性伴侣——一位成熟的、在演艺圈颇有名气的帅气男演员。在第一次性生活中,她就掌控着主动权,完全没有年轻女孩在性生活中的扭捏和做作,致使她的性伴侣——那位年长的男演员颇为惊讶。《呼唤》中的茹贝·康斯特万是一位妓女出身的老鸨,作为一名因为恶劣的家庭环境而堕落的女性,茹贝·康斯特万丝毫不为自己“凭劳动”(做妓女)吃饭的做法感到羞愧。虽然她为其他姑娘提供陪客的机会,但她对性伴侣却比较挑剔,自从与李·康斯特万的生父孙楚分手之后,九年来,她没有接触过任何异性,直到被亚历山大的魅力所折服,她才主动要求与亚历山大发生性关系,并且强调虽然她是妓院老鸨,但她与亚历山大之间的性关系与金钱无关,这表明她所珍视的是她所选中的性对象和性愉悦本身。《摩根的旅程》中的贝蒂驳斥了传统女性传递给她的“性是一件苦差事”的观点,她不仅渴望夜晚的来临,而且还会主动唤起理查德·摩根的欲望,并沉浸在性欢娱中。《恺撒大传·十月马》中的埃及法老克利奥帕特拉由性生活中的被动者,到主动学习者,再到主动追寻性愉悦,打破了当时男性掌控性话语主动权的状况,促使恺撒得以体味另一种崭新的生活,进而获得“新生”。《班纳特小姐的自立》中的玛丽·班纳特直接、大胆、泼辣,观点前卫,她建议为了女性的健康,有必要对男性过度的性欲求进行阉割,使夫妻之间的性不再以隐晦面目示人。此外,她还以科学的方法为新生儿子进行包皮切割手术,进而将性、生殖器等传统女性不能触碰的话题公开化,同时也表明,女性在该领域的发言权得以确立。对于她在性话题方面的直接和敞亮态度,考琳·麦卡洛给予了充分的肯定。
在对女性欲望进行表达的过程中,考琳·麦卡洛并不是一味地张扬女性的性欲望,也没有沉沦在性欲望中不能自拔。作为一名现实主义作家,她谴责了女性利用金钱、权力对性欲进行畸形表达的异化行为,也指出了纵欲的可怕后果。
(一)本能欲望的畸形表达。《荆棘鸟》中玛丽·卡森是一个不肯认输、充满嫉妒的女人,她对拉尔夫的爱恋,以占有、垄断为特征,用金钱笼络,用金钱购买,用金钱束缚。虽然玛丽·卡森年事已高,对于性行为无法身体力行,但是她仍对拉尔夫赤裸的身体、温情的吻充满渴求,当年龄的鸿沟成了她无法逾越的障碍时,她便嫉妒拉尔夫对梅吉过分的柔情,嫉妒拉尔夫在牧工们家中度过的每一分钟,极度的占有欲让玛丽·卡森在爱情面前尊严扫地,为此,她利用自己的金钱和权力玩弄、报复着拉尔夫,畸形地表达着自己无处发泄的情欲需求,“……我会让你尝尝自己弱点的后果,我要让你像任何一个描眉涂唇的妓女一样出卖自己。”[8]
考琳·麦卡洛通过玛丽·卡森形象表达了以占有欲为特征的情欲对双方造成的伤害,玛丽·卡森因为强烈的占有欲用金钱购置爱情,在这场交易性的、单向度的情欲需求面前,玛丽·卡森表面上获得了自我、掌控了拉尔夫,但是,拉尔夫却不爱她,对她没有丝毫性冲动,仅把她当成自己的进身之阶,因此,在这单向度的情爱渴求面前,玛丽·卡森是卑微的。同时,她的占有式爱情和畸形的性欲表达方式囚禁了拉尔夫的灵魂,将拉尔夫永远禁锢在“自我”和“本我”相剥离的痛苦之中。
(二)纵欲的可怕后果。艾里希·弗洛姆曾强调:“从某种程度上讲,性纵欲是克服孤独感的一种自然和正常的方式,并有部分效果……有些人拼命地想借性纵欲使自己脱离孤独,但其结果只能是越来越孤独,因为没有爱情的性只能在一刹那间填补两个人之间的沟壑。”[9]考琳·麦卡洛在小说创作中传递着对缺乏情感交流的性生活的抗拒态度和对纵欲者的疏离感。
《班纳特小姐的自立》中的丽迪亚·班纳特则是一位试图通过酗酒和性纵欲摆脱生活痛苦和孤独感的不幸女性。在该作品中,丽迪亚·班纳特是一个十足的爱情沦陷者,虽然在别人的眼中乔治一文不值,甚至还带有丢脸的成分;虽然乔治受挫的时候会把她打个半死;虽然乔治会把她的身体租给那些对他有用的男人;但是丽迪亚·班纳特依然爱他。可是,在这场令她粉身碎骨的爱情中,她是孤独的,得不到周围人的认可。为此,她试图通过酗酒、滥交等方式来摆脱无尽的孤独,由于她的纵欲脱离了原始集体纵欲的铺垫,由于她的纵欲缺乏情感的积淀,因此,性纵欲注定了她的最终消亡。
[1]高宣扬.福柯的生存美学[M].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2][美]埃里希·弗洛姆.逃避自由[M].刘海林,译.北京:国际文化出版公司,2002:174.
[3][美]艾里希·弗洛姆.爱的艺术[M].刘福堂,译.桂林:广西师范大学出版社,2002:73.
[4][澳]考琳·麦卡洛.班纳特小姐的自立[M].林红,译.海口:南海出版公司,2013:56.
[5]李银河.性学入门[M].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14:118.
[6][澳]考琳·麦卡洛.摩根的旅程[M].李尧,李轶群,译.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2005:103.
[7][英]弗吉尼亚·伍尔夫.一间自己的屋子[M].王还,译.北京:三联书店,1992:42.
[8][澳]考琳·麦卡洛.荆棘鸟[M].曾胡,译.北京:译林出版社,2012:104.
[9][美]艾里希·弗洛姆.爱的艺术[M].李健鸣,译.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13:1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