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 月
(云南师范大学 文学院,昆明 650500)
《陶渊明集》的版本流传情况,自梁代萧统就已开始,经过唐宋的传写和刊刻,至明清时期的翻刻,版本之多,不胜枚举。近人逯钦立校注本《陶渊明集》,以四库版明李公焕《笺注陶渊明集》为底本,以曾集刻本、苏写本、焦竑刻本、莫友芝刻本、和陶本等五个刻本为校本,参照汤汉注本、何校宣和本、吴瞻泰汇注本摘出异文。可以说,逯校本在陶集版本上参考的文献非常丰富,在陶诗校勘方面也十分详尽。但陶诗校勘并不是一件容易之事,逯校本在陶诗某些字词的校勘上还是有些疏略之处。本文就逯校本中的五则异文,参考袁行霈《陶渊明集笺注》和龚斌《陶渊明集校笺》中的研究,提出笔者的一些看法。
李本:“竟用新好,以招余情。”[1]
逯校本:“竟用新好,以怡余情。”在注中解释道:“李本作招,曾本、苏写本同。又曾本云,一作怡。焦本云,一作招,非。”[2]
对于到底该用“怡”还是用“招”字,袁行霈先生认为应该用“怡”,因为“东园之树竞相以其始荣之枝叶快慰余情也。”并驳汤汉注“相招以示新朝”为断章取义[3]。龚斌先生对该处异文未解释。对比“招”和“怡”的本义,《说文解字》解释为“招,手呼也”,“怡,和也。”[4]从字形上看“招”和“怡”有相似之处,均为左右结构,右下方均为“口”,很可能在传抄过程中因形近而产生讹误。从词性来说。“招”以动词用法居多,“怡”以形容词用法居多,在此诗中为使动用法,理解为“使我的情感得到缓和”。结合《停云》整首诗的主旨“思亲友也”,再根据诗的上文“东园之树,枝条再荣”可知美好的景色勾起了诗人对旧友的思念。从下文的“岂无他人,念子实多。愿言不获,报恨如何。”可见陶渊明终究没能等到这位朋友,而且这种等待给世人带来的焦虑并没有因为“东园之树”、“翩翩飞鸟”和“醉人春醪”而获得一丝缓解。根据以上推断,笔者认为,“招”字更适合本诗,可以把诗人遭受思念之苦的创痛感揭示出来,同时弥漫着淡淡的哀伤,还从侧面衬托出作者等候之人的不可替代。而“怡”字,包含有更多的乐观元素,从而冲淡了思念的厚重感。
令人疑惑的是,该例并没有指出改字依据。从注文进行适当推测,改字或是依据曾本和焦本。这类完全不说明改字依据,从注文可略微推测的例子,全书约有二十例,如《荣木》中李本“顦顇與时”句,逯校本为“顦顇有时”。从表格中可以看到,不同版本的陶集的异文是十分复杂的,有文本用“怡”而注中标出“一用招”,或者文本中用“招”但注文中指出“一用怡”,但逯校本在文本中的用字改字,未标出所据何本,未免有些疏略。
李本:“洋洋平津,乃漱乃濯。”
逯校本:“洋洋平泽,乃漱乃濯。”注文中解释曰:“李本作津,苏写本、和陶本、焦本同。曾本作泽,又注,一作津。”
袁行霈先生赞成使用“泽”字,他认为“平泽”为涨满水之湖泊。
而龚斌先生并不这样认为,他同意使用“津”字,并举出陶集中《癸卯岁十二月中作与从弟敬远》一诗中的“平津苟不由”句,认为“平津”在陶诗中不是孤例,又列出帛道猷《陵峰采药触兴为诗》:“修林带平津”进行阐释[5]。
“泽”,《说文解字》解释为“光润也。”“津”字《说文》释为“水渡也。”也有“渡口”一说,孔子《论语》有“是知津矣”[6]。根据《时运》篇上文“山涤余霭,宇暖微霄。有风自南,翼彼新苗。”和下文“邈邈遐景,载欣载瞩。”可以推断中间这个部分是描写水景。“泽”在色彩上更有水光潋滟的视觉美感,“津”则具有时地的现实质感。二者相较而言,笔者认为“泽”更适合整首诗的构图构思,也可以衬托出诗人在如此美景之下的欣逸之情。正如李映山学者在《论意象的建构与意境的生成》一文中提到:“不同类型的意象或意象的不同组合方式,对于意境创造会产生不同的意境效果。”[7]“泽”和“津”两种意象的不同,对整首诗的风格也会长生不同的审美效果。
李本:“先师遗训,余岂云除坠。”
逯校本:“先师遗训,余岂之坠。”注曰“李本、苏写本、和陶本、焦本作云。曾本云,一作云。”
袁行霈先生赞同“之坠”,并根据宾语前置的古汉语语法,还原为“坠之”。那么“之”字就是一个指示代词,代称先师遗训。龚斌先生与此相反,他支持“云坠”,举出《三国志》中的“奉以周旋,不敢失坠”,《晋书·范宁传》“洙泗之风,缅焉将坠”的例子。
逯校本解释“之坠”为“坠之,抛弃之。之,指遗训。”这里逯校本认为“余岂之坠”为宾语前置句,并进行了适当改动。而底本李公焕本原文是“余岂云坠”,“云”此处为语气助词,《诗·小雅》中有“伊谁云憎”[8]。“余岂云坠”可理解为“我怎敢抛弃”。“之”也有助词的用法,第一种表示领有、连属关系,比如“赤子之心”。第二种是表示修饰关系,如“缓兵之计”。在“余岂之坠”中都不符合,故逯校本解释为代词也是有道理的。笔者赞同逯校本的“余岂之坠。”
李本:“谈话终日兮,觞至辄倾杯”。
逯校本:“谈谐终日兮,觞至辄倾杯。”注:“李本作谈话,苏写本同。和陶本作谈语。曾本、焦本作谈谐。今从之。曾本云,一作谐语。”
袁行霈先生和逯校本相同,采用“谈谐”。龚斌先生也是赞同“谈谐”,谈谐指的是谐谈,谓合卡之谈。并援引陶集中《答庞参军》诗:“谈谐无俗调。”
逯校本没有采用李本的“谈话”,而采用了“谈谐”,这是有一定的可取之处的。首先“谈谐”中的“谐”字是《说文解字》释为“也。”《文心雕龙》有“谐之言皆也,辞浅会俗,皆悦笑也。”[9]《晋书·顾恺之传》也有“恺之好谐谑,人多爱狭之。”[10]可见“谐”具有表示氛围和谐融洽、幽默欢乐的意思。在《乞食》一诗中,正可以表示主客其乐融融的饮食场面。而“谈话”的情感意味就淡了许多,不能很具体细微地展现主客互动的场景,也没有了下文“觞至辄倾杯”的触发动机。所以,笔者认为,这一句当中,“谈谐”比“谈话”更有可取之处,蕴含的内容也更为丰富。
李本:“总发抱孤念,奄出四十年。”
逯校本:“总发抱孤介,奄出四十年。”注:“李本作念。焦本云,宋本作介,一作念,非。曾本作念,注,一作诸孤念,又作介。苏写本作念,注,一作诸孤。”
袁行霈先生使用“孤念”一词,认为是在总发时,陶渊明已经怀抱孤念,耿介不群,已经四十多年。他将“孤念”理解为“不同流俗之想”,并认为《连雨独饮》诗中的“自我抱兹独”犹为“抱孤念”。龚斌先生肯定“孤介”一词,认为“孤介”一词,在《文选》中已有“幼壮困孤介”其例。
“孤念”为名词,说的是不被众人理解的孤独信念;“孤介”是形容词,指的是品行清正不随俗,孤独耿介。“总发”指的是童年时期,结合《戊申岁六月中遇火》一诗的创作年代晋义熙四年(公元408年),即陶渊明44岁左右。童年时期到底是诗人具有了“孤介”之性格,还是具有了“孤念”呢?再根据汉语语法,“抱”是一个动词,怀抱信念可以理解,抱有孤介的性情似乎也说得通。联系本诗的下文“行迹凭化往,灵府长独闲。贞刚自有质,玉石乃非坚。”陶渊明说自己的内心比玉石还要坚定,可以得知,这句话是强调诗人自身的心志,并非性格。再接着诗人联想到东户时期,余粮富足,人们无忧无虑,快乐地耕种在各自的家园里。从这里可以看出陶渊明对当下的社会及自身的处境是不够满意的,所以这首诗里蕴含着很复杂的心事,也寄予了诗人对理想社会的期待。整体而言,“孤念”似比“孤介”更为契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