绘历下世情，写落第心境——浅析孔尚任乡试所作《历下杂咏七首》

高学德，李玉红

（1山东大学文学院，济南 250100；2山东农业工程学院 人文学院，济南 250100）

孔尚任(1648-1718),字聘之，又字季重，号东塘,别号岸堂,自称云亭山人,山东曲阜人,孔子第六十四代孙。目前流传的诗歌近2000余首，主要存于《湖海集》、《鳝堂集》、《岸堂稿》、《长留集》、《淮海集》、《石门集》等中。

以往对于其诗歌研究相对薄弱，近几年有些学者进行了较为细致的研究。但是，论述往往观点不一。如，山东师范大学范芳丽2008年硕士论文《孔尚任诗歌研究》称：“硕果累累……长期以来被戏曲家的声誉所掩盖。实际上,孔尚任的诗歌在康熙时代是颇负盛誉的。”[1]5而暨南大学周淑敏2007硕士论文《孔尚任诗歌研究》称在清代“他在诗歌方面就默默无闻，诗名并不很高，远没有其戏曲那样显赫，只有几个酬唱的朋友有幸拜读……足见当时他的诗影响并不大。其实孔尚任的诗，无论内容还是形式，在康熙诗坛上，可以称其为一家而无愧的。”[2]2目前学术界关注点往往集中于其入世之后，有关其宦海浮沉的作品。而入世前的诗歌，如《历下杂咏七首》等诗篇，几乎都是一笔带过，无人进行细致分析。

《历下杂咏七首》[3]361-362下注写作时间为：“戊午八月”。这里“戊午”为清康熙十七年，即公元1678年。这组诗描绘了康熙年间明湖周边的景物和世态人情以及其在科场失意情境下折射出的遗憾、无聊、怨倦、迷茫、恍惚等独特心态。

文皇东破济南城，鼓角连天草木兵。悬板无灵千古恨，铁公祠下一吞声。（其一）

香生荷叶散千家，堤上篱门向水斜。数遍画船无一事，女郎相对浣银纱。（其二）

烟火凭陵鸡犬骄，鱼盐满市海新潮。齐儿夸诈今犹昔，雪藕金梨索价高。（其三）

湖上独行湖上眠，蒹葭满目乱寒烟。居民种藕同禾黍，妇馌夫耘在水田。（其四）

鹊华桥上望历山，野树参差野草斑。无限楼台遮不断，夕阳影外牧牛还。（其五）

湖水湖烟湖上花，有人多半是天涯。板桥西去听箫鼓，忙杀平原旧酒家。（其六）

泺水东临白雪楼，千山落照万山秋。行人来去歌吟遍，忘却题诗在上头（其七）

清入关初就宣布，明朝已有的功名继续有效，可以继续参加清朝的科举，并扩大了录取的名额。为笼络人才、稳定社会，各地贡院修建考棚，康熙七年（1668年）济南考棚就建立在明湖附近[4]403。带着入世的热情，康熙十七年（1678年）三十岁的孔尚任参加全省乡试。这次考试孔尚任名落孙山，心情也颇不畅达。为此，他只在明湖周遭转了转，所写景致都是明湖为立足点。

一、历下风景与人情的描摹

组诗描绘了济南明湖周边的秋景。因乡试在秋季举行故称秋闱，清代乡试规定在九月十五日之前的寅日或者辰日放榜。寅属虎,辰属龙,所以人们将此榜称为龙虎榜。此时又正值桂花盛开,所以又称之为桂榜。孔尚任自己标注的是八月，这大概是作者为应试，已于八月抵达济南，于伏案之余游览历下，七首诗创作时间应在八月至九月放榜之间，非七首诗集中于放榜落第之后所作。从诗中“千山落照万山秋”、“雪藕金梨”、满目蒹葭和秋色中的斑斑野树野草都描绘了济南秋季景象。

其第一首诗是一首咏史诗，前朝铁公——铁铉故事是济南市民和饱读史书的孔尚任所熟知的。施润章在1656-1659年担任山东学政期间主持重修七忠祠“济人思之与铁公等。故七人者，不出百年，立庙血食……自万历至今，垂五十年，地数苦兵，求拜其祠，而已化为刍牧之场矣……”[5]305-306铁铉在济南历史文化中影响很大，其刚正不阿的个性以及对朱棣进行的“悬板”之计而败亡的经过都成为典故。这让孔尚任深感英雄壮志未酬的遗恨，英雄的吟咏中透着漫漫悲情。

其他几首诗作则描绘了济南的秋景及世态人情。洪武九年（1376年）省治由青州移治济南，济南成为山东首府之后，经济有了很大的跃升，但是受战乱影响，明代仍然呈现出衰煞的景象。洪武年间刘嵩《入济南城》“步入齐城见石麟，荒凉莎草欲无春”[6]147就写了这段时间冬季衰煞的景象。李攀龙的《秋日村居》其一写道：“万里中原色，萧条此地偏”[7]200诗中也印证了济南此时的荒凉景象。“济南在清代，经济方面到了乾隆时代才恢复到明代水平并有所发展的”[8]150。康熙年间济南人王苹《雨中》描绘济南称“溪南溪北尽秋声，漠漠林烟一抹横。却似江南归路晚，半帆寒玉看芜城。”[9]373济南仍带有“芜城”的景象。

但是明湖周边作为济南官府临近的繁华之地，也是重要的景点，这里的行旅比较多，明湖周边还是有很多酒馆和人家。“渔庄蟹舍，错杂其间”[10]453不时会“转头向宽阔，瞥见酒船来。”[11]407孔尚任的“湖水湖烟湖上花，有人多半是天涯。板桥西去听箫鼓，忙杀平原旧酒家。”描绘的即是这一图景。此诗如果没有第二句倒也可以做一首快诗解读。而偏偏“天涯”一词将板桥西传来的热闹箫鼓，以及生意红火而待客忙乱的平原旧酒家，生出些倦客的意味。其倦客感也可以从“鹊华桥上望历山，野树参差野草斑。无限楼台遮不断，夕阳影外牧牛还。”的意向中体现出来，伫立在明湖的鹊华桥头，凭栏而南望历山，深秋的景色已经让草木颜色生出了斑斑变化，远方鳞次栉比的楼台还能看出夕阳外牧牛回家的景象。诗经“鸡栖于埘、牛羊下来”等意向已经在读书人心种投下了思乡的种子，远望的也许正是归路。因为牧人赶着牛羊回家在孔尚任眼里，此刻不正是思乡心境的写照吗？

“湖上独行湖上眠，蒹葭满目乱寒烟。居民种藕同禾黍，妇馌夫耘在水田。”明湖周边住户众多，在靠山吃山靠水吃水的时代，明湖周围种植大量的藕作为作物，“井字界琼田，家家种白莲。”[11]406为圈占各自的种植地域，纷纷种植芦苇作为界线。王培荀在《乡园忆旧录》中说“历下明湖，其初，白地光明锦耳；后来莲荡各栽芦苇为界，舟入其中，曲折如围棋界面，殊不畅快。乾隆间，中丞某欲游湖，一夕令人伐去。取快一时，民皆腹非”[12]467，黄钺也说“明湖为芦苇所填塞，不见水光，又甚可憾”[13]446所以明湖周边芦苇丛生也是当时的实际场景。“据《历史时期河湖泉水与济南城市发展关系研究》的介绍，到了明朝嘉靖年间，当地居民填湖造田，种植莲藕、菱芡等农作物，使得浩浩荡荡的大明湖‘小舟仅通曲港’”[14]。对于明湖周边芦苇丛生的现象，袁中道在《大明湖记》中写道：“其半犹浩白，一壑可泛;而其半为规菱藕之利者,畦分塍列,如白地明光锦,变为百结衲衣,殊可惋惜。”[15]276康熙年间，占湖现象更为严重，诗人王士祯就多次撰文反映这个问题。在他的《分甘余话》中，王士祯写道：“吾郡明湖，几分城之半，四五十年前，湖面甚阔，近为人家占为藕塘，此疆彼界，划为沟塍，舟行渠中，了无烟波浩渺之趣。”在《泛明湖记》中，王士祯又写，“湖本空阔，势家规为塘堰，擅蒲藕之利，如围棋界道，如明镜着瘢。舟循港行，不复能溯回上下矣。”[14]王士祯的诗歌《明日泛明湖，登水面、历下诸亭》“杨柳何萧萧，葭菼亦靡靡。太息汉南树,憔悴今如此。”[16]346再次提及明湖芦苇重生的局面。当孔尚任看到农民开始采藕工作，荷花的衰败越发凸显而芦苇挺立，无形增添了秋意，他用诗笔形象描绘了当地人在秋天明湖采藕的劳作场景。

二、落第复杂心情的流露

从组诗中能窥见孔尚任此刻的心情：“香生荷叶散千家，堤上篱门向水斜。数遍画船无一事，女郎相对浣银纱。”“数遍画船”表现了他百无聊赖之感，所描写景物也带有衰煞气象，而句尾浣纱女郎的一瞥又为诗歌增添了灵动的一笔。

在街市中，“烟火凭陵鸡犬骄，鱼盐满市海新潮。齐儿夸诈今犹昔，雪藕金梨索价高。”凭陵亦作“凭凌”有“1.侵犯;欺侮。2.横行，猖獗。3.逾越;登临其上。4.引申为凌驾，超越。5.高峻。6.引申指高昂。7.凭借，依仗。”等诸意，但从上下文描写的鸡犬纵横，鱼盐市满的情况看，应该指明湖周边居民及酒家等众多。此处凭陵应为烟火纵横之意。蒲松龄客居大明湖边也曾写道明湖周边炊烟场景:“大明湖上就烟霞,茆屋三椽赁作家;粟米汲泉炊白粥,园蔬登俎带黄花。”[17]360。

同时，在这首诗中，孔尚任可能在购买藕和梨的时候遭遇了当地商贩“索价高”的行为，对此孔尚任颇为不满。讥讽商贩“齐儿夸诈今犹昔”，在孔尚任眼里，他看不惯齐人的文化。因为“孔尚任是一个身份特殊的人，他与鲁文化有着很深的洲源。他是山东曲阜人,生长于鲁文化的发源地，又是孔子第六十四代孙，从小接受的是儒家正统教育，不但深受鲁文化影响而且继承了鲁文化中懦家的思想传统。……孔尚任从出生到入京做官,三十多年都生活在这鲁文化繁荣的土地上，他的人生观、价值现等都是在这种地域文化的滋养下形成的。”[18]3-4他从齐鲁文化差异角度来看待济南当地人的行为。在以忠厚正直为倡导的儒家文化影响下，“其尊孔崇儒之虔诚与自觉表现的相当强烈”[19]71他正直率真的个性自然对这种行为有极大的反感，且由于本身科考失利心中本身烦闷，遇到这一行为则更加不痛快。

济南在文人眼中常是“酒痕墨渍之地”[20]368“泺水东临白雪楼，千山落照万山秋。行人来去歌吟遍，忘却题诗在上头。”当来到白雪楼（李攀龙在大明湖畔百花洲兴建此楼，是其作诗宴客的地方，成为后来骚客文人的诗歌雅兴的标志，明清有多次修建白雪楼的活动），孔尚任对自己的诗作应该还是颇有自信，但是在这科场失意的打击下，在白雪楼下来去歌吟，虽有好诗，却忘记了题诗于楼上。也许正是年轻对功名的渴望与现实的打击让他竟然有些恍惚，产生了遗忘吧。

纵观这七首诗作，孔尚任用写实的笔触记录了康熙年间济南大明湖周边的秋景，同时也刻画出了自己应试不第失意状态下的诸种心境。尤其组诗中体现的孔尚任早年的思想情感和人生经历，理应得到研究者的重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