浅析法国媒体的自由度

龚 恬

引 言

根据《传媒的四种理论》，除了共产主义国家之外，“大多数国家至少在理论上都以自由至上主义作为其社会组织和政治组织的基础”*弗雷德里克·西伯特等著. 《传媒的四种理伦》. 戴鑫译. 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8，第30页。。包括法国在内的民主政府管理传媒的原则均受到了17至18世纪发展起来的自由主义的影响。由于一代又一代法国哲学家对自由进行了多角度的深入研究和探讨，“自由”已经不仅仅是法国各处篆刻在建筑物上的国家格言，也是法国人心目中的核心价值观之一，媒体发展也深受其影响。1789年，自由和平等作为根本原则被写入《人权宣言》，言论、著述和出版自由获得肯定。近一个世纪之后，法国于1881年出台《新闻自由法》，正式确认了报刊的自由地位。又过了一个世纪，1982年的《视听传播法》赋予视听媒体以自由，取消国家垄断。而2008年时任总统萨科齐(Nicolas Sarkozy)宣布取消公共电视台广告，引起了干涉媒体自由的质疑。进入21世纪的第二个十年，法国发生多起震惊世界的恐怖袭击，又引起了关于政府是否应该监督社交网络的讨论。技术不断改变着法国的媒体生态，关于媒体自由的讨论和实践从未停止。究竟法国媒体的自由是怎样的自由？从何而来？现状是否如当初法国媒体人所追求的？本文将从法国媒体争取自由的历史、媒体中的双重标准以及资本与媒体的关系三个角度对此进行探讨，以期了解法国媒体的真实自由度。

一、 法国传统媒体的发展：斗争与自由

法国传统媒体发展历史体现了法国传媒业乃至整个法国的核心价值观。从报刊的发端和发展，到20世纪视听媒体的快速崛起，传统媒体的发展过程为现今法国传媒定下了最基本的论调。

1．法国报刊争取自由的斗争历程

从历史上看，“印刷媒体作为第一个出现的媒体，在为确立自由至上主义的自由原则而展开的斗争中最为活跃。特别是报纸，带头反抗国家降低它们地位，限制它们功能的做法”。*同上，第50页。这在法国报刊历史中得到淋漓尽致的体现。

法国报刊的起源可以追溯到文艺复兴时期，与其他国家的贸易引发了人们对外界信息的渴求和好奇。从15世纪末起，法国社会上就已经出现一些手抄的小报，除了刊登战争、节庆活动等重大新闻以及社会新闻以外，还会表达对政权的不满。因此小报很快就被当局禁止发行。1631年，法国第一份官方报纸《公报》(LaGazette)诞生，随后官方又发行了《学者报》(LeJournaldesSavants)和《信使报》(LeMercure)。这些报纸除发布皇家新闻之外，多与文学艺术相关，不涉及政治评论。

法国报刊真正开始争取自由始于法国大革命前夕。三级会议重开之后，以资产阶级为代表的第三等级派别纷纷刊发政治小册子，逐渐发展成为定期发行的刊物。随着路易十六的倒台，法国报刊进入了历史上少有的完全自由时期，所有的政治派别均可以刊发报纸，没有任何限制。这些新生的报刊多围绕政治主题发表文章，许多文章甚至带有极端攻击性和粗俗的词句以强调和渲染自己的政治立场。但这种自由非常短暂，雅各宾派的恐怖统治一开始，报刊首当其冲受到打压。此后一直到1870年，法国政权更替频繁，当权者都尽力控制报刊、压制反对的声音。

第三共和国成立之后，法国终于进入相对稳定的时期，经济得到快速发展。此时技术的进步和广告的引入都促进了报刊成本的降低，从而产生了廉价报刊，其影响力扩大到最底层的民众。同时，议会制的发展引起了民众对于政治讨论的巨大兴趣，而1881年《新闻自由法》的颁布又从法律上确认了报刊的自由地位，也就给这种政治讨论创建了新的空间。于是，报刊用简明幽默的漫画表现政治话题和讽刺政治人物，吸引了一大批读者。19世纪末德雷福斯事件(Affaire Dreyfus)中，《小巴黎人报》(LePetitParisien)、《小日报》(LePetitJournal)等廉价报纸对事件不断跟进，用漫画表现事件的冲突性和戏剧性，既促进了本身的销量，也让所有民众持续关注案件。而著名作家左拉(Émile Zola)在《震旦报》(L’Aurore)上发表的文章《我控诉》(J’accuse...)将媒体论战推向高潮，支持和反对的声音都可以被听到。即使左拉此后因参加游行被捕，许多报社并未因此退缩，公开支持左拉的言论不断增加。最终在舆论的压力下，真正的罪犯被揭发，德雷福斯也得到平反。整个过程体现了当时法国报刊高度的独立与自由，同时也展现了其巨大的影响力。而这一时期正是法国报刊的“黄金时期”。到一战之前，法国报刊的发行量已经从1870年的百万左右上升到五百万左右*Albert P. Histoire de la presse (10e éd). Paris : PUF, 2003. p. 65.。但是这种自由和发展被战争终止，一战开始后报刊又被政府严格限制。

直到一战后报刊才恢复自由，但是1936年法国内政部长罗歇·萨郎格罗(Roger Salangro)被媒体诬陷后自杀的事件使人们开始反思媒体滥用自由的问题，呼吁用法律限制媒体自由。此后不久，二战爆发，报刊被德国侵略者和维希政府所控制。法国报纸纷纷转入地下，宣传抵抗运动。二战之后，法国政府和民众一致认为应该保障报刊的政治多样性，报刊才在五个多世纪的斗争之后，最终从政府的直接控制中脱离出来。

2．法国视听媒体对自由的追求

虽然法国从1881年起就将报刊自由写入法律，但是20世纪初发展起来的广播以及后来的电视在很长时间内都未获得同等的自由地位。

法国广播1921年起正式投入民用，由当时的法国邮电部管理。此后广播快速发展，出现了私营电台。法国邮电部为了保护国有电台的发展，增加了对私营电台的税收。无论是国有还是私营，广播电台快速占领了原本被报刊独占的媒体市场，引起报界强烈不满。1927年，法国有大约85万台收音机，到了1939年已经达到520万台*D’Almeida F., Delporte C. Histoire des médias en France. Paris : Flammarion, 2003. p. 76.。在此期间，电台新闻成为固定节目，扩大了政治影响力。1936年，电台第一次参与到选举中，政客纷纷上电台节目进行宣传。正因为看到了广播巨大的政治影响力，同时也由于受到报刊的影响，从1938年起，政府开始审查广播新闻节目的内容。

二战期间，广播沦为德国纳粹政府和维希政府的宣传工具，而战争的结束并未给广播带来如报刊一样的自由。法国政府成立广播公司，直接控制电台的预算和节目内容。同时，电视开始缓慢发展，也一并纳入政府管理范围。1949年开始，广播和电视一起由法国广播电视管理局(Radio diffusion-Télévision française)管理。

进入六十年代，法国电视机制式与国际接轨，成本下降，普及程度提高。1965年，第五共和国第一次进行总统直选，电视则第一次参与到法国总统选举当中。除戴高乐总统外，其他候选人都获得了两个小时的电视演讲时间。虽然最终戴高乐获得了连任，但是民众也通过电视了解到了一些优秀的反对党人士。越来越多的人意识到，电视也应该并且可以表达不同的声音。

在1968年的五月风暴开始时，电视只能播放政府同意播放的画面。5月10日，电视台多个制片人发表公告称，如果无法自由报道，就停止节目的制作。随后不久，电视台越来越多的记者、导演、制片人开始罢工。同时，私营广播电台记者全程报道了学生运动以及后来学生和警察的流血冲突。最终，戴高乐迫于压力解散了国民议会。此后，法国政府对广播电视做出了一些改革，开始批准电视播放广告，逐步商业化。但同时政府开除了几十名参加运动的广电记者，依然保持对广播电视的控制。1972年，时任法国总统的乔治·蓬皮杜(Georges Pompidou)指出：“无论大家是否同意，电视无论在法国人还是外国人眼中，都代表了法兰西的声音。因此需要对其有所保留。”*Ibid. p. 233.

1974年，法国人第一次在电视上看到了总统选举第二轮两位候选人瓦勒里·吉斯卡尔·德斯坦(Valéry Giscard d’Estaing)和弗朗索瓦·密特朗(François Mitterrand)的面对面辩论。之后，这场辩论又被所有报刊广播无数次地进行报道和评论，对最终的选举结果起到了关键的作用。当选的吉斯卡尔·德斯坦否定了蓬皮杜的论断，表示：“广播电视并不代表法兰西的声音。”*Ibid. p. 235.此后他对视听媒体进一步改革，将负责广播电视制作和发行的国有企业法国广播电视公司拆分，分为七个独立的机构。此次改革增强了国营视听媒体内部的竞争，同时放松了对广播的管理，使得法国电台的数量和自由度都大幅增加。

1981年，密特朗赢得大选，着手进行视听媒体的巨大改革。此时的法国私营广播电台已经达到了350个*Ibid. p. 240.。1982年颁布的《视听传播法》宣布视听媒体拥有自由，废除了国家垄断制度。同时，独立于政府的法国视听传播高级委员会(Haute Autorité de la Communication audiovisuelle, HACA)成立，其九名委员由总统、国民议会主席和参议院主席分别任命。这样，视听媒体的管理开始有其独立性，但并没有完全脱离政府的影响。此后，密特朗开始直接鼓励和支持私营电视台的建立：电影频道Canal+、法国五台(Le Cinq)、电视六台(TV6)接连成立。1986年通过的《传播自由法》首次确立了法国视听传媒领域公共广播电视、商业广播电视并存的体制框架。此外，法国重组视听传播高级委员会，更名为“传播与自由国家委员会”(Commission nationale de la communication et des libertés, CNCL)，强调了视听媒体的自由。该机构于1989年更名为最高视听委员会(Conseil supérieur de l’audiovisuel, CSA)，运行至今。而法国存在历史最久的电视一台(TF1)也于1987年正式私有化。虽然法国从法律和政策的角度承认了视听媒体的自由，但是为了保障政治多元化，政府依然严格要求视听媒体对内容进行平衡，不偏袒任何一个党派。而最高视听委员会也有权力惩罚不符合相关规定的视听媒体。2008年起，萨科齐政府逐步减少公共电视台中的广告播放，这体现出政府对于视听媒体依然拥有一定程度的控制力。

二、 双重标准下的媒体自由

1. 媒体管理机制

法国没有专门制订一部针对所有媒体的法律，有关媒体的规制散见于传统法律和各种法规中，并且不断修订。1789年法国的《人权宣言》确定了言论自由。1881年, 法兰西第三共和国颁布了《新闻自由法》,确认了新闻自由的基本原则，并规定对滥用新闻自由的违法犯罪行为要进行事后惩罚，同时限定了诽谤罪和侮辱罪的适用范围。二战之后，法国颁布了一系列防止媒体垄断、保护媒体多元性的法令。法国视听传播高级委员会的重要任务之一就是向广播电视提供节目设置的建议，保证多元性。近年来网络信息传播快速发展，但是在法国并没有一部专门针对网络信息的法律。与其相关的法律法规主要有两部：1881年的《新闻自由法》对网络信息中的诽谤、种族歧视、排外等言论进行限制；1978年颁布的第78-17号名为《信息技术与自由》的法令针对网络技术也提出了不允许侵犯人权、隐私、公共自由等相关的条款。

这些法律法规对媒体的自由边界进行了限定，并给予政府、独立管理机构或者司法部门对各类媒体进行干涉的权力。总体上，隶属于法国文化部(Ministère de la Culture)的媒体与文化产业司(Direction générale des médias et des industries culturelles)制定、评估和协调政府针对媒体、传播和文化产业的政策。电影方面，同样隶属于文化部的法国国家电影中心(Centre national du cinéma et de l’image animée, CNC)负责将影视媒体税收投入法国本土影视制作，对于法国电影选材有巨大影响力。报刊方面，由政府官员和新闻界人士共同组成的出版与新闻社联合委员会(Commission paritaire des publications et agences de presse, CPPAP)界定报刊性质，决定报刊是否需要备案、是否可以减税和获得政府资助。该委员会主席由文化部长任命，委员会秘书处也由媒体与文化产业司负责运行。而广播电视，则由最高视听委员会负责提名各公共广电媒体的董事长及董事, 提供政府或国民议会关于广电产业的意见、管理及分配无线电波、发放广播电视执照、监督节目内容、评估财务报告等。虽然委员会一直强调其独立性，但是实际上并不能避免政府的影响。2009年，时任法国总统的萨科齐就曾经擅自决定将提名公共广电媒体董事长的权力收为己有。

从积极的意义上看，这些法律法规和管理机构似乎可以为媒体自由设置一个合理的界限，避免媒体垄断、避免媒体巨大的影响力被滥用、避免个人或群体被媒体歧视、诽谤或者侮辱。但是事实却并不理想。

2. 双重标准下的言论自由

法国政府及司法系统对于媒体自由的干涉多源于媒体中涉及的诽谤、种族歧视等言论。

在近几年的恐怖袭击之后，法国对于极端主义言论开始更加严格地限制。比如法国喜剧演员迪厄多内(Dieudonné M’Bala M’Bala)因在《查理周刊》恐袭案后发布涉嫌反犹主义的言论而被捕。此前的2014年，他已经因为类似言论而被禁止演出，最高行政法院甚至为此突破常规司法程序，在演出前快速做出禁演判决。推动这项判决的时任内政部长曼努埃尔·瓦尔斯(Manuel Valls)在判决之后称：“这是共和国的胜利！”*Fabien Magnenou. 《 Manuel Valls et l’affaire Dieudonné, une ‘victoire’ en trompe-l’il? 》. France télévisions, 2014-01-14. https://www.francetvinfo.fr/societe/justice/dieudonne/manuel-valls-et-l-affaire-dieudonne-une-victoire-en-trompe-l-oeil_503479.html. 访问日期：2018年3月13日。但对于无数次用片面甚至粗俗的方式讽刺伊斯兰教的《查理周刊》，瓦尔斯的表述是：“捍卫《查理周刊》的战斗从未如此重要，成为查理也就意味着要接受辩论、批评和抗争精神。”*Twitter de Manuel Valls. 2018-01-07. https://twitter.com/manuelvalls/status/949697636147351552. 访问日期：2018年3月14日。瓦尔斯的言论代表着法国媒体甚至整个法国主流社会的双重标准。这种双重标准产生的原因就是法国社会中的“政治正确”。在历史上，犹太人也曾经被无数媒体随意讽刺嘲笑。但经过犹太人许多年的抗争以及经历了二战之后，法国人终于意识到反犹主义的危险性和严重性，此后打击反犹主义成为了主流思想，也就是所谓的“政治正确”。近年来在法国媒体中对于伊斯兰教和伊斯兰教徒的讽刺与排斥与当年对犹太人的行径何其相似。但是因为保护伊斯兰教徒不在“政治正确”的范畴内，甚至由于近几年极端分子的恐怖袭击，讽刺批判伊斯兰教反而成为了“政治正确”，双重标准随即形成。

类似的双重标准还出现在对中国的报道中。2012年，法国一名叫做玛丽的女孩产生了严重的过敏反应，她的母亲对媒体表示是因为穿了中国制造的服装导致的。这件事情在法国媒体中引起巨大的反响，各大主流媒体争相报道，民众也纷纷附和指责中国商品。于是法国政府介入调查，但结果却显示衣服并不致敏，过敏应该是由食物引起的。*Emmanuel Perrin. 《 Allergie chez une fillette : les vêtements mis hors de cause par l’enquête 》. Gentside, 2012-12-05. http://www.maxisciences.com/allergie/allergie-chez-une-fillette-les-vetements-mis-hors-de-cause-par-l-039-enquete_art27817.html. 访问日期：2018年3月13日。但是此时，各大媒体都选择不再报道这一调查结果、或者在不明显的地方提及。直到2018年，多家知名杂志网站依然没有删除诬陷中国产品的文章，也没有做出澄清，导致法国民众依然认为是中国制造的衣物引起女孩的过敏反应。而这种诬陷和诽谤行为完全没有受到制裁。这同样与法国的“政治正确”相关，在冷战思维多年的影响下，报道中国的负面新闻早已经是一种“政治正确”，为中国正名反而成为了一种“不正确”。此外，这个事件还反映出了财团和资本对媒体的影响力。与“小玛丽事件”对比强烈的是《解放报》(Libération)前社长被传讯事件。2008年，《解放报》刊登了一篇关于伊利亚特自由电信集团创始人格扎维埃·尼尔(Xavier Niel)的司法纠纷的文章，时任社长维多利奥·德·菲利浦(Vittorio de Filippis)因此被突然传讯，并在传讯过程中遭到羞辱。报道一个集团总裁的纠纷会马上被传讯，而报道关于中国的假新闻却完全无碍，也不需要澄清。如果梳理在小玛丽事件后依然保留指责中国商品文章的媒体网站，会发现主要是奢侈品集团旗下的媒体：开云集团控股的《观点》杂志(LePoint)、路易·威登集团的《巴黎人报》(LeParisien)、拉加代尔集团旗下的时尚杂志《世界时装之苑》(Elle)等。在中法贸易逆差的大背景下，法国的贸易保护主义自然会在主流媒体中体现出来。尤其是受国际贸易影响最大的大型跨国集团所控制的媒体，既可以表现“政治正确”，又符合集团利益，何乐而不为。即使这类新闻事实上就是诬陷和诽谤，也不会受到法律的追究。

综合以上可以看出，法国现行的法律和媒体管理制度虽然强调保护媒体自由的同时要进行合理的限定，以惩治对这种自由的滥用，但实际上运行着双重的限制标准，导致自由度大幅降低，同时也无法保证公平公正。

三、 资本与政治影响下的自由

如果说政府和司法系统对于媒体和公开言论中人身攻击、种族歧视等问题还可以旗帜鲜明地惩治，对于媒体垄断的态度却是十分的暧昧不明了。

据法国文化部的统计，从2005年到2014年的十年间，报刊总体数量下降了7%，营业额下降了将近27%。发行量则减少了38%。*Ministère de la Culture. http://www.culturecommunication.gouv.fr/Thematiques/Presse/Chiffres-statistiques. 访问日期：2017年12月15日。到了2017年，总发行量比2014年又减少了24%。*ACPM. 《 Communiqué de Presse, ACPM/OJD 2016—2017》. 2017-09-14. http://www.acpm.fr/Actualites/Toutes-les-actualites/Communiques-de-presse/RESULTATS-AUDIENCE-ET-DIFFUSION-2016-2017. 访问日期：2017年12月15日。即使法国政府多年来一直补贴报刊，与报刊面对的困境相比依然杯水车薪。广告商和财团就借由这种经济困境进入媒体领域，进而影响和掌控媒体。在创办或收购多家媒体之后，这些财团就会形成垄断之势。最传统的是奢侈品集团掌控媒体进行宣传，通过直接或间接的手段促进商品销售。拥有一系列奢侈品和服装品牌的开云集团控股《观点杂志》，类似的路易·威登集团拥有《巴黎人报》和《回声报》(LesEchos)，主营美妆品的欧莱雅集团则掌握《每日舆论报》(L’Opinion)。另外知名的《费加罗报》(LeFigaro)及其旗下的各类杂志属于巨型工业集团达索集团。而近年新兴的模式是巨型电信集团收购传统媒体，利用自己的渠道优势结合传统媒体的内容制作优势，形成新型的信息垄断。比如伊利亚特自由电信集团收购《世界报》(LeMonde)，法国无线电技术公司(SFR)掌握《解放报》、《快报》(L’Express)和新闻电视台BFM TV。而法国最老牌的私营电视台法国电视一台则属于布依格集团。另外还有维旺迪集团，除了掌握付费电影频道Canal+以外，还涉足电信、音乐、游戏等领域。大型传媒集团拉加代尔集团则同时控制着报刊杂志类的《星期日报》(leJournaldudimanche)、《巴黎竞赛画报》(ParisMatch)、《世界时装之苑》、《电视七天》(Télé 7Jours)、《公众》(Public)，以及电台类的欧洲广播一台(Europe 1)、RFM音乐台和维京音乐台(Virgin Radio)。此外，法国的银行也加入了垄断媒体的行列，比如法国互助信贷银行掌握法国最大的地方报纸集团EBRA，涵盖法国东部大部分地方报纸，法国农业银行也控股几份很有影响力的地方报纸。根据《外交世界报》(LeMondediplomatique)每年公布的法国媒体与资本的关系图*Jérémie Fabre. 《 Médias français : qui possède quoi ? 》. Le Monde diplomatique, 2016-12. https://www.monde-diplomatique.fr/cartes/PPA. 访问日期：2017年12月13日。可以看出，绝大多数法国媒体都掌控在少数的巨型财团手中。这一现象也就意味着历史上设立的一系列反垄断法律和政府提出的反垄断举措都没有起到实际作用。

媒体与财团的从属关系或者说经济依赖关系导致媒体自由度受限，财团会根据自身整体的经济策略影响媒体表达。首先，财团老板可以直接决定媒体从业人员去留。2005年，《解放报》遇到前所未有的经济危机，面临停刊。报社的创始人、社长塞尔热·朱利(Serge July)决定引入罗斯柴尔德集团的资金拯救报社。然而仅仅一年之后，这位社长就在罗斯柴尔德集团撤资的威胁下离职*《 Serge July est en passe de quitter Libération》. L’Obs, 2006-06-13. https://www.nouvelobs.com/medias/20060613.OBS1518/serge-july-est-en-passe-de-quitter-liberation.html. 访问日期：2018年3月13日。。随后，与朱利和萨特(Jean-Paul Sartre)一同创立《解放报》的贝尔纳·拉勒芒(Bernard Lallement)在《世界报》发文抨击罗斯柴尔德集团以及资本控制媒体的现状。他写道：“媒体与出版业一样，已经成为金融集团的子公司，融入了他们的‘战略’。盈利和亏损成为了根本问题，而经营帐户已经成为了我们自由的新法则。”*Bernard Lallement. 《 Une complainte pour ‘Libé’》. LeMonde.fr, 2006-07-03. http://www.lemonde.fr/idees/article/2006/07/03/une-complainte-pour-libe-par-bernard-lallement_791233_3232.html. 访问日期：2018年3月13日。这种对人员的控制会逐渐演变成媒体从业人员的自我审查，以避免遭到惩罚或者解雇。这也就解释了为什么财团老板可以直接决定旗下媒体传播的具体内容。2015年，揭露法国互助信贷银行逃税丑闻的纪录片未能如期在电影频道Canal+播出。后来事实被曝光，是维旺迪集团总裁文森特·博洛雷(Vincent Bolloré)直接下令禁止播出该纪录片，因为维旺迪集团与互助信贷银行有深入的合作*Laura Fernandez Rodriguez. 《 Le documentaire sur le Crédit Mutuel censuré par Canal+ sera diffusé sur France 3》. LesEchos.fr, 2015-07-30. https://www.lesechos.fr/30/07/2015/lesechos.fr/021235552416_le-documentaire-sur-le-credit-mutuel-censure-par-canal — sera-diffuse-sur-france-3.htm. 访问日期：2018年3月13日。。

财团影响媒体的另一种方式是广告。2012年9月10日，《解放报》在头版头条刊登路易威登集团总裁贝尔纳·阿尔诺(Bernard Arnault)的照片，配文讽刺他为了避税要加入比利时国籍。阿尔诺不仅第一时间提出诉讼，还带领一众奢侈品牌宣布取消将在《解放报》上投放的广告，涉及金额可能多达七十万欧元*Xavier Ternisien. 《 Lourdes pertes publicitaires pour ‘Libération’ après sa Une sur Bernard Arnault》. LeMonde.fr, 2012-09-13. http://www.lemonde.fr/economie/article/2012/09/13/lourdes-pertes-publicitaires-pour-liberation-apres-sa-une-sur-bernard-arnault_1759485_3234.html. 访问日期：2018年3月13日。。虽然后来双方私下达成的和解内容不为公众所知，但是财团以广告限制媒体自由的思维显而易见。而对媒体经济打击更快速的是巨型广告公司。2017年，世界排名前五的广告媒体集团占据了法国87.7%的市场份额*《 Publicis Media premier groupe media avec 24,2% de parts de marché au troisième trimestre de 2017》. LA-COMMUNICATION.fr, 2018-03-12. http://la-communication.fr/publicis-media-premier-groupe-media-avec-242-de-parts-de-marche-au-troisieme-trimestre-de-2017/. 访问日期：2018年3月13日。。当世界最大的广告传媒集团WPP预测其2017年营业额将会下降之后，几乎所有的法国媒体股价都大幅下跌，像法国电视一台这样广告占总收入76%的媒体，受到的影响尤为严重。*INVESTIR.FR. 《 Sa trop fort dépendance la pub, du plus mauvais effet après l’avertissement de WPP》. LesEchos.fr, 2017-08-24. https://investir.lesechos.fr/actions/actualites/sa-trop-forte-dependance-a-la-pub-du-plus-mauvais-effet-apres-l-avertissement-de-wpp-1700334.php. 访问日期：2018年3月13日。疑因得罪奥朗德(François Hollande)而被《新观察家》(L’Obs)解雇的记者奥德·兰斯林(Aude Lancelin)在访谈中说：“金钱的力量从未像现在这般无处不在，所有媒体都在股票指数的控制之中。”*Philippe Gril. 《 Aude Lancelin, licenciée de l’Obs : ‘François Hollande s’occupe énormément des journalistes’》. BFMTV.com, 2016-10-10. http://rmc.bfmtv.com/emission/aude-lancelin-licenciee-de-l-obs-francois-hollande-s-occupe-enormement-des-journalistes-1046235.html. 访问日期：2018年3月13日。

资本介入媒体之后，自然而然地就会和政治联起手来，“媒体老板和权力之间的关系越来越重要和暧昧”，“对于政治领袖，尤其是共和国总统，已经不再是通过专门的政府部门来控制媒体，而是不断通过传媒专业人士对媒体进行影响”*De Tarlé A. 《 Chapitre 10/ l’état et les medias en France. Du service public au pluralisme libéral (1944—2009)》, in Urfalino P.et al., Intelligences de la France, Paris : Presse de Sciences Po (P.F.N.S.P.) 《 Académique》, 2010. p. 230.。在法国总统选举过程中，候选人的竞选资金、宣传方式、在广播电视中的讲话时长都被严格限制，目的是尽量给所有候选人平等的表达机会。在这种背景下，如果能通过财团对媒体进行影响，在报道角度、用词、选题上有所倾向，候选人就会拥有极大的宣传优势。近年来最典型的例子就是法国前总统萨科齐。在竞选中，其对手罗亚尔(Ségolène Royal)曾揭露其与布依格集团和拉加代尔集团的紧密关系，以及由此产生的巨大的媒体影响力。*L’Obs. 《 Ségolène Royal dénonce les liens entre Sarkozy, Bouygues et Lagardère》. L’Obs, 2007-05-04 .https://www.nouvelobs.com/politique/elections-2007/20070504.OBS5597/segolene-royal-denonce-les-liens-entre-sarkozy-bouygues-et-lagardere.html. 访问日期：2018年3月11日。2007年拉加代尔集团旗下的《巴黎竞赛画报》就被揭露为萨科齐修改照片，使其身材看起来更完美。无论是萨科齐直接授意还是杂志主动修图，都证明了他对媒体的影响。2008年，著名主持人帕特里克·普瓦夫尔·达沃尔(Patrick Poivre d’Arvor)被布依格旗下的法国电视一台解雇。一些小报认为是因为他在对萨科齐的采访中称其为“小男孩”(un petit garçon)而得罪了新总统。但更深层次的分析认为，达沃尔的政见偏向罗亚尔，对萨科齐当选后的报道不符合总统的预期，因此遭到了报复。*Emmanuel Berretta. 《 Sarkozy et PPDA : plus d’un an d’animosité 》. Lepoint.fr, 2008-06-17. http://www.lepoint.fr/actualites-medias/2008-06-17/sarkozy-et-ppda-plus-d-un-an-d-animosite/1253/0/253715. 访问日期：2018年3月11日。

如果说萨科齐时代体现了法国总统通过财团影响媒体，那么马克龙(Emmanuel Macron)时代的到来则体现了财团通过媒体对政治的影响。2017年大选中可以看到，法国媒体对于马克龙这个之前并不算出名的年轻候选人进行了连篇累牍的报道。他在当选后也承认，自己“占据了很多封面”*Alexandre le Drollec. 《 “Envoyé spécial” : “La com’ d’Emmanuel Macron ne voulait pas de ce film” 》. TéléObs, 2017-05-11. https://teleobs.nouvelobs.com/actualites/20170511.OBS9268/envoye-special-la-com-d-emmanuel-macron-ne-voulait-pas-de-ce-film.html. 访问日期：2018年3月11日。。他从一众政治大佬中脱颖而出，获得如此高的曝光率，与财团的影响密不可分。马克龙坚持走全球化的道路，而他的主要对手则相反。这让大型跨国集团自然而然地做出了符合集团利益的选择，它们旗下的媒体自然也会遵循集团的话语方向。路易·威登集团总裁阿尔诺就在媒体上公开表示会为马克龙投票，因为他更能够“激励企业家”*ROMAIN. 《 Bernard Arnault soutient Emmanuel Macron et prévoit une crise économique》. Journal du Luxe, 2017-04-26. https://journalduluxe.fr/bernard-arnault-emmanuel-macron/. 访问日期：2018年3月11日。。这种巨大的政治影响力也就解释了为什么政府无法真正阻止财团对媒体的垄断。

因此，媒体内容作为商品，法国媒体作为一种商业化的组织，很难摆脱资本的影响而完全自由表达。而资本与政治的紧密关系，又给了政府与政客介入媒体的便利通道。融媒体时代，法国媒体垄断速度加快。技术让信息传播得更快更广，随时送达人们手中的终端，但同时也给信息接收者铸造出一种单一价值观的信息罩，因此未来财团对媒体的影响力有可能更加深入和隐蔽。

结 语

法国的新闻自由，从来都随着社会发展而变动。从最初的小报到大革命的宣传册，争取新闻自由都是为了与专制王权做斗争。王权被推翻之后成立的多届政府依然限制媒体，打压私营报刊从而扶持官媒。此时的新闻工作者，多出于最基本的生存发展需求，争取新闻自由。广播电视最初发展时没有自由，因为技术成本高，需要由政府推动发展。而战后的法国又需要当时的政府重建和管理战争中被侵略者占用的媒体。随着经济和技术发展，视听媒体人也努力争取自由，并最终在很大程度上脱离了政府的直接控制。然而，进入21世纪以后，无论是报刊还是广播电视，都受到了新媒体的挑战。融媒体时代的到来导致媒体内容制作成本越来越高，缺乏资金运作能力的新闻人已经无法独立运营媒体。因此，几乎所有法国传统媒体都接受了资本集团的介入，其结果就是导致法国媒体的自由与独立再次成为空谈。面对资本控制的媒体人和当年面对政府控制时一样，需要随时自我审查，以避免违背集团利益导致被取消报道甚至被解雇。在这种背景下，媒体或主动或被迫采取“双重标准”，报道的信誉度大幅降低。但是，与政治的紧密联系、强大的律师团队和公关团队以及纯熟的资本操控能力都让财团对媒体的影响更加隐蔽，不易被普通民众所认识。在自由民主的华丽包装下，在日新月异的通信技术支持下，财团在未来将会通过媒体对受众产生更加深远的影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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