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 曌
奥康纳是美国南方杰出的女作家,她虽然英年早逝,其文学成就却日益为世人瞩目,70年代美国就出现了研究专刊《弗兰纳里·奥康纳集刊/研究》,迄今为止,奥康纳在英语世界的研究中呈现出富有张力的多元化视野,对此,苏欲晓的《多元视角的融合与撞击:半个世纪的弗兰纳里·奥康纳研究》一文有细致全面的分析。在国内,奥康纳70年代中期逐渐开始被译介进来,80年代末才引起关注与评论,其最后一部短篇小说集《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于2012年才译介进来。肖明文的《纪念弗兰纳里·奥康纳辞世五十周年》一文综述了国内奥康纳的研究情况,多集中于对其长篇与一些著名短篇如《好人难寻》等的研究,还没有单独研究其短篇《瘸子应该先进去》的论文,涉及这篇短篇的论文大都泛言其思想层面。本文从这篇小说中嵌入的耶稣受试探的结构模式入手,来分析这一结构模式在小说中的具体体现,并试图探索这一结构中人物之间的错位关系,这种关系与相应人物的摹仿意识的联系,这种摹仿意识体现出的自我认识与信仰状态及其反映出的作者关于信仰的思考。
《瘸子应该先进去》中谢泼德是一个理性至上的现代知识分子,他帮助教养院中无人庇护的儿童,他努力培养自己儿子的分享意识,为约翰逊筹划前程远大的未来,他自己的生活简朴、克制,他用理性的眼光看待一切、安排一切,通过这一切善行带来的崇高感舒缓生活中的痛苦与虚无。而他的帮助对象,问题少年约翰逊则是一个极端个人主义者,以一种狂热而扭曲的方式信仰着上帝。在谢泼德与约翰逊之间有一种他们自己认为的来自对方的试探、考验,这一模式颇似《圣经》中魔鬼对基督的试探、诱惑。《圣经·马太福音》中魔鬼三次诱惑耶稣,以事物、神迹、权利荣华试探,耶稣以“人活着,不是单靠食物,乃是靠神口里所出的一切话”(《马太福音》4:4)、“不可试探你的神”(《马太福音》4:7)、“撒旦退去吧!因为经上记着说‘当拜主你的神,单要侍奉他’”(《马太福音》4:10)三次拒绝,体现出弃绝物质的精神力量、不可置疑的信心与坚定忠贞的信仰。小说中在谢泼德与约翰逊的关系中有意无意地镶嵌了这个结构。
在这一隐形结构中,作为一个现代知识分子,谢泼德在自己的想象中无意识地扮演了耶稣的角色,他想拯救自称被撒旦控制要下地狱的问题少年约翰逊,并将约翰逊的对抗态度与行为看做是对自己的考验与试探。他从各个方面承接这种试探,接受男孩在态度言辞上对他的考验,给他儿子灌输狂热信仰层面对他的考验,信任度上对他的考验,在信任也崩塌后还在坚持,“你朝那扇窗户看是为了使我难堪。这就是你的目的——动摇我帮助你的决心,但我的决心是不会动摇的。我比你坚决。我比你坚决,我要拯救你。善良终究会得胜”。
谢泼德之所以热切地想赢得约翰逊的心,是被他一百四的智商分数深深吸引了,以至于认为“对约翰逊付出多少努力都值得,因为他有潜力”,并且认为他太聪明不可能真正相信宗教,从而他想当然地认为男孩约翰逊的各种毫无意义的破坏行为只是为了补偿那只瘸了的脚,认为男孩由于残缺而自暴自弃,所以他要拯救男孩。他怀着一种自我崇高化的浪漫想象想把男孩从他关于撒旦的思想中拯救出来,从他目前的悲惨状况中拯救出来。谢泼德虽不信基督,却在道德上有意识无意识地摹仿着耶稣,这是“上帝死了”之后知识分子想通过理性重新构建道德体系的体现。正如小说中所写,“白发竖立在他那张敏感的粉红色脸上,就像一个狭窄的棕质光环”,“除了知道自己正在帮助没有其他人关心的男孩子们所带来的满足感,他什么也得不到”,“他从未进过忏悔室,但他认为除了一点——他解释过,自己不赦免罪恶——忏悔室和他的办公室肯定具有同一种作用。他的证件不比一个牧师的欠缺说服力。为了做这些事情,他受过训练”,都体现出他道德上的理性主导以及由此而来的道德满足感,同时也揭示出这种满足感是对一种更深的匮乏的想象性替代或掩饰。面对男孩一以贯之的无礼、冒犯、甚至攻击性的话语、行为时,他不断克制、忍受,并将这些看做对自己人格的考验。“如果我让鲁弗斯对我的看法妨碍了我能为鲁弗斯做的事,那我就是自私。如果我能帮助一个人,我想做的唯一一件事就是去帮助他。我超越了心胸狭隘”。这种对于另一个崇高自我的想象与摹仿其实质是出于一种虚荣的欲望,他在摹仿着自己欲超越人性而抵达神性的欲望,并将这种欲望当成自己的真实存在。于是这种欲望益发膨胀,遮蔽了他的双眼,使他不能理解人精神的深度和各种可能性的维度,不能认清真正的现实,而以自我的、单一的、平面的理性分析来了解这个世界,理解他人,凭着自己的推测自导出一幕幕表现崇高的凌空虚蹈的幻想剧。这种对自己所匮乏的品质的想象性占有不过使他滋生一种浪漫主义的自我膨胀式的骄傲,因而更无法理解和承认原罪,无法意识到人的德行的软弱,人自身体内的黑暗。在他的意识维度里,他完全没有理解约翰逊和诺顿,他想象中的约翰逊的心理、形象只像一面镜子照出他自己。所以在这个过程中,当约翰逊给诺顿灌输极端宗教思想时,他仅仅认为“这可能是约翰逊试图惹恼他的一种手段”,是约翰逊的试探,他不为所动。后来在信任度上,他一度动摇让警察带走了男孩,其后他将每一次这种情况都看做是男孩对他在信任度上的考验而表现出坚定的维护者立场。他不断以自己所想象的道德完善性来抵御他想象中约翰逊的试探与考验,而他以为每一次在这些试探面前的崇高表现都能使男孩靠自己更近一步,“他显然已经受到了震撼”、“约翰逊假装不喜欢他,这只是为了维护他的自尊”、“约翰逊被自己的感激之情吓坏了”……这种信念如此坚固,以至于在最后警察要带走约翰逊时,他还想“为拯救约翰逊做最后一次努力”,认为他在说谎,在补偿那只脚。而这种幻想终于被男孩的最后一句话打破,“瘸子应该先进去!瘸子将聚集在一起。当我准备好被拯救了,耶稣会拯救我,不是你这个发出恶臭的无神论者、说谎者”。在男孩的指控面前,他终于清醒过来,由“觉得自己无可指摘”到“看见目光炯炯的魔鬼——人心的窥探者——正从约翰逊的眼里冲他冷笑”,这一刻正是奥康纳心中由暴力对人的震撼带来的恩典,即破除执见后终于开始意识到另一种真理的存在。但是,他为这一刻的到来付出了沉重的代价,所有忽略现实者可能付出的代价,即现实对他的背叛,诺顿在约翰逊的引诱下自杀了。
约翰逊对谢泼德有非常深入的认识,他从一开始就清楚地看到了谢泼德没有意识到的两人在信仰层面的绝对冲突。约翰逊讨厌谢泼德对信仰维度一无所知且妄自否定的愚蠢,认为他被魔鬼控制了,蔑视他“连左手和右手都分不清”。《约拿书》中提到耶和华责备约拿,“在这尼尼微大城,其中不能分辨左手右手的有二十万多人,并有许多牲畜,我岂能不爱惜呢”(《约拿书》4:11),约翰逊强调这一点可见他在自己的意义世界中早已否定、驱逐了谢泼德。所以他在对自己与谢泼德之间的关系的思考中隐形地嵌入了《圣经》中魔鬼试探诱惑基督的模式,把谢泼德对他的帮助看作一种诱惑,认为他对自己做出不道德的无神论暗示,“我全不搭理,我是个基督徒”。他以迎接挑战的姿态来对待谢泼德的帮助,他所作的一切都是为了从根本上挫败谢泼德。从一开始他就显出一副桀骜不驯的态度,以相当无礼的态度、言辞、行为来对抗谢泼德。当他说“撒旦控制了我”而听到谢泼德“我们生活在太空时代”的批评时,他“眼睛里有一丝挑衅的神色”,自此以后,这种神色便伴随着谢泼德的每一次忍耐、退让。男孩一直胜券在握,因为他比谢泼德看得更清楚,在每一次较量中他眼睛中都显出“胜利的神色”。在男孩心目中,这一关系体现着对自己作为真正的基督徒的坚定信仰的考验,谢泼德的物质帮助在男孩心中象征着魔鬼的食物诱惑,望远镜、百科全书等象征着对信仰的质疑,后来一次次的绝对信任象征着赢得自己的手段,与耶稣三次所受诱惑有一种性质上的呼应。为了表达自己坚定的信仰他竟吃下《圣经》书页。“‘我已经吃了它!’他喘了口气。‘我就像以西结一样吃了它,它是我嘴里的蜜’”。明显,他是在摹仿《以西结书》中的方式。“于是我开口,他就使我吃这书卷。又对我说:‘人子啊,要吃我所赐给你的这书卷,充满你的肚腹。’我就吃了,口中觉得其甜如蜜”(《以西结书》3:2-3)。约翰逊以非常极端的形式信仰着基督教,他摹仿先知吃下圣经书页的方式恰如他的外祖父和其他一些人“把几本《圣经》藏在一个山洞里,再把每种动物都捉上一对”,摹仿先知立约的行为。男孩摹仿圣徒是为了拯救自己,他以为仅凭坚定的信仰就能获得救赎。他全不理解先知们谦卑的本质,更没有一丝对原罪的敬畏,所以他在这一模式中自我想象的坚定、虔诚、抵抗诱惑都不过是人性之恶的一种体现方式,他其实是在用这些恶劣的抵制行为惩罚谢泼德的宗教立场,这种惩罚残忍到怂恿谢泼德的儿子自杀的程度。比之谢泼德,男孩的傲慢更甚。
谢泼德和约翰逊在不同层面上都有意无意地摹仿着基督受诱惑的情境,在这种互相映照的摹仿模式中作者巧妙地表达了自己对信仰的误区的剖析与警醒,对真正信仰的探索。这一模式中失去信仰的现代知识分子与极端个人主义者正体现了奥康纳对当时美国南方的基督信仰危机的一种考察。无疑,这一模式的运用突出了谢泼德与约翰逊的信仰状态,并使他们的这种信仰状态形成一种鲜明的映照和对话,构成可以产生多重意蕴的小说空间,使人得以从多重维度来同时观照信仰问题。
奥康纳认为,“归根结底,认识自己就是认识自己所缺乏的东西,要用真理来衡量自己,而非其他。自我认识首先带来的是谦卑”[1]7。耶稣在《约翰福音》中说:“若有人听见我的话不遵守,我不审判他。我来本不是要审判世界,乃是要拯救世界”(《约翰福音》13:47),在《马可福音》中说“人子来,并不是要受人的服侍,乃是要服侍人,并且要舍命,作多人的赎价”(《马可福音》10:45)。谢泼德口口声声拯救别人,却有着根深蒂固的自负、骄傲、分别心、判别心,他认为“天堂和地狱是为庸常之辈准备的”,认为《圣经》是“一本给懦夫、给害怕自立和依靠自己理解事情的人看的书”,他责备儿子的自私,却看不到自己的自私,他的理性苍白盲目却自以为真理在握,可以用来拯救别人,因而将其强加于别人,如将“分享”强加给他儿子,用无神论纠正约翰逊等,这都与耶稣的谦卑精神相去何远。所以,小说从信仰维度通过谢泼德对耶稣的摹仿批判了知识理性可能存在的一些问题,是对于“上帝死了”以后的知识分子试图以人为的道德代替上帝的一种剖析。
约翰逊的摹仿行为则更多体现出作家对“道成肉身”、“神的恩典”等的思考。奥康纳认为,“影响了南方生活的宗教激情始终伴随着极端的个人主义”[1]55,通过对约翰逊及其外祖父等的塑造,奥康纳深入思索了这种行为对信仰的歪曲。奥康纳认为,“如果你信仰上帝,在你努力忍受的同时你要珍爱这个世界”、“慈悲是超乎理智之外的,而且上帝只能通过慈悲被感知”[1]123,“我们在堕落中失去了我们的无辜,我们通过救赎返回无辜,那是由基督之死和我们的缓慢参与所带来的”[1]7,所以,奥康纳信仰“道成肉身”,她的创作的旨归是“颠覆美国有关新教和天主教敬礼方式的刻板定论,反思‘真信仰’所应具有的形式内涵”,这与当时美国天主教团体将物质世界与精神信仰之间通过个人的自新和责任联系起来的一系列运动相呼应[2]。这一思想还体现在奥康纳对“恩典”的认识中,“神的恩典并不是体现于某种具体的资产,不是神对蒙他拣选的人特别施惠。奥康纳强调的是:人在苦难中才会对神的恩典有强烈的体验;在艰难而谦卑的爱中,人的领悟能力才能得以提升”[3]344。据此考察约翰逊的模仿行为,可以明显看到他对信仰的歪曲。男孩约翰逊承认自己被魔鬼控制了,但他认为“当我准备好被拯救了,耶稣会拯救我”,他将自己的瘸腿看做上帝的恩典,“约翰逊对那只脚异常敏感,仿佛它是一件圣物”,这是对“受苦”意识的一种扭曲,是对自己身体缺陷所想象出来的象征意义的崇拜。《圣经·路加福音》中提到“你摆设筵席,倒要请那贫穷的、残废的、瘸腿的、瞎眼的,你就有福了!”(《路加福音》14:13),还提到“一个罪人悔改,在天上也要这样为他欢喜,较比为九十九个不用悔改的义人欢喜更大”(《路加福音》14:7)。而男孩就在读经中歪曲了真正的信仰。这种崇拜导致对原罪的忽略,对精神信仰与现实生活之间的深切关系的漠视,他相信的显然不是道成肉身,而是纯粹的神秘,现实世界的善行与彼岸世界的拯救完全割裂开来。他以为只要自己有一天悔改,必定能得到救赎。这一点是奥康纳在宗教信仰中一直警惕的,奥康纳提倡从现实生活中来领悟基督之道,她保存对神秘的尊重,却不把神秘体验作为“救赎”之路。“救赎”之路只在个人凭借信仰的力量在现实生活中对自己的一点点净化中,这首先需要有对自己身上原罪的承认与认识,而不是像谢泼德和约翰逊一样凭借摹仿圣徒将自我崇高化,而否认或忽略人身上的黑暗。在奥康纳心中,“存在的神秘的一部分便是罪。当我们想起耶稣被钉十字架时,如果我们不去思考罪恶,我们就会错失其精神要旨”[1]163。四、结语
作为一个虔诚的天主教徒,奥康纳坦言,“我从基督教正统的立场来观察事物。这意味着对我来说,生活的意义集中在基督对我们的救赎上面,我是在世界与救赎的关系上来看待世界的”(1:6),在《瘸子应该先进去》这篇短篇中,耶稣受试探模式在小说中的嵌入与小说人物的信仰状态之间形成强烈的对比,小说人物对于耶稣行为的摹仿深刻地揭示出他们的精神匮乏,谢泼德摹仿耶稣,想拯救约翰逊,体现出知识分子对于自己理性启蒙的自负,约翰逊摹仿先知,想拯救自己,体现出个人极端主义对信仰的歪曲。在人物身上这种摹仿与拯救的关系中作者有力地表现了自己对“救赎”这一主题的思考。
[1][美]弗兰纳里·奥康纳.生存的习惯[M].马永波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
[2]周铭.“上升的一切必将融合”:奥康纳暴力书写中的“错置”和“受苦灵魂”[J],外国文学评论,2014,(1).
[3][加]谢大卫.圣书的子民[M].李毅译.北京: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5.
[4]圣经.[M]中国基督教两会出版,2008.
[5][美]弗兰纳里·奥康纳.上升的一切必将汇合[M].仲召明译.北京:新星出版社,2012.