喊风来

一

那一天太阳泛白，是人们常说的那种毒日头，光到最强烈时总是这种颜色。

资江流域有句气象民谚说：白太阳久晴，红太阳近雨。唐家观就是匍匐在资江中下游北岸的一个小镇，这里的人都知道未济老师不怕太阳只怕雨。太阳有什么可怕？未济说，万物生长还靠太阳哩，要是真晒得我眼冒金星了，就往江河里一潜，与鱼儿们嬉戏耳语一阵，再上得岸来时，啧啧，红翅白翅就像是来寻伴一样，都会争着要往我的渔篓里飞。那才过瘾呢！未济老师口中津津乐道的红翅和白翅，是山溪里两种不同类型的小鱼。所谓不同类型，指的是鱼翅的颜色，红翅翅呈红色，白翅翅呈白色，但这一类鱼都长不大，最大也长不过尺许，一般都在五六寸左右，极喜在浅水滩活动，是啜饮着雪浪花长大的，因此味道极其鲜嫩。

未济主业是镇小的老师，钓鱼只是他的业余爱好，正如有的人爱好搓麻将，有的人喜欢打纸牌一样。小镇委实很小，人口也不多，吃的是县里单例的墟场粮，每家每户在后山有几分菜地，至于花销零用，全仰仗各自的家庭做点儿小生意维持。未济老师钓鱼有两种不同的钓法，一种是河钓，河是江河，那就是在唐家观吊脚楼下的资江，未济在此地执教，自然方便；一种是溪钓，溪是指以唐家观为轴心的上手边槎溪和下手边株溪，还有就是江对岸的余皋溪及团子溪。左右或两岸四地的溪流虽发源于不同的山系，却万源同流全都是注入資江。未济有时也会突发诗兴，来几句很有意思的长短句，他手执钓竿朗声吟道：小溪如山中走来的蒙童/汇入资水就长成了少年/从此不再无忧无虑/吼出的江声/已然是一声声喟叹……喟叹什么呢？他没有说，只把如炬的目光继续投向眼下流水。

槎溪发源于水竹园，株溪发源于水田坪，两个源头都带有一个水字，流径的长度也差不多，全长约五十余里，与桃源交界，均属于雪峰山脉；江对岸的余皋溪和团子溪的流径就短了近一半，在田庄乡境内，与新化大熊山毗邻，也属于雪峰山脉。就地理位置而言，安化属于湘西南，也就是今人所说的梅山文化地区。

河钓一般是在清晨和傍晚，出学校操场，跨过青石板街道，沿对面的石级而下到得码头月台，登上一直伸向江湾湍流处的跳板，把钓竿一甩，用不了两个小时，一日三餐食有鱼的问题就解决了。但河鱼味道远不及溪鱼，肉质要稀一些，也粗一些。溪钓却是在周末，最方便的出行是在放寒暑假的时候，一出门少则三五天，多则半个月，边钓边卖，运气好时十天半月就能抵得上他一个月工资。未济在县城东坪镇给读大学的儿子买了一套三居室，首付的钱多半来自钓鱼的收入。

未济只有一个儿子，他很想还生个闺女，但是无奈得很，他们这一代注定了都只能有根独苗，不是生活条件养不起，也不是身体原因怀不上，而是政府有规定不准生第二胎，这是国策。儿子叫未北溟，取自庄子《逍遥游》中“北溟有鱼”之意。

儿子如今在长沙师大读书，他希望他能继承父业。按理这几天就会回家了呀！一想到儿子，未济不免就是一声叹息：唉，这鬼崽子啊！不会又出什么花脚乌龟吧？

花脚乌龟是个贬义词，在小镇唐家观是说人不三不四的意思。

北溟其实是个很不错的孩子，骨子里是有着一股静气和傲气的，这一点或许是受了他爸未济的影响，但是有一点却特别像他妈，极爱面子讲虚荣。大前年也是在这个时候，学校一放暑假他就回来了，却并没有直接回到唐家观，而是先去了在县城东坪的外公外婆家。外公是从县人大副主任岗位退休的，房子在县里四大家领导的住宅区橘园新村。这其实也没什么，出事是因为在当晚遇上了以前在二中的同学。安化中学的布局有其历史原因，一中是在前乡梅城，那里是解放前的老县城；二中是在后乡东坪，又名城关镇，是新县城的所在地。他遇见的刚好又是几个没考上大学的流打鬼，一见未北溟从橘园新村的大门口出来，有同学老远就喊，未北溟，你现在可是我们东坪镇的高干子弟呀！未北溟先是愣了一下，见一女同学踮起脚尖往大门里望，他才回过神来，既不说是，也不说不是，这不等于是默认了吗？其他几个同学嗡地就围了上来，说既然是高干子弟了，我们又难得碰一次面，你看着办吧？北溟当时穿着牛仔裤，从屁股后面摸出钱包，看看还有三张红票子，说这有什么了不起？要不请你们去大码头吃消夜呗！菜由你们点。

也行。这群流打鬼一哄而起，高呼未北溟万岁！说那就走起呀！

走起就走起！未北溟首先申明，我只能喝啤酒，就两瓶的量。

红男绿女们一起挤上了两台嘉陵牌摩托，吹着口哨吼着流行歌，如风驰一般就到了大码头的海鲜大排档。七八个老同学你点一个蟹，他点一个虾，她又加了一个扇贝，啤酒一开口就是两箱。像是专门赶来打土豪似的。北溟同学紧张得要命，又碍于面子不好制止，心里暗自叫苦：我在学校请女朋友都只限一张红票子！

大码头是东坪镇上的一个老渡口，也是早年泊长途船的地方，是最热闹、最繁华的去处，当然也是最平民化的商贸场所，什么菜市场、水果批发市场、鞭炮杂货等，沿资江北岸一长溜都是的。海鲜大排档在大码头的中心位置，面北临江可仰天俯地，把盏凌风，举杯邀明月，甚至通娘骂街，想怎么抒发就怎么抒发。

一二三呐！

三星堆呀！

堆牛屎啊！

屎克郎啊！

郎相望啊！

……

行酒令一声比一声高地盖过来，啧啧，这哪里是什么行酒令呀？简直粗俗得不堪入耳！但未北溟只是在心里说。他能明说自己昔日的老同学粗俗吗？不是找骂吗！接不上龙就得认罚，结果酩酊大醉的北溟当场就出了洋相，不但结不了夜宵账，还醉得不省人事，幸亏手机里存有他爸学校里的电话，才终于找到他妈（他爸已经外出钓溪鱼去了），也惊动了他外公外婆，叫了急救车就往县人民医院送。

人倒是没事，打了一晚吊针，静养了两日，未北溟瘦了一大圈儿。

再说半辈子钻研《易经》的未济，总感觉这两天有些甲不对乙，他手中握着渔竿，心里却牵挂着儿子，也只在外三天，父子俩几乎是在同一时间到家的。他腰间一篓红翅白翅的溪鱼还未解下来，就被老婆砍的剁的一顿劈头盖脸怒骂。未济只是憨笑，什么话也没说，不就是牙齿和舌头的关系吗？被老婆红嘴白牙骂几句又伤不到皮肉，只是别当着学生的面骂就行。第二天他就去县城买了一部手机，轻声跟儿子说，以后要是在学校找不到我，就直接打我手机，这是专为你服务的。

儿子知道爸是个图静净之人，与书与学生与鱼水交道，从不与手机和电脑沾边的，心里不免就有了愧疚。爸，儿子错了，不该爱虚荣的。说着还瞟了一眼妈。

妈还是不解恨，瞪眼朝爸哼了一声，还亏得你是在大上海混过的！

儿子赶紧就打圆场，一脸顽皮地说，妈，你还想着要圆上海梦呀？

妈却认真了说，我也就只剩下个梦！于是又一脸严肃地问儿子：你明年就要大学毕业了吧？紧接着又是一句期待语说，有狠你就给我找个上海媳妇回来嘛！

我才不呢！儿子有些得意地说，那你还不把尾巴翘到天上去？

未济的目光与儿子的目光碰了一下，那意思是在告诉儿子，每个人的心中都有着一座金字塔，或者说是有着一件皇帝的新衣，外人不应该轻易地去把它摧毁或者戳穿。父亲深邃的目光里透着平和，他总是能以一种中庸的心态去理解或化解身边的各种事物和矛盾。一句“道不远人”，这是父亲常挂在嘴边的口头禅。

儿子的心与父亲的心贴得最近，也渐渐地把这句话装进了心里。

见母子俩还在扯着口白，未济就抽身去厨房放了渔篓，然后进了二楼四壁是书的卧室，把自己整个地埋进了书堆里，并且还朗朗然读出了抑扬顿挫来：未济。亨，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他读的是《易经》最后一卦。这一卦他不知已读过多少遍了，也查过凡是能找到的注释和解读，却一直认为未能找到过真正的答案。或许根本就没什么答案可寻的，要真有也只能是在日常生活中。他真想不出目不识丁的父亲为什么会给自己取了这么个名字。父亲是个补菜锅饭罐的手艺人，一年四季游走乡间，见多了没有浸过油盐的菜锅，也见多了被饭勺刮穿了底的饭罐，他给儿子取了个济的单名，想来应该是有着深意的。未济叹曰：宿命啊！

妻子做好晚餐未济才下楼，北溟好吃鱼，自然又是红翅和白翅的溪鱼为主菜。

饭后未济又上了二楼。不久，便起更了，啵啵——哐！竹梆和小锣响过，白天的尘嚣在街巷里沉淀下来，这是只有小镇唐家观还保持下来的一种古老习俗。因为是放暑假，学校里就一家三口，却并没有完全入静，儿子独处一室，戴上耳机在听手机里赵雷的《少年锦时》，这是一首很另类的歌曲，歌词特别棒：

又回到春末的五月

凌晨的集市人不多

小孩在門前唱着歌

阳光它照暖了西河

柳絮乘着大风追

柳树下的人想睡

沉默的人从此刻快乐起来

脱掉冬天的傀儡

我忧郁的白衬衫

青春口袋里面的第一支香烟

情窦初开的我

从不敢和你说

……

北溟掏出一包万宝路烟来，是前天晚上吃夜宵时女同学塞给他的，还没有开封。他并不抽烟，只是条件反射地闻了一下，烟味很呛人。女孩子怎么抽这种烟呢？听说外烟特上瘾的。他在心里说，我爸还舍不得抽香烟呢！就把烟随手放在了桌子上，继续听赵雷的《少年锦时》：“没有咖啡馆和奢侈品商店/晴朗蓝天下昂头的笑脸/爱很简单/爱很简单……”一副很陶醉的样子，忽然有个女生的影子就浮现在未北溟脑海了，而且还有了娇嗔得软软款款的声音飘过来……

亲爱的，阿拉想这一次就跟你回去看看嘛，想去参观一下你描述过的那一座没有咖啡馆和奢侈品商店的小镇。这是放暑假前她跟他说过的征求他意见的话。

我们那里的夏天好热的。他觉得时机还不成熟，是在委婉地拒绝她。

女孩就没有再多说什么，一头短发偎在男生肩头，然后就跟着手机里的赵雷唱起了“爱很简单……”来，上海姑娘的矜持总是恰到好处地表现得淋漓尽致。

未北溟忽然间想起这些，完全是因为他妈妈那句激将他的话。

这两天妈妈也跟着儿子备受折腾，现在终于可以轻松一会儿了。他们夫妻俩是楼上楼下分房睡的，妈妈用上海牌沐浴露洗了个澡，又用上海牌电吹风吹过了头发，便来到靠窗的桌前打开了那台老上海牌留声机，却是张学友的《定风波》：

十里洋场，成就一生功业

潮起潮落，里里外外都体面

你陪了我多少年

穿林打叶，过程轰轰烈烈

花开花落，一路上起起跌跌

春夏秋冬泯和灭

幕还未谢

好不容易又一年

渴望的你竟还没有出现

假如成功就在目前

为何还有不敢实践的诺言

一辈子忠肝义胆薄云天

撑起那风起云涌的局面

过尽千帆沧海桑田

你是唯一可叫我永远怀念

……

这不是男人听的歌吗？肯定又是儿子在捣鬼！她这话刚出口又感觉自己的结论或许错了，说不定是他爸呢！女人的心有着天生的敏感，她知道男人骨子里还是有着一股气的。我才不稀罕什么一辈子忠肝义胆薄云天，撑起那风起云涌的局面呢！她说着干脆把留声机关了。心有大上海，也可以自得其乐过日子。又尖起耳朵听了听楼上房间，见没有一点儿动静，估计男人已经睡了，她也就上了床。

其实未济听到更声响过就下楼了，他的脚步很轻，这是当教师以后养成的职业习惯。他下了台阶来到学校的操场里，就等于来到了融融月色中。然后深深地吸了口气，环顾左右的街巷，大多都已经熄灯了，小镇有早睡早起的习惯，一早打开铺面静候生意。真是风水轮流转啊！自从水运被陆路交通取代后，唐家观昔日的繁华不再，就连月色星光也被檐口搭着的檐口给阻隔了，唯有这学校的操场仍以开阔的情怀接纳天地。然而又生源渐少，这未免令未济心生了几分惆怅……

二

这当然都是过去的往事了，从最近几年开学的情况看，升学率已经明显有好转。路遥知马力，日久见人心，才过去几年，一些把家安到了县城的家长又陆续回到了唐家观，说还是把孩子交给未老师来教育，文科基础会打得更加牢实一些。一下子就增加了十多个新生，联校领导还专门来表示了祝贺。

人言可畏，说歹口水淹死人，说好就是口碑，有人甚至把未济喜钓鱼、会钓鱼也与他教学生挂上了钩，说是因为他心能入定，会循循善诱，所以鱼才会咬他的饵，学生才会听他的课。经未济老师教过的学生就是不同，一个个进了中学后都是尖子生。而且越是往上走，就越能看出在初小打下的基础是何等重要。

现在的老师还有几个能像未济的？他是在跟学生们掏心掏肺呢！

让一个复旦生教小学真是太屈才了，什么老子孟子孔夫子，他装了一肚子。

未济确实就是个白天教弟子，夜里访圣贤的另类人物，他爱上钓鱼，也确实一为养静气，二为增加些家庭收入，而对这些逐渐多起来的议论未济听了也就听了，最多也只是说一句，教书育人，同时也是在育己，这是我的本职。倒是让他那爱慕虚荣的妻子尚丽丽为男人感到了自豪，说，他呀，是在与学生们交朋友呢！

未济对妻子和儿子其实也是如此，他说，齐家与教书育人乃是同理。

难不成他与鱼也是在以心换心吗？这就未免让局外人看不懂了。此次出去钓鱼，未济已经吸取了大前年儿子出事找不到他的教训，不但把手机充满了电携在腰间，还不敢出远门。学校已经放暑假了，闲着也是闲着，先就在吊脚楼下的江湾里去河钓吧！未济跟妻子说，干脆等北溟回来了，我再去溪钓也不迟。

妻子微笑着点头，说这样才是最好的，免得到时候又找不到你，还冤枉讨骂。

他抬头看天，炽白的太阳像个刺球，刺得人睁不开眼睛。看样子今年暑期又会干旱。怕懒得呢！未济说。他几步就跨过了学校的操场坪，横过青石板街道后沿麻条石级到了大河横前的江边，又登上了长长的码头跳板，向江湾外面走去。

前不久还是下过一场雨的，并且是暴雨，那场突如其来的洪水，早已把江湾里的漂浮物摧枯拉朽般赶了个精光，就连水草上的淤泥也洗涤得干干净净了，像被梳理过的女子的秀发，水色莹莹地泛着碧绿，水里的蓝天没有一丝云影。

古人所言甚是，水清则无鱼。幸亏下钩处是在深水区——站在跳板末端的未济说，不然这回是白来了。未济钓鱼是有讲究的，所钓到的第一条鱼无论大小，一律得放生，当然不是简单的放生，得在鱼尾掐出一个月牙般的指甲印再放入水中，一直看到这做过记号的鱼儿游到远处消失后，才开始正式下钩，而一旦見到这条放过生的鱼再次上钩，就得赶紧另换地方。这叫见好就收。然而今天却奇了怪了，他把才开钓就上钩了的一条红尾鱼掐过指甲印子再放回江中去时，这家伙却一直在跳板前面的回湾水里游来游去，总是不肯离开。这不免让未济甚感疑惑。

真是见鬼了！未济在跳板上站了个多小时，抽过了一支旱烟，又卷了第二支喇叭筒点上，然后深深地吸了一口。太阳越往上走就越是老辣，头顶上像有一团炭火烤，他就对着江面把双手合成喇叭状，粗声粗气地喊了一声“啊嗬嗬！”这叫喊风，以前拉上水船的纤夫们想要得到天助时都是这么喊风的。喊风来！未济忽然就冒出了这么一句无厘头的话，并且紧接着就又是一句，是的，是喊风来！

原来他这是又想起《易经》中未济的卦象了：未济卦是既济的综卦，下坎上离，离为火，坎为水。火向上炎，水往下润，两两不相交。卦中也是三阴三阳两两相应，有同舟共济之象，故此卦“亨”。但六爻均位不正，阴差阳错，若“小狐汔济，濡其尾，无攸利”。小狐过河，尾向上舒，可刚要到河边尾巴就被沾湿了，没有过去，以此喻事情尚未完结，还要向前发展。但是怎样才有可能再向前发展呢？未济却已经想到了，他说，当人力不可为时，就只能得以天助：喊风来！

未济其实一直都在喊风，他每天教孩子们这不就是在喊风吗？风起于青萍之末，孩子们就是青萍！他用知识为孩子们启蒙，孩子们觉醒了，这不等于是喊来风了吗？孩子们是做父母的心中的天，也是当老师的心中的天。想到这些，未济是何等地开心哪！他举目望向江面，可现实中还是不见有风来，那条不知好歹的红尾鱼也几乎还在原处不肯游走。他回头望了一眼码头，也扫了一眼身后的一排吊脚楼，见没有人影后就干脆把短袖衫脱了，将腰间渔篓和手机也卸下来放在了跳板上，一跃而起跳入了江中。真是舒服啊！未济说，下辈子我要变条鱼。

但是他万万也没想到，此话刚一出口，心便一惊。

哦，不行的，这不行的，那我不也会沦为钓鱼人的刀俎美食了吗？未济在水里自语，他从小就是在资水里泡大，在水里活泛得很。难道水泡里冒出来的声音鱼儿也能够听到吗？那一条红尾上留有特殊记号的鱼儿，像是终于有了一种如释重负的欢欣，从它那好看的嘴里也冒出了一串水泡来，瞬间就不见了踪影……

做了记号的鱼儿死赖着不肯走开的情形，未济在溪钓的时候也曾遇到过，那是在去年的夏天，当时还差两周放暑假，给儿子在县城东坪买房的事已经与老婆商量好了，交首付还少了一点儿现金，存的几万元定期又舍不得取出来，那就赶紧去钓几天鱼吧！他把这一周要上的课程一五一十都告诉了尚丽丽，也反复交待临近考试了是绝对马虎不得的。趁东方刚现蒙蒙亮色，他就赶往了上手边的槎溪口。

这些年有闲的人逐渐多了起来，钓鱼也仿佛成了一种时尚。但是钓鱼者并不是庸俗之人想吃鱼就可以钓得到的，鱼咬不咬钩并不在于饵，一些手持几百甚至上千元钓竿和买了所谓色香鱼饵的人，不一定就能钓到鱼，只能钓到排场。未济在给学生上课时也讲过钓鱼的故事。他说，传说中姜太公钓鱼不但不用饵，就连钩也是直的，却能够钓到像周公那样的大鱼。本人也梦想成为姜太公，也梦想能从无涯的学海中为民族钓到大鱼。但是这种事情不能性急，得慢慢等，还得看机缘巧合。未济老师又接着说，我最近在《环球文摘》上看到两句话，是两句很有趣的话，一句是奥巴马五十五岁就退休，另一句是川普七十岁才开始当总统。不过我觉得李白的两句诗更有意思，那就是“长风破浪会有时，直挂云帆济沧海”。没想从教室门口路过的尚丽丽却冷不丁丢出一句话来，嚯，你绕了那么大的一个弯子，原来就是为了说一个“济”呀？还济沧海，你就济资江吧！学生们一个个笑得前仰后合。老师也在笑，笑出了一脸天真来，然后正色说，未济，未济！

未济老师一旦进入到了溪钓的角色中，餐风露宿是常事。那几日头两天手气好得不行，一个整白天和半个夜晚下来共钓了三十多斤，溪魚比河鱼难得，三十六元一斤的溪鱼有人追着买，两天下来就有零钞整票大两千了。第三天一早他来到了一个叫山岚湾的小溪塘，见溪水绿得如同青烟，水面上还有着一层飘飘渺渺的白雾，这地方他往年是来过的，红翅白翅大的盈尺，肥硕如江河里的小青鱼，就是轻易不肯上钩，但是钓一条可以顶得两三条。奇怪的是这次他钓竿一甩，溪塘里的鱼就像前来赶集似的，摇头晃脑居然把小溪塘搅起了阵阵涟漪。

他有些欣喜若狂，心想这五千元购房款弄不好几天就能凑齐了。

未济还真是沉得住气，见此情形，他按捺住满心的兴奋自言自地说，我不能破了规矩，绝不能像有的人，当事关一己之利时，就说规矩也是人定的。他照例把开钓上钩的第一条鱼做了记号后放入水中，搁下钓竿掏出烟盒，慢条斯理地卷了喇叭筒旱烟，打燃火机吸了一口，目光如炬般盯着那一条做过记号的肥硕红翅鱼，然而这家伙却显出一副憨态可掬的样子，久久地不愿意离开。第二支烟已经燃到指头了，未济终于有些心浮气躁起来。就破一次例吧！未济双手合揖，口中念有词，溪神爷保佑！溪神爷保佑……他说着就从腰间的小竹筒里抓出了一只蛆虫，把它穿进鱼钩，然后将钓竿一甩……真是破了天荒啊！水中的红翅白翅就纷纷跃出了水面，争着要来咬钩……刹那间只见红翅如血，白翅似练，溪塘里阴风四起……这种事未济只有在传说中听到过，是不祥之兆。

撞到水鬼了！撞到水鬼了！今天我肯定是撞到水鬼了！未济便胆寒起来，扛了钓竿拔腿就跑，一口气跑出二十多里水路，晕晕乎乎地总算是到了小镇唐家观。

此时还不到上午十点，学校里却静悄悄的，尚丽丽连个人影也不见。往楼上楼下教室一看，只见黑板上留着一行大字：老师有要事，同学们上午自习，下午继续上课。有比上课还重要的事吗？未济气得捶胸顿足，楼板上一步一个血脚印，他这时才醒过神来，自己这一路跑来是没有穿胶鞋的，鞋子还丢在山岚湾的溪岸上，他同时也觉悟到了自己作为教师的失职，这是溪神爷在惩罚他！于是未济二话不说，拾起了一楼窗台上的小钢锤，当当当就敲响了上课铃……

眼看就要到期末考试了，怎么能突然中途休课呢？这不是未济老师的一惯作派呀！家长正纳闷，骤然就听到了铃声，学生们也三三两两地到了学校，未老师把全校的学生都集合在一楼的大教室里，一双赤脚站在讲台上，他向学生们深深地鞠了一躬，然后说，教不严，师之惰，这次是老师的错，不应该丢下你们去钓鱼，让同学们耽误了学业。老师的坦诚令学生们一时间显得很是惊慌，一个个全都低下了头。俄顷，童稚的声音便响了起来：人之初，性本善，性相近，习相远。苟不教，性乃迁，教之道，贵以专。昔孟母，择邻处，子不学，断机杼……

声音由低到高，是一年级的一个小女生先起的头。

户外阳光很爽朗，透过后窗是一片葵花地，朵朵葵花开得自在，开得热烈。

未济后来终于得知，尚丽丽是因为娘家来了一个上海亲戚，并且还是一个七拐八弯的远房亲戚，她接到自己母亲打来的电话后，居然兴奋得扔下学生们不管不顾，一大早就赶往县城见上海人去了。她是吃午饭后才回学校的，见了未济有些心虚，说我确实错了，我不该因为去见一个上海人就把孩子们的学业给误了。

是我有错在先，也只怪我太急功近利了。未济说，知错能改，善莫大焉！

未济是唐家观小学的校长。小镇上只有这么一所学校，他这校长的任命是由乡联校下了红头文件有档可查的，据说在乡政府和县教育局也都备了案。那是在上世纪九十年代初，当时包括一个教民办的，镇小一共有四个教师，学生有百多号，是整个杨林乡村级小学最红火的学校。如今稍有一点儿本事的人要么是进了县城，要么是进了省城，留在小镇上的人已经不多了，生源也就少得可怜，全校学生才三十三个，教师也一个一个或调走或下海，只有未济依旧在原岗位。

前几年县里进行区划调整，把杨林乡并入了县城的东坪镇，未济也被新组建后的镇联校校长找去谈过话，先是一通寒暄和客套话，接着又问了未济的工作和生活情况，还跟他透露说县外经贸局想调他去搞办公室，主要是考虑到县里有招商引资的外宾对象时，也好兼顾给分管副县长做翻译。他听了只是轻描淡写地回复了一句，还是算了吧，唐家观小学这座庙也要有个和尚守着的。联校校长曾经是他在县二中的学弟，给他扔了支烟，又反问了他一句，你真不想走？未济把香烟拾起来还给了学弟，很客气地说，感谢联校领导的关心！但是就我个人而言，只要唐家观这一座小庙不废，我就会踏踏实实地念好经，敲好钟。说着从浅灰色中山装的上衣口袋里掏出了一个旧式的铜制烟盒，打开是一盒金黄的旱烟丝，又从另一只口袋里摸出个小塑料包，里面是一叠薄薄的烟纸，他慢条斯理地把烟卷上，用舌尖舔了一下接口处，再把旱烟叼在嘴角才啪地敲燃打火机，深深地吸了一口。他是想等领导的下文，是不是我这小学校长已经当到头了？没想一抬眼领导已经不在办公室了，他也就拍了拍屁股，狠吧了几口浓烟，把烟蒂摁灭在烟缸里便走人了。这人哪就是不能当官儿，哪怕是个芝麻官儿！未济是在说他学弟。

走到了联校的大门口，他正准备请门卫转告校长说他走了，后面却气喘吁吁地跟来了当联校校长的学弟，他的怀里揣着用报纸裹着的一包东西，说你拿去抽吧！是两条芙蓉王香烟，当教师的没有谁还抽旱烟。原来学弟是给他拿烟去了。

这个呀，我不要，嘴巴是惯适不得的。未济连客套话也没说一句。

人家都只顾朝前赶，你却回头看。望着学兄远去的背影，学弟眼眶里有了潮湿，心想，曾经令全校引以为豪、令同学们引以为榜样的未济到底是去了哪里呢？

现在的唐家观小学，已经只剩下未济一个教师，也没见上面来过免去他校长职务的任何口头或文字通知，就是说领导和被领导都是未济。但麻雀虽小肝胆俱全，学校里照样有着一二三四五六六个年级，分楼上楼下两个大教室排兵布阵。当然还有绰号叫上海迷的他爱人尚丽丽偶尔会搭一把手，那是在期末考试的时候帮他管一个层楼的监督和敲一敲下课铃。因为他在讲课时总是口若悬河关不住闸，也许正是如此，凡是从唐家观小学走出去的学生，各科成绩都是一流的，英语就更不用说了，那是未济的专业，要不怎么连县里的外经贸局也想调他呢。

也有家长笑他说，未济老师，你这是开的夫妻店呀！

他却一脸认真地回答说，学校怎么可以是店呢？是庙还差不多。

那也不是庙呀！人家就开玩笑驳斥他，男女和尚能混居一室吗？

你见过我们混居一室吗？这话可不能乱说的。未济想也没想就脱口而出把话说“乱”了，见对方笑出了满脸惊讶，才忽然意识到自己说漏了嘴，连忙又跟着补充了一句说，我之所以把学校比喻成庙，主要是想给小镇唐家观留下一方净土。

那确实。人家这才言归正传说，这世道呀，也只有老师您念的是真经了！

有什么褒奖比家长的肯定更重要呢？未济的心里有鲜花在绽放。

未济老师和爱人尚丽丽分房睡这确实是事实，并且已经分房好几年了。

是尚丽丽赌气搬到一楼校长办公室去的。反正学校里空房多的是，但只有原来的校长室比较宽敞，当时还兼做会议室用。如今校长老师就是一个人，未济办公也是在楼上靠山的卧室里，而且满屋子尽是书籍和作业，尚丽刚收拾过，又被男人搞得乱七八糟，更烦心的是他还经常摇头晃脑把书讀出声音来。

尚丽丽无可奈何，干脆就把在楼下的办公室清了场，并且自封为“校长”了。

她还白了男人一眼自豪地说，你夜里想要来“那个”了，得先喊声报告哦！

三

尚丽丽就是这么一个特爱虚荣的女人，自从跟了未济后，虽然改变了不少陋习，但也难免时有“怀旧”。这话要从她读初小时说起，当年唐家观来了个知青，就住在教过她一个月初小的代课老师白秀秀家，大家都亲切地叫他阿拉。每每有人说起阿拉从头到脚与众不同时，尚丽丽听到的总是这句话：这还用说，人家毕竟是从大上海来的呢！也就是从那时起，少女的心里就一直装着一个大上海。

尚丽丽的父亲在公社当干部，母亲是唐家观小镇供销社的营业员，但凡百货柜进了什么新产品，尚丽丽都是第一个知道，诸如上海牌香皂、上海牌牙膏、上海牌毛巾，只要是她能见到的，就逼着母亲给她买。随着年龄的增长，她还拥有了上海牌自行车和上海牌缝纫机，如今还一直戴着的一块颜色发黄了的手表，也是那时买的上海牌。这还不算，就连后来找对象她也要找一个与上海有某种瓜葛的。谁叫她是尚书记（她爸后来当了公社书记）唯一的掌上明珠呢！

那时候，尚丽丽已经是唐家观供销社的营业员了，因为连续两年高考总分成绩差一大截，父亲拿她没办法，只好给她弄了个全民集体编，也算是有了一份正式工作。但她却吵着闹着非要站百货柜台不可，主任考虑到她们母女不能同柜台，只得安排她母亲管南杂和生资。眼看女儿就满二十二岁了，接下来再难的便是婚姻大事。虽然也有媒人踏破了她家的门坎，但每介绍一个，就被丽丽否决一个。

姻缘前世修，我们着急也是空的。尚丽丽的母亲也只能摇头。

这时正好未济出现了。未济是邻村白驹村人，与唐观家也就相隔三里多。他是八五年考上复旦大学外语系的高材生，其实他当时的总分成绩是县二中最高的，后来排名据说还是全省应届毕业生中的语文状元，用现在时髦的话说他对国学有着特别的兴趣和深厚的功底，选择去清华或者去北大都是可以如愿的。但是当年的未济毕竟年轻，血气方刚，他之所以果断选择了去有着大口岸的上海复旦大学，并且还是选修外语，是自认为通过几本黄老线装书内圣已经修成，那么不如干脆就去外语系补修外王吧。到了复旦后他的成绩也一直都很优异，是学生会的负责人之一。但世事总是难料，因为临毕业前的那年五月，他去北京参加过一次当时很有影响的高校学生大游行，而且头上还缠了白巾，又是走在最前面，更不巧的是照片居然上了日报头条，这一下可倒大霉了，满腔的青春热情却换来了被学校劝退提前回老家的结局。这对未济的打击当然是前所未有的，挥斥方遒的复旦大学高材生成了霜打的茄子，回家以后将近一年大门不出，也几乎与外界毫无联系，只是躲在家里把早年从旧书摊上觅得的几部线装书横看竖看。当补锅匠的父亲却很坦然，他跟儿子说，只要是块好钢就不要怕淬火，就是放到犁尖上，也能犁出一个春天来！哥哥和嫂嫂却为弟弟的遭遇深感痛惜，在一旁嘟囔着说，这都是个什么世道呀？刚过上几年能吃饱饭的舒坦日子，又开始要乱了，连我弟弟这样的人才都容不下！一时间白驹村里舆论大哗，说好说歹的都有。也就是从那时起，未济开始对自己的名字产生了怀疑，也开始迷上了《易经》……

未济在上海遇到尚丽丽很是偶然。什么叫姻缘本是前生定？或许这就是一例。那是在唐家观逢五赶集的一个晴朗夏日，自从陆路交通日渐发达，唐家观作为资水的一个重要水运埠头开始冷落后，人们为了挽留住昔日的繁华和热闹，便想出了个逢五赶集的招数来，在这一天，以唐家观为轴心的两岸四条溪水的农人们（当然主要是农妇），都会带了自己家里的特色农副土产来到唐家观镇上赶集，而一些年少的伢儿和年轻的妹子又几乎全都是来赶热闹的。他们个个打扮得清清爽爽、漂漂亮亮，只往人群里蹿。这一天小镇上的豆腐米店、糖油粑粑店和糯米青团店生意好得不得了。就连供销社的营业员也把柜台里的时髦货摆到了店门口进行展示。尚丽丽却显得有些木然，因为她对土特产一点儿也不敏感。

您这牙膏多少钱一支呀？忽然有个抱小孩的妇女凑过来问她。

尚丽丽头也没抬，她在看自己手腕上新买不久的上海手表。

对方的声音不卑不亢，又跟她说，就是这一种呀，上海牌的！

嚯，还真有人识货！一听是买上海牌牙膏，尚丽丽这才赶紧答话。但头一抬目光就直了，因为她看到了这位大嫂怀里抱着的小孩胸前居然别着一枚精致漂亮的校徽，虽然是繁体篆文，但上海迷还是一眼就认出了校徽上的“复旦”二字。

来来来，让阿姨抱抱！也不等人家母亲开口，她就把孩子抱了过去。

那个妇女就是未济的嫂子，她是认得尚丽丽的，也早有耳闻她还有个上海迷的绰号，就打趣着跟自己的孩子说，宝宝，快叫一声阿姨呀——快叫上海阿姨！

宝宝是个男孩子，还不到三岁，却很懂事，当真就笑笑地叫了一声上海阿姨。

我哪里是什么上海阿姨呀！大上海我连去都没有去过。尚丽丽笑出一脸的红霞，说，宝宝身上这枚校徽的主人才是从上海来的呢！语音里充满了无限向往。

这是他叔叔未济的。孩子的母亲有些欲言又止。

是未济呀！尚丽丽显然也有所耳闻，请问他叔现在是在哪儿呀？

嫂子是个冰雪聪明之人，稍顿了几秒钟，见人家姑娘对未济如此上心，猜想他们肯定是早就认识，弄不好还是她上海迷心中的偶像也有可能，就如实相告说，他呀，这个时候肯定又是去了崩洪滩咀上的黑崖礁，稳坐在那块黑崖礁石上望着一江流水感叹逝者如斯夫了！嫂子心里的小九九其实是拨得溜顺的，一来是她听说过上海迷的父亲是公社改乡后的书记，说不定孩子他叔安排工作的事能够帮上忙，退一步说他叔现在这么颓废，能有个漂亮女人临时冲一下喜也行呀！

压抑得太久了的女人，青春的潮水一旦奔放起来还真是势不可挡啊！

那一次，绰号上海迷的尚丽丽确实显得有些失态，也难怪有俗话说，姻缘来了，连门板都挡不住。尚丽丽居然立马就从自己口袋里掏出钱来扔进柜台，拿了一支上海牌牙膏和一块上海牌香皂，连同小孩一并塞给了未济他嫂子，还很有礼貌地说了声谢谢，又小跑著进商店里把妈拉出来值班，自己却风一样地旋走了。

尚丽丽是从吊脚楼下的江湾里驾了一条渔划子赶往崩洪滩去的。

渔划子的主人绰号叫牛绊筋，是很倔的那种人，但偏偏对尚丽丽百依百顺，这倒不是因为她爸是乡党委书记，用他自己的话说县委书记都不过是一粒芝麻大的官，与我牛绊筋沾不上边儿！他有天醉酒后跟尚丽丽说，你尽管去迷恋你的大上海，我一辈子就只暗恋你尚丽丽！没想到尚丽丽听了后笑得要死，说你有资格暗恋我？当时旁边男女老少有一大堆，也同样笑得哈哈直滚……不过还真是一物降一物，也就是从那以后，牛绊筋只要见到尚丽丽就绕道，但大凡供销社或家里有什么体力活儿要他帮个忙，只要她扯开嗓子喊一声牛绊筋，他又总是随喊随到。

资江小渔划子是没有舵的，只有一根竹篙两片桨，方向在浆上。尚丽丽是个打小就同男孩子在船上和水里摸爬打滚过的母夜叉，双手摇起桨来活泛得像展开翅膀的渔鹰，远远地她就看见滩咀黑崖礁上的一个人影了，想都不用想，肯定就是未济！她的心里不禁翻腾起来，还真想大声地呼喊出未济未济我爱你！

上海迷还真是没有猜错，那个人影确实是未济，他是一早就来到了这里的。

被学校劝退回家后，经过了一年多时间反思的未济，现在终于想明白了一个道理，那就是人首先应该回到本心，完善自我，在自我的精神宇宙里，照样可以驰骋岀一片广阔的天地来。他如今还喜欢上了庄子，对庄子的《逍遥游》倒背如流：北溟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其几千里也……他每天一有空闲就会到这里来，一个人结跏趺坐在黑色的崖礁之上，目光也开始变得清澈和明亮起来，柔软和韧性起来。此时他正盯着荡荡而来又荡荡远去的一江流水，也想起了一些与水有关的句子，如：水能载舟，也能覆舟。上善若水。子在川上曰，逝者如斯夫等等，他已经能把水中游来游去的鱼看成是天上飞翔的鸟……

救命啊！救命——啊！就在此时，一声突如其来的女人的尖锐呼喊声却是未济怎么也想不到的，令他更想不到的是后来所发生的一切。有人跌入了江中，而且还是一个女人，又是在将要进入到崩洪滩滩咀下的激浪狂涛了，未济当时什么也没有想，就一个纵身跃入了滚滚江流，向着水中漂着一头长发的女人奋力游去，然而水流太急，他根本无法拽住那个似乎也同样会水性的女人，只是下意识地跟着她，顺着激流一直冲到了江心的两座荒洲之间的浅水湾。他还在疑惑间，女人却长发一甩站了起来，并且奋不顾身地向他扑了过去……

一切都来得太过突然也太不真实了！他和她搂在一起相互啃咬着，崩洪滩的涛声已经像在别处，一阵懵懵懂懂的疯狂过后，未济后来便想，自己当时一定是受了庄子的蛊惑，把尚丽丽幻想成了一条美人鱼，而把自己则幻想成了鲲……这其实是尚丽丽早有预谋的，她把渔划子泊在了滩咀后，自己便跳入了水中。那是温柔之水，韧性之水，更是激情之水，也就是那次俩人在水中搂抱着，她竟怀上了他的种，那就是现在大学即将毕业的未北溟。

未济后来的这一份工作，也果然是在尚丽丽她爸尚书记的努力下解决的。

当然主要的还是因为后来的大环境有了一定改观，形势也有了松动，幸亏他的学生档案还在，也幸亏他以前一直是个品学皆优生，而尚书记为了准女婿的事亲自到县委组织人事部门去协调关系时的要求也很策略和低调，说是就把未济放在村级小镇的唐家观小学先锻炼和磨砺吧！其实后来也曾有过机会可以把未济安排到更合适和更大的平台上去，只是都被未济婉谢了，加上不久后唐家观供销社撤销，尚丽丽单位也面临分流，未济就做好了干脆在小镇上扎根一辈子的心理准备，他动员妻子办理了停薪留职手续，让她在家里当起了全职太太。

学校的后面有半亩多菜地，产权归校方所有，以前是由学校请的工友负责伺弄，后来只剩下未济一个老师，工友也就辞退了，正好成了尚丽丽这些年来消磨时间的用武之地。未济偶尔也会去菜地里走一走，帮帮手或巡视一下妻子的劳动成果，还少不了会顺口朗声吟诵出一句“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的诗句来。

白天有孩子们葵花般的笑脸相伴，入夜又能在古籍黄卷中与往圣先贤们做促膝交谈，偶尔还可以去钓一钓鱼，未济老师的小日子确实是过得很惬意的。

就在前不久，未济还被邀请参加了一次在母校安化二中举行的同学聚会，他本来是无心再往这一类热闹场面里钻，也很反感甚至厌烦时下这种动不动就冠以什么校友或其他名义的假大空的所谓聚会活动，还反复说明自己如今也是一名教师了，感恩母校最好的方式主要是在于不忘初心，遵循“厚德敬业、博学善导”的教风来得更加切实一些，但后来他还是被几位以前要好的同学强拉了去。

参加那次同学会回来后，未济的心里便不免有了一种失落和失望之感，失落的原因当然很复杂，但主要还是觉得本应该是一方净土的母校，似乎已经没有了昔日的肃穆庄严，失望是同学之间一见面，开口问的就是你现在混得怎么样？衡量所谓怎么样的标准无非是评教授没有，当官没有，老板当得多大了？而昔日被万人瞩目的县二中品学兼优的骄子未济却在尽量地回避着这一类话题，但后来还是有被热心的老同学问起，嘿，后来怎么一直没见到过你，是出国了吧？未济却也回答得从容，他是用了四句诗来回答的，说：“未济终焉心飘渺，万事都从缺处好。吟到夕阳山外山，世间难免余情绕。”只是大多数人不会知道此诗是出自曾经写过“我劝天公重抖擞，不拘一格降人才”的龚自珍先生之手。

四

这时，吊脚楼下的江湾里，蓝莹莹的碧水中忽然又多了一个人，是一个女人。

她是有备而来的，身着海浪条纹的泳装，像一条美人鱼向深水中的未济游去，这使一边潜水一边与鱼说话的未济根本就没有想到。能够在水里潜十五分钟以上的未济这一次是在跟鱼儿说庄子：北溟有鱼，其名为鲲……也说起了自己的儿子，他说，鱼儿啊！我再也不钓你们了，北溟有鱼，我儿子的名字就叫北溟，鱼是留给我儿子的呀！再说我是个教学生的老师，教书育人，才是我应该要做好的……

不承想未济这话却被游到他身后的“美人鱼”听到了，她接过话茬说，现在有政策可以生二胎了，我们再在江水中来一次野欢，还生一个就取名叫鲲吧！

从水中发出来的声音嗡嗡的，有水泡一个接一个往上冒，这令未济着实吓了一大跳，以为真有鱼儿在跟他对话了，于是一踮脚尖，哗地冲出了水面，却意外地看到跳板上多了一把蔚蓝色的遮阳伞。那颜色何其熟悉啊！未济终于记起来了，这是一把与自己儿子同龄的遮阳伞，是上世纪九十年代初的那个夏天，他去母校复旦大学补办相关手续时，给未婚先孕的妻子尚丽丽买的一件上海牌礼物。这么多年来，她一直珍藏着舍不得轻易示人，而他早已把它忘记了……想到这里，未济的心便柔软起来，觉得自己还真是对不起尚丽丽，有负了尚丽丽。

原来是妻子也下来游泳了，并且已经潜到了他的身边。

未济再一次潜入了水中，蓝莹莹的江湾里便有了两条人鱼在追逐、在嬉戏。

夫妻俩确实已经很久没有这么欢畅过了，他忽然觉得自己应该感恩于水！

不断上冒的水泡里便有声音传出：资水荡荡，上善若水……

江上终于起了微风，是未济喊来的吗？两条人鱼已经坐到了一直伸向江心的跳板上，是未济把尚丽丽先托上去的，然后他自己双手一撑也上了跳板，还把遮阳伞拿了过来，坐在她的身边，终于破天荒为她擎起了一片宁静的蔚蓝。

尚丽丽的笑脸上已经有了几许皱纹，她告诉他说，我接了两个电话，都是好消息，一个是关于儿子的，一个是有关你的。尚丽丽比未济小三岁，今年已四十七岁，却依旧风韵犹存。未济的肌肤却呈现出古铜色，这是太阳赐予的颜色，他照例显得很从容，先说儿子的吧！未济始终是一副对自己的事高高挂起的态度。

儿子已经向我报告了，他明天就回家。妻子接着说，而且是两个人，不，应该是……她还有意停顿了一下，然后才神神秘秘地说，真不愧是你未济下的种呀！

啊？我要当爷爷了！未济似乎听明白了，但也明显吃了一惊，儿子才毕业呢！

这你放心，他俩的接收单位都已经定了。他魏叔叔打了包票的！

妻子口中的魏叔叔，就是早年当过东坪镇联校校长的未济的学弟，今年班子换届，一开春他就由县教育局副局长升为局长了。妻子接着又告诉他说，还有你更加想不到的呢！未济以为又是说他自己的事，依旧是颇不以为然的样子。

你这儿媳妇还真是个上海姑娘呢！从尚丽丽口中又爆出了个冷门来，她继续说，他俩是同班同学，读大二时就好上了，女生名叫陶念湘，祖籍安化小淹人，至于是不是与从小淹石磅冲走出去的晚清中兴名臣陶澍有关联，儿子不得而知，他们年轻人才不关心这些事。不过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父母之所以给女儿取名叫念湘，证明对故土有着思念之情，儿子还自豪地告诉我，你儿媳说人的生活所需很简单。妻子在说这最后一句话的时候，似乎有着几分自愧不如的羞涩。

是啊！男人的目光从波光渺渺的江湾移向女人，似乎若有所思地说，资水浩荡绵长，吾取一瓢足矣！同时也还由自己名字中的这个济字想起了一桩“波是水之皮”和“滑是水之骨”的文坛公案来。他不禁喃喃道：济，这不就是水之齐吗？未济，不就是浅浅的水吗？他于是坦然地笑了，说，人的生活所需很简单，幸福就是一泓浅浅的流水。后来妻子还是把与未济有关的一个消息告诉了他，她说电话是直接从县教育局打来的，办公室主任说，过几天县里要召开一次全县优秀教师表彰大会，将由县长亲自给优秀教师戴大红花，还有相应的物质奖励，你们家未济老师不仅是被表彰奖励的对象，还要他代表优秀教师作典型发言。

办公室主任最后还专门强调说，这是近十年来最隆重的一次大会。

这也是一个值得纪念的好日子呢！尚丽丽接着又冒出了一句。

未济却没有直接回答妻子，而是把遮阳伞让出一边来，又抬头望了望天空，此时的太阳刚好已经居中，像个火球就要从头顶上砸下来，他的眼睛眯成了一条细缝，却忽然发现火球的周围全都是细细密密的金针。难怪这么扎眼呢！未济说。

妻子以为是跟她在说话，赶紧偏过头来，把耳朵也拉长了。

未济又说话了，是跟妻子说的，从今天开始，我不会再去钓鱼了。

为什么不钓？钓鱼是你未济的爱好呀！妻子有些不理解。她犹豫了一下，又接着补充了一句说，今后你就只在周末和假期里去钓鱼嘛，又不会影响你上课的！

未济沉默了片刻后，却说，那我就给你讲一个故事吧，是有关孔子的故事：仲尼适楚，出于林中，见佝偻者承蜩，犹掇之也。仲尼曰：“子巧乎！有道邪？”曰：“我有道也。五六月，累丸二而不坠，则失者锱铢；累三而不坠，则失者十一；累五而不坠，犹掇之也。吾处身也，若橛株拘，吾执臂也，若槁木之枝。虽天地之大，万物之多，而唯蜩翼之知。吾不反不侧，不以万物易蜩之翼，何为而不得？” 孔子顧谓弟子曰：“‘用志不分，乃凝于神，其佝偻丈人之谓乎？”

未济的之乎者也让尚丽丽越听越觉得迷糊，就使劲地揪了赤着膀子的男人一把。未济仍我自岿然不动，又用白话文重新说了一遍，未济说：孔子到楚国去，行走在一片树林中，看见一个驼背人在捕蝉，就像拾取蝉一样容易。 孔子上前问道：“您的手真灵巧啊！有什么诀窍吗？”驼背人答道：“我有诀窍啊。练习了五六个月。在竿头上叠放着两个泥丸，这两个泥丸不掉下来了，然后再去粘蝉，那么失手的概率就很小了；后来在竿头上叠放三个泥丸，不掉下来了，然后再去粘蝉，失手的机会只有十分之一；再后来在竿头上叠放五个泥丸，这五个泥丸仍不掉下来，然后再去粘蝉，就好像在地上拾取蝉一样容易了。粘知了的时候，我的身子站定在那儿，就像没有知觉的一根断木桩子；我举着的手臂，就像根枯树枝；即使天地很大，万物很多，而此时的我就只知道有蝉翼。我不回头也不侧身，不因万物而改变对蝉翼的注意，为什么得不到蝉呢！” 孔子回头对众弟子说：“运用注意力不分散，就是高度凝聚精神，恐怕说的就是这一位驼背的老人吧！”

这一回妻子肯定是听懂了，却没有吱声，只听得扑通一声，一条半老徐娘的美人鱼又没入了蓝莹莹的江水中，未济大喊了一声我来也！也跟着扑通了下去。

正午的阳光下，浅浅的水花溅起了一片五彩斑斓的霞彩。

五

那一夜，已经敲过五更了，小镇唐家观的街巷里万籁俱寂，只有未济老师楼上的灯光仍然亮着。儿子大学毕业就要回来了，并且一回来就是成双成对！尤其令未济感到高兴的是，他俩将来又都是回到家乡来当老师，政府已经开始重视教育工作了。想起自己这大半辈子人生，他自我感觉最得意的还是，目不识丁的父亲误打误撞给他取下的这个名字：未济。于是顺手取过了案头上他每晚必写几页的笔记本，从头认真地把自己对末卦“未济”的心得和感悟过了一遍：

济就是渡河，是过河。但很有意思的是，东西方那些最伟大的训诫和故事里最后都是要落实到这个“济”字上，如佛教的《心经》里，揭谛揭谛原意就是自渡、自济，只可惜有很多人虽然《心经》不离口，却连基本文字语意障碍亦难扫除，更遑论能够上心，所以终是无益。西方的《圣经》里，最神奇最动人最念念不忘的故事，亦是先知摩西受上帝之命，率领被奴役的希伯来人逃离古埃及，前往一块富饶自由之地迦南，人们历经苦难和艰辛，最后也是大河（红海）横前，上帝让红海在中间分出一条道来，希伯来人才得以“济”海。但所有的“济”海，在今人读经时都不过是“心海茫茫”“人心难测”而已。儒家五经之首的《易经》六十四卦终于未济，真的伟大，真的了不起！佛教的彼岸佛的境界终究是众说纷纭，没有人能真正成佛；基督教里的上帝又太过，可以主宰一切，但真能主宰一切吗？唯有“未济”正是孔子始终在人世间的真正精神！未济，未济，永远都是在努力渡河，没有彼岸，也没有一劳永逸的天堂。《易经》的终篇“未济”只是渺漭、浩茫，亦如宇宙人生的神秘，最后也是无法或不能解释的。

历史上的孔子与庄子对比，庄子仿佛整天在河边、山林里到处游玩，观看大鹏、小鸟、蝴蝶和游鱼，看见的人也多是奇形怪状：驼背、跛脚，四肢不全……庄子好玩儿，庄子只能是不可或缺的朋友；而孔子则终日在受苦受难的礼乐崩坏的人群中穿梭，终日栖栖惶惶，受尽冷眼，人家骂他是丧家犬，他却说是的，我就是一条没有家的狗。他全然没有庄子的优游自在，他说鸟兽不可以同群，吾非斯人之徒而谁与？他说知其不可而为之。他就像是一位亲爱慈祥的长者，是可以牢牢地牵着他的衣袖永远跟随的人生导师。他一生言论都在《论语》里，那是我们不断上进，努力修身齐家不求虚无飘渺的渡往彼岸的明训！

一个“济”字是与河流有关，而几乎所有的圣人都是从河流中获得启示：道家是上善若水，水往低处流，水圆融，所以很少有挫折；孔子说的逝者如斯和《易经》中君子自强不息相通；自然、人生和文化都是川流不息的长河。东坡先生有“我家江水初发源”的诗句，他离开家乡后，念念不忘老家门前东去的江声，他说他是在万念俱灰、人生空蒙渺茫一片不得“济”的万分痛苦中，因故乡的江声而自觉生命之流，使他的心灵找到了慰藉之源。他还不止一次地把爱比作流水。

最难能可贵的是子女对父母之爱，因为这是生命原始的爱流逆流而上；最深长隽永的是兄弟姐妹之爱，因为这是生命原始的爱流之分枝派衍；最细密曲折的是夫妇之爱，因为这是一个生命原始的爱流与另一个生命原始的爱流之婉转融汇；最复杂而又丰富的是朋友之爱，因为这是不定数的生命原始的爱流之纵横交错……耶稣、佛、孔子，这三个人其实济与未济，心里怀着的都是一个“爱”字，爱，仁爱与慈悲……

至此，未济已经合卷起身，他其实也想把自己今天所悟到的关于喊风来的心得也記上去，但又觉得这不够严谨，便悄悄下楼，步出操场，来到了吊脚楼下的资水江边，并踏上了如巨人长臂般伸向江湾泱泱碧水间的跳板。其时，下游不远处他老家白驹村的向阳岭上已经曙色乍泄，晨光亦如爱的流水一般涌向山河大地……未济顿觉得全身心一热，便无厘头般地朗朗然吟诵出了东坡先生的一句诗来：我家江水初发源……尔后又狂呼了一声，“啊嗬嗬！”他这是在喊风来啊！

廖静仁：湖南省文史馆馆员，全国五一劳动奖章获得者，全国第三届青创会、第八、第九届文代会代表。作品散见于《人民文学》《当代》《十月》《中国作家》等。著有散文集《湖湘百家文库·廖静仁卷》和长篇小说集《白驹》等十余部。有作品被译成英、法等文字并入选初高中教材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