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家治,李咏梅
从乾隆五十五年(1790)张问陶中进士之时开始,至乾隆六十年(1795)白莲教战乱爆发,其间约为六年。他先在翰林院为庶吉士,期间曾回四川老家探亲,馆散后为翰林院检讨。从他流传后世的诗集《船山诗草》来看,在此六年间,他创作了不少作品。下面先以时间为序,对其中关于释道思想的诗歌进行述考,然后做些总结。
一
乾隆庚戌年夏,诗人中进士之后有《夏日斋中即事》[1]97。诗歌在描写斋中景色之后说:“偶向巴童谈邑事,时寻邻衲问禅机。”说明居处附近有僧人,从“时寻”二字不仅可以看出诗人经常向“邻衲”讨教禅机,而且可以看出“邻衲”不是一个,而是几个。尾联说:“软红隔处浑如隐,何必烟波买钓矶?”写他的居处与红尘闹市相隔不远,但只要心静,则如同归隐一样,因此不必如唐代张志和那样买钓矶而作烟波钓徒。这说明诗人重视的是心隐,而不是身隐,同时又以“软红隔处”来自慰自乐,即既不必如玄真子那样身隐,也不必如僧道那样遁入空门。诗歌写居处的萧闲散淡,同时又写他热衷禅理,以致“时寻邻衲问禅机”,隐含有向往归隐之志。这里有矛盾:诗人确实从“二十一岁开始就三赴京城应试,七载追求功名,游踪逾万里”[2]65,算得上辛苦。不过他也非常幸运,因为同科进士中他是最年轻者,比起中进士平均年龄年轻五六岁,且是自高祖之后五代第一个中进士者,还有幸选入翰林院为庶吉士,说是前程似锦也不算夸张。此时他的任务当是认真研读儒家经典,历练经世功夫,交往士大夫与权贵,为将来的升迁发达打好基础。但他却无端平生归隐之念,这说明他自诩甚高,建功立业的心情也十分急迫,但同时也有归隐之念,否则便不会有此想法。
其后有《咏怀旧游十首》之一[1]100首联总起,写他的气质性格,所谓“平生意气尽粗豪”,且因此而逃入“儒侠禅玄”,不以世俗功名为念。诗中所谓“儒侠禅玄”应该是偏义复词,主要指逃入禅玄,或者逃入侠禅玄,如果包括儒,则儒所指当是学问,即当时流行的乾嘉之学,而不是以经世为根本的儒家思想。次联写他之所以如此的原因是满怀孤愤,半生穷愁。颈联转写他欲效祖逖击楫长江,建功立业,然而这种想法又太过遥远,因此他便想出世隐居,所谓“看云太华”。不过“看云太华”虽然美妙,但却又显得高不可及,“天边击楫”之经世与“世外看云”之出世相矛盾。尾联综上,写他既不宜入世,又不宜出世,因此只能作一个诗人,所谓“降心低首学风骚”。诗歌是他中进士之后对其性格思想与功业的总结,说他“意气尽粗豪”,因此“儒侠禅玄尽可逃”,思想颇为驳杂,儒侠的入世与禅玄的出世兼有,不过都难以实践,便只能立意做诗人。
稍后有《新秋病咳不寐》[1]105。首联写病中夜晚的萧条景象与苦闷心情,所谓“欲梦乡园苦未能,映门新月冷于冰”。次联写病,所谓“呕心灯下如长吉,病肺秋来似杜陵”。颈联写疾病当治而药效难凭,所谓“眠食关生胡可废,参苓程效本难凭”。尾联写室内的萧条情景,所谓“纸衾木榻无帷幕,气味居然退院僧”。诗人正当青年壮盛之时,却生病咳嗽不止,想尽快治好,反之,他又怀疑药效,所谓“气味居然退院僧”不仅指萧条的环境,也指心境的落寞,暗含有因病而学佛以保身保心的意思。此后也如此。稍后的《题张莳堂诗卷时将归吴县即以志别》之六说:“说鬼谈禅坐夜分,破窗秋雨细论文。”[1]108如前引《朴园斋中即事》之一的“谈禅说鬼忘羁旅”一样,说明诗人经常“说鬼谈禅”,且一谈便至半夜,可见他对禅理是很熟悉的。不过他除“说鬼谈禅”之外还与人“细论文”,重视诗歌而立志做诗人,所以第八首说:“升沉无据是名场,胸有奇诗道自昌。他日长风腾健羽,莫将功业让词章。”
乾隆庚戌年九月,诗人移居松筠庵,居绣佛斋。有《赠同年李许斋》[1]115。首联叙述二人同年的交情与今日的离别,所谓“何缘翱籍共师韩,一曲《霓裳》接古欢”。次联“应马应牛如我易,不夷不惠似君难”,以道家毁誉由人听其自然,儒家折中而不偏激相勉励,这两种思想也近乎佛家。颈联勉励对方为地方官当如佛家一样以慈悲为怀,而绝不做酷吏,所谓“诗人岂屑为能吏?佛法无妨现宰官”。尾联叮嘱对方为官当施行仁政,所谓“珍重书生初带印,临民须作子孙看”。乾隆末年,社会大乱将至,一般而言乱世当用重典,或者宽猛相济,诗人对此应该有较为清醒的认识,但他却在勉励对方上任的诗歌中将儒家、道家、佛家的思想融合在一起,将儒家的仁爱思想、仁政理念与佛家的慈悲之心合成爱民如子之念,说明他吸收的是诸家思想的积极因素,以用之于国家与百姓,其核心在慈悲为怀,忧国忧民。
诗人移居绣有佛像的书斋,或者书斋供有绣佛,足见他有敬佛之心。移居后有《绣佛斋偶然排闷》三首[1]117。其一首联写他移来此处深居简出,以能容身为满足,做法与思想都近乎佛教徒,所谓“移庵何处更居深,容得形骸便有余”。次联承上,写他追求佛教随缘,如僧人一样身无长物,所谓“尚解随缘惟我佛,不留长物称吾庐”。颈联转写房屋内外的景色:“一丛霜菊香初地,四壁秋星点太虚。”初地为佛教语,佛家谓修行过程十个阶位中的第一阶位。三乘共修“十地”中,以“乾慧地”为“初地”;大乘菩萨“十地”中,以“欢喜地”为“初地”,此处则指寺庙。太虚为道家语,原指道家的玄理,也就是所谓寂寥玄奥之境。《庄子》说:“是以无内待问穷,若是者,外不观乎宇宙,内不知乎大初,是以不过乎昆仑,不游乎太虚。”[3]后指宇宙。沈约《均圣论》说:“我之所久,莫过轩羲,而天地之在彼太虚,犹轩羲之在彼天地。”[4]诗歌以佛家的初地对道家的太虚,足见他对二者的熟悉。尾联写他与普通佛教徒唯一的区别是有读书藏书的结习,所谓“可是未能忘结习,天花狼藉满床书。”“天花”来自梵语,开在西方极乐净土的“天界仙花”,亦作“天华”。所谓“天花狼藉满床书”是说他不以极乐净土为意,而是出自结习而藏书与读书。诗歌主题是绣佛斋排闷,诗中佛家思想很浓,且多用佛家常用语言,如形骸、随缘、长物、初地、太虚、结习、天花等等。第二首首联写他长时间欲建功立业以救自身的饥寒,结果却没能成功,所谓“百年何策救饥寒?古寺昏灯夜倚栏”。次联承上,由眼前居处的寂寞萧条景象联系到家乡的荒凉与官位的闲散,所谓“田舍荒芜悲故国,冠裳古陋笑闲官”。颈联一反第一首的思想与行为,写他此时的复杂心情与狼狈处境,所谓“未能免俗心情杂,无以为家去住难”:既“未能免俗”而入仕做官,结果却是“无以为家”,矛盾于入世与出世之间。尾联写他最终不信佛经,不愿出世,要踏踏实实干一番功业,所谓“不信贝多真实语,浮生那得梦中看”。这两首诗歌一写出世,一写经过一番矛盾斗争之后而入世,说明诗人的佛家出世思想是不稳固的,入世思想则相反,所以稍后他有“狂奴入世心仍远,志士登科气不扬”[1]118之说。
同年冬月有《答淡云和尚》:“一片灵光落转轮,偶然游戏住风尘。邻僧问我无名字,古佛灯前食肉人。”[1]121淡云和尚俗姓钱,北京松筠庵附近寺庙的僧人,他大概来劝诗人信奉佛教,诗人以此诗作答。首句谓人本具之佛性,清净无染,灵照而放光明,即所谓一片灵光,它能打破众生的迷梦,如转车轮。次句说人生世上,即所谓“住风尘”,是佛性偶然游戏的结果,也即通常所谓人生如寄。第三句一转,因为我“偶然游戏住风尘”,所以自己的名字不重要,即便对方问了也无须回答。末句说自己是一个参拜佛像却不能作超脱尘世而出家的人,所谓“古佛灯前食肉人”。诗歌否认佛教认为人之所以为人是因为业报所致之说,认为人佛性自足,偶然游戏而降生成人,因此仍然具有佛性。因为偶然游戏而成人,又具有佛性,所以姓名便不重要,功名利禄等等不重要,入世与出世也不重要,一切都要随缘,诗人自己便是参拜佛像却不超脱尘世的自由人。诗歌论人之所生、人的佛性,以及入世出世,十分通达。《冬日寄亥白岭南》之三说:“新交入座皆豪士,野衲谈空有辨才。”[1]122兄长亥白性情豪爽,因此便“新交入座皆豪士”,同时也好与人谈论争辩佛经禅理,甚至十分深入,直入根本。兄长如此,诗人自己也如此,一生既交豪士,也交野衲,且与之辩论佛理。同时的《偶成》[1]123首联感叹自己的瘦弱与寒冷,次联上句接着嘲笑自己无人拜访在于居处荒僻而多寺庙,下句写自己的过错在钟情于诗歌,常以诗歌来表现内心的忧愁,结果竟至于伤害了身体。颈联转写自己的雄心与对家乡的思念。尾联感叹自己盛年时光虚度,只落得“坐听残鸦噪古祠”。诗歌感叹当时的不幸,表现了入世出世的矛盾,“居能避俗功归佛”与“坐听残鸦噪古祠”都透露了附近多寺庙,僧人不少,诗人作为一个出身世家正当盛年的士子,却甘愿居住于此,应该与思想上信佛和行为上奉佛有密切的关系。因此他此后不断有表现佛教思想的诗歌。
诗人的《佛前饮酒浩然有得》[1]124四首集中表现他佛教儒教出世入世相矛盾的思想。他在佛前饮酒,而且浩然有得,足见有儒家思想。其一首联写他希望如同贯休一样,野鹤闲云,自由自在,一生万事随分,但同时又强力支持肉体,勉力奋斗。次联“地中人”应当解作“地上人”,意思是活着的人比死去的人少得多,说明人不免一死,因此就应当重视眼前的缘分,即骨肉亲情。颈联转写人生荣枯如同草木一样自然,因此占卜问卦不可靠。尾联“开天事”或指伏羲“一画开天”,或指开元天宝兴亡之事,因此可解作天地开辟之事说不清楚,或者王朝兴衰说不清楚。诗之主旨在写佛道与儒家思想之交争:以佛道思想为主,表现为“野鹤闲云信所之”,“百年随分”,“荣枯同草木”,万事虚无难料,儒家思想则表现为“强支持”与重视骨肉亲情。其二首联之虚舟为任其漂流的舟楫,常比喻人事飘忽,播迁无定。高适有诗说:“片云对渔父,独鸟随虚舟。我心寄青霞,世事惭白鸥。”[5]2204首联感叹人生无常,人事也无常,成功未必是有意而成。次联承上,既然天有情,天就应该了解我,反之人的命运却只能靠自己来掌握,这就需要发挥才华。颈联写身后留有诗名,不如生前纵酒享乐。尾联写他不愿到天帝藏书处饱读诗书,而愿意沉醉于眼前的乱书堆。全诗主旨在表现人生无常与人事无常,因此就当任其自然,重视享乐;反之,他又认为“天若有情犹识我,人如无命不须才”,不否定入世与主观努力,不过他不愿饱读天帝藏书,而只愿意沉醉于乱书堆之中,有道家随遇而安的思想。其三云首联认同万事随缘自有定数之说,次联上句说云天空阔处不必低首,低了也是空低,反之,则富贵不必争,争来也如同转轮一样。颈联转写他对道德忠孝的重视:即便太古时期不曾谈道家的道德,但大愚之人也知道重视对君亲的忠孝。尾联认同儒家的性善说,认为人人都可以成为圣贤,也认同佛家人人都有佛性之说,所谓“世上从无不好人”。全诗主旨在强调释道万事随缘之说,但同时也重视对君亲的忠孝,认为这是善行之始,整合了儒家佛家的仁慈仁爱思想。其四首联写人无论如何长寿也必然会死去。次联承上,写既然人不免一死,佛家道家都认为万物皆空,那就应该重视在生的享乐,所谓“聊纵酒”,还应该重视思乡与亲情。颈联转写他自己甘为知己者死,也为倾城美色而发狂。尾联用苏轼典故,写他愿意既陪上帝,又陪乞儿,有民胞物与之情怀,而不愿作任人摆布的傀儡。全诗主旨在表现人生无常,万物皆空,因此要“聊纵酒”、“且思乡”,而且甘为知己者死,甚至为美色而发狂,其他一切则都是空的。
四首诗歌的主旨都在表现释道人生无常、人事无常的思想,因此要随缘而不争,还要纵酒享乐,不过仍然有儒家思想,比如忠孝与君亲,重视骨肉之情,甘为知己者死等。
同年有诗说:“祭诗邀六祖,饯岁曹溪南。”写兄长奉佛甚谨,既在曹溪宝林寺过年,而且以诗歌祭祀禅宗六祖慧能。诗人对此心向往之,因此“我欲乘朔风,寻君沧海上”,非常急切。接着说:“两人走天下,莫救全家贫。”因此他便“大醉诃如来,如来笑无语。我非挂锡僧,何苦守禅宇”。[1]125诗人救家贫而不得,竟然至于呵斥如来,可见他并不相信佛教,也显示了他的狂士性格,而且还以不是挂锡僧为口实,劝兄长不必苦守寺庙过年。
《题沧湄<知鱼乐图>》云:“天地空明如积水,人生不乐真伧鬼。古今有我须臾耳,忽闻诳语来濠梁。以鱼说法鱼洋洋,漆园老吏何其狂。吾子图之亦有托,举以告鱼鱼不觉。鱼亦何须知子乐,持图问我鱼何如。与君长揖吾非鱼,相与大笑亡其图。”[1]124朱文翰的《知鱼乐图》写《庄子》文意。《庄子》说:“庄子与惠子游于濠梁之上。庄子曰:‘鲦鱼出游从容,是鱼之乐也。’惠子曰:‘子非鱼,安知鱼之乐?’庄子曰:‘子非我,安知我不知鱼之乐?’惠子曰:‘我非子,固不知子矣;子固非鱼矣,子之不知鱼之乐全矣。’庄子曰:‘请循其本。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3]148此故事叙述庄子与惠子辩论鱼之乐。庄子肯定人能知鱼之乐,惠子则否定。惠子从认知规律上来说,认为人和鱼是两种不同的生物,鱼不可能有人的喜怒哀乐等感情;庄子则从艺术规律上来说,认为人乐鱼亦乐。从认知规律上说,庄子的逻辑推理纯是玩弄诡辩。因为他根据相对主义的理论,不仅完全泯灭了人和鱼的差别和界限,而且把惠子的发问作为辩论的前提,所谓“子曰‘汝安知鱼乐’云者,既已知吾知之而问我,我知之濠上也”,施展诡辩到了强词夺理的地步。不过庄子的诡辩却并不使人反感,因为庄子偏于美学上的观赏,人乐鱼亦乐是典型的“移情”作用。惠子则着重知识论的判断。庄子论述物质世界在时间空间上的相对性、多样性方面,对认识客观世界有启发作用,但他把超脱于物质世界的道作为认识一切的主导思想,因此得出无须作为的消极结论。这首题画诗既题画,又阐释老庄思想,还表现自己的世界观与人生观。诗歌首先以天地空明来反衬人生不乐的粗鄙可笑,言下之意是人生应当快乐。接着感叹时间之长与人生的偶然与短暂,所谓“古今有我须臾耳”,既然人生如此偶然与短暂,便当快乐。再刻画庄子的形象与口吻,说“(庄子)诳语来濠梁,以鱼说法鱼洋洋”,“漆园老吏何其狂”。诗中断言庄子的话是“诳语”,不过却很精彩,也很有说服力,以致连鱼也被感动而其乐洋洋,因此庄子这一“何其狂”的漆园老吏便显得很亲切。后面转而写朱文翰作《知鱼乐图》有自己的寄托,他“举以告鱼鱼不觉”,说明人不知鱼之乐,似是赞同惠子的观点。后面转而写“鱼亦何须知子乐”,含有鱼可以知子乐,似是赞同庄子的观点。不过其真实意思则是人生只要快乐就行,无须人家知道不知道,欣赏不欣赏,二者难以断定,因此朱文翰“持图问我鱼何如”。诗人也不知道,只能“与君长揖”说“吾非鱼”,最后不仅忘掉了庄子惠子濠梁之辩,而且连图画也忘掉了,言下之意是忘掉了一切,只剩下快乐。诗歌强调人生的偶然与短暂,因此应当快乐,所谓“人生不乐真伧鬼”。从“举以告鱼鱼不觉”与“鱼亦何须知子乐”看,他对庄子惠子的观点并未做出评判,但他赞同超脱具体的辩论,进而超脱世事的意思是明显的。诗人一生以儒家积极入世为主,一贯忧国忧民,也有强烈的功名之念与光宗耀祖思想,不过真正纠结难解之时却甚少,这当得益于老庄的超脱求乐思想,惜乎不甚彻底,因此他一生都在超脱与忧愤之中挣扎。
诗人表现其思想感情的重要诗歌有《怀人书屋遣兴》七首[1]128。之一首联总起点题,因“偶然安榜”而怀人,且“顿觉人寰尽比邻”,与王勃“海内存知己,天涯若比邻”[5]676同义,有《论语·颜渊》“四海之内皆兄弟”之意。次联写书屋内外高爽雅致温馨之景。颈联转而抒怀,上句写读书,“书如军乱”说书的种类很多很杂,以及摆放较乱,所谓“心能帅”是说读书用心专一,或能以主导价值观统帅之,如与下句联系,这个帅当是儒家仁义思想与仁政实践,它能使人人温饱。尾联写他直引有形无形的物象而回归斗室,还与“癯禅古佛共昏晨”,也即心中有所怀,因此不辞落寞与寒瘦,与佛为伴,以坚守仁爱为荣。诗歌写以仁怀人,如《论语·学而》所谓“泛爱众,而亲仁”,即诗中所谓“顿觉人寰尽比邻”,与“奴不寒号道在仁”。末尾说明他近佛、敬佛,因此便“癯禅古佛共昏晨”,为下面写佛家思想做铺垫。
其二专门阐述佛家思想。首联总起,上句写他通过鼻观修炼之法闻檀香而识旃檀。《观虚空藏菩萨经》载有旃檀德尊者,其德之馨若莲花之清香,故又称为旃檀香佛,他救拔世间的一切苦难,众生如有愿望,向他礼敬献花及烧香,他均可使人善信随愿吉祥圆满。下句写他面对静院虚窗,顿觉佛教真如理性如海洋一样深广。次联以比喻写佛家的生死观,上句写灭,下句写生。佛教主要的思想之一就是“诸行无常”。无常或曰无我、空,即一切有情众生乃至外在的世界都处在变异、运动、假合之中,从生到死构成一个过程;任何生命,无论是几秒钟或几百年,都有成必有坏,有生必有死,没有什么可以恒久。而轮回则是生命之流的表现:死后的意识通过结生而进入各个新的环境,产生不同的生命形式,也就是所谓六道,结生的力量则是来源于爱和欲的造作。此即生命六道轮回。诗人认同佛家的生死幻灭观,因此将“树死幻成身后想”,既不执着,也不留恋,反之,则“菊花留向雪中看”,好好活着,有超脱生死的意思。颈联转写成仙作佛之难,上句用一人得道鸡犬升天之典,不过却认为那仅仅是传说,不可靠,而眼前的僧人念经拜佛又仅仅为的是活命持家,因此“作佛难”。既然道教成仙、佛家作佛都不可靠,因此便只有重视现在的快乐与享受,所谓“万象皆空杯酒在”。此“万象皆空”即指佛教的中心教义,延伸到道教佛教也不可信,也空,因此纵酒享乐就是首选,如同“从五霸取齐桓”一样选取其首要者。诗歌主要论生死,意欲超脱生死,但最终却落实在现实人生的享受上。其三承上一首“万象皆空杯酒在”,前半写他在怀人书屋饮酒的情景,首联“醉呼老衲坐空庭,案上时摊一卷经”,说明他不仅与僧人关系密切,而且自己经常研读佛家经典。次联“看惯荒祠鸦阵黑,心怜邻屋酒旗青”,说明附近有荒凉的祠庙,也有酒肆,他读经学佛不过为了超脱与解闷,因此便“心怜邻屋酒旗青”。其四有“月转墙西千佛冷”,说明自家院墙之西有寺庙,且规模颇大也颇古老,供有成百上千的佛像,不过也已经冷落。其五有“何妨近市借僧厨”,说明诗人与僧人关系密切,交往随意,可以借其厨房做饭。其六有“城南酒伴如相访,认我门前七宝幢”,说明诗人住宅前面就有寺庙,而且是标志性建筑。其七首联既是本诗的总起,又是全部七首诗的总结,诗题名遣兴,即抒发倾吐忧愁愤懑之气,也疏通平息这种气,此刻也平抑了这种气,不过平息的方法既不是老庄思想,也不是儒家思想,而是世俗的诗酒。“不读华严气亦平”,言下之意是他读过《华严经》,以其来平息内心,但却没有达到目的。《华严经》是一部百科全书式的佛典,全经以法界圆融无碍为主旨,兼谈唯识和性空,总摄大乘和小乘,举凡佛家义理都已涵盖在内,华严宗奉它为宗经。因此可知诗人受华严宗的影响。考察作者的一生,阅读他的诗歌,可知诗人确实一生诗酒狂豪,既以诗酒见称,也以诗酒自诩。接着承上写他作诗与赏画,上句写迷恋作诗,下句写欣赏画中的山水而觉得应该远行旅游,作诗作画之时以及赏画之时都佐以酒,因此是对“酒兵诗律破愁城”的具体描写。颈联一转,写人世的忧愁烦闷没有消除,因此只有随缘任运,因为天心难测,命运难料,同时也不能无情。诗人虽然是偏于狂豪的志士,但却多愁善感,多情重情,因此有“既来人世可无情”的反问。尾联纵向联系,认识到“古今大局多重复”,即王朝、人事的兴衰有相似之处,其模式相近,规律也相近,诗人凭一己之力难以改变或者挽救,因此最终醒悟,要超脱这些愁闷与羁绊:只有当前属我身。白居易说:“我身何所似,似彼孤生蓬。”[5]4802简言之,要重视当下当前,重视世俗生活,就本诗而言,主要诗酒狂豪与多情重情。
这组诗歌写于被寺庙及僧人包围的书屋,诗人多与僧人交往,所谓“癯禅古佛共昏晨”,有时还“醉呼老衲坐空庭”,因此整组诗歌首首都涉及到释道或者释道思想,尤其是之二专门阐述释道思想,诗人接近僧人,阅读佛典,目的在慰藉解脱世俗的愁闷,但最终却没有达到目的,而落脚到以诗酒狂豪、多情重情为主的世俗人生,所谓“只有当前属我身”。
二
乾隆辛亥年诗人居京师,年初有《初三日薄暮即目》[1]137。诗歌前半写松筠庵初春薄暮的景色,颈联也写景,但涉及到寺庙:“斜阳影退厨烟白,小殿阴浮佛火青。”写薄暮寺庙的小殿阴气上浮,纸蜡香烛之火因而显得发青,十分生动。尾联:“想到夜阑群动息,碧天如水更空灵。”“群动息”出自陶渊明《饮酒》:“日入群动息,归鸟趋林鸣。”[6]998王维说:“夜静群动息,时闻隔林犬。”[5]1238本诗“夜阑群动息”与王维之诗同义。动与静相对,所谓“群动息”,即天地间所有的“动”,包括物动与心动都止息了。道家认为,“凡动息则静,静非对动者也;语息则默,默非对语者也。”[7]并进一步认为要“止动息念”,不仅“群动”可以静止,人的意念包括邪心杂念都可以停息。诗歌表面写夜深物动皆息,因此“碧天如水更空灵”,实际上是写物动与心动皆息,因此天地一片空明,人心也一片空明,是道家自然无为的境界,也是佛家,尤其是禅宗的空寂境界。
稍后有《上元雪后邻僧澹云……以赠钱生》[1]142,从诗题可以看出诗人与邻僧澹云极其亲密自然,以致对方携侄儿钱昌受业于他,还馈酒食冠履为贽。从携侄拜师习科举,并馈酒食冠履为贽来看,澹云当是儒佛兼重的儒僧。次联说:“卿法莫求如我法,一灯须悟是千灯。”所谓“卿法莫求如我法”是说你不求你的佛法,却要侄儿照我法去考科举做人,下句“一灯须悟是千灯”,即“须悟一灯是千灯”之倒文。“一灯”语出《维摩经》:“无尽灯者,譬如一灯燃百千灯,冥者皆明,明终不尽。”[8]指佛教传法可以破除一切迷暗,即明了佛法,其他一切都明白了然。诗人说“一灯须悟是千灯”,实际上是说佛家理论非常精妙高明,能照耀一切,解决人生一切疑难。联系上一句,可知诗人在科举入世与佛法出世之间矛盾。
稍后的《春日忆内》之一写夫妻间的真情,是诗人有名的爱情诗,有“房帷何必讳钟情”等名句,但之二却涉及仙佛:“一双人立影珊珊,意欲移家住广寒。别后方知春有梦,书来惟许月同看。痴情怜偶如余易,幻想登仙似汝难。归去清斋参绣佛,拈花密坐小蒲团。”[1]142首联上句回忆当年夫妻二人月下对影的美好情景,下句写妻子想如嫦娥一样成仙。次联写别后的深切相思。颈联转写如我一样痴情容易,而像你那样幻想成仙却很难。结合“意欲移家住广寒”,可以看出他的妻子确实相信道教,而且有成仙之念,他如此爱恋妻子,肯定受其影响。尾联写自己归家团聚之后当清心素食斋戒而参拜佛像,像佛家传法一样拈花微笑,夫妻双双依偎而坐于小蒲团之上。
稍后有《少与亥白流寓汉阳……四首寄怀》以序代题,写兄弟二人少年流寓,以及奔走应试与今日的数千里远隔,悲生计之艰辛,命运之坎坷与弟兄的别离,因而有“慨然有遗世出尘之想”,“飘忽如梦”,进而便会有出世之念与佛道思想,其三说:“古寺深居独悄然,枕边驰道苦喧阗。名随谤得仍遭忌,诗逐愁空渐入禅。我辈有情难作客,人间多累欲登天。头皮未老身先退,收敛才华避少年。”[1]143首联写而今自己深居古寺独自忧伤不已,而不远处的驰道却哄闹不停,一静一闹,难以安居与安心。次联写在京为官不顺利,经常遭人诽谤忌妒,留下了不好的名声,因此便以诗写愁,又逐愁而空,最终渐渐进入禅理境界。颈联上句或写兄长真诚多情,因此难于依附人而做客卿或者幕客,或者语出唐李白的《春夜宴从弟桃花园序》:“夫天地者万物之逆旅也,光阴者百代之过客也。而浮生若梦,为欢几何?”[9]1590如此则“难作客”当是难以入世为官之意,因此有下句“人间多累欲登天”,也就是想隐居出世。尾联上句出自苏轼《题杨朴妻诗》:“更休落魄贪杯酒,更莫猖狂爱咏诗。今日捉将官里去,这回断送老头皮。”[10]2161上句说官没做好做稳就想归隐,下句讲自己当收敛才华。诗人以少年新进之士的身份却想收敛才华,足见其归隐思想之深。其四尾联也说:“武连旧约须同践,买断峨眉日夜游。”说明当时在武连夜坐夜饮之时二人就有归隐之念。诗歌在为官不顺之际,联想当年的归隐之约,因此生出归隐之念,所谓“诗逐愁空渐入禅”,“人间多累欲登天”,其中既有愤激之情,也有真实之思。
《赠沧湄》云:“论交无喜亦无嗔,落落相看现在身。人欲轰时仙佛好,世缘空处性情真。竟逃方外翻多事,能入玄中自有邻。君且翻经吾且醉,大家游戏住风尘。”[1]144诗歌写给好友朱文翰,首联写二人相交自然亲切,重的是今世。所谓无喜亦无嗔是佛家三戒与七情之一,所谓“现在身”与“过去身”相对,指前生与今世。宋代何薳说:“空堂夜合势如云,沟壑宁思过去身。”[11]清末陈夔龙说:“佛法谈过去身与未来身,究不若现在身迹象可寻,非同向壁虚造也。”[12]次联写他对佛道与性情的看法:人欲冲动强烈之时,就应该用佛道思想去抑制;反之,人世之事看得过于空,则应当张扬真性情。二者相辅相成。因此有颈联,认为出世甚至出家,所谓“竟逃方外”反而是多事,只要思想上能进入玄境,悟透玄理,自然就有朋友或邻居。换言之,诗人重视的是思想上的提高与参悟,而不看重出世出家等形式。尾联说你且翻覆于佛教经典之中,我则沉醉于诗酒之中,都游戏于风尘之中。大约朱文翰佛家思想很浓,甚至有出家之念,因此诗人写此诗相赠,表明自己对出世入世的看法:重视现世而不出世出家,沉醉诗酒,张扬性情,游戏风尘,但又参悟释道玄理,超脱喜怒哀乐,且以释道思想来抑制过度的欲望。稍后他宣称:“九秋赁屋到三春,不为真如为直臣。”[1]149以入世经世为念,以做直臣能臣为目标。但归隐之念仍然存在,如《还家即事》所谓“镜湖一曲供垂钓,转羡风流贺季真”,要学功成身退的贺知章。
张良是个道家人物,他通过道家自然之“天道”找到了政治依靠刘邦,完成了人生的重大选择,并运用“以弱胜强”、“以退为进”的道家“顺天”思想,为刘邦取得了争霸天下的有利条件;他“无为而治”的道家政治措施,使汉初经济很快复苏;道家淡泊名利、珍视生命的思想又促使他最终走上了归隐之路,运用辟谷、导引等道家养生方法自我修炼,达到了超凡脱俗的殊胜境界。张良晚年欲从赤松子游,相传曾隐居紫柏山下,汉中军阀张鲁为纪念祖先张良的功绩修建了一座“汉张留侯祠”。邵雍诗说:“汉室开基第一功,善哉能始又能终。直疑后日赤松子,便是当年黄石公。用舍随时无分限,行藏在我有穷通。古人已死不复见,痛惜今人少此风。”[13]张问陶对张良这一同姓先贤十分敬仰,之前有《紫柏山》一诗对道士的自我吹嘘进行了讽刺批判,今过留侯祠时又写下了《紫柏山谒留侯祠》[1]160二首,以赞美张良这一道家成功人物。之一先叙述游踪:“数千年后访游踪,知在云山第几重?”接着叙述张良的事迹:“乱世奇书能早读,功成仙骨不争封。恩仇报尽寻黄石,戎马归来慕赤松。”所谓奇书即《黄石公书》,《史记》载张良:“少匿下邳,与父老遇于圯桥,出一编书,曰:‘读此则为王者师。’……旦日视其书,乃《太公兵法》也。良数以《太公兵法》说沛公,沛公善之,常用其策。良为他人言,皆不省。良曰:‘沛公殆天授。’故遂从之。”[14]可知《黄石公书》是道家所传兵法之作。张良“功成仙骨不争封”,且“戎马归来慕赤松”更是道家之行。尾联“看遍汉家诸将相,斯人出没幻如龙”也是对道家人物的描写。之二首联与颔联“封留随意了前缘,冠佩临风尚俨然。相貌不妨疑妇女,英雄原称作神仙”,刻画张良的相貌风姿,俨然一位仙风道骨的神仙。颈联写其成功,也谴责皇帝的薄情寡恩:“一传除国君恩薄,两汉开端相业全。”尾联“几卷道经三尺几,白云终日在祠前”,写祠庙的道教氛围。诗人一生与道教人物交往甚少,但对道家人士却情有独钟,尤其是张良,因为他的思想与道家近似,既入世以成就功业,又出世以保持自我,身在世俗却能独善其身,且淡泊名利与世事,不愿受世俗的羁绊。不过作为狂士型诗人志士,他与道家又有相当的距离。
(待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