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 薇
(南京师范大学 外国语学院,江苏 南京 210097)
在文学史上,怀着成为诗人初心最终成了优秀小说家的案例不在少数。这些作家在“小说”的角逐场上竞胜,依然不忘“歌以咏志”的诗坛情怀。美国华裔作家哈金(1956- )在美国文坛崛起前,出版了三本诗集:Between Silences: A Voice from China《沉默之间》(1990)、Facing Shadows《面对阴影》(1996)、Wreckage《残骸》(2001)。诗人明迪翻译了这三本诗集和哈金长篇小说《自由生活》(2007)中所附的25首诗歌,2011年10月台北联经出版社出版了《错过的时光 哈金诗选》。2017年6月,北京十月文艺出版社出版了《哈金新诗选》,其中收录了哈金的87首汉诗。哈金最新一本英文诗集A Distant Center也于2018年4月由Copper Canyon Press出版社付诸出版。除了关注哈金成绩斐然的小说创作,哈金的诗歌作品层出不断,同样值得引起学界的注意。
1985年,哈金移居美国。1992年,哈金在布兰戴斯大学获得文学博士学位。师从诗人弗兰克·毕达。弗兰克在一通电话中给《巴黎评论》的编辑好友读了哈金的诗,得到赞誉,问到作者名时,“哈金”成了他的笔名,这首《死兵的独白》(The Dead Soldier’s Talk)很快就发表在《巴黎评论》上。哈金的博士论文研究庞德、艾略特、奥登等现代主义诗人。在博士论文完成之前,哈金改变计划,决定留在美国生活。哈金在工厂作夜间守卫,在餐馆打零工。由于未找到稳定的教职工作,哈金倾力诗歌创作。二十世纪九十年代是哈金个人创作丰产的十年,哈金共出版了两本诗集、两本短篇小说集和两本长篇小说。此后,哈金一直专注于英文小说创作,利用零碎时间用汉语和英语写诗。
哈金的第一本诗集《沉默之间》于1988年成稿。《沉默之间》的序言写道,“这本诗集以二十世纪六、七十年代的中国为题材,为了让失声的群体发声”,哈金表明要为“创造了历史但又被历史捉弄”的中国弱势群体发声。为了能让沉默了的声音再次发声,哈金在诗歌中大量使用勃朗宁式的戏剧独白,借用男人、女人、学生、受到惊吓的年轻士兵、军官等不同的叙述声音来发表评论。
评论家大卫·丹尼尔(David Daniel)认为卷首诗《死兵的独白》是最有力的叙述声音。“你为什么哭泣?/告诉我。/你以为我听不见?/前几年/你站在我的坟前/发誓要以我为榜样。/这些年/你每次来都哭。”整首诗的张力就体现在,死兵对活着的人喋喋不休,活着的人来到为救雕塑而溺水的死兵坟前,起初要以死者为榜样的决心也变为沉默。死兵和活着的人的沟通似乎是无效的,死兵想要的是“红宝书”,活着的人带来的却是迷信上的纸钱和酒肉,这暗示着死兵和活着的人即便身在同时代对历史的认识也处在不同层级。在《我会说俄语》中,“我”告诉俄国士兵“你”“我”会说俄语,但当俄国士兵叽里呱啦说一通俄语后,“我”没法回复,因为“我”只会两句俄语,“放下武器!”、“举起手!跟我走!”。叙述者暗讽的语气通过戏剧化的语言宣泄出来。《鬼辩》中借用广州总督口吻,讲述清末广州失守,总督消极抵抗英军,沦为俘虏客死他乡,亡魂申冤,叹息个人无法扭转历史。
《沉默之间》中收录的诗歌中都存有“误解”,叙述者用独白的方式试图向听众解释以消除“误解”,这样欲盖弥彰的“言说”方式反促读者思考这些声音之所以陷入沉默的真正原因,哈金早已在字里行间埋下了历史或政治的原因。哈金引用鲁迅“在沉默中爆发”,使用英语来写作,将写作的自由抢夺过来,用“他者”的语言言实书写。此外,哈金坚定的语气与他个人经历紧密相联。“……(哈金)亲身经历了‘文化大革命’这一特殊历史时期,并于80年代去了美国,他是带着‘文革’的伤痛去的,其作品对故土的追忆也流着屡屡的伤痕,作品中很多事情也是诗人亲眼目睹或者切身感受的,因此其作品中自然就体现了对‘文革’的批判与反思这一主题。”(陈为为,2008:78)哈金当时刚进入美国社会,他选择放弃熟悉的汉语模式,使用全新的诗歌格律来诠释,这样的决心呈明移民作家摒弃了自己原有的族裔身份。《沉默之间》的副标题是“来自中国的声音(A Voice from China)”,从沉默到发声,哈金找到了自己的话语权。
哈金在接受明迪采访时谈到,《沉默之间》是为了中国弱势群体发声,被“消音”了的哈金自己的声音在第二本诗集《面对阴影》中清晰起来,哈金不再背负民族代言人的沉重包袱,让诗歌抒情变得更加个人化。“从我来到美国就再没回去过,离中国太远。我不知道现在中国人的生活是什么样的……对我来说,最重要的是移民经历和美国生活。”
《面对阴影》中哈金大量使用第二人称讲述移民经历,诗歌一直设法摆脱过去的“阴影”。“在这里,我在生活的战场上对抗阴影”“有时当你在街上走着,/回家或是去见朋友,/他们就来了……/有时,当你在饭馆吃饭,/你的汤已经上了但你的菜还没好,/他们就来了……/他们改变你梦的颜色。”这样的“阴影”又是复数的(Facing Shadows),有挥之不去的意思,“我逃离了许多的网,但总又困在了另一个网里。”移民生活的悲观、沮丧也抒发了出来。“突然我感觉到老了,厌倦了/在这块土地上孤独流浪。”“一个人必须学会出卖自己/学会将自己铆进螺钉或螺帽,/再上在职业这座大机器上。”摆脱过去和在“流放”中求生存——成为诗人哀叹低吟的两大主题,饱含哈金个人和华裔流散群体的体验,这与哈金小说作品中主人公的心声契合。
《面对阴影》中为人熟知的《给阿曙》是哈金写给大学同学、诗人张曙光。全诗共有13个诗节。诗歌以老朋友间的寒暄开场,点评时事后做出总结,“但我必须生存,作为一个写作的人”“写作是将文字从心里解放出来。”在诗集中收录的另一首诗《我醒来时笑了》,叙事者是个“悲伤的人”,他遇见越南籍移民努力谋生计忘记悲伤,这鼓励到了“悲伤的人”,“他让我觉得还算幸运,/有饭菜填饱肚子,/有书可读,/应该快乐和感激。”从诗中可以读出,哈金迅速融入美国社会,除了能用英语思考和构思,也更加真实地记述了华裔族群面临生活的高压,写作是排遣的出口,唯有诗歌能使华裔作家“醒来时笑了”。
哈金的第三本诗集《残骸》对华夏史进行了梳理,颇具史诗之感。杰弗里·特威切尔·瓦斯(Jeffrey Twitchell-Waas)在《现代世界文学》上点评,哈金在《残骸》中善于抓住具有讽刺意味的细节。大量记录历史人物或普通人物的内心独白,将读者从语言上和心理预备好上带入诗行,鼓励读者用现代人的眼光来客观看待中国历史上影响深远的历史事件。
《残骸》中的《使命》(A Mission)就是其中具有代表性的一首诗。使节被皇帝差遣出使西域寻汗血宝马。皇上听闻异国国王被匈奴残害,派使节与异国结盟,想利用异国平息匈奴。使节在途中遭匈奴捕获、逃脱后又继续前往异国。待使节到了异国,在位的国王已忘了国耻,也拒绝成为诸侯国。二十八年后,使节带着大夏族家眷和汗血宝马蹒跚归回,国王早已驾崩。改朝换代,留给后代的是,“使用野蛮人征服野蛮人”的永恒外交政策。哈金用诙谐的语气记述历史,让现代读者远观中国历史的同时,对诗行中的潜文本做了批判思考。
《残骸》收录65首诗,叙述了从大禹治水到清朝末年的历史。哈金用三年时间创作这本诗集,“这本书完全是个人的心理需要,觉得要跟中国在感情上梳理一下,以继续将来的写作。”《残骸》的特点是模仿李白汉诗的宏伟气势,重新审视华夏文化,客观介绍族群文化,从而争取融入到主流文化中。《沉默之间》、《面对阴影》可以看作哈金是迫于生存需要才选择英语创作,但从《残骸》可以读出,他渴望回归族群传统的心愿。
小说《自由生活》中讲述的是,到美国读博的武南中途放弃学业开餐馆,试图在美国社会站稳脚跟。武南和妻子萍萍取得美国国籍后,把年幼的儿子涛涛接到美国生活。武南一直留恋初恋女友,疏远了与妻儿的关系。当妻子有了第二个孩子,武南枯燥的人生有了盼望,他决定重新学做父亲,可孩子刚出生就夭折了。武南转让了餐馆,在工厂做夜间守卫,开始诗歌创作。武南成了有名气的诗人,在美国也有了言和的家庭关系,实现了自由生活。
哈金在小说结尾附了25首用武南口吻写的诗。可以将这25首诗歌进行主题分类:(1)识破生活的谎言、顿悟的书写;(2)以移民身份对家乡、过去生活的审视;(3)离开故土时的眷恋和对移民梦的真实描述;(4)反思移民作家放弃母语用英语写作的写作状态。
在《交换》(An Exchange)中哈金讨论移民作家的非母语写作。移民作家模仿康拉德、纳博科夫放弃母语写作,即便小有名气了,但作为黄种人还是很难被白人社会完全接纳,同时还背着背叛母语的骂名,所以“用这种语言写作是孤独的,/是在边缘中求生/在那里孤独变成了独处。”英语世界中还没有非母语的大诗人,这是非母语作家所面临的写作现状。哈金虽不及康拉德、纳博科夫,但他并未屈服于语言霸权之下,哈金使用自己的语言风格,在新的语言中树立起自己的文化身份,找到了“存在感”,从而坚固了族裔性。
哈金近年的汉诗都收录在台北联经出版社出版的《另一个空间》和《路上的家园》中,《哈金新诗选》是从这两本诗集中选出部分诗歌在大陆合集出版。2017年6月,《哈金新诗选》刚出版,诗人王家新同年10月在《新京报书评周刊》上发表评论,“作为一个转向英语写作的华人作家和诗人,哈金已走得很远了,远远消失在一般中文读者的视线外。但我一直相信他会‘回来’的:因为我了解他的‘中国情结’,也深知他对母语的眷念。当然,这不是一般的回返,而是‘以前往的方式回返’——这就是他在出版多部有影响的英文小说和诗集后,用汉语写下的《哈金新诗选》。”
按主题分类可大概将《哈金新诗选》的诗歌分为:(1)哈金鼓励读者对理想生活初心不改;(2)对于生活细节的感性书写;(3)收录了对古今中外名人的点评;(4)在异乡寄居仍是抒情的中心。
2002年哈金接受杰弗里·特威切尔·瓦斯(Jeffrey Twitchell Waas)的访谈时谈到,“用英语写作毫无疑问产生了一种陌生化效应……陌生化效应是主要原因,我认为这是我在写作中放弃写(当代)中国而写美国和移民经历……这种距离感让我的写作具有客观性。”2017年,在《哈金新诗选》序言文章《从汉语出发》中,哈金不得不承认,“但我动笔写起来,觉得汉语仍是自己的第一语言,可以说写起来得心应手,游刃有余。这样我就决定认真把这些作品写成地道的汉诗,至于英诗写作只能走一步算一步了。”哈金从写作语言上的回归,表明哈金作品的族裔性的回归。从哈金开始翻译出版《落地》等短篇小说来看,哈金有迎合中国读者群体的写作动机。
在接受亨利·埃斯·奈特(Henry Ace Knight)的访谈时,哈金谈到,“用英语写作有很多益处——作家是完全自由的。但也有很多的坏处,比如:很难即兴发挥、情感也是模棱两可的。最要紧的是,你必须成为一个孤独的探险家。”在诗歌创作上,哈金使用两种语言并驾齐驱,在文化族裔身份孤独的探寻之旅中,不断给读者带来惊喜,满足读者的期待视野。
从哈金已出版的五本诗集来看,用汉语写诗还是用英语写诗在哈金不同的创作时期服务于不同的写作目的。哈金通过最初收听英语广播掌握的“获得语”创作诗歌,从一开始为融进美国社会而摒弃原来的族裔身份,过渡到用英语驾轻就熟地表达华裔群体的生活现状,重新审视族裔文化;在英语创作小有成就后,虽面对语言霸权的现状,哈金仍坚持自己的语言策略,不迎合主流文化。在最新的汉诗作品中,又一次回归到原来的族裔文化身份,从语言上的彻底回归,难以回避迎合中国读者群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