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期工

胡水

小区里的麻雀叽叽喳喳站在枝头歌唱。住在这里十几年，第一次觉着它们的叫声这么动听，让我的心情也跟着欢快起来。今天就要去培训。一早上爸妈格外高兴，让我把要交的东西拿出来一件件检查一遍，总怕我落下什么。母亲絮絮叨叨告诉我已经是长期工了，以后的人生要靠自己了。我勉勉强强敷衍着母亲的话，可是内心里非常兴奋，马上就要成为和父亲一样有能力挣钱养家的煤矿工人了。

出小区坐上公交，回想着这半年来家里给办工作的经历。刚过完正月，母亲踏着夕阳从菜市场买菜回来碰到王姨，俩人几年不见，拉着手在春寒料峭的街边倾吐着这几年的琐碎家事。“两个孩子现在干什么呢？”王姨问。“女儿已经嫁了，就是王海一直没有工作，在外边打工呢。”母亲叹口气说道。“你一直没给孩子找上工作？”王姨惊讶地问。“上学时不好好学习，安排不了工作。我们家情况你也知道，没什么门路，他只能成天在外打工。”母親无奈地说道。王姨想了一下儿，凑到母亲跟前小声说：“听说李改花这几天正给孩子忙工作，你去和她打听一下。”

母亲和王姨、李姨都是小学同学，我很小的时候几家人都住在老矿排房，关系非常亲密。后来都从排房搬了家，住得远了，母亲和她们没了联系。三个人中王姨家境好，自己有工作，丈夫是个小干部，生活幸福美满。李姨和母亲一样是家庭妇女。后来李姨孩子大了，她一直在外打工补贴家用。母亲身体一直不好，打过几天工得了点儿病，只能在家坐着。

听到这个消息母亲像是抓住一根救命稻草，匆匆回家拨了李姨的电话。李姨当年和母亲非常要好，多年未见聊起来有说不完的话。聊了些家里的情况，母亲就问起办工作的事。李姨觉着事关重大，说好晚上到家里细谈。晚上母亲拉上父亲一起去了李姨家。李姨理解母亲急切的心情，说了给儿子办工作的经过。矿上培训科有个张老师，住得离李姨家不远，一天晚上，张老师来到了李姨家，告诉他们公司总部人事部准备内招一批员工。他有个朋友在那里当科长，手上有一个指标，问他们给孩子办不办。他知道李姨家就一个儿子，学校毕业后高不成低不就，没什么正经事做。“你们家晓虎平时特别有礼貌，见我总是张叔长张叔短的，我才一直心里惦记着。刚好上次吃饭时朋友告诉我有一个招工指标，我特意让他把这个指标给晓虎留着。”张老师说话时满脸真诚，给李姨夫妇的第一印象就是肺腑之言。“要花多少钱？”李姨和丈夫目光相触，李姨丈夫问。“十六万。这可是难得一遇的机会，你们商量一下，不要错过了。”张老师说。李姨夫妇知道张老师这人精明强干，给员工讲课很有一套，在总公司比赛拿过名次。加上他平时交往广消息灵通，周围几个邻居托他办些调动工作之类的事都办成了，更让人们觉着他在矿上算得上一个人物。俩人仔细斟酌一番，觉着凭张老师这块金字招牌主动要给晓虎办工作肯定有把握，再说十六万这个价钱也能接受，就拿钱委托他办了。

指标只有一个，已经给了晓虎。母亲求李姨再问问张老师。李姨想着既然已经和母亲说了，也就不再推脱，给张老师打了电话。张老师说要见见我们家人再说。一天中午，平时省吃俭用的父母带着我到附近大饭店订了一个雅间，见到了张老师和李姨夫妇。张老师四十七八岁的年纪，坐在那里神情自若谈笑风生。父亲给张老师倒酒，张老师说下午有事捂着杯口不让倒。在父亲的软磨硬泡下，张老师盛情难却也就喝了。一杯酒下肚张老师和我们就成了一家人。在这方面我还是佩服父亲姜是老的辣。张老师举杯喝了一大口，夹了口菜慢慢咀嚼，然后对父母说：“你们一家人一看就是老实人，孩子眉清目秀就是腼腆不爱说话。这社会，老实人要吃亏的。我这人别的好处没有，就是看不惯老实人吃亏，就是想帮老实人。你们别急，我再找找我朋友，让他不管想啥办法也要让王海上了班。”听张老师掏心窝这么一说，我们一家人都觉着有了希望，从心底生出一种对张老师的感激之情。母亲常说，世上还是好人多。今天终于遇见像张老师这样有正义感的好人。中午一顿饭花了五百多，父亲掏钱的时候毫不犹豫，他觉着今天花再多的钱也值了。

吃过饭第三天，张老师给父亲打了电话，他的科长朋友指标只有一个，如果要办的话要买别人的，多花一万块钱。父母考虑再三，觉着我二十六了，不能再整天在外边打零工，让左右邻居背地里笑话。亲戚朋友的孩子都在矿上上了班，多数都娶了长期工媳妇，生活富足美满。自己家里虽然条件不好，可是至少也要让儿子有个长期工作，这也是为人父母必须尽的责任。这样一想他们就咬牙答应下来。

十七万对我家来说是个天文数字。父亲在矿上生产辅助单位上班，每月工资不是很多。母亲身体不好一直吃药。俩人平时舍不得花钱，母亲给父亲买廉价烟抽，父亲从来没有怨言。母亲买菜都是下午菜市场快收摊时去，可以买到便宜菜。我和姐姐都没正式工作，这成了父母的心病。姐姐嫁时父母考虑再三，姐夫家境一般，俩人还要攒钱买房，为了减轻他们的生活负担，把彩礼钱都陪了过去，姐姐拿着钱高高兴兴走了。我高中毕业，先在汽修厂当学徒，做了两年觉着太脏太累就到饭店当了传菜生，饭店不好又换了几家饭店，就这样断断续续打工打到现在。我平时抽烟，时不时和朋友出去吃顿饭，几年下来也没攒多少钱。

第二天父母开始分头借钱，母亲每天去姨姨、舅舅家里，父亲下班就到大爷、叔叔家里，血缘关系这时发挥出巨大作用。看着父母眉头紧锁我就暗自好笑，不就是十七万吗，只要成了长期工到一线就挣大钱了，我不怕吃苦，两三年就能把这些钱挣回来。

取出这些年家里攒的钱，姐姐从准备买房的钱里拿出两万，加上借的钱，终于凑够了十七万。交钱还是在那家大饭店。父亲特意把姐姐姐夫过年送来的两瓶好酒、两条好烟给张老师带上。“这事基本定了，你们就等我的好消息吧！出去别声张，这次是内部招工，声张的话那么多人眼巴巴看着，机会怕是轮不到你们头上。”张老师看到我家的诚意非常满意。看着父母把崭新的银行卡交到张老师手里，我知道我就要和那些趾高气扬的同学一样成为一名正式煤矿工人了。

把钱交给张老师后，我们一家人渐渐从喜悦中陷入漫长等待。母亲等不及先去了趟李姨家。“再等等，前天碰见张老师，说招工没结束，要等结束后统一安排。”听李姨这么说，母亲放了心。又等了几周，母亲忍不住催着父亲给张老师打电话。“李姐不是告诉你们等等吗？招工时间三个月，结束了总公司统一安排。不要急，耐心等着，哪天分配我通知你。”张老师这样告诉父亲。听他这么一说，父母又放心了。三个月过去了，张老师还没有通知，母亲又催父亲打电话。“嗯，招工结束了，人事部正准备分配的事。公家办事哪能这么快。再等几天，哪天分配我通知你。”张老师说。父母觉着也说得有理。又一个月过去了，没等到通知。母亲又让父亲打电话。“快了，这周刚问了我朋友，这段时间省里有个大检查，总公司忙着迎接检查，人事调动都停了，检查完马上就要安排了。”父亲无奈地挂了电话。“好好的怎么那么多检查，误了我家的正经事，哪怕王海办完工作，检查组让人事部的人都下岗也和我们没什么关系了。”吃饭时母亲自己念叨着。

又过了一个月，张老师打过电话说：“我朋友打了电话，人事调动恢复正常，可是领导看招工名单的时候有些不满意，说学历都不高，要往下打些人呢。马上要分配了，这么长时间也等了，你们再准备一万块钱，让我朋友活动一下，别把王海打下去。我和李姐也说了，他们刚才把钱拿过来了。你家条件差，王海身体也单薄，以后安安稳稳上了班就有固定工资，到一线不受苦跟着混也能挣大钱，几年就能自己买房娶媳妇。既然帮你们就要帮到底，不能半途而废。”母亲在旁边听着，挂了电话俩人脸上喜忧参半。我听到这个消息过滤掉其中忧的一半，放大其中喜的成分，那就是——终于快要分配了！两天后父亲找同事借来了钱，晚上又定了饭店雅间。临去饭店父亲给张老师带上家里珍藏多年的两瓶好酒，又买了两条好烟。张老师饭桌上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地开导父母，看着他深明大义的眼神，父母觉着花些钱买放心也值了。吃完饭张老师拿着钱带上礼物走了，父母一颗心总算放了下来。

上周张老师打来电话，告诉我复印好身份证、户口簿、毕业证，带六张相片，周一到公司总部培训中心报到。这个电话对我家来说就是一粒定心丸。半年来父母一直心神不定，母亲又有了失眠的毛病，整日里情绪低落无精打采。我早对饭店的工作失去兴趣，对什么也满不在乎。就要成为长期工，再不是饭店的传菜生了。上周五去饭店上最后一个班，特意用平静的语调把这个消息告诉身边打工的朋友。

“王海你真能藏，现在才和我们说。”

“王海，以后就是长期工。早就看你来了心不在焉，连漂亮姑娘都懒得看了。”

“王海，今天下班一定要请吃饭，庆祝你的新工作。马上就挣大钱啦。”

“晚上请吃饭！”“晚上请吃饭！”

“一定请一定请。”知道他们真心为我高兴，所以他们的请求我一口答应下来。有喜事要和别人分享你的快乐，这样喜事才会源源不断。这句话是我一个念了大学哲学系的同学告诉我的。下班找大堂经理谈好辞职和结算工资的事，就和几个朋友出去吃饭。饭桌上人们都喝多了，从饭店出来集体游荡在街上唱歌唱到大半夜。

到了培训中心，进大门时问了坐在传达室门口的几个人。“新员工培训在哪儿报到？”“新员工培训在副楼底层一○三教室。”其中一个个子不高、四十来岁、穿着黑T恤的人笑眯眯地说道。

找到了副楼，这里安安静静，估计今天没别人在这里培训。底层只有一个教室开着门，过去一看门牌正是一○三。走进教室已经有十来个人坐在那里。第一排坐着一个戴眼镜长头发的高个儿男人，白净的皮肤，白白的衬衣一尘不染，端正斯文地坐在那里。几个人正围着他问这问那。我走过去时他问我：“你是来报名培训的？”“是的。”“你叫什么？”“王海。”他低头从一张名单上找到我的名字打个对勾。“先把这几张表填了，填好后把照片、身份证、户口簿、毕业证复印件一起交过来。”他和蔼地说着递给我三张表。我拿着表坐到第二排正对讲台的座位。我个子矮，眼睛也不好，上学时一直坐在前排。现在又有学习机会，习惯性地选择坐到前面。表格中有一两项不清楚的又问了下，填好后和复印件、相片都交了过去。

陆续有人来报到，清一色男的，小的二十来岁，大的三十几岁。这时李姨的儿子晓虎进来了。小时候他跟着李姨来我家玩儿过，搬家后很少见面。他先看到我和我打了招呼，我告诉他要填表，他就领了表坐我旁边。晓虎个子比我高半头，眼睛很大，眼球有些凸出，嗓门粗声大气很爱说话。听李姨说过他专科毕业在家里坐了两年，之后和一个朋友开了一家手机配件店，生意马马虎虎。

九点半的时候，门口碰见的黑T恤和一个满脸严肃的中年人来到了班里，和前排的高个子说了几句话，就坐到了前排。高个子站起来走到讲台。下边人一直嗡嗡地说着话，这时都闭口看着讲台上的高个子。“大家好，我是人事部招工办副科长郭建斌，培训这段时间我是你们的班主任。欢迎大家今天来我们培训中心培训。首先，有请人事部周云生副部长给大家讲话，大家欢迎！”讲完后郭科长坐回前排，满脸严肃的中年人踱着方步走上讲台。他冷峻的目光在教室里环视一周，然后开口说道：“同志们，你们很幸运加入到煤矿这个大家庭。我们公司有八千多你们这样的煤海儿女等着就业，这次只招了你们在座的三十一人，要珍惜这来之不易的就业机会。这次只招一线员工，分配到生产接续紧张的煤矿缓解生产压力。大家都是煤矿子弟，要热爱我们的企业、热爱来之不易的工作岗位。本次招工没有对外宣传，你们要明白大局，不要在外边声张，给公司和本人带来不必要的麻烦。”我们坐在下边静静地听着，想着今天能来培训多不容易自己最清楚，谁还会再给自己找麻烦呢？

周部长讲完话，郭科长又介绍了黑T恤，他是培训处员工教育科杨敬国副科长。杨科长讲了培训内容和课程安排，之后告诉我们：“培训处领导对这次培训实习非常重视，我会全程跟着你们，大家一定要遵守培訓实习要求，利用这段时间掌握好煤矿知识，为今后更好地服务矿山打下基础。”讲完话郭科长让没有填表的继续填表，填完表下午三点来班里正式上课。我坐在那里等晓虎，心想着长期工真好，像郭科长和杨科长两个领导说话这么和气，不像在汽修厂和饭店，师傅或是大堂经理成天指手画脚对你大声嚷嚷。

晓虎填完表，我俩起身准备回家。“晓虎兄弟。”背后一声吆喝我俩转身看去。一个光头小眼睛、身体结实的人走了过来，走到近前我看见他头顶短发上有一道油光锃亮的疤。“刘龙！”晓虎认出叫他的人。来人脸上泛起笑意。“你也来培训了？”晓虎笑着问。“就是，在这儿还能碰上兄弟，开始我还不敢认。”刘龙感叹着。“最近老不见，忙啥呢？”晓虎问。“没什么，一直在家坐着。”来人慢吞吞地说着。“最近见张涛了吗？”“前几天见了，还和我一起吃了顿饭。走吧，就走就说。”我们走出了培训中心。路上晓虎给我俩介绍，刘龙是他同学的朋友，以前一起吃过几次饭。晓虎中午要一起吃饭，刘龙有事就约在晚上。

下午到教室，郭科长介绍了讲课的培训中心老师，课程是公司的发展及近况。我坐在那里认真听讲，把重点记在笔记本上。以后都要靠自己，我暗下决心提前做好充分准备，凡事走到别人的前面。晓虎听了一会儿低头睡了，一觉醒来见我一直记笔记。“记这些干啥？我们这是当工人，别还像个学生，听听就行了。”他满不在乎地对我说。我笑了笑没说话。

晚上下课晓虎叫上刘龙吃饭，我准备回家，硬被俩人拉着去了。吃饭时还有他俩的朋友张涛。聊天时知道张涛早上了班，在一个矿上下井。他和晓虎是初中同学，和刘龙从小邻居。刘龙妈很早去世，他爸不在家时常到张涛家里吃饭，俩人就像兄弟。四个人买了两瓶白酒坐在那里边吃边聊。他们仨人以前就熟，讲些从前熟知的趣事，我在那里听着。吃到一半儿刘龙女朋友过来了，是一个小巧玲珑的姑娘，个子一米五五左右，什么时候都是满脸喜色。刘龙介绍了一下，他女朋友在一家酒店上班，刚下班赶过来。她点了些主食吃完就看我们喝酒聊天。

认识几个新朋友心情愉悦，端起酒杯喝得比别人都快。只是这些酒进肚后就搞得我天旋地转，实在难受不行跑到厕所把它们吐了。晓虎见我难受，就不让我喝了。我趴在桌上想醒醒酒，一闭眼就晕晕乎乎睡着了。晓虎临走时叫醒我，出门时他结了账。

第二天到了班里，培训中心的老师讲矿山安全知识。我昨天喝多了身上发软，但还是拿出笔记本记着重点。“你还记这些干啥？”晓虎问。“以后上了班要用。”“哎，没用，上了班该知道的都知道了。”说完晓虎又趴在桌上睡了。我左右看看班里的人，有睡觉的、发呆的、玩手机的，听课的人不多。我也就不记了。

下午还是讲矿井安全，听了一上午我也感觉无趣，和晓虎一起趴在桌上睡了。一觉醒来还在讲，和晓虎聊了一会儿，聊完俩人接着睡。趴在那里心里美美的，有工作就是好，以前在饭店打工手脚慢了都要被领班骂。现在别人在台上出力，自己趴着睡觉的感觉真不错。下课时郭科长到了班里，告诉回家等通知，下次就到矿上培训。矿山，一个既熟悉又陌生的地方，没想到这么快就要投入你的怀抱。我从小生长在矿山，今后的希望还是在矿山。当了正式矿工的生活会是怎么样，这让我非常期待。

从培训中心出来又去饭店，晚上张涛请客。我不适应连着喝酒的生活，说着不去又被晓虎和刘龙拉去了。到了饭店又上了两瓶酒，我看着就头疼。晓虎倒酒时特意告诉我：“王海，先吃点儿饭垫垫底再喝，喝太快谁也难受。”以前和朋友喝酒都喝的不多，不像这样上桌就是半斤。有了昨天的教训，今天喝酒小心谨慎。“以后上了班少不了喝酒，喝的次数多了就能喝了。”刘龙说出喝酒诀窍。刘龙长相自带一种凶悍气，常是老成持重的样子，别人开怀大笑的时候他只是略带笑意。喝酒时他眯着小眼睛一只胳膊支在桌上，讲些每天跟着几个大哥混社会的经历。吃到一半儿刘龙女朋友下班过来。她家离刘龙家不远，吃完饭搀着晃晃悠悠的刘龙回去了。

回家接着等通知，这次的心情和培训前的心情截然不同。父母心里有了底，我的心情也松弛下来。每天睡到日上三竿，起来吃完饭到街上、公园溜达。我家楼下每天坐着一排邻居阿姨，以前经过时王姨总是问我今天上啥班，我就告诉她今天早班或是二班。前几天她问我，我就告诉她：“不在饭店上了，马上要换工作。”她再问，我就说：“正办着，没办好呢。”还问我就不说了。问过几次都是同样的回答，她像是看出些什么，以后不再多问。

过了半个来月，郭科长通知周日培训中心门口集合，统一乘车上矿培训。周日早上我们统一乘车到了一个矿，在一栋楼后停下。下车从一个小门穿过一间有些凌乱的办公室，上楼梯到二层一个教室坐下。一会儿杨科长陪着三个人进来。郭科长上台宣布：“从今天开始，你们正式分配到了八矿。我们总公司下设八个矿，其中八矿开采不久，煤炭储量大。因为现有员工人手不够，不能满足开采需求，所以把你们这批员工分配到了这里。我已经把你们移交给培训科马占国副科长。你们都来自老矿，对这里不熟，实习期间要听马科长的安排。实习期间杨科长按照处里要求，还会跟着你们到培训结束，对你们的培训做出评定，合格以后才能正式上岗。”接着一个四十五六岁年纪瘦高个儿男子上讲台讲话：“从今天开始，你们就是我们八矿的员工了。你们要认真培训、认真实习，提高自身素质。今天我们有幸请到了矿上的刘春贵矿长和人事科赵强科长。刘矿长平时公务繁忙，每天下井抓生产，今天在百忙中抽出时间和大家见面。大家欢迎！”我们的心情很激动。平时老听说什么矿长什么矿长，像是存在于传说之中，今天第一次上矿就见了矿长。

刘矿长在热烈的掌声中走上讲台。他五十来岁，挺着大肚子，笑容满面。我小声和晓虎说：“这矿长肚子真大，要是孕妇的话马上就要生娃娃了。”“领导都是腐败肚子，每天吃公家，肚子肯定大。”晓虎一句话把我逗乐了。刘矿长讲了话：“你们以后就是矿上的一员了，不要辜负公司的培养，也不要辜负家人的希望。你们以后的前途都在工作上，要服从领导安排，不能搞个人主义。作为新时期的矿工，在各个方面都要带好头、出好力，把我们的矿山建设得更加美好！”他讲完话又响起熱烈的掌声。接着人事科赵科长上台讲了些鼓励的话。领导讲完之后，一个老师又给讲了安全知识。下课时马科长让大家每人办一张工行的银行卡，把姓名和卡号写好下次交上来，以后每月月初工资都会打进卡里。

回来下车我要请吃饭，叫上了张涛，刘龙女朋友下班也过来了。上周刚和打工的饭店结算了工资，留了一半儿给家里，自己剩了一半儿。这个月家里开始还钱，父母把家里的花销降到了极限，我不忍心看着他们每天土豆白菜。父亲为了省钱狠下心把烟戒了。以前下班随手捎瓶酒晚上喝几口解乏，现在也不喝了。母亲有些不忍心，买了一瓶酒放在饭桌上。父亲没有喝，把它藏进柜底。父亲说：“年纪大了要学会保养身体，烟酒这些东西以后都要戒了，不能碰了。”

我路过超市买了两瓶酒两盒烟，到了饭店点菜时特意点了韭菜墨斗鱼、铁板鱿鱼，以前在饭店打工一直想吃这两个菜却没有吃过。晓虎说：“看不出来王海点菜挺有一套！”“要请就让大家吃好。”我笑着说，有些洋洋自得的样子。马上就是长期工了，要开始培养自己大气豪迈的矿工性格。喝酒有了经验，一顿饭下来已经接近他们的水平。他们都看出我的进步，夸奖我青出于蓝胜于蓝。“我说嘛，酒是越喝越能喝的，照这样下去慢慢就超过我们了。”刘龙说完又对女朋友说：“媳妇儿，下周你开支咱们也请一请大家，不能每次都吃人家的。”他女朋友笑着点头答应。

过了一星期，马科长通知周日下午下井实习。把这个消息告诉家里，母亲叮嘱我配副眼镜戴上，到了井下看得清才安全。父亲从专业角度给我讲了些安全常识。父亲平时话不多，知道我要下井讲起来没完没了。我心想不就下个井嘛，那么多人都没事，我怎么会有事？现在一副眼镜很贵的。再说刚认识这些新朋友，交往也要花费的。

周日中午还在培训中心门口乘车，坐到矿口路边停下。杨科长简单讲了入井程序和注意事项，讲完带着人们下车，步行二十多分钟到了井口联合楼。马科长已经在门口等着，带人们到了一间隔壁是澡堂的更衣室。把身上衣服脱下，马科长教人们从更衣箱拿出下井的行头，依次穿上秋衣秋裤、绒衣绒裤、工作衣，外面套上棉衣棉裤，最后再穿上雨靴，戴上硬塑料胶壳帽，拿上手套。衣服都不是新的。有些人的工作衣又脏又臭，就找马科长：“这衣服酸臭酸臭的不能穿，能不能换一件？”“换什么换，你以为是让你们来当剪彩嘉宾？以后你们下井的衣服比这还要臭，赶快穿吧！”马科长粗暴地骂了几句，人们就乖乖把一身行头都换上。以前常听说下井人野蛮，多年的耳濡目染就像一剂疫苗，让我们对脏话习以为常。

换好衣服跟着马科长领矿灯和自救器，背在腰上觉着沉甸甸的。“这自救器咋用？”一个人手里摆弄着自救器大声问马科长。“别他妈乱动。我们今天就是到大巷，用不上自救器。以后用到了再教你们。”马科长严厉批评。

做好准备工作，马科长带着大家到了入井罐笼旁。站在这里就感觉到阴冷的寒风从黑洞洞深不见底的井口涌出来，让人心底发寒。马科长已经和罐笼司机打好招呼，分两批把我们拉到井下。我和晓虎、刘龙钻进罐笼，一声启动的声音之后，就觉得瞬间沉入万丈深渊，两耳只听到“呼呼”的风声。还好时间很短罐笼稳稳停住。经过短暂的黑暗，抬头看时眼前换了一幅景象——罐笼门外是一个灯火通明的地下世界。

马科长、杨科长让人们排好队清点人数，三十一人。人们纷纷和身边的人说话，新奇地谈论这个陌生环境。“安静！安静！”马科长大声喊话。大家都扭过脸看他。“我们已经到了井下，这里是大巷。一会儿排成一行跟着我走，到井底车场坐车去运输巷。大家注意了，井底不能乱走，要注意安全，否则出了事后果自负。”说完话他在前边带路，带着我们往前走。走到一个大厅门口，他自己进去和里边的人联系。我们站在门口四处张望，不远处有一列一人来高的小电车，地下是纵横交错的铁轨，延伸到左右两边错综复杂的巷道中。

马科长联系好后出来，让人们分头坐进小电车。“坐进去把电车小门上的护链挂好，这样能保证安全。”说着话他给大家示范了一下。我和晓虎、刘龙从电车的小门钻了进去。估计这个门也就二尺多宽，一米多高。穿着厚棉衣进去的时候晓虎笑骂：“这车没有以前家里的狗窝大。”“啥鬼地方！”刘龙跟着骂了一句。等人们在电车里的木板凳上坐好，一声口哨之后电车启动，先是“咣当咣当”一阵重型铁器的低沉碰撞声，然后轰轰隆隆朝着一条巷道开去。

一路上寒风从棉衣领口飕飕往怀里灌，我们都把脖子上的纽扣扣紧，蜷缩在那里。“怪不得大夏天穿棉衣，这地方真冷！”我大声说着，否则噪音太大身边人听不清。“我看以后还是每月给队长出点儿钱，回去继续开我的小店吧！”晓虎跟着说。“这鬼地方，以后谁想上谁上，我是不会到这里上班的。”刘龙眯着眼说。三个人各有各的想法，晓虎每月有小店的收入，分配后就想着记工不上班；刘龙每天出去跟着大哥打架能行，就是怕受苦。他们两个估计以后不会每天下井，可是我必须坚持下去，以后买房娶媳妇全靠在这里摸爬滚打。我心里闪过这些念头。

大概走了十来分钟，电车在一个路口停下。“下车！都下车！”前方传来马科长的吆喝声。人们下车集中到马科长、杨科长面前。“大家排好队，跟着我走！”马科长说完带着队伍进了这个路口。走了一段路，在一个绞车房门口停下，他带着几个人去取工具。这条巷道中间有铁轨，两边堆放着些材料，还算干净。至少比我想象中的巷道好多了。一会儿他们带着一些铁锹扫帚回来，马科长高声喊着：“我们实习从熟悉环境开始。今天的任务是熟悉运输巷，大家领了工具，从这里清扫到我们进来的那个路口。这条巷道是矿上的标准化巷道，一定要清扫干净，把垃圾堆成堆。你们只能在这条巷道，干完活儿也不能乱走，统一到这里集合。”喊完话给大家分发工具，让人们依次排开清扫巷道。

我和晓虎、刘龙领了一把铁锹一把扫帚，找了一段巷道打扫起来。我拿着扫帚扫地，晓虎拿着锹划拉杂物，把它们堆到墙角。“干啥干，歇着吧！”刘龙说完把手套脱下来，垫到地上在墙边坐下。我俩放下工具跟着坐了过去。三个人说了会儿话，觉着越坐越冷，就站起来拿工具继续打扫。这里本来不怎么脏，拿扫帚略微扫扫就显得很干净。一会儿马科长和杨科长过来，看到我们的劳动成果非常满意。他俩走后我们又坐下说话。“坐下就想抽烟。”刘龙说。“咱们还年轻，还是自己省省心吧！”晓虎笑着接了一句。都是煤矿子弟，对这个还是懂的。后来换了话题，开始谈论各自和朋友吃饭的经历，包括哪次自己喝了多少酒，谁喝醉了弄出什么笑话等等。讲起这些就觉着有说不完的话。等着人们打扫完我们到绞车房门口集中。送了工具之后，马科长给大家训话，对大家的劳动成果还算满意。

到巷口坐电车坐到井底车场，再乘罐笼出井。还了矿灯和自救器，大伙儿到了换衣服的房间。一进门人们把矿工帽摘了，把雨靴脱掉，身上顿时轻松起来。抽烟的人坐在地上狠劲抽烟，不抽烟的人开始脱衣服，谈论着人生中第一次体验到的矿工生活。马科长教着把脱下的下井衣服叠好依次放进更衣柜，带着人们到了旁边的澡堂。澡堂里准备了洗发水、浴液和毛巾。在井下干活不脏，可是穿的这身行头不干净。人们进大池子泡了泡，觉着池子里的水不干净，就出来冲冲淋浴换衣服。

人們都洗完澡，一起走到矿口乘车。马科长收完人们的工行卡号就走了，杨科长和我们坐车回家。下车已经七点多，晓虎叫吃饭，打电话叫了张涛。刘龙女朋友今天有事不来。吃饭的时候热火朝天，人们谈论着今天下井的事，还听张涛讲起他们在井下的趣事。我又喝多了，回家头昏脑胀脸也没洗上床睡了。父母觉着我上了班就算长大成人，见我喝多了酒没有说我。

第二周的周六我们又去下井实习，是在皮带巷打扫卫生。这次不像上次轻松，巷道里到处滚滚煤尘，皮带下都是煤灰炭块。我们仨人打扫了一会儿就找个地方坐着闲聊。“实习干活儿都是白干，坐着吧！”晓虎说。“不白干我也不想干这活儿。”刘龙接着说。他们都是这个态度，我也不能搞特殊。

矿口上车准备回家的时候，马科长宣布了一个消息：“现在你们是在半年的实习期，按要求你们要和正式员工一样下井劳动，工资只能按实习期算，每月一千二。我们和矿上领导商量了一下，近期生产不紧张，你们实习期可以待在家里，过了实习期再分配，那时你们的工资就和正式员工一样了。”人们听到这个消息都激动得鼓起了掌。掌声停下，郭科长接着说：“再强调一下，你们回去一定要守口如瓶，不能对外人说。否则上边问起来你们就要每天到生产班铲煤了，我们也要受批评。”“我们不说！我们不说！”人们都嘻嘻哈哈地说着。马科长对大家的态度不满意，提高嗓音又问：“大声点儿，记住了吗？”“记住了。”人们这次异口同声地回答。

晚上下车的时候晓虎特别高兴，他就盼着当个长期工还不用上班，能安安稳稳开他的小店。他路上买了两瓶酒，拉着我们又进了一家饭店，叫上张涛和刘龙女朋友一起胡吃海喝。两瓶白酒喝完又上啤酒。晓虎和刘龙俩人喝多了坐在那里抬杠。这个饭店的特色菜是油炸蚕蛹，我们点了一个。晓虎来过这里，卖弄地说：“这些蚕蛹油炸前都是活的。”刘龙撇着嘴说：“我不信。”“不信叫过服务员问一下，要是活的你喝一瓶啤酒。”“好，不是活的你喝一瓶。”俩人叫过服务员一问是活的。刘龙举起一瓶啤酒嘴对嘴干了下去。喝完刘龙不服气，和晓虎说：“咱们再打个赌，你要是敢生吃，吃一个我喝一瓶。”“行啊，谁怕谁？”晓虎拍着大腿说。俩人又叫来服务员，让她到厨房拿了几只活蚕蛹出来。我们几个拿起来端详了一下，拇指粗细，有一半一圈一圈拿手一碰还在动，黑乎乎很恶心。“你吃，你吃，你吃了我就喝啤酒！”刘龙幸灾乐祸地在那里催着，他估计晓虎根本吃不下这么恶心的东西。晓虎盯着几只蚕蛹看了看，慢慢拿起一只长相匀称点儿的，一仰头扔进嘴里。只见他咬了一下，就开始慢慢嚼着仔细品味。“挺好吃，有点儿鸡蛋清的味道。”晓虎吃完大眼睛闪着光说了一句。我们几个看着他滑稽的表情大笑起来，然后催促刘龙赶快喝啤酒。刘龙傻了眼，举起瓶子干了半瓶就放了下来。“慢点儿，喝不进去了。”他愁眉苦脸说着话又打了一个长长的饱嗝。“不忙，我们等着呢。”晓虎笑着一直盯着刘龙。等刘龙把一瓶喝光，晓虎又拿起一只蚕蛹放到嘴边。“刘龙，还打不打赌了？”他挑衅似的作势就要吃下去。“不打了，不打了，肚胀喝不下去了。”刘龙急忙摆着手说。人们又哈哈大笑起来。十点多的时候吧台要结账下班，张涛过去把账付了。我们一直在那里喝到十一点，中途我跑厕所吐了两次。

接下来我的生活悠闲而惬意。和家里说了坐家就挣实习钱，父母觉着我马上就要每天起早贪黑下井，能舒服几天就舒服几天。不用每天饭店里干得没日没夜，也不用到矿上上班，正式员工的优越感初步体现。“长期工就是好！”我心里不禁发出一声慨叹！

十月初的一个下午，到银行查了下工资卡，里边有了一千二百块钱。取出钱装在身上，心里的想法就多了起来。是先给家里买些副食改善改善生活还是找家商场买些衣服，或是和晓虎他们一起再聚会疯狂一把？心里惦记着父母，可是走着走着就去了晓虎的小店。母亲身体不好长年在家，我待在家里她老是唠叨。所以这段时间我常到晓虎店里。小店不大，是由路边一套单元楼底楼改成的，他租了其中一间房。和晓虎合开小店的朋友还有工作，平时很少过来。这段时间他不想干了，和晓虎一商量，晓虎出些钱把小店全部盘了过来。店里有一个女服务员，是晓虎表妹，长相还算清秀的一个姑娘，名字叫小叶。她学校毕业没工作，到这里给晓虎帮忙，成天守着摊子。晓虎没事的时候就在店里。这里每天顾客出出进进，还有些晓虎的朋友也过来坐着。晓虎就喜欢热闹，经常约几个朋友出去吃饭喝酒唱歌。

小店里小叶正忙着招呼顾客，晓虎坐在电脑旁玩儿游戏，不是太忙的时候他懒得动手。“咱们发工资啦，一千二。”我进门就说。“挺准时，不错呀。你取上了？”晓虎问。“刚取上。你没事也去取吧。”“算了，这点儿钱取了也不够干什么。”晓虎说完又慵懒地接着玩儿手中的游戏。“中午一起吃饭，把他们也叫上。”我提议。“好啊。第一次发工资总要庆祝一下。”给他们打了电话，说好晚上在一家饭店见面。

我和晓虎先到饭店，张涛一会儿也进了门。打电话催了刘龙两次，他才带着女朋友过来。俩人刚逛完商场回来，手里大包小包提着好几个。“发点儿工资真不经花，俩人随便买点儿衣服就花完了。”刘龙说着话把东西放好，和女朋友坐了下来。“还等着你请客呢，刚发钱就花完啦？”晓虎开玩笑。“她工资还剩点儿，哪天请你们吃饭。”刘龙看了一眼女朋友说道。“是呀，每次都你们请，哪天你们有空我请客。”刘龙女朋友热情地说。“刘龙，你看你女朋友比你大方多了！”晓虎笑着大声对刘龙说。刘龙翻着小眼睛看了看晓虎没有说话。我们都大笑起来。他俩喜欢这样开玩笑，我和张涛一般只是跟着起哄。一喝开酒大家聊的有时天马行空，有时东扯西扯，晓虎和刘龙喝多后开始抬着杠拼酒。

喝完白酒喝啤酒，人们不停地往厕所跑。刚喝下一杯啤酒，晓虎又拉着我往厕所跑。这家小饭店厕所一次只能进一个人。厕所门关着，里面有人。晓虎有些憋不住，敲着门嘴里催促着。门开了，里边出来一个三十来岁、身体魁梧的壮汉。“没看见有人呢，敲啥敲！”壮汉瞪着眼大声呵斥晓虎。“敲敲不行？厕所是公用的。”看着壮汉瞪眼睛，晓虎也瞪起了眼睛。壮汉抬手一记耳光，啪的一声打在晓虎脸上。“你怎么打人？”晓虎用一只手捂着脸大声嚷嚷着。“我打你怎么啦？”说着俩人吵了起来。我站在俩人中间拉着。这时刘龙听见吵架走了过来，问清情况上去一拳打在壮汉脸上，壮汉被打得退了两步，刘龙跟上去左右开弓拳头都落在壮汉的头上脸上。壮汉还没有反应过来，晓虎也上去和刘龙一起打壯汉。壮汉两手护着头靠在墙边，拳头雨点一样落在他的身上。这时老板和一个女人过来拉架，加上我和张涛，总算把三个人分开。壮汉流着鼻血，嘴里嚷着“你俩等着！你俩等着！”回桌取上自己东西转身带着那个女人离开饭店。我们坐回座位，刘龙和晓虎来了脾气要坐在这里等壮汉。见他俩喝多了，我匆匆结了账，刘龙女朋友拉着刘龙，我和张涛拉着晓虎离开了饭店。

一千二的工资给了家里五百，剩下的我留着。换了工作环境，交朋友少不了花钱。现在成了正式职工，这几百块钱我已经不看在眼里，等挣上大钱再补偿家里吧！自从刘龙帮晓虎打完架，俩人关系就拉近一步。晓虎出去吃饭时常打电话叫上刘龙。有时我过去碰见他们要吃饭就一起去，如果我在家里他们给我打电话我就找个借口推脱。

一次吃饭时晓虎坐我旁边小声和我说：“你看小叶怎么样？你岁数不小了，要不找上小叶算了。我那天和她开玩笑，她觉着你人挺老实的。”“等等再说。家里的钱办工作都花了，现在哪有钱娶媳妇。”我说。晓虎表妹性格温和人很好，可是我已经是长期工，以后上班挣了钱要找一个有工作的老婆。晓虎表妹只可惜没工作，我就找个借口推了。知道小叶对我有好感，我以后去了总是不由自主想给她帮帮忙，和她说会儿话。顾客多时小叶叫晓虎帮忙，晓虎玩儿游戏顾不上，我就过去给她帮忙。时间长了帮惯了，她忙的时候直接叫我。

一个周日，我上午在晓虎店里坐着，晓虎还玩儿他的游戏，小叶自己忙里忙外。快到中午，一个人进来给新买的手机贴膜。晓虎抬头看了一眼，认出这个人。“这不是王斌嘛！”晓虎说着。“晓虎！”来人也认出了晓虎。原来他俩是高中同学，毕业多年没见，今天在晓虎的店里偶遇。晓虎起身和同学聊了起来。聊到王斌正好在八矿调度室工作时晓虎来了兴趣。“我们上月分配到你们矿，这段时间实习。”尽管马科长强调不让宣扬，晓虎还是和他的同学说了。毕竟以后一个矿，说不准有事还要同学帮忙。“挺好啊，咱们矿这几年效益不错，工资挺高。”王斌说。“我们还是实习工资，每月一千二。”“你们在哪个单位实习？”王斌问。“没往下分，实习工资到哪儿也一样，这几天我们这批三十一个人都在家待着，过了实习期才分配下去正式上班，那时工资才正常。”“我有个朋友是人事科副科长，分配时我给问问，能不能给你找个好单位。”“那以后矿上就靠你了，我想找个轻松点儿的单位，你先问问你朋友。”俩人说好后留了电话，临走晓虎怎么也不要王斌的贴膜钱。

我心里一直挺羡慕晓虎，他家境比我家好得多，他妈一直打工挣钱，我妈一直吃药花钱；他一直开个小店自己当老板，我之前一直在饭店打工看人脸色；他有能力挣钱养家，我一直挣不了几个钱；他朋友遍地，我以前就和饭店的一些人来往；他性格活泼开朗，我性格内向寡言。就拿今天来说，一次偶遇可能就把分配单位的大事解决了。“你同学要是能找人分配好单位，托他给我也找个好地方，我就找挣钱多的，我不怕受苦。”我笑着对晓虎说。我和他的要求不一样。“没问题，现在找人办事就是花钱，能挣的钱人家肯定要挣。”晓虎社会上跑得多，看问题比较现实。“哦，估计要花多少钱？”我问。“多不了。再说别想着下井受苦挣钱，人们早说过，挣钱不受苦，受苦不挣钱。年轻人挣钱的行当很多，开开心心就好。”晓虎这句话我觉着有些道理。

又过了一周，我没事还在晓虎店里坐着。半晌午的时候王斌推门进来。“我问了人事科副科长，他没听说矿上分配了新员工。他又问了科长，科长也不知道这事。”王斌皱着眉说。“这事这么保密，我们上矿培训矿长和人事科长还到班里讲了话。这事倒是不让对外人说。”晓虎坐在那里乐着。“分配员工哪能保密？我在调度室每天开会没听说分配了新员工，也没听说新员工下井实习。我以为哪次没开会漏了，问了同事他们都不知道。”王斌停了一下接着说，“再说你们分配我朋友不会不知道，他分管员工档案，有新员工来了都要转来档案由他安排接收。他说近期就没有接收过新员工。”王斌诚恳地说。“你们矿长是不是叫刘春贵？”我插问一句。“对呀。”王斌点头。“人事科长叫赵强？”我又问。“对呀。”王斌还是点头。“这就对了，我们就是分配到八矿了。還吓我一跳。”晓虎说。我觉着矿长和人事科长都是矿上的大人物，记得很深刻，又问：“刘矿长五十来岁，大胖子，肚子很大，我还和晓虎拿他的肚子开过玩笑。”“不是，刘矿长去年才来，四十来岁，个子很高身材匀称，一点儿也不胖。”听王斌这么一说，我和晓虎傻了眼。

回到家里我没和父母说这个消息，我怕他们受不了。从我开始培训母亲的精神状态有了很大改善，脸上有了笑容，和父亲有说有笑，家里不再死气沉沉。周一早上我和晓虎叫上刘龙坐车到八矿找到王斌。每天早上矿上都有碰头会，我们站在会议室不远处等着。会议结束一群人走出会议室，王斌指着一个人告诉我们，那个高个子就是刘矿长。我们三个人看过之后大眼瞪小眼，还真不是给我们讲话的刘矿长。他又指着后边出来的一个人告诉我们，那个人是人事科赵科长。我们仔细再看，也不是给我们讲话的赵科长。仨人面面相觑，心情像是从云端掉进尘埃里。

从办公楼出来，我们找到第一次上矿培训的那栋楼。走到楼后一看，当初进楼的小门锁着。“我们在矿上培训就是从这个门进去上二楼。”晓虎说。“这栋楼有几家单位，一楼从这儿进去是通讯科，二楼是培训科。到了六日楼里别的单位都休息楼门就锁了，通讯科留人值班就走这个门，进去是他们的值班室。楼里还有个大铁门，平时通讯科的人走大铁门，六日的时候大铁门锁着，把通讯科从这栋楼独立出来。”王斌告诉我们。我们从正门进了楼，底楼右手楼道用铁板打了隔断，上边写着通讯科，隔断上的两扇门大开着。

上了二楼，我们培训的教室锁着门。“我带你们去见见马科长。”王斌说着话走到一间办公室门口。办公室门开着，一个戴眼镜脸微黑四十来岁的人坐在那里看报纸。“马科长，这两天不忙吧！”王斌进门笑着说。“上周刚搞完安监员培训，讲了一周课，也该消闲几天。”马科长说着话站了起来。“你今天没陪着领导下井？”他见王斌带着几个人，就问了一句。“来了几个同学，我带他们到矿上看看。见您在，过来打声招呼。” 王斌回答。我们仨人垂头丧气站在王斌身后看着这个马科长，根本不是带我们下井大呼小叫的那个“马科长”。从培训科下来，我们仨人精神有些恍惚。王斌问：“是不是？”“不是。”三个人摇着头。“培训科就一个副科长，就是刚才见到的马科长。”王斌又加了一句。

上午王斌带我们到了人事科副科长那里，他已经大致知道了我们的事情。他又把我们带到人事科科长办公室。赵科长是个成熟稳重的中年人，他听我说了多半年的经历，明确告诉我们被骗了。虽然已有心理准备，我们还是被这突如其来的打击打垮了。晓虎和刘龙咬牙切齿要找这些人算账，被赵科长拦下来。赵科长考虑之后告诉我们：“先别声张，先去报案，要相信人民公安，相信法律。”

回家时坐在公交车上，我们仨人丢了魂般坐在座位上，眼神痴呆望着窗外。下车时我问：“什么时候去报案？”晓虎说：“先和家里商量商量，明天再说。”我和刘龙觉着晓虎说得对就点头同意。回到家我躺在自己屋里心情异常沉重，想来想去不知道该怎样对家人说。父母拿出半生积蓄加上和亲戚借的那么多钱总算给我办了个长期工，没想到只是镜中花水中月，空欢喜一场。以前母亲和那些邻居阿姨坐在楼下，人们总问我的工作，母亲始终一句话：“还在饭店打工。”人们开始你一句我一句议论着这么大孩子怎么能老在饭店打工呢。别人的孩子通过上学、当兵、招工等渠道都成了长期工，就我一直没有固定工作，这让母亲脸上挂不住，索性以后很少到楼下坐着。自从我开始培训，母亲心情好了起来，说等我正式上班就能在楼下和邻居们说这件事了，不用再每天在家憋着。我的长期工成了她的骄傲，让她对今后的生活充满自信。父亲平时两点一线上班回家，是一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老实得不能再老实的老好人，在单位和家里都任劳任怨不多说话。自我培训实习他的笑容总挂在脸上，说话也多了。如果我和他们说了这件事，唉……我想象不出会怎样……

母亲做好饭叫我，我坐在饭桌前看了看，没有一点儿胃口，转身回床上躺着。下午父亲回来知道我中午没吃饭，以为我不舒服，像小时候哄我那样上街买了些水果、肉食，还有一条鱼。晚饭炖了鱼、炒了菜，我坐在桌前还是一口吃不下。他们觉着我上了班就是独立的成年人，对我的关愛中多了份尊重。他们对我的这些呵护让我这辈子怎么报答呢？本来想着晚饭时父亲回来告诉他们这个消息，可是说出来就会打破他们对美好生活的向往，让他们失去生活的希望。为了不让父母多挂念，我泡着鱼汤勉强吃了半碗米饭。

晚上临睡前一个电话打破了家里暂时的安宁。晓虎在外边喝多了酒才回家，趁着酒劲把这件事告诉了家里。李姨家境好一点儿，可是挣得都是辛苦钱。李姨丈夫和父亲一样在生产辅助单位。李姨在超市打工卖牛奶，来了货两个女人要搬运一车的牛奶，每天回家腰酸背痛。开始俩人不相信，以为晓虎喝多酒胡说，最后看见晓虎哭了，俩人相信了。李姨满腔怒火就要去找张老师问个究竟，被丈夫拉住了。冷静之后她给母亲打电话，商量着明天什么时候去报案，父母这才知道我难受的“病因”。我哭着原原本本把这件事告诉父母，母亲听着浑身打颤，听完腿软得从凳子上站不起来。父亲咬着牙本来要去找张老师这个人面兽心的家伙算账，又怕母亲有事就留下来照顾母亲。母亲平静下来后一直哭着，反复说着：“以后让我们怎么活呀。”父亲怎么劝也劝不住。我躺在床上久久不能入睡，我知道我的长期工像一个美梦一样离我远去，父母刚刚看到的幸福曙光已经完全破灭，残酷的现实把我们的家庭打入万劫不复的境地！想了很久迷迷糊糊睡着了，半夜醒来还听到母亲的啜泣声。

第二天早上和晓虎、刘龙家人约好，又找了几个平时关系较好的“同事”，或者说受害人，告诉他们真相。人们开始不敢相信，听完我们讲述的经过最后还是信了，气炸胸肺就要去找几个骗子拼命。在我们的劝说下最后都跟着去报案。母亲不哭了，起身跟着我们去了。

人们集合起来报了案，公安局觉着事关重大又上报了市局。市局非常重视，作出重要批示，要求成立专案组组织警力尽快查清此案，抓获犯罪分子。经过细致调查和周密部署，抓获了“郭科长”“杨科长”“马科长”一伙人。“周部长”外逃，几天后被抓获。

知道消息后其余的“同事”也就是受害人群情激愤无处发泄，组织起来和家里人一起到了八矿，黑压压一片站在办公楼前。矿上已经知道这件事，委托人事科赵科长和保卫科科长给大家作解释工作，人们是被犯罪分子的精心设计的骗局骗了，在矿上培训下井只是骗局的一部分。犯罪分子中“马科长”是本矿员工，赶在周日周六这些矿上领导少、入井员工少的时候花言巧语买通个别工作人员，对大家实施了骗局。法律会追究这些人的责任。其余事项和本矿无关。

有些人组织起来到了一趟培训中心，同样只是犯罪分子编造谎言贿赂了个别工作人员，培训老师都是花钱请的。

案件在公安局正式立案，查出这个特大诈骗团伙中犯罪嫌疑人“周部长”“郭科长”“杨科长”“马科长”是主犯，他们的职务名字都是假的，只是用了相应部门领导的名字。他们利用了一些矿工家庭急切给孩子办理正式工作的心理，把握住人们性格的弱点，由“周部长”精心策划了骗局。他们为了在八矿实施计划，没有在这里铺网“招工”。骗来的巨款已被挥霍大半，有的偿还赌债，有的换了汽车，有的变为很多奢侈品，甚至有的变成在高档酒店荒淫糜烂后的账单，只有很小一部分他们准备留着继续他们的骗局。在培训班上讲话的“刘矿长”“赵科长”都是高价请来的“临时演员”。

在中间牵线的那些中间人，有人开始就知道是骗局，有人糊里糊涂加入了骗局。据人们说张老师被公安干警从单位带走时声泪俱下，腿软得的连路都走不了，人们想不到为人师表满身正气的张老师还能做出这样的事。后来追回了他从中拿走我家的四万和晓虎家的三万。本来当初他和“周部长”说好拉一个人挣两万，张老师想着能多挣就多挣，自己从中捣鬼多收我家一万。后来不满足，又编个谎言从我和晓虎家又骗走一万。后来知道有些中间人骗的钱更多。

最近母亲还是坐在家里唠叨个没完没了。有时说自己命不好，有时怪父亲没本事，有时说我不争气。父亲没有说什么，比以前还要沉默寡言。可是我觉着他的沉默比母亲的唠叨更可怕。我深深明白家中的不幸来源于父母对我深沉的爱。犯罪分子就是利用人性的弱点将我们三十一户人家家底掏个精光，将我们逼到了社会的边缘。我承受不了家里的压抑与沉闷，每天不得不去晓虎店里待着。晓虎这些天脾气有些暴躁，玩儿着游戏还不忘随时骂几句，有时骂游戏太烂、有时骂网速太慢、有时骂罪犯该死、有时骂社会黑暗。刘龙家里也追回一部分钱，他平时不怎么笑，前几天见过一次连若有若无的笑意也没有了。有一次他在街上遇见中间人，把人家打得住进了医院，之后他跟着一个刚出狱的黑社会大哥走了。

小叶见我愁眉不展常说些宽慰的话：“别每天就想着长期工，我们年轻、身体健康，只要肯努力奋斗，一样可以活得开开心心！”这让我想到今后的路还很长，即使生活和我开再大的玩笑，我也要对生活充满信心。我已经没有心情再到饭店打工，我对手机维修产生了兴趣，我这几天想着出去参加个手机维修培训班，学好这门手艺自己开一家小店。我还想着开了小店总要有人每天忙里忙外招呼顾客。我想让小叶当老板娘，让她来分担我的忧愁，分享我的快乐。我平时帮她那么多忙，不知道我不是长期工了向她提出这个请求时她会不会答应。

胡 水：1977年出生，山西大同人。同煤集团员工，同煤集团作协会员。曾发表作品于《同煤日报》《同煤文艺》及本单位刊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