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艳丽
(深圳职业技术学院,广东 深圳 518055)
深圳作为中国改革开放的先锋城市,有着独特的历史机遇,在短短40年间迅速崛起,一跃成为国际性大都市,并形成了鲜明的文化个性。比如深圳十大观念[1]中所列举的“敢为天下先”、“空谈误国,实干兴邦”、“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鼓励创新,宽容失败”、“来了就是深圳人”等等,这些观念既是城市历史的映射与梳理,也是文化个性的凝练与彰显。文化是历史运行的智慧结晶,同时也是决定发展走向的内在机理。放眼未来,深圳不仅需要对40年的改革历程进行回顾和总结,更需要以历史思维进行文化内省式的深刻思考,特别是比照中国历史上的世界级商都,探索其文化的形成与发展规律。因此,本文以广州、泉州两座历史上的世界级商港为镜鉴,将深圳置于更广阔的视野中,来审视和思考深圳的文化实践、文化个性和文化使命。
纵观历史,宽松的政治环境、开放的经贸政策,往往为人群流动和文化交融带来契机。在我国东南沿海,不乏世界海上交通史和贸易史上的港口要津,比如历史上的世界级大港广州和泉州。两座千年商港可作镜鉴,帮助我们参悟今日深圳的历史机遇与文化使命。
作为海上丝绸之路的起锚之地,广州和泉州不仅在历史长河中书写了中外通商的贸易盛况,也留下了东西交融的文化景观。当年,各国“蕃商”扬帆而来,在从事海上贸易的同时,与本地族群濡染共处,形成了缤纷多元的文化格局。广州和泉州分别在唐朝和宋元时期达到鼎盛。当年,两地蕃船进出,华洋杂处,商业繁盛,市井富庶。侨居的外商形成了蕃坊和蕃人巷。早在唐朝,广州在国际贸易中的地位已十分突出,开元年间始设市舶使一职,负责外贸和外交管理[2]。市舶使的设置,印证了广州海上贸易的繁荣。《旧唐书》对当年盛况多处有载,“广州地际南海,每岁有昆仑乘舶,以珍货与中国交市”[3];“南海有蛮舶之利,珍货辐凑。旧帅作法兴利以致富,凡为南海者,靡不梱载而还”[4],可见海上贸易获利丰厚。
海上贸易不仅带来了物质财富,而且起到了文明对话、文化交融的作用。比如,长期侨居广州的大食人李彦昇能够进士登科,这从侧面说明了唐代广州的多元开放,外商不仅在此营商逐利,而且被高度发达的盛唐文化所深深吸引,以至于成为洋进士。当然,文化的交融与互鉴是双向的,既有东学西渐,也有西学东传。比如,粤闽沿海的地域文化,既承袭了中华传统文化,又在外来文化的影响下形成了独特个性——不同于中原的耕读传家,在价值取向明显带有重商善贾、理性务实的倾向。其精明果敢的经商意识、爱拼敢闯的族群个性、不避险远的谋生风格等等,受到了当时大食和波斯(今阿拉伯)商人重商文化的影响。[5]
泉州古称刺桐,唐天宝年间,诗人包何在《送李使君赴泉州》中就写道:“云山百越路,市井十洲人。”说明泉州在唐朝就是一个国际化的城市,所谓“市井十洲人”,是指这里侨居着来自亚、非、欧各国商人、传教士、使者、旅游家。这些来自世界各地的居民不仅活跃了贸易往来,也带来了各自的文化。宋元时期,泉州超越广州达到全盛,成为“东方第一大港”。泉州之盛每每见诸中外文献。比如,郑侠在《西塘集》中描述,泉州“驿道四通,楼船涨海,士农工商之会,东西南北之人”,道出了泉州交通发达、贸易繁盛、人口多元、百业并举的开放气度。宋宁宗开禧二年(1206年)成书的赵彦卫所著《云麓漫钞》,即明确列举“福建市舶司常到诸国船舶”遍及三十国。约二十年之后,成书于宋理宗宝庆元年(1225年)的赵汝适的《诸番志》则列举了五十余国[6],均以泉州作为计算里程的起点,其范围东起菲律宾群岛,西抵非洲东岸,北至日本和朝鲜,包括了整个印度洋和西太平洋区域,可见当时与泉州商贸往来的国家、地区之广。意大利著名旅行家马可·波罗目睹了泉州的繁盛,他在行纪中写道,“城甚广大……商货宝石珍珠输入之多竟至不可思议”,“此城为世界最大良港之一,商人商货聚积之多,几难信有其事。”[7]当年的泉州不仅是国际贸易中心,同时也是国际文化交流中心。各种文明相安怡然、和平共生,以至于泉州有宗教博览会之誉,这不能不说是世界文化交流史上的一大奇迹。
回溯广州和泉州的历史盛况,特别是经贸活动与文化发展的互动关系,对于今日深圳颇有借鉴意义。如何在历史沉思与现实砥砺中建立开阔的文化格局、明确高远的文化使命,是深圳的重要课题。镜鉴历史,不难发现,深圳之兴,有其必然性,和平的环境,开放的政策,丰富的商机,优越的区位,加之发展崛起的国家意志,以及种种政策之利,决定了深圳可以像历史上的广州与泉州那样,在未来数百年甚至更长的时间里,持续成为世界级的经贸中心、文化中心。那么,年轻的深圳与古老的广州、泉州在文化理路上有何异同,又有哪些经验可以汲取?
古代的广州、泉州和今日的深圳,城市之兴首先基于经济驱动。求富创富是人性的天然诉求,历史上的广州、泉州与今日的深圳,其城市之兴首先是因为经济发展环境契合了创富的渴望,这为城市文化奠定了商业文明的底色,使城市性格呈现出重商、理性、务实、开放、共享、交融、创新等特征。文化发展最初附着于经济活动,不可避免地受到经济活动的决定和影响。比如,广州人务实接地气,为生计不辞辛苦,敢于尝试,勇于创新;泉州人善于经商,爱拼敢赢,果敢坚毅。深圳文化也带有商业文明的鲜明特征。深圳特区的诞生,集中体现了中国在历经曲折之后对富强的渴望。当年国家决定在深圳、珠海、汕头、厦门试办出口特区,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要改变贫穷落后的面貌。与亚洲“四小龙”相比,我们的经济差距太过悬殊,因此才痛下决心放开政策,吸引外商投资。讨论制定《特区条例》时,与会者非常明智地提出,对待前来投资的港澳同胞、海外侨胞,“一要让他们赚钱,二才是爱国”[8]。深圳初创时期的一些口号和现象,生动展现了摆脱贫困、创富发展的激情,比如,“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三天一层楼的“深圳速度”等等。如果把深圳“杀出一条血路”的改革实践视为对既有文化的一种解构,那么撬动计划体制的原动力就是创富。对财富的追求是人的根本欲望之一,西方的现代崛起、中国的改革开放之所以成功,都在于经历了长期压制之后,顺应了人类渴求财富的天性,确立了市场经济制度,使人的创造力得以充分释放。从这个意义上说,深圳的改革开放,也是一部尊重人性的心灵史。深圳之所以成为中国改革开放的先锋城市,一个重要原因就在于,它的改革实践顺应了人性,顺应了时代,使人的本质力量得到了丰富和发展。
开放意味着交融、分享、互鉴、共赢、活力、发展、健康、自信。凡是世界级中心城市,必定是开放和多元的。相反,封闭则使文化行为和经济行为趋于凝滞。开放不仅能够集聚生产要素,也会带动思想观念的碰撞与创新。开放吸引了来自世界各地的移民,其背后的文化因子交融激荡,往往会形成兼容并包、和谐共生的多元性,你中有我、我中有你的融合性,彼此激发、交互成长的创新性。历史上的广州、泉州和今日的深圳,都以其开放气象吸引了大批移民落籍安居。各类人才近悦远来,是城市保持活力、创新力和竞争力的最有力保障。学者魏德东曾表达过对世界城市的看法,他认为,一个城市若要吸引世界人才定居,全方位地影响全球的经济、政治和文化,必须有百鸟朝凤式的软实力,“没有五颜六色的世界市民,就不能称之为世界城市”。[9]在吸引世界市民方面,古时的广州、泉州是出色地做到了。深圳虽然年轻,只有40年的历史,但已初步具备世界城市的气象与格局。当然文化建设绝非一朝一夕之事,深圳的开放、包容、活力、创新构成了其鲜明的文化个性和文化魅力,吸引了世界各地的人来此旅游、求学、经商、安居。深圳也是以“来了就是深圳人”“深圳与世界没有距离”展现其自我定位,但是距离百鸟朝凤式的软实力确实还有相当长的一段路要走。在2017-2018在全球城市经济竞争力排名中,深圳超越北京、上海、广州和香港,在国内城市中排名第一,在全球城市中排名第六,但是我们应该冷静地认识到,深圳的竞争力排名,更多的是来自金融、贸易、航运等经济要素的配置力、创新资源的配置力。和纽约、东京、巴黎、伦敦等老牌世界城市相比,深圳目前还不具备卓越的文化资源配置力,这是深圳在未来发展中必须补足的关键性短板。
环境制度保障也是决定世界级城市发展的至关重要的因素。历史显示,一旦失去开放环境,城市的文化面貌和经济环境就会失去源头活水的良性状态。以泉州为例,明清两代对海外交通采取了闭关“禁海”政策,即“片板不许下海”,加之以战乱、市舶司从泉州迁出等因素,导致泉州港从宋元时期的世界级贸易港迅速降为地区性一般港口。[10]而广州不仅在汉唐时期就开启了海外贸易,而且在明清两代有过三次“一口通商”的特殊机遇,使其在对外商贸中居于垄断地位,从而成就了广州的持续发展。深圳作为中国对外开放的探路者,能够从小渔村迅速成长为国际性大都市,一个关键性因素就在于对外开放。开放集聚了人才、资本、信息、技术等生产要素,解构了板结僵化的体制和观念,营造了经济发展的机遇与空间,开阔了文化胸襟和文化格局,也增添了城市的活力与魅力。
广州、泉州和深圳,在城市形成时期,外商或移民往往是基于现实因素逐利而来,其初衷未必是文化目标。文化发展从属、附着于经济行为,文化的生发、培育、凝练、内化都依赖于社会实践。但文化又有其相对独立性和自身发展规律,它对社会实践具有反作用,能够通过价值理念、思维方式、法律制度、社会风气、审美情趣等方式,凝聚共识、表达倾向,从而对实践产生引领、调节、评判等作用。历史上的广州和泉州,其文化的积淀和传衍大体上是一个自然而缓慢的过程。但是深圳已处于信息时代,文化传播语境完全不同,对城市文化的认知和追求也不同。深圳在取得一定经济成绩之后,在思想和文化领域不断自我追问、自我丰富和自我发展,走上一条文化自觉、文化自强之路,有着诸多可圈可点的理念创新和积极作为。2003年,深圳正式确立了“文化立市”的发展战略。不是“强市”、“兴市”而是“立市”,这说明深圳把文化视为决定城市命运的最根本力量。之后,深圳密集出台了《深圳市委、市政府关于加快深圳文化产业发展的若干意见》等系列文件,这意味着深圳把文化作为城市发展的战略引擎,把文化实力作为城市建设的核心竞争力。深圳十分用心地将文化要素渗透到经济社会发展的全过程和各领域,使城市的精神气质为之一新。2010年深圳凝练评选“深圳十大观念”,分别是: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空谈误国、实干兴邦;敢为天下先;改革创新是深圳的根、深圳的魂;鼓励创新、宽容失败;让城市因热爱读书而受人尊重;实现市民文化权利;送人玫瑰、手有余香;深圳,与世界没有距离;来了,就是深圳人。十大观念集中体现了深圳的文化积淀、文化理想、文化格局和文化气质。它说明深圳不满足于既有的经济成就,而是要实现有文化的存在、有尊严的存在、有灵性的存在。“深圳观念”不仅是深圳共识,也是中国改革开放30年的智慧结晶。深圳以文化观念总结历史、形塑品格、指导实践、发展智慧、实现尊严,这一思路为其他城市甚至整个中国的发展提供了重要经验。深圳在文化建设上的自我提升、自我发展,表明深圳不仅要是其所是,而且要是其所应是。深圳不仅要有经济的崛起,更要有文化的灵魂与内涵。换言之,深圳是一个有文化理想的城市,她所追求的,是经济与文化的共轭效应,甚至可以说,在文化领域也是以价值构建与示范意义为己任。
开放型城市往往既带有母体文化的特征,又因文化交融而呈现多元并举的格局气象。历史上的广州和泉州,儒学之理学易学、官场的科举入仕、社会的宗法制度与宗法信仰、民间宗教与风水杂说等等,都有深厚积淀,同时,又是外来文化重要的海上传入窗口。中华文化与外来文化融合互鉴,涵化消长,和谐共生,成就了与内地不同的文化风格。深圳文化同样既有传承性,又有创新性、独特性。深圳文化既有传统文化的思想源头,又体现了革命文化基因,更突显了中国现代化转型的时代感、创新性。深圳既有《周易》提倡的“与时偕行”“革故鼎新”“自强不息”,《论语》主张的“礼之用,和为贵”“四海之内皆兄弟也”;也有“敢为天下先”“杀出一条血路”的拓荒牛精神,以及“深圳与世界没有距离”的现代性和先锋性。多元化、多层次的精神滋养,成就了深圳开放型、创新型、智慧型、力量型的城市个性,[11]也有力地丰富了中国特色社会主义先进文化的内涵。
以史为镜是为了立足当下、面向未来。每个城市都有她特殊的历史机遇和文化使命。在过去的40年间,深圳以敢为天下先的使命感,突破了极左时期的扭曲观念,瓦解了板结僵硬的计划体制,肯定了人性对财富的合理欲求,探索建立了善待财富及其创造者的市场经济制度。深圳的拓荒性实践,开启了古老中国向现代化的转型之路。改革开放赋予了深圳特殊的文化使命,大国崛起成就了深圳的样本价值。深圳用了短短的40年,腾身跃入世界经济发展的最前沿,成为一个城市发展的奇迹。在这个特殊的时间节点,深圳不仅需要深情回顾创业历程,更需要冷静而深远地思考未来。真正成为世界顶级城市,不仅需要经济数据的支撑,更需要百鸟朝凤式的文化软实力。而距离这一目标,深圳在教育、思想、文化领域可谓任重道远。纵观人类文明史,有的城市沦为废墟,有的城市沉入水底,有的城市绚烂一时,也有一些城市与时偕行、历久弥新。一个城市的文化高度,最终取决于她在历史运行中的社会实践。时代总是不断提出新问题,深圳需要以纵深的视野来审视和思考自身的文化使命,不断提升城市的文化品位,不断丰富城市的思想内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