孙犁对“五四”新文学的接受

2018-04-03 03:08:03刘佳慧
石家庄学院学报 2018年5期
关键词:五四孙犁茅盾

刘佳慧

在孙犁知识资源的梳理过程中,学界多热衷于描写乡间流传的古典文学读本和说书、大鼓等民间古典艺术形式对孙犁童年的深刻影响。的确,古典文学对孙犁的早期滋养主要来源于其在家乡时期的自主阅读和民间的传承熏染,然而初登文坛的孙犁并没有完全领会和消化传统文化的精髓,也不能将古典美学的审美技巧运用在文学创作中。在时代浪潮的影响下,孙犁最早的文学选择是“五四”新文学。自上初级小学的第一天起,孙犁接受的就是启蒙老师的白话文授课,阅读的是白话文课本,孙犁自述:“我那时,功课很紧,在学校又爱上了新的读物,所以并不常看这些旧小说……这座高小,设在城内东北角原是文庙的地方……学校的设备,还算完善,有一间阅览室,里面放着东方杂志、教育杂志……还有文学研究会的小说集,叶绍钧的《隔膜》、刘大杰的《渺茫的西南风》等,使我眼界大开。”[1]14“五四”新文学是开启孙犁文学创作之路的第一位导师,其对孙犁的影响是深入骨髓而又持续终身的。因为受到文学研究会、鲁迅和左翼文学的影响,现实主义创作手法在孙犁的心中已经不仅仅是创作技巧或潮流,而是作家的社会良心、政治意识和承担精神在文本中的综合呈现。

一、“为人生”与“爱和美”的互补:叶绍钧《隔膜》对孙犁的影响

孙犁在自己的自传文字中,曾多次提到叶绍钧《隔膜》对自己的影响,这部短篇小说集不仅直接影响了孙犁参加革命前的文学创作,还为孙犁独具个性的抗日文学书写提供了思想和艺术的源泉。晚年在《答吴泰昌问》中,孙犁自述:“我第一次读到的‘五四’以后的新的文学作品,是一本灰色封面,题名《隔膜》的短篇小说集。这是文学研究会的文学丛书之一,由商务印书馆出版,但是,我忘记了它是叶绍钧一人的专集呢,还是几位作家的合集。这一本书,使我知道了中国新的短篇小说的样式。”[2]580这部对孙犁具有开蒙作用,直接影响并推动孙犁尝试新小说写作的《隔膜》出版于1922年,是叶绍钧的个人专集。当时,叶绍钧不满于“近来小说……皆一丘之貉。出场总有一段写景文字:月如何也,云如何也。云月之情万殊,诗人兴咏,灵心独运;而今之小说中所描写之云月乃无弗同!其语句:如谓女才则曰:‘诵唐诗则琅琅上口……’,公园春游,男女邂逅,三语未终,便是求婚……今之小说,可谓皆自抄袭得来。苟指出某篇出于某书,且不胜其繁”[3]9-10地将小说当作消遣的创作现状,在学习伊尔文英文见闻杂记和苏曼殊的基础上“集了几年来做的小说二十篇”,“将描写黑暗的移到描写光明上去了”[3]12。《隔膜》“为人生”的严肃认真的创作态度、全新的小说书写范式以及对题材内容的选择深刻影响了孙犁参加革命前的文学创作。孙犁在未到解放区之前,也曾模仿叶绍钧的笔触写了几篇反对封建家庭和礼教的感伤小说,他自己曾说过:“我的作品,从同情和怜悯开始,这是值得自己纪念的。”[2]576初中四年,《育德月刊》发表孙犁多篇作品,一部分已经佚失。这些创作虽致力于探讨社会问题,却略显清浅稚嫩,如写于1930年的《弃儿》《自杀》《麦田中》①载《育德月刊》第三卷,第七期。其中《自杀》《麦田中》为佚文,未被收入《孙犁全集》和《孙犁文集(补订版)》。以反帝反封为主题,反映社会问题,带有向叶绍钧学习的痕迹,书写了普通青年的婚恋悲剧,满载人道主义情怀。这些作品只是学习阶段的创作,语气、结构、用词都像极了《隔膜》的腔调,孙犁的个人风貌还没有呈现出来。

《隔膜》集中所选的作品主要包含了两大主题,一是表现底层人不幸的,如《一生》《阿凤》《苦菜》等;二是表达对爱和美追求的,如《伊和他》《春游》等。前者紧扣人生,后者却略显虚幻,但均表现出人道主义者对人的宽容和理解。两类题材都对于社会底层人给予了特别关注,表现了底层人民对幸福和爱的追求。孙犁的《自杀》书写了深深相爱的两位乡间知识青年因为受到封建家庭的阻挠,无法在一起,而双双殉情自杀的故事。故事情节虽然并不新颖,所拟的人物明显模仿了《孔雀东南飞》,但插入信件的结构设计却是受到叶绍钧《两封回信》等篇的影响。孙犁在这短短的一篇故事中,两次表达了对爱和美的追求,一是在赵新兰吻过王桂磐之后,王桂磐“觉着人生是幸福的,宇宙是可爱的;心中一时清快,便坐在柳树下的草地上,又深深的想下去”①;一是赵新兰的遗书中表达了对爱的执着:“那里能够再见,只要你真心爱我,你也可望那明路上走,因为那里没有悲苦和烦恼,只有爱”①。足见《自杀》是孙犁受到叶绍钧深刻影响的、将对爱和美的追求移入普通人人生的人道主义之作。

参加革命后,孙犁非常成功地将《隔膜》的两大主题融会并渗入到自己的抗战小说中。儿童和妇女是叶绍钧早期常用的题材,孙犁在抗战作品中对妇女儿童题材进行延展,他以战争为主要表现内容的短篇小说有30多篇,其中除了《邢兰》《战士》《杀楼》等少数篇目以男子为主人公,其余的均以妇女儿童为主要书写对象,除个别小说略带伤感外,大都采用光明的基调。《隔膜》书写的是关于普通市民的生存状态小说,孙犁书写的则是抗战时期冀中军民的日常生存状态。孙犁的作品既展现出底层人民在战争中贫苦飘摇的生活,又描绘人性中的真善美。他将带有现代性的启蒙理念代入了自己的文学创作,并保持了对人性的珍爱,尤其是对妇女成长成熟之路的描写更是满溢人道主义关怀和对平凡感情的珍视。《芦苇》中穿戴破烂却整洁的姑娘,仅一面之缘就舍身掩护“我”撤离。《女人们》三部曲描写了年轻姑娘马金霞、李小翠的拥军故事,开启了以歌颂人性美为主旨的抒情性革命文学书写形式,并对20世纪50年代诞生的茹志娟的《百合花》等人性化战争小说产生了直接影响。

从语言技巧上来看,孙犁作品中细腻和富有感情的描写也受到《隔膜》的影响。叶绍钧在《伊和他》中描写了母子间的温馨互动:“温和慈爱的灯光,照在伊丰满浑圆的脸上;伊的灵活有光的眼,直注在小孩——伊右手围住他的小腿,左手指抚摸着他柔软的短发……伊抱她在怀里,伊就抱住了全世界,认识了全生命了。”[3]35他非常细腻地描写了母子间的深情,表达了对爱和美的礼赞,孙犁的抗战小说中也经常出现此类母子间满溢亲情的动人画面。在《嘱咐》中,孙犁这样写道:“女人爬到孩子身边去,她一直呆望着孩子的脸。她好像从来没有见过这个孩子,孩子好像是从别人家借来,好像不是她生出……她好像不曾在这孩子身上寄托一切,并且在这孩子的身上祝福了孩子的爹……”。[4]168-169都是把所有的希望和感情寄托在孩子身上的母爱,叶绍钧是表达爱和美的主题,孙犁则是在母子之情中寄托了朴素的家国观和革命理想。

从结构上来看,孙犁转述加联想模式的小说结构也受到《隔膜》的影响。如《白洋淀边一次小斗争》与叶绍钧的《苦菜》结构相似,都是通过第一人称“我”听老人讲述故事,然后进行联想,发表观点。孙犁的《“藏”》学习叶绍钧的《母》,利用景物的相似进行结构的复沓。《母》书写了一位无奈的母亲把孩子寄养在他人家中,天天牵肠挂肚的故事,文章中段有景物描写:“天上洒了一会断断续续的雨,就黑了下来。桐树的叶发出吹动的干枯的声响,只有蟋蟀很没气力地接应着。”[3]32在结尾处重复写道:“直到刚才一阵沙沙的雨打在桐叶上,方始提醒了我,我知道我又在这里了……”[3]34文章用两段重复的景物描写来反复渲染母亲的担忧和心痛。孙犁在《“藏”》中写大家躲避鬼子时描摹道:“清晨,高粱叶黑豆叶滴落着夜里凝结的露水,田野里看来是安静的……风一停,大家相看,都成了土鬼……”[4]159等到斗争结束,作家用景物复沓描写道:“在外面的大地里,风还是吹着,太阳还是照着,豆花谢了结了实,瓜儿熟了落了蒂,人们还在受着苦难,在田野里进行着斗争。”[4]163二者都是运用相同景物的变化来书写时间的推进,叶绍钧是通过潜移默化来反复渲染贫苦母亲的愁闷和生存状态,孙犁是通过景物的生长来隐喻、象征战争中的普通百姓的挣扎和抗争。

孙犁自言受文学研究会的影响登上文坛,汲取其学养成长起来。从孙犁对叶绍钧《隔膜》的借鉴和学习来看,无论是他参加革命前的启蒙之作还是在解放区创作的救亡文学,都表达了“为人生”的文学理想,彰显人的发现,充满人道主义情怀,显示出新文化传统对作家的深刻启迪。利用文艺来探索人生、书写真实的生命体验和人生图景成为孙犁毕生的创作使命。

二、近乡情更怯:鲁迅对孙犁的影响

虽然与鲁迅没有实质上的师生之谊,孙犁却是鲁迅最虔诚的追随者和学生。他是吸取鲁迅“乳汁”成长起来的作家,鲁迅的一举一动都深刻地影响着他。从20世纪30年代最初接触文学以来,鲁迅便成为他心中最敬仰的老师。他通读鲁迅的所有文章,尤其喜欢鲁迅的杂文,一眼就能辨别出署着变换过笔名的鲁迅文章。他订阅了鲁迅主编的《译文》,常读申报的《自由谈》①《自由谈》由黎烈文担任主编,多刊登鲁迅的作品。,并且按照鲁迅书帐上的书目买书,因此,鲁迅精神渗入了他的每一篇文章,甚至他的很多创作谈和文学理论创作都会以鲁迅为例。在颠沛流离的战争时期,鲁迅的作品是孙犁最有力的精神指引:“抗日战争和解放战争时期,我离乡背井……我的破书包里,还总是带着一本书,准备休息时阅读。我带过《毁灭》《呐喊》《彷徨》,也带过《楚辞》和线装的《孟子》。”[1]183

孙犁向鲁迅的学习是一种自觉的、终身的学习,鲁迅对孙犁的影响体现在思想和文学创作的各个方面。孙犁知识系统的建立与鲁迅有着不可分割的师承渊源:鲁迅不仅在现实主义创作方法、艺术手法上影响着孙犁,并且作为精神桥梁为孙犁和古典文学、外国文学、中国现代文学搭建起传承的平台。孙犁对鲁迅的继承最多的还是集中在对古典文学的探讨中,他由鲁迅的经验而进入传统文化。这样的作家不多。鲁迅的古典文学史观深刻影响着孙犁毕生的创作。鲁迅对俄苏文学的译介成为孙犁主要的外学渠道,虽然西学本领无法企及,但孙犁还是从鲁迅的经验进入外国文学领域。鲁迅虽然翻译了15个国家的作家的作品,但是对俄苏文学的翻译占到他翻译总量的2/3,他所翻译的这些俄苏作家的长篇小说、中篇小说、短篇小说和童话创作,孙犁几乎全部购买和阅读过。可以说,鲁迅的知识资源是孙犁知识系统的主要基石。

学界早已认识到鲁迅对孙犁的深刻影响,但注重从孙犁对鲁迅的宣传和普及、孙犁对鲁迅精神的薪火相传等角度研究孙犁对鲁迅的传承,较少从文本细读的角度考察孙犁对鲁迅艺术手法的借鉴。

在具体的创作中,孙犁的很多故事的设计和艺术手法都直接向鲁迅作品学习。如其写于参加革命前的《麦田中》就讲述了鲁迅式的“看客”故事,通过描述乡村闲汉对所谓通奸男女围观的丑态,表达了作家对“愚众”的愤怒和讽刺。这种“看客”描写还以更为深沉的姿态出现在孙犁写于建国后的《婚姻》一文中,如意被捆绑游街的时候,围观的群众应该都知道如意是为了她们(主要是妇女)才遭遇此难,但她们还是采取了事不关己的态度,没有人站出来为如意说话,而是都跑过来,远远地围观,津津有味地鉴赏着如意的痛苦。作家通过民兵对妇女们的嘲弄:“不要挤,这有什么看头!一个人就把你们的市夺了,嘻嘻!”[4]310直接碰触到了国民性中愚昧、麻木、爱凑热闹、喜欢旁观的坚硬内核。

孙犁对风景的写意式描写也来自鲁迅作品的熏染,他最喜欢的是鲁迅《风波》《社戏》《故乡》等文中的水乡描写,并将这种类似山水画的写意情趣运用到艰苦卓绝的抗日生活中:“那年冬天,我住在一个叫石桥的小村子。村子前面有一条河,搭上了一个草桥。天气好的时候,从桥上走过,常看见有些村妇淘菜;有些军队上的小鬼,打破冰层捉小沙鱼,手冻得像胡萝卜,还是兴高采烈地喊着。”[4]20几笔简易素描,就勾勒出军民和谐、一心抗日的虽贫苦却团结友爱的敌后小村庄的日常生活图景。这与《风波》中的水乡日常黄昏图景颇有灵犀,都采用了以小见大、以点带面式的勾勒笔法。

除了《呐喊》《彷徨》对孙犁产生直接影响外,《朝花夕拾》的童年视觉和夹叙夹议的写作方法也给予他深刻启迪。在对童年视角的学习和运用方面,除了《铁木前传》中的童年回忆外,孙犁在晚年书写了大量回忆童年的作品。受到《朝花夕拾》中《五猖会》《无常》等写风情民俗篇目的影响,孙犁创作了大量回忆自己童年乡里习俗的作品。《记春节》一文记述道:“如果我也有欢乐的时候,那就是童年,而童年最欢乐的时候,则莫过于春节。”[5]474作家用无比怀恋的口吻写了自己童年和父亲在春节的时候一起贴对联、树天灯、搭神棚、放鞭炮等习俗。鲁迅在《五猖会》中描写了父亲偏偏在过年的时候为难自己的细节。与鲁迅父亲给他的快乐泼冷水不同,孙犁怀念的是父慈子孝的温馨美满的小康家庭生活。又如《吊挂》一文写道:“每逢新年,从初一到十五,大街之上,悬吊挂。吊挂是一种连环画。每幅一尺多宽,二尺多长,下面作牙旗状。每四幅一组,串以长绳,横挂于街。每隔十几步,再挂一组。一条街上,共有十几组。吊挂的画法,是用白布涂一层粉,再用色彩绘制人物山水车马等等。故事多取材于《封神意义》《三国演义》《五代残唐》或《杨家将》。”[5]317对民间习俗的描摹与《阿长与山海经》中对民间文化的描写颇为神似。

从语言的运用上,孙犁学习鲁迅,使用一种既非文言又非大众语言的语言,不仅语言明确,而且传神、精炼、深刻。孙犁的小说语言,清新鲜活,俗中见雅,在行云流水般的书写中时见锤炼字句的功力,追求意境和音乐美,富于诗歌语言的诸多特点,尤其是对白描的运用达到炉火纯青的境界。他的白描,绝不仅仅是传统的白描,而是融合了鲁迅的“画眼睛”式的点睛写法,对民间传承下来的白描手法进行了改进。孙犁对白描有着深刻的了解,认为白描除了要语言明确外,还要使用一种雅俗结合的语言,做到去粉饰、不造作,避免浮夸,在叙述的过程中疏密相间,衔接合缝。

如果说,孙犁早期对鲁迅的理解还稍显表面的话,那其晚年穷其一生对鲁迅的解读可以说又上升到了一个新境界。他晚年的杂文创作或进行社会批判,或针砭文坛,都充满鲁迅风,与鲁迅的传承关系越来越显著起来。《芸斋琐谈》明显带有鲁迅杂文的气质,兼文论、世事、人情于一体。《风竹庵文学杂记》和《无为集》中的《谈头条》等文章都颇有鲁迅的风格。《谈理解》直接批判的是社会中人与人之间的不理解,《谈闲情》批判的是纨绔子弟。《芸斋琐谈》是作家对青年挑衅者的反击之作,从“妒”“才”“名”“谀”“谅”“慎”的角度抨击当今文坛所存在的种种弊端,《谈妒》从古说起,借古讽今;《谈谀》则充满自嘲的口吻;《谈谅》则引经据典、分析到位、鞭辟入里,既写自己,又写社会,充分继承了鲁迅晚年杂文的写法;《小说杂谈》凝聚了作家多年小说实践创作和文体探索中的经验,几乎篇篇以鲁迅的小说创作为例证榜样,文字诙谐幽默;《文事琐谈》则对文学文化和艺术的不合理走向表示出深深的忧虑。

由此可见,孙犁确实是一位从思想和艺术两个层面继承了鲁迅衣钵的作家。他用一生来消化鲁迅对自己的影响,但并不愚忠和盲目,他是真正读懂了鲁迅。

三、农村经济的书写与社会人生剖析:茅盾对孙犁的影响

孙犁受到左翼文学的影响在学界虽是共识,但从文本细读的角度阐释孙犁的创作究竟如何受到左翼作家的熏染的研究并不多见。孙犁自己提到的阅读过的左翼作家的作品包括瞿秋白、丁玲、张天翼、沙汀、吴组缃、白莽等人的翻译、散文、小说和诗歌等各类创作,但对其产生最大影响的当属茅盾。早在青年时期,孙犁就阅读过茅盾主编的《小说月报》,看过茅盾写的反映北伐战争的《蚀》三部曲,喜欢茅盾的农村三部曲,喜欢他写的理论文章和文学批评。茅盾翻译的《三姊妹》等柴霍甫的“灰色人生”戏剧系列和小说《伟大的柯根》,都是孙犁的挚爱。茅盾翻译的M·柯尔曹夫写的《世界的一日》,为孙犁主持《冀中一日》和创作《文艺学习——给〈冀中一日〉的作者们》等重要理论文章提供了宝贵经验。茅盾对孙犁艺术风格的评价几乎成为孙犁研究中无法绕过的经典表述,孙犁自己也非常赞同茅盾对自己的评语,认为说到了“点”上,最为难能可贵。茅盾去世后,孙犁饱含深情地撰写了《大星陨落》一文,并为茅盾创作了一段文言的韵文,以示尊敬和悼念。

孙犁曾撰文直言:“(茅盾)在文学创作、中国古典文学的研究、介绍外国文学作品、编辑刊物、文艺理论这几个方面,都很有成就,很有修养,对我们这一代作家,有极大的影响。”[5]572茅盾的综合影响在孙犁青年时代就深埋于他的内心。20世纪30年代,孙犁热衷于钻研社会科学,对中国社会性质问题产生了极大兴趣,以茅盾为代表的社会剖析派和左翼文艺思潮对他产生了很大影响。他对《子夜》有一种特殊的感情,用自己的第一笔稿费购买《子夜》,并在《〈子夜〉中所表现中国现阶段的经济的性质》一文认为:“《子夜》想用社会分析的方法,反映中国社会的经济结构、阶级关系和阶级斗争,并力图以这部小说来推动这个伟大的潮流”,还指出:“不过稍微感到一点缺陷,就是《子夜》偏重都市生活的描写,而忽略了农村经济的解剖。”[6]361孙犁后来在《村歌》《风云初记》《铁木前传》等创作中都详细分析了不同历史时期冀中平原的乡村经济结构和实际情况。如《风云初记》描写的是抗日战争时期,子午镇居民的对敌抗争和日常生活,通过了长工、短工、雇农、地主等各阶级间的经济利益纠葛,对抗战时期的农村经济情况进行了详实记录。《村歌》通过介绍宣传互助劳动的政策和对土改复查工作的描摹,对张岗村的经济进行了剖析,描写了华北农村所发生的从旧社会地主剥削农民到新社会农民当家作主的巨大转变。如果说《风云初记》和《村歌》都偏重从农民的角度来剖析华北农村的实体经济的话,《铁木前传》则是从小手工业者和小本经营者的角度对建国初年的农村经济变化情况进行分析,通过对铁匠、木匠、小手工业者、小作坊主、货郎、小贩等的经济状况进行深入探讨,从而借助经济的外衣书写了更为深刻的农村社会矛盾和人心人情变化。

从创作的角度来看,茅盾作品对孙犁的具体影响体现在:通过对特定时代背景的描写,把各种生活场景结合起来,展示人物活动的具体“舞台”,烘托作品气氛,把人物塑造和情节发展结合起来,表达从生活而来的创作冲动。茅盾推崇背景描写,常常通过环境塑造来阐释在什么时代、什么地方、发生了什么事情,即用有生有色、充满规模和气势的场面刻画来烘托大的时代背景。《子夜》的开端就对工业时代充满欲望的都市晚景进行了细致描绘。茅盾认为,广义的环境是作品的“母胎”,这段充满寓意的景物书写带有鲜明的时代特征。通过特定的情景表现出具体主题,展示了半殖民地都市的图景,为小说定下了整体基调。如把“洋栈”比喻成巨大的怪兽等隐喻,生动地表达出中国进一步半殖民地化的历史进程。孙犁创作《风云初记》的初衷是想创作像《子夜》一样的史诗作品,他受到茅盾的启发,从大的历史背景中去观察人和环境,塑造与故事相匹配的紧张焦虑的时代氛围,描摹出战争刚刚来临时天灾人祸并存、众生都在苦苦挣扎的华北平原画卷。由此可见,茅盾和孙犁的创作冲动都是来源于自己对现实生活的仔细观察和深刻体悟,二者都是在巨大的社会变革中展开故事、塑造自己笔下的人物,也都表现了复杂而尖锐的阶级矛盾和阶级斗争。如《子夜》中书写了各类资本家间的斗法、工人与资本家的斗争等,孙犁的《村歌》《风云初记》《铁木前传》等作品则分别书写了地主、富农、农民间的复杂矛盾。

茅盾擅长书写青年女性的思想意识,他把自己笔下的女性形象分成两大类型,一是以静女士、陆美丽为代表的东方静美型新女性,一是以慧女士、孙舞阳为代表的西方泼辣型新女性。在同一类型的女性书写中,做到既彰显其个性又梳理其共性,但是每种类型的女性都触及到其复杂的内心世界。前者如《子夜》中对吴少奶奶——杜佩瑶少女心境的描摹,反复利用《少年维特的烦恼》和枯萎的白玫瑰来表达她纤细的情感。后者如《追求》中,对章秋柳得知王诗陶怀孕、赵赤珠因为贫穷不得不卖淫后,心情由“悒闷”到“憎恨”到“暴躁”,从而充满了“破坏”念头后的复杂的心理描写。

孙犁的作品中也有两类典型的女性形象,一是以水生嫂、春儿、九儿为代表的正面女性,一是以小满儿、俗儿、小五为代表的边缘另类女性。在刻画这两类女性的过程中,孙犁继承了茅盾把人物置于种种矛盾中,用人物自身思想、行为和内心矛盾来刻画女性形象的手法。前者如对《铁木前传》中九儿的描写,作为典型的革命女性,作家既书写出她坚定、执着、正派的一面,同时也描写了她在爱情上的失落和困惑,“九儿坐在那里,望着空漠的沙岗出神。她继续回忆着幼年时的家乡的影子。在母亲去世以后,她常常一个人坐在小窗的前面。窗外有一棵枣树,因为避风向阳,常常有些小鸟儿在枝头来聚会。鸟儿们玩起来,显得非常亲密。那站在一起,嘟嘟喳喳的也许就是最亲密的吧,不久,有一只跳到了别的枝头。遇到一阵风,它们竟各自飞散了。门前还有一片小小的苇塘,河水小的时候,那些小鱼儿们聚在一起,环绕着一枝水草,到了夏天河水涨满,谁也不知道它们各自的前程如何!”[4]577-578通过细致入微的心理剖析,对一个遭遇爱情波折、在革命理想前又有些迷茫的少女的深层思想进行生动刻画,充分揭示出人物缤纷多变的内心世界。后者如对《铁木前传》中小满儿的描写,作家既写出她作为另类边缘女性我行我素、放荡不羁的一面,又写出造成其如此悲剧的痛苦根源所在:“小满儿用手刨了刨沙土,叫小桃树直起腰来,然后找了些干草,把树身包裹起来。她在沙岗的避风处坐了下来,有一只大公鸡在沙岗上高声啼叫,干枯的白杨叶子,落到她的怀里。她忽然觉得很难过,一个人掩着脸,啼哭起来。在这一时刻,她了解自己,可怜自己,也痛恨自己。他明白自己的身世:她是没有亲人的,她是要自己走路的。过去的路,是走错了吧?她开始回味着人们对她的批评和劝告。”[4]570-571小桃树和白杨叶子都是小满儿的自喻,她的孤立无援、无所适从都通过这段动作描写和内心刻画展现得淋漓尽致。

孙犁是阅读左翼作家作品成长起来的一代作家,左翼文学对阶级矛盾的刻画、对革命斗争的书写、对社会问题的揭示以及热辣辣的艺术风格激励着他从不以游戏的态度进行创作,尤其是茅盾社会剖析式的小说给予他深刻启迪。孙犁虽然在创作的境界和格调上远不如茅盾宏阔深广,也不是很擅长驾驭庞大繁复的网状结构,但是他非常成功地用片段人生作为社会整体生活的缩影,创作出大量拥有深切人生意义和社会价值的严肃的文学作品。

最初踏入文坛的孙犁身处启蒙文学向救亡文学转变的拐点,虽深受“为人生”的启蒙思潮和人道主义影响,但最终成就他的却是救亡文学。抗日战争时期是孙犁文学创作的成长期和逐步成熟期,作家通过“战争美学”宣扬战争的罪恶和解放区人民的日常生活美、人情人性美,与主流意识形态高度契合,反抗的对象不再是“人吃人”的旧家庭和旧道德,而是残酷的日本侵略者和汉奸伪军,表达出艰苦贫瘠的物质文化条件中边区人民对文明和光明的向往。虽然孙犁也像赵树理一样实践《讲话》精神,运用通俗文学形式将革命意识形态和文学形式进行传播,但救亡主题中启蒙精神的暗涌表明他不是单纯的民间文艺的追求者,从本质上说还他还是“五四”新文化运动培养出的作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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