黄草洼五十二号

2018-04-02 07:03李婷华
阳光 2018年4期
关键词:小鸡院子爷爷

口泉沟同家梁矿黄草洼五十二号院,是我童年生活过的地方。

黄草洼是一条街道的名称,顾名思义,这是一片洼地。洼地里流淌着一条不是很宽的小河,河水主要是矿井抽出的废水,时断时续,颜色浑浊。小河夹在一个小山坡下面,坡上坡下是错落有致的一户户人家,还有上下两条弯弯曲曲的小路。每天早晨,来来往往的是到单位上班的工人、背着书包上学的学生,男男女女老老少少,数不清的人从两条小路走过。不远处有矿上运煤的铁路,经常有火车拖着绿皮的客车车厢或黑色的煤车车皮冒着白烟驶过,留下一阵刺耳的叫声。

黄草洼五十二号坐落在坡下,是一个很大的四合院,由大小七个房间围成,爷爷、奶奶、父亲、母亲和我们姐弟五个总共九口人生活在里边。在我的记忆中,那是一个生机勃勃的所在。一年四季,院里都有不同的风景,我们姐弟五个奔跑其间,嬉戏玩耍,度过了童年最绚丽多彩的日子。对我来说,黄草洼五十二号既是一个曾经居住生活过的充满了温情的空间,更是一段镌刻了童年印记的美丽背景,让我始终难以忘怀。就算在今天,离开黄草洼五十二号院已经三十多年了,院子里的一草一木、一砖一瓦,仍然镌刻在我的脑海深处,时不时会跳跃进梦中,把我带回那段逝去的日子。

奶奶的花池

黄草洼五十二号的故事中,奶奶是很多时候的主角,因为父母上班的时候多,奶奶理所当然地成了我们姐弟五个的看护者。黄草洼五十二号的七个房间,坐北朝南的三间正房和东下房是我们睡觉和吃饭的地方,剩下的几间则放置着一些杂物、粮食和父亲练武用的武器。除了这些大的房间,院子里还有一个狗窝、两个鸡窝、一个厕所,还有一个供母鸡下蛋的三层“小阁楼”。

院子的中間是一个大大的正方形花池子,这是奶奶的最爱。每年春天,奶奶都要种下各种花草,夏天到来时,火红艳丽的芍药、香气扑鼻的玫瑰、节节攀升的大丽花、金黄灿烂的雏菊,姹紫嫣红,竞相开放,整个院子都弥漫着时而浓郁时而清冽的香气。这些种在花池中央的花,大都香气袭人且植株较大,它们挺着健硕的身肢,恣意地生长着。奶奶在花池四周还种着些颜色不艳丽、香气也不浓烈的花种,像海娜花、喇叭花、沙蓬花、地雷花等,它们也不甘示弱,整个夏天都在拼命地展现自己的婀娜,把个院子装点得热闹非凡。

在院子的花池之外,奶奶也培育了不少身材娇小的花枝,它们大多放置在花池四周的围墙上,磕了沿的瓦罐、摔破瓷的脸盆、铲破底的铁锅、漏了水的木桶,只要是个容器,就被奶奶拿了来当作花盆。这些“花盆”里的花有的是奶奶从邻居家移来的新品种,有的是刚从老枝上剪下的嫩枝,有的是刚撒下的花种,它们都是些什么花,我们也叫不上名来,但我们知道,时隔不久,在奶奶的精心培育下,它们就会开出一朵朵娇美的花朵。

三间正房的窗台上下,还有从屋里端出的大大小小的花盆,洋秀秀、柳叶桃、大叶海棠、月季、令箭、仙人山……这些养在屋里的花一到夏天也被请出屋子,接受阳光的恩赐。

奶奶为了这些花花草草是极尽心思的,怕我们祸害她的花,把开得正旺的花朵折了去玩儿,所以一到夏天,把我们盯得格外的紧,一刻也不敢放松。她还经常颠着一双小脚去捡羊粪蛋儿。好在那时的羊粪也好找,山坡上、野地里、甚至马路旁都能轻易找到。奶奶把捡来的羊粪蛋儿装进一个玻璃瓶里倒上水沤着,待发酵好兑上水用来浇花。那臭味儿浓烈刺鼻,弥漫在院子里久久散不去,我们都嫌弃地用手捂着鼻子。还经常看见奶奶把鸡蛋壳倒扣在花盆里,让挂在蛋壳壁上的几滴蛋清慢慢渗进泥土里,喝完牛奶的碗也要用清水涮一涮倒进花盆。

整个夏天,阳光慷慨地照耀着这个充满生机的院子,隔上三五天,奶奶的花们就得浇水了。负责给花浇水的任务主要由爷爷承担,那时候家里没有自来水,家家户户都要到公共的自来水管担水。幸好自来水管离我们家不远,爷爷肩挑一条木头扁担,下面吊着两只铁皮桶,扁担一颤一颤的,水桶里的水一路不安分地跳跃着进了我们的院门。每次担水,爷爷都要担上好几趟,先把屋里的一个大瓮装满,再担两担水浇花。花喝饱了水,我们也放学了,放学的我们一进门就趴在爷爷担满的水瓮前,舀上一瓢水,咕咚咕咚喝个够,那感觉,真是痛快酣畅。

有时喝足了水,坐在飘满花香的院子里,看着一池子的花草,我就会想:奶奶那些饮足了水的花们,肯定也跟我们一样痛快。

那时,担水是家住平房的男人们必须干的一项营生,平时爷爷担水,父亲不上班时也担水。作为家里的男性公民,调皮的弟弟们也想尝试着担水,但他们只有七八岁,哪里担得动一担水呀!爷爷用装油漆的小桶做了一副水桶,再做一条小扁担,每次爷爷去担水,他们也担着小桶小心又吃力地跟在后面,小桶随着扁担也一颤一颤的,看上去还真像那么回事。

弟弟热衷于担水浇花,我们姐妹仨则热衷于染红指甲。取了海娜花的花瓣,放在粗瓷碗里,用擀面杖捣碎,加上白矾,然后把粉红色的浆泥敷在指甲上,最后用花叶把指甲小心包扎起来。耐心等上几小时,打开叶子,指甲就变成淡粉色的了。太阳明明亮亮地照着院子,三个爱臭美的女孩子把手都伸出来,挓开十根手指朝向阳光,比谁的指甲染得最鲜艳。

夏天就在这样有趣的经历中过了一半,花池里的花也长高了许多。爷爷在花池的北面搭起了架子,架子上面又用竹竿搭到了正房的房顶,喇叭花的枝蔓爬上了架子,然后缠绕着竹竿爬行,一直延伸到屋顶。紫色的花朵从底部一直开到末梢,密密匝匝地环绕在枝蔓上,繁茂的枝蔓为院子撑起了一片荫凉。

爷爷把吃饭的方桌摆在荫凉下,我们放学归来就坐在小板凳上,围着方桌写作业。斜阳的照射下,院子沐浴在粼粼涌动的阴影里,一抬头,花池里那一片花团锦簇便映入眼帘,头顶上的喇叭花儿也探头探脑地看着我们。院子好静,一缕缕夹杂着花香的凉风穿过小院,径直向敞开的大门口吹拂,引得蜂呀蝶呀也来凑热闹。它们在花池里流连一番,又在我们的头顶上绕来绕去,招引得我们不能安心写作业,总是会放下手中的笔追赶着它们玩儿一阵子。

夜幕降临时,我们才把作业写完,刚把桌上的书本收拾进书包,爷爷奶奶把晚饭就端上了桌子。晚饭是熬得金黄的南瓜小米粥,筷子粗细的一把儿小葱,烤得两面金黄的馒头片,几块裹着红色浓汁的酱豆腐,头顶黄花的几根黄瓜,还有一盆又红又大的西红柿,我们一家子围坐在四方桌前吃了起来。

这时的天已是凉凉的了,一家人围坐在一起,一边听着半导体里刘兰芳的评书《岳飞传》或《杨家将》,一边吃着饭,一顿饭会吃上很长时间。

夜色渐渐暗下来,一盏电灯下,微黄的光晕里,是幸福美满的一家人。

防震棚的记忆

防震棚是我们那个年代很多人心里一个特殊的记忆。大约是一九七六年吧,仿佛一瞬间,黄草洼甚至整个同家梁矿的大街小巷忽然就雨后春笋般地涌出了数也数不清的防震棚。

听大人们说,防震棚的出现首先是因为唐山发生了大地震,大同也有地震的危险,所以领导下了指示,所有人家都要行动起来,防止地震危害。实际上不仅仅是大同,那时全国的很多地方都在防震,像那些年搞战备一样,一下子就形成了一股热潮,人们纷纷在家里准备了各种防震措施,我们家当然也不例外。

我家的防震措施先是从屋里做起的,父亲在炕头炕尾支起了两个长条大凳子,然后在两个大凳子之间架起了长达三米的木头板,每块木头板宽约三十公分,总共有四五块,加起来足有一米多宽,下面形成了一个看上去还挺安全的空间。这个与以前不一样的地方马上成了我们姐妹三个的最爱,晚上我们躺在木头架起的空间下面睡觉,新鲜得都不想把眼睛闭上。因为觉着很新鲜,大人不在的时候,调皮的姐姐们还爬到架子上去玩儿,木头上的刺儿便会扎进她们的手里,疼得她们一个劲儿倒吸凉气,急忙忙去找奶奶。奶奶一边唠叨着,一边戴上老花镜,拿出缝衣服的细针,小心地给姐姐挑刺儿。那细小的刺儿只露出一丁点儿的头在外面,须仔细瞅才能瞧见,奶奶用针小心翼翼地往出挑时,姐姐疼得龇牙咧嘴,哇哇直叫。我那时还小,爬不上木头支架,所以没受过那样的皮肉之苦。

就在我們为屋里的防震架子开心时,外边的防震工作开展得更加深入了,越来越多的人在屋外盖起了防震棚,爷爷和父亲也行动起来,在院子里紧挨花池的地方加盖了一个。这个防震棚也是用木头搭的,支架是相互交叉的人字形,顺着人字形的坡度,用油毡整个围了起来。因为正是夏天,爷爷和父亲还给防震棚设计了门窗,门和窗户是能通风透气的网眼纱窗。防震棚里还接了电灯,离地一尺架起了木板,上面铺了被褥,就像一个小小的家一样。

这个防震棚比屋里的防震架好多了。那时大弟弟才一岁,还没有小弟弟,晚上吃过饭,我们姊妹仨就钻进防震棚里,在里面玩起了过家家。尽管有纱窗和纱门,但暴晒了一白天,晚上的防震棚里还是很闷热,我们仨却玩儿得兴致盎然,每天都要玩儿到很晚才睡去。院子里花花草草多,蚊子自然也多,第二天醒来,经常是浑身上下被蚊子叮得全是红红的疙瘩。尽管这样,我们依然喜欢在防震棚里住着。为防蚊子咬,就把全身抹了清凉油,蚊子果然叮得少了,一晚上睡得还算安稳。很快到了末伏天,都说秋老虎厉害,一点儿也不假,夜晚防震棚里出奇的闷热,一进去就浑身冒汗,蚊子也更加猖獗。防震棚里实在没法待了,我们只好回屋里睡觉。

这样闷热的日子没过几天,天气就变得凉爽了,防震棚更成了我们的好玩之处,不光是我们姐妹仨进去玩儿,姐姐们还招引来她们的同学来玩儿,还有邻居的孩子们也经常过来。爷爷和父亲搭建的防震棚也实在是工程过硬,初秋的雨季,淅淅沥沥的小雨下个不停,防震棚里居然没漏进一滴水。在雨天,我们喜欢钻进防震棚,听雨滴啪啪敲击棚顶的声音,趴在窗户上看雨水在院里汇成小溪,顺着院门旁边的一个洞口流出,看花池里那些还开得正旺的花朵的花瓣被雨水冲得七零八落。这时候,夜里睡在防震棚里真是舒爽极了,躺在里面,透过纱窗看深邃夜幕里的点点繁星,更是惬意无比。

就这样一直玩儿到深秋,夜里睡在防震棚里感觉有些冷了,防备了一夏的地震终是没来,人们的警惕心也逐渐放松下来,大人们才叫我们回屋里睡觉。屋子里的木头支架还是没拆,但因为有了防震棚的比较,对我们没了吸引力。又过不久,木头支架也拆了,因为炕上的空间被占去许多,睡觉有些挤,上炕下炕实在是不方便,加之人们先前对地震的恐惧也随着日子的消逝变得淡漠了。但我们喜欢的防震棚没有拆,白天我们还可以在里面玩儿。直到冬天来临,里面冷得实在进不去了,我们才作罢。不过防震棚却没有像其他人家那样拆掉,一直保存了下来。

第二年开春后不久,在我们的一再要求下,奶奶把防震棚又重新收拾了出来,我们又开始进去玩儿了,又一个夏天,我们的笑声充盈着那个小小的空间,满满的都是美好的回忆。

后来,姐姐们长大了,不再进去玩儿了,弟弟们也长大了,他们开始进去玩儿打仗的游戏,但夜里是没人愿意进去睡觉了。日子一天天过去,防震棚的纱窗纱门渐渐破损,蚊子从破洞钻进里面,床铺上有时也会爬出各种小虫子,时常会吓得我们尖叫起来。到后来,防震棚开始漏雨,一到雨天,爷爷就往棚顶上面铺帆布。里面的被褥也抱回了家里,防震棚成了堆放杂物的地方。

防震棚越来越破败,在风雨中摇摇欲坠,曾经让我们无比热爱的它倒成了破坏院子整洁干净的碍眼之物了。

几年之后,它终于完成了自己的使命,被拆除了。

但我们一直记着它,后来,以及后来的后来,防震棚里发生的故事,始终是我们姐弟几个回忆起旧院时必要提及的事情。

养鸡的故事

春天是生命勃发的日子。

矿山的春天,也有绿草红花,也有杨柳浓郁,到处是一派生机勃勃的景象。

但在黄草洼五十二号的记忆中,春天留给我的最深印象则是捉小鸡儿了。

那时,矿上的人家几乎家家户户都养鸡。因为院子宽敞,奶奶每年都要在院子里养很多鸡。鸡是要从小的时候养起的,家家户户的小鸡都由小鸡贩子们送上门来。每年开春不久,小鸡贩子就推着载了双层木箱的自行车,不知从什么地方赶到了矿上。想要买小鸡是要听吆喝的,春暖花开,春意融融,人们打开门窗,悠长的卖小鸡的吆喝声就穿过大街小巷,传入人们的耳朵里。“小鸡——啰——嗨——”,一声声熟悉的吆喝声中,女人们都走出了家门,一次次地把小贩叫住,仔细挑选着木箱子里的小鸡。奶奶也把小贩叫到院子里,放下箱子开始仔细挑。养小鸡尽量要母鸡,公的不会下蛋,养多了浪费粮食,是累赘。奶奶把毛茸茸的小鸡捧在手里,左右端详,看了嘴再看翅膀,然后把认为是母的留了下来,公的又放回箱子里。

奶奶挑选了十多只小鸡,装进一个大大的纸箱里精心喂养。小鸡刚抓回来时最难伺候,不用心很难养活。奶奶是养小鸡的能手,知道怎么弄最好,煮稀饭时,她会提前盛出半碗煮熟的小米,每顿饭都会用小碟盛了小米和水,放进纸箱里,供小鸡们食用。我完全被这些小家伙们吸引住了,观察它们是每天必做的事情。小鸡一身鹅黄色的绒毛,远远望去就像一个个黄色的小绒球在地上滚动。它们的眼睛像两颗小黑珍珠,嫩黄色的小嘴尖尖的,看上去非常坚硬。耳朵小小的,悄悄地藏在头两侧的一小撮毛下,好像生怕被别人发现似的,爪子很尖利,也是嫩黄嫩黄的。

我最喜欢看小鸡们抢食,十多只小鸡一齐拥向那个盛米的小碟子,你推我搡,互不相让。此时,谁强谁弱,一眼就见分晓。我经常帮着奶奶喂鸡,把那些奋不顾身不懂谦让的小鸡恼怒地拨开,把那些含蓄斯文挤在后面的直接拎了过来,放在碟子前面。我要让所有的小鸡都能吃到食物。

小鸡在奶奶的精心饲养下慢慢长大,长得稍大些,奶奶会把它们从纸箱里倒出来,放在院里子,于是偌大个院子,它们满世界地撒着欢儿,一院子快乐的小鸡。我们的院里还养着一只大黑狗和一只花猫,因此小鸡放风的时候,奶奶不得不坐在一边,看着旁边虎视眈眈的狗和猫。小鸡在我们的脚下跑来跑去,奶奶提醒我们走路要小心,不要把小鸡踩死。小鸡喜欢在人们的脚下绕来绕去,用它们坚硬的小尖嘴啄我们的鞋子和脚趾头,有时还会用他们黄嫩的爪子在我们的鞋脸上刨几下。小鸡太黏人了,尽管我们已经很小心了,还是难免会碰到它们,这时候小鸡就喳喳地尖叫着,慌乱地逃跑了,惹得我们被奶奶骂上一通。

小鸡们也是遵循着优胜劣汰的自然规律,总有三四只会夭折,让人不免伤心。活下来的健康小鸡渐渐长出了硬硬的羽毛,羽毛的颜色也渐渐由鹅黄色变成了深浅不一的棕色。公母也显现了出来,虽然小鸡是奶奶精心挑选的,但里面还是会有五六只公鸡。这时小鸡们就开始在院子里散养了,白天在院里溜达,夜里被关进了专门给它们盖的鸡窝里。它们的体格一天比一天大起来,狗和猫因为有了先前奶奶的训斥,也不敢对它们觊觎,它们竟也无视比它们身材高大许多的狗和猫,从它们眼前招摇而过。

夏天到了,小鸡们一个个都长成大鸡了。成熟的母鸡和公鸡相跟着从院门大摇大摆走出去,到外面更宽阔的天地去散步,一上午或一下午都寻不见它们的踪迹,直到奶奶站在院门口“咕咕咕,咕咕咕”喊着它们回来吃食,它们才一摇一摆踱着方步回到院子里。鸡食是米糠和着菜叶做的,每天吃完饭,奶奶利用灶上的余火给鸡拌食,一拌拌一铁锅,一锅鸡食够一群鸡吃一天的。

奶奶一边拌着鸡食,一边说:“别看它们吃得多,它们可不是白吃的。”

鸡们真是不白吃,最让奶奶开心的时候到了,母鸡们开始下蛋了。

爷爷早在鸡窝旁边盖起了三层的小“阁楼”,每层“阁楼”有一尺半见方,里面铺了厚厚的干草。要下蛋的母鸡自觉地跳进阁楼,有时是一只,有时会是两只,还有时居然有三只鸡会同时卧在阁楼里。母鸡下完蛋,从阁楼跳下来,“咯咯哒,咯咯哒”地叫着,自豪地通知着主人来取蛋。我和姐姐们听到这声音,就赶紧从屋里跑出来,把手伸进阁楼,从一堆干草中摸出一颗温热的鸡蛋,有时也会一次摸出三只来,手捧三只鸡蛋的喜悦压抑不住地从心里往外溢,我们连蹦带踮儿地送给奶奶。

除了收鸡蛋,接下来还有更高兴的事儿等着我们,那就是母鸡孵小鸡。奶奶用干草编成一个圆形的蒲团放在东下房的炕上,把十几颗挑好的鸡蛋放在蒲团中间,让母鸡卧在上面。母鸡天生就懂得怎么去做,它很尽责,尽量让自己的身子覆盖住全部的鸡蛋。奶奶把鸡食和水放在母鸡的旁边,让它尽可能地不离开身下的蛋就能吃到喝到。等到母鸡起身去拉屎的当儿,奶奶盘腿坐在炕上,拿起鸡蛋对着头顶上的灯照,看里面的影子变黑了没有。

奶奶告诉我,母鸡的孕期是二十一天。到了二十天头上,奶奶住到了东下房里,日夜守候在母鸡旁,等着小鸡出壳。好奇的我也跟奶奶一起等待着那神奇的一刻。第二十一天,蛋开始有了动静,只听得里面传来微弱的啄蛋壳的声音,紧接着蛋壳出现一个小小的裂口,然后继续听到“笃笃笃”的啄蛋壳的声响。慢慢地,沿着蛋壳的中央,一行细密的裂口被里面的小鸡雏用嘴渐渐啄出。然后鸡雏从里面使劲地用头顶,蛋壳终于裂成两半儿,浑身湿漉漉的小鸡从里面跌跌撞撞爬了出来。一天里,十几只蛋壳里会陆陆续续爬出绒毛一绺绺粘在身上肉粉色的小鸡来,我不由得惊奇生命的神奇与顽强。

这些顽强的生命有时也很脆弱,一场瘟疫就会让它们毫无声息地死去。那时候经常流行鸡瘟,奶奶辛辛苦苦喂养的鸡会在一夜之间全部死去。鸡窝里、院里到处躺着侧着身子两腿蹬直已经死去的鸡,奶奶坐在院子里看着眼前的惨状,黯然神伤。所以那时候经常有防疫站的人员穿着白大褂免费来给住户家的鸡打预防针,他们一来,我和奶奶就满院子追着抓鸡,抓住后抱着让医务人员在鸡的翅膀上注射疫苗。即使这样,每年仍有不少鸡会死于瘟疫。

活下来的鸡是幸运的。

但相对于母鸡,公鸡的命运就差了很多。

到了腊月年跟前,公鸡们的厄运也就降临了,总有两三只公鸡会被宰杀,成为我们解馋的美食和年夜饭桌上最隆重的一道大餐。

杀鸡也是由奶奶来完成的,我和弟弟满院子追着公鸡跑,抓到手交给奶奶。奶奶攥住公鸡的两只翅膀向后一叠踩在一双小脚下,左手提着公鸡的脖子,右手把公鸡脖子上的毛薅下一片露出鸡皮,然后再拎起地上的切菜刀开始杀鸡。往往到了这时候我就吓得捂住了双眼,再也不敢往下看了。

等再睁开眼,奶奶已放下菜刀,提着公鸡的脖子正往地上的碗里控血。控完血的公鸡躺在地上还在有气无力地挣扎着,有时冷不丁会扑腾起来,奋力地扇動着翅膀,脖子上的血四处飞溅,吓得奶奶也倒退几步,退不及了,脸上身上还是会被溅上一滴滴的鲜血。

我被吓得魂飞魄散,跑进了屋里。

大狗黑莉

黑莉是一只狗的名字,它来我家的时候还不是很大,几年后就长成大狗了。黑莉是一只黑色的母狗,全身都是黑色的毛,只有眼睛四周有一圈儿棕色,这圈儿棕色让它看上去显得更加调皮,也更加可爱。黑莉是一只负责任的狗,从来我家的第一天起就担负起了看家护院的责任。

那时候,在黄草洼的街前街后,家家户户的大门很少有上锁的时候,从我记事起,我们家的院门好像从来就是大敞开的。大敞开的院门方便家人和邻居走动,有时也会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时常会有乞丐在家人毫无防备的情况下闯入。黑莉没来我家时,乞丐们会径直穿过小院,来到正房的窗前,将一张脏兮兮的脸贴在玻璃上朝里瞅,并敲击玻璃,把屋里的人吓一跳,有了黑莉后,他们要想进来就困难多了。

那时候,隔三差五就会有乞丐上门来,甚至每天,甚至一天不止一次。乞丐穿着都很破烂,每个乞丐随身都有一个大布口袋,里面装着讨来的各种杂食:白面、玉米面、馒头、饼子、窝头……乞丐多是从灾区来的,家乡遭水灾或遭旱灾了,没办法糊口,就出来以乞讨为生。他们得到的施舍也多是粮食,人们就管他们叫“要饭的”“讨吃子”。矿山的人都很善良,一般情况下,看清了来人的意图,便差使小孩子出来,给乞丐递上一分二分,多则五分钱的钢镚儿,或者抓一把白面,给上一个冷馒头,将他们打发走。在得到主人家的施舍后,他们总是点头哈腰地表示感谢。

我家打发乞丐的任务一般也会落到孩子们的身上,每当我把手中的“一大把”白面送进他们的大口袋之后,他们经常会夸赞我几句,说我懂事,长得漂亮等等,让我非常高兴。其实,我的小手能抓多少白面呢?所以更多的时候,我是拿一只小碗盛一平碗白面给他们。

那时城里实行配给制,大到粮食布匹,小到火柴肥皂,都是按人头分配,定量供应的,家家都珍惜得不得了,尤其是粮食,显得更加金贵,到粮店买粮食要粮本,到饭店吃饭要粮票,没有这些,想买到吃的可不是件容易的事。然而,那时的人们却大都富有同情心,即便是再穷的人家,也会给讨上门来的人一些施舍。“饭给饥人吃,衣给寒人穿”,人们都自觉地遵守这一普遍的道理,就连我们这些小孩子,也热衷于这些施舍的事,一看到有乞丐来了,就争着抢着回家报告:“要饭的来了!要饭的来了!”

爷爷对乞丐是从来没有歧视的,黑莉看到乞丐就大声吼叫着不让进院门,爷爷就会出来喝止住它,让乞丐进来,如果适逢吃饭,就会盛出一碗热饭递给乞丐。乞丐蹲在门口狼吞虎咽地吃着,爷爷嘴里叼着一支烟,站在一旁看,有时还会和他们聊上几句话,诸如从哪里来的,家乡遭了什么灾,家里几口人什么的,临了,爷爷还会端出一碗热乎乎的开水,让他们慢慢喝下去。他们吃完喝完,将碗筷递上,总会说些感激的话。黑莉总是很懂事的样子,如果家里有人喝止了,便不再出声,安静地卧在一旁看着,但下一次遇到陌生人过来,仍然要吠叫,还是要等我家的人出来喝止,才会住声。

有一回,来了一位行乞的老奶奶,背驼得如虾米一般,上面还背着一个小孙子,小孩的脸冻得红红的,鼻涕拖得很长很长。黑莉正好不在,老奶奶直接进入到院子,爷爷看到了,给了她们一些吃的,还拿出我们穿过的棉衣送给了她们。老奶奶千恩万谢,眼里噙着泪花。爷爷将她们送出门外,长长地叹了一口气,我发现爷爷的眼睛也是湿润的。

乞讨者除了衣衫褴褛、蓬头垢面、挎着一只大口袋外,还有一个明显的特征——手里拖着一根“打狗棒”。“打狗棒”是乞丐用来防身的,黑莉大概也怕这条棍子,所以叫得很凶,却也不敢扑上去真咬。那年月养狗的人家很多,我们邻居们的家里也大都养着狗,主要也是为了防这些乞讨的人,因为大家的院门白天是从来不上锁的,怕乞讨者遇上家里没人,会顺手牵羊拿走院里的东西。狗是很精灵的动物,见着衣衫破烂、拿着棍子的人就汪汪汪地大叫起来,通知主人出来或回来。主人在家便出来呵斥住狗,给上点儿钱或粮食打发走乞丐;主人若不在家,狗就会对着乞讨者狂吠不止,乞讨者就用棍子抵挡着防身,最后无奈地离开。

黑莉非常通人性,也喜欢家里的几个小主人,和我们玩得很开心。弟弟们长大了,经常会攀上狗窝和小房直接爬到房顶去玩儿,黑莉也喜欢跟着上去。黑莉上房顶的动作比弟弟们更麻利更敏捷,三蹿两跳就轻松地上了房顶。弟弟们上学不在家,它自己也上房,静静地卧在房顶上,看街上来往的人们,如果看到我们家的人回来,便跳下屋顶,欢天喜地地跑出院子,把主人迎接回来。

比起在家里玩儿,黑莉更喜欢到外边,它总是摇着尾巴跟在我们身后,我们上山它跟着,我们下河湾它也跟着,有时我们去上学它也要一路尾随。上学是不能带着它的,每次只好一次次地撵,要撵好几回才能把它赶回去。有一次,它又跟上了我,被我撵走了,没想到这回它竟然悄悄地跟在身后,尾随着我进了学校,又堂而皇之地进了教室。我发现它时,它正在课桌间穿行,没有半点儿认生的样子,还直竖竖地立起它的大尾巴,左右不停地摇晃着。在同学们的一片哄笑中,我恼羞成怒,连拖带拽把它赶出了教室。

黑莉后来怀孕了,一窝生下了五六只小狗,其中有一只浑身雪白,没有一根杂毛,我喜欢得不得了,亲切地叫它“小白”。我走着站着都要抱着“小白”,把自己碗里的东西喂给“小白”吃,晚上把“小白”搂在被窝里睡觉。但家里已经有了黑莉,大人们人死活不同意再养狗了,几只小狗满月后都被送人了,“小白”也被人领走了,为这我伤心了好长时间。

好在还有黑莉,我的不开心才慢慢消失了。

然而,不久之后,矿上开始组织打狗,危险向毫不知情的黑莉慢慢靠近。其时,“严打”运动刚刚结束,社会治安非常好,但人们家养的狗实在太多了,几乎家家户户都有,经常有人被狗咬伤,狗成了危害社会治安秩序的最大元凶,打狗被矿上列入了工作议程。黑莉也曾咬过一个路人,爷爷把受伤的人扶到院里,用青砖蘸了凉水敷伤口,还领着去医院打了狂犬疫苗,黑莉也因此挨了一頓棍棒。

打狗运动开始了,两个弟弟把黑莉藏在家里不让它出院门。但在那场轰轰烈烈的打狗运动中,黑莉最终未能幸免。父亲那时在公安科工作,公安科就承担着打狗的任务,父亲是科长,必须率先垂范,将自家的狗先处理掉。尽管我们一万个不愿意,黑莉还是没有逃脱悲惨的命运。

黑莉死后,我们将它埋葬了,我们是不忍心吃它的肉的。

父亲更是,有好多天,他都沉默不语,跟谁也不愿说话。

腊月刷房

在整个黄草洼,我们的五十二号院都算得上是一个大院子,因为院子大,房子多,我们活动的空间也多,童年的记忆自然也多。但房子多也有烦恼,每年过年前打扫家就是一件令大人们头疼的事情。小时候,到了腊月里,家家户户都要来一次年终的大扫除,大扫除是很隆重的,室内屋外、房前院后,都要清扫。清洗各种器具,拆洗被褥窗帘,掸拂尘垢蛛网,仿佛要把家彻底来个翻新。

那时候的孩子们也是要干活的,在母親的指导下,我们要用炉灰渣擦洗洋箱上盘子大小的铜质锁子和被熏得一片漆黑的铝锅底子。我们最烦这枯燥的营生,要机械地重复一个动作,直到把铜锁擦得锃光瓦亮能照出人影儿,铝锅底现出原形才算完成任务。我们更喜欢的是刷房的活儿。

那时候,冬天屋里都要生火炉子,那时的大同人也是不吝惜煤炭的,土豆大小的炭块一簸箕一簸箕地往炉子里加,到了数九寒天,炉火整天整夜烧着,炉火烧得旺家里才不会寒冷,可一年下来,白白的墙壁也被烟熏得黄黄的了,墙角更是黑黑的一层,还结成蛛网一般的尘絮,从屋顶一条条垂下来。屋子脏了,过年就没有过年的样子,所以家家户户到了腊月都要刷房子。

在刷房之前,先要倒炉桶,炉桶是连接火炉子与烟囱的管道,有碗口粗,铁皮制成。经过一冬天无节制的烧煤取暖,炉桶的内壁已经挂满了黑黑的煤烟,父亲站在凳子上把炉桶一节一节拆卸下来,我们在下面接着,然后一节一节抱到院子里,把炉桶立起来用棍子敲打,把里面的煤烟面儿都搕出来。几节炉桶敲完,地上就堆起了一小堆儿一小堆儿的黑煤面儿。

在我们叮叮当当敲炉桶的时候,父亲已经开始用鸡毛掸子掸房子了。父亲踩着用木头做的一个很高的刷房用的凳子,举着掸子掸墙上的尘土。鸡毛掸子轻轻地拂过墙壁,墙上的尘土就被轻松地拂了下去,也留下了一道道浅浅的痕迹。到了墙角处,父亲一边掸,一边转动,那些垂下来的蛛网就顺从地粘到了鸡毛上。我们极渴望能干这样的活儿,那样就可以踩上比我们还要高的凳子了。高凳子是用一块木板和几根木头棍子钉起来的,非常简易,站在上面摇摇晃晃的,大人们怕危险,不让我们上去。我们只好站在下面,眼馋地看父亲干活,啥时父亲招呼:“过来,去搕一搕!”我们就拿着掸子到屋外去磕鸡毛上粘着的灰尘。

掸完尘土就该刷房了,刷房的涂料是一种叫“大白”的东西,元宵大小的一块块化学物质,兑上大量的水进行稀释。稀释后的白色液体我们叫“白涂”,地上摆满了大大小小的瓷盆,大盆里盛放着兑好的白色涂料,父亲端着小盆,用大铁勺子从大盆里舀上少半盆涂料,端着去刷房子。刷房的刷子也是专用的,一尺长短,啤酒瓶粗细,材质是和扫帚一样的,好像叫“龙须”。父亲站在长条高板凳上,一手端着涂料盆,一手拿着刷子,蘸了涂料往墙上涂抹。

刷房是技术活儿,没两把刷子是干不了这活儿的。刷子不能蘸得涂料太多,多了会往下淌,墙上就留下了一道道痕迹,地上也会滴上涂料点子,不好打扫;涂料蘸得少了,又掩不住墙上的旧黄,刷出来房子不白。父亲每年都刷房,技术绝对是过关的。他先从房顶开始刷,一刷子刷下去,直直的,一点儿也不拖泥带水,一道紧挨一道,长短一样,首尾衔接无缝,干净利落。刷完房顶再刷墙壁,一间屋刷完一遍,干了再刷第二遍,所以刷出来的房子雪白,屋子里一下子变得亮堂起来。

一间一间的房子刷完,父亲已经筋疲力尽了,接下来该母亲上场了,她要把屋子里所有的摆设都用抹布擦洗一遍。中堂、洋箱、油布、玻璃、门窗……干完这一切,天已经大黑。

打扫房子的工作却还没有完成,第二天,爷爷一早起来,开始腻灶台。烧了一年的灶台里面泥土已经剥落,爷爷用黄土掺了穰草把灶台腻得平整光滑,待黄泥干了再用昨天刷房剩下的“白涂”涂抹一遍,烟熏火燎的灶台立刻也变得雪白干净了。

奶奶则要把窗户上已经变得黑黄的麻纸全部撕下来换新的。白色的微微发黄的新麻纸糊在木头的窗棂上,然后在麻纸上贴上五颜六色的剪纸窗花。“喜鹊登梅”“天女散花”“连年有余”的窗花镂空透亮,玲珑精巧,尽管外面天寒地冻,窗棂上却是花开正艳,一派春意盎然的景象。

雪白的墙壁,干净的门窗,漂亮的窗花,完完全全一个崭新的家了。

我们期盼已久的春节就要来到了。

过年的乐趣

春节是一年中最大的节日。春节的准备工作从进入腊月就正式启动,但真正让孩子们激动开心的时间则是从大年三十的前一天开始。

我和姐姐弟弟们对年的触摸也是从年三十的前一天开始。腊月二十九的晚上,母亲把给我们买的或奶奶给我们缝制的新衣服和鞋子都拿了出来,分到了我们的手中。我们各自拿上自己的新衣服,看了再看,试了又试,叽叽喳喳的能闹上大半夜。衣服试过了,也开心地闹过了,终于该睡了,临睡前每个人都把衣服整整齐齐地叠放在枕头边,衣服旁边则是姐弟几人分得的一挂鞭炮和十来块黄油球和大虾酥糖。怀着期盼和兴奋,我们甜甜地进入梦乡。第二天清晨,梦呓中被一阵噼里啪啦清脆的鞭炮声炸醒,期盼了一腊月的年终于来了。

每年的年三十早上,印象中父亲和母亲都不在家,他们都去上班了,弟弟们穿上新衣服拿着鞭炮也跑得没了踪影,只有爷爷奶奶和我们姐妹仨仍要在家里忙乎。一大早,爷爷就把院里打扫得干干净净,还用笤帚把每间房的门板和窗户扫干净,准备贴对联。一个院子里,大大小小的房门加上窗户都要贴对联,包括厕所的门窗,所以得准备二十多副对联。所有的对联都是父亲自己写的,父亲写得一手漂亮的毛笔字,一副副对联,红纸黑墨,遒劲有力的笔迹,吉利祥和的语言,把整个院子烘托得红彤彤一片。父亲写的对联内容不尽相同,但有一副是每年都有的,那就是“天增岁月人增寿,春满乾坤福满门”,因为每年都有,这副对联我便牢牢地记住了。

贴对联要几个人配合完成。奶奶打好糨糊,用小刷子在对联的背面轻点几下,父亲已经在对联后面注明了“上”和“下”,我们忙不迭地按上下联顺序送到爷爷手里,爷爷分了左右贴好,再在门上贴上大大的“福”字斗方。爷爷和我们挨门挨窗贴对联,要贴上好一阵子才能把所有的门窗贴满。满院的对联都贴好,正房门头上方一边一个的一对儿大红灯笼也高高挂起,红色的对联和大红的灯笼交相辉映,衬托起节日的喜庆,在冬日惨淡的阳光里,整个院子呈现出一派浓浓的年的气氛。

贴完对联,爷爷开始在正房门前垒旺火。爷爷用斧头把炭块修整成一块块砖头大小的方块,匀称又平整,然后逐层往高垒,每块炭之间留有缝隙,上下的炭块也错落开来。旺火一层比一层高,一层比一层细,呈塔状向上延伸,一直垒到一米多高。大年三十,正是天寒地冻的数九天,爷爷戴着手套砌炭,我们给爷爷手里递着炭块,嫌手套碍事,干脆把手套摘了,冻得小手通红,清鼻涕直流,但我们全然不顾,一直要陪着爷爷把旺火垒成,過年的愉悦是我们做这些的最大动力。

我们做着这些的时候,奶奶开始忙着准备中午的饭了,内容是多少年都不变的黄糕炖鸡。黄澄澄的糕面是农村的舅舅送来的,当年打下的新黍子磨成的面,打开布袋,面的清香就散发出来。鸡是腊月里现杀的,自己家养的公鸡,肥美新鲜。奶奶把鸡肉放进大铁锅里炖上,忙着把绿豆芽捞出缸。豆芽是腊月二十三泡上的,泡豆芽的坛子是专门生豆芽用的,下面有一个小口,可以流出水来。奶奶每天往坛子里倒一些清水,转动几下坛子,然后再拔开下面那个小口上的塞子,让水流出来。坛子放在后炕头,温度适宜,最利于生长。时间是算好了的,大年三十,豆芽正好出缸。出缸的豆芽白白胖胖,粗短的身子上面顶着一个大大的绿头,新鲜又水灵。

午饭只是简单的凉拌豆芽和黄糕炖鸡。奶奶盘腿坐在炕头,跟前放着九只白瓷碗,奶奶用筷子把大铁锅里的鸡腿、鸡脯、鸡翅、鸡脖、鸡头、鸡爪搭配着夹在每一只碗里,再用铲子裁好一块块油光光黄灿灿的糕放在每只碗里。全家人围在炕桌边有滋有味地吃起来。

午饭简单,年夜饭却极其隆重。爷爷从下午三点多就开始准备起来,腊月里烧好的扒肉条,炸好的带鱼、猪肉丸子、排骨、鸡块,还有八宝饭,爷爷把它们码进一只只大海碗里,装进三层的笼屉里,放在后灶上慢火蒸着。前灶的火也不闲着,大铜茶壶里滚着开水,准备煮饺子用。卤好的牛肉、猪蹄子、压好的猪头冷香肉也都提前切了,在盘子里一片压着一片,围成齐齐整整的一圈儿。

到了晚上,爷爷系上围裙,挽起袖子,把笼屉里蒸好的几个大碗里的肉倒扣在盘子里,浇上勾了芡淋了香油的浓汁儿端上桌,然后开始炒菜。过油肉、肉炒蒜黄、醋溜白菜是传统的老三样,一样也不能少。炒菜需要旺火,只有把风扇进炉膛,才能把锅底下的灶火烧旺,炒出的菜才会色香味美。嘴馋的孩子们这时主动要求拉风箱,我们用俩小手攥着风箱把儿,一下一下地拉出来推进去,“呱哒哒,呱哒哒”, 拉风箱的声音颇好听,还很有节奏。做一顿排场的年夜饭,少说也要把风箱拉上几百甚至上千下,直拉得我们腰酸手乏,耐心全无。

每年家里的年夜饭都是很讲究的,爷爷总会凑够八冷八热,甚至十冷十热。饭菜端上来,一桌子放不下,两个方桌拼在一起,一家人坐在炕上,围在桌子前,有说有笑地吃着丰盛的年夜饭,一长排窗户玻璃上倒映着其乐融融的一家人。黑莉也进了屋里,站在地上,仰着头,眼巴巴等着我们往地下扔骨头。

外边的年味儿这时也越来越浓郁,从窗子的玻璃往外望,院墙上方从别人家腾起的烟花一个个绽开,零星的炮声也不断响起,勾引得我们姐弟几个连一大桌丰盛的饭菜也吃不到心上,狼吞虎咽吃上几口,就猴急着跑到了院子里。大人们吃完饭,奶奶和母亲在屋里洗碗刷锅,爷爷和父亲嘴里叼着烟出来,陪我们放炮。我们姊妹仨站在正房的窗户下,捂着耳朵不敢往前半步,弟弟们站在东下房外面的灶台上,掌控着院里灯的灯绳。炮是那种响声震耳、威力极大、捻子却很短的“二踢脚”,爷爷和父亲也不敢拿在手里,而是在花池上放了两块砖头,把炮挤在中间夹住,然后用烟头去点炮捻子。炮捻子被点燃后,炮在瞬间“嗖”地钻进了茫茫夜空,不见了踪影,片刻之后,一道电光闪过,只听得“咚——嘎”两声,在空中响亮地炸开。

比起惊心动魄的“二踢脚”,我们更喜欢烟花。放烟花的时候,爷爷和父亲允许我们点捻子,刚把捻子点着,站在东下房灶台上的弟弟迅速拉动了灯绳,电灯灭了,只留下正房门前两个灯笼发出的红色的光晕。院子里暗了下来,亮闪闪的烟花从筒子里喷溅出来,发出扑簌簌的声响,欢笑声随着烟花的一明一灭此起彼伏。我们最喜欢的是一种叫“滴滴金”的烟花,那是一条条的小纸捻,里面卷着火药,可以拿在手里,点着后“哧哧”地响,爆出点点火星。我们把纸捻子悠着圈儿,火星四溅,真的仿佛金子从半空中滴落下来,连黑莉也看得入迷,摇着尾巴在我们脚下绕来绕去。

放完花炮,我们手里拿着一根点着的香,兜里揣着拆散的一串鞭炮,一个一个地放。放鞭炮我们喜欢恶作剧,点着捻子,立刻用吃完鱼罐头的小铁筒罩住,“咚”的一声,小铁筒跳了起来,逗得我们哈哈大笑。别看是女孩子,我也敢拿在手里放小鞭炮,拇指和食指轻轻捏住鞭炮的末端,一点着捻子,立刻把头背转过去,鞭炮炸响,手却安然无恙。

夜里十二点,鞭炮齐鸣时,爷爷将旺火点燃。火苗从炭块的空隙里喷出,越烧越旺,一条条长长的火舌贪婪地舔舐着大地苍穹,红光耀眼,极为壮观,真正是“旺气冲天”。全家人此时都从屋里出来,围着旺火一边转圈儿一边烤着火。我们跟在大人们的屁股后面围着旺火正转三圈儿,反转三圈儿,期盼来年平安吉祥,日子年年兴旺,生活蒸蒸日上。

待旺火的火势渐渐小下来,我们就忙着找各自的小伙伴们熬夜去了。接下来大人们还有一项重要的任务要完成,那就是请祖宗们回来过年。我们家不供神佛,供桌上摆着祖爷爷的遗像以及祖宗们的牌位和祭品,在除夕时刻,放完一挂鞭炮,家门院门大敞,预示着祖宗们可以回来过年了。在祖宗的牌位前点了香点了烟,倒上两酒樽白酒,供上一条做好的整鱼,再跪在地上磕三个头,就算把祖宗请了回来。祖宗请回家要三顿饭上供,点香点烟倒酒,直到过了正月十五,在十六的晚上把供桌上的祭品拿到十字路口烧了,才算把祖宗们送走。

年到这时就算过完了。

黄草洼五十二号,又一年的日子重新开始……

李婷华:山西省作家协会会员、中国煤矿作家协会副主席,同煤集团《同煤文艺》主编、同煤集团作家协会副主席。发表文学作品四十余万字,作品曾获全国煤矿文学“乌金奖”,部分作品被收入各类文学作品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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