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世存
鲁迅自认为是“中产的知识阶级分子”,那么康有为、梁启超等人应该算是富裕的知识阶级分子,胡适介于二者之间,他没有梁启超等人那么富裕,但远比鲁迅要多一些“财务自由”。有人甚至认为,如以纯粹的文人论,胡适的收入应该算是20世纪上半叶知识分子收入中的冠军。
因为在美国读书时给老乡陈独秀的杂志投稿,陈独秀推荐胡适任北大教授。1917年,26岁的胡适学位还没有拿到,就回国任教。北大教授薪水优厚,该年4月,胡适给母亲写信说:“即此一吉事,已足满意,学位乃是末事耳。”据说,扣掉所有的生活费,胡适每个月可以存下230元,足够北京穷苦人家两年四个月的开销。
胡适的住处也是一处比一处宽敞,到入住米粮库四号院时,更成为朋友和文化人的中心。米粮库胡同是文化人的聚居地,陈垣、傅斯年、梁思成、林徽因、徐悲鸿、徐志摩、丁文江都在这里留下了他们的身影。一号住着陈垣、傅斯年,三号住着梁思成、林徽因,胡适住四号院,这些人算得上是“京派文人”的基础。具体到胡适,他的家也是一时的文化中心,胡适的家是亲友的临时栖身之所,徐悲鸿、徐志摩、丁文江等友人,石原皋、胡成之等亲戚甚至长期住在那里。
20世纪30年代,胡适、鲁迅都步入了收入的黄金期。但鲁迅的收入月均六七百元,约今2万元人民币,胡适的收入月均1500元,约今5万元人民币。可见二人的收入、生活不是一个档次。鲁迅曾有名言:“有谁见过从小康之家坠入困顿的吗?”鲁迅终生的努力也就是挣得了中产的生活,而胡适自走上社会就是中产以上的生活。
鲁迅“躲进小楼成一统”,但胡适一直在热闹中,在聚光灯下。有陈垣、傅斯年、梁思成、林徽因这样的文化名流做邻居,天生的好客、好交往,以及工作、兼职、写作,使得胡适的生活紧张而活泼。他曾经在每周周末特别腾出一天来接待客人,戏称为“做礼拜”。据说他的日程像钟表一样准确无误:“早晨7点起床,7点40分去北京大学上班。中午回家用午餐,下午1时40分去中华教育文化基金董事会上班。晚餐在外边吃,晚11点才回家。他有专用的小汽车,出入坐车方便。回家后即进入书斋,读书、研究、写作,直到半夜2点才睡。”胡适有名言:“谁说每天一定要睡足8小时?那是迷信,拿破仑每天只睡6小时。”
胡适的钱来得快,也花得快,他有时也会有“穷”念。如他曾怕搬家,怕“搬穷”了。他晚年流落美国,遇到唐德刚这样的年轻人,还一再劝唐要注意“生计”,要趁年轻多攒点钱。至于他的“做礼拜”则是因为来访者太多,不得不如此。
胡适的生活方式并非没有问题。他也付出了代价,其中重要者之一,40岁以后的胡适在学术事业上没有多大进展,即跟他的生活有关,他没有多少时间和精力去精进研读。
鲁迅曾有“京派”“海派”的观察,在他看来,京派是官的帮闲,海派是商的帮闲……冰心曾有名作《我们太太的客厅》,好事者将林徽因、梁思成、徐志摩、金岳霖一一对号入座。跟胡适的“公馆”一样,梁思成家也是当时有名的文化沙龙,人称 “太太客厅”。座上宾都是当时颇有影响的人物,徐志摩、沈从文、金岳霖、朱光潜、胡适,而林徽因虽为人妻,那样的优雅大方也是让男人们为之心仪的。每逢聚会,几乎都以林徽因为中心,谈古论今,皆成学问。
鲁迅、冰心所批评的,一如今人对“文青”“小资”一类立场和态度的批评。但胡适显然要高于“文青”“小资”,他是国士、精英,只是他们的生活离普通人已经有距离了。上层知识分子或以精英自诩的知识分子,极易与社会脱节,他们认为自己不在人生社会的习俗、义务、责任等规范之中,许多挣扎、付出、苦难、辛劳、使命等,不在他们的关怀之中,他们是“豁免”的。他们属于另一类人。他们即使身在江湖也会“心在魏阙”,一如今人说念念都在“海里”;他们也是孟子所说的治于人的“劳心者”;他们是法国社会学家布迪厄所说的,自认为“统治阶级地位较低的合伙者”。
胡适在相当程度上超越了这一类知识人,但仍不免沾染这一类知识人的习气。胡适的家有庭院,有汽车间,有锅炉和热水汀,有浴室和卫生间,雇用门房一人,厨子一人,女佣一人,打扫杂役二人,司机一人。这是今天的中国知识人想都不敢想的生活。到1931年,胡适40岁生日,他在米粮库四号家中做了40大寿。傅斯年、俞平伯、闻一多、冯友兰、朱自清、毛子水等联名赠送了一幅寿屏,胡适专门请饭店的厨师到家中做饭。亲友们喝茶、抽烟、嗑瓜子、聊天,热闹了一天。今天的知识人在40岁时多未立住,而胡适的40岁热闹却也未能“不惑”,它谕示了40以后的胡适在学术思想上可能的建树。
知识人的不同生活带来了不同的道路。尽管胡适的道路比鲁迅的顺畅,自新文化运动开始, “我的朋友胡适之”就称沸天下。但30年代以后,胡适不再是导师,借用鲁迅的话, “问什么荆棘塞途的老路,寻什么乌烟瘴气的鸟导师”。胡适未必不知道自己的处境,他是中产以上者,他是成功者,但他并不自由。一如布迪厄的“合伙者”命名,他的自况小诗如此说:“做了過河卒子,只能拼命向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