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清江南商业世家之文化转型的动力机制

2018-04-02 12:30葛永海
关键词:世家江南家族

葛永海

(浙江师范大学 人文学院/江南文化研究中心,浙江 金华 321004)

“东南财赋地,江左人文薮”,以江浙沪为核心区域的江南①曾经是六朝、南宋、明朝的都城所在,在经历了中国文化中心三次南迁的变局之后,江南文化后来居上,居于中国文化版图的领先与主导地位。凭着独特的地缘优势与历史机遇,江南文化在历经六朝以前的“江南之江南”、六朝以后的“中国之江南”、近代以来的“世界之江南”的三个发展阶段中,从区域走向全国,从全国走向世界,由此江南文化被赋予了超越特定区域的全国性地位与国际性意义。

江南大家族有着悠久的历史。早在东汉、三国时期,江东镇、常、苏、太地区的一些家族诸如顾、陆、朱、张等姓氏,就已成为远近闻名的名门大族。发展到明清时期,一方面,江南世家大族数量剧增。如叶梦珠《阅世编》卷五《门祚》记载,当时仅仅是古称“云间”的松江府一郡的名门望族即达67家。另一方面,影响力明显扩大。由于文化蕴积深厚,明清江南集中了中国许多著名的书院、学堂,其教育发达、人才辈出,名闻遐迩,其中的吴地科举考试高中状元者居于全国之冠,状元被苏州人视为本地“特产”。其他诸如常州、徽州、绍兴、嘉兴等府郡的科举人才亦往往名列前茅。当时江南各地涌现了许多科举佳话,科举入仕者比比皆是。经过累世积累蕴化,明清江南出现了数量众多的文化世家,比如苏州贝氏、太湖洞庭席氏、湖州南浔张氏、宁波小港李氏、南通张氏、武进管氏、毗陵吴氏、无锡秦氏、丹徒陈氏、常州周氏、无锡过氏、常州徐氏、无锡丁氏、无锡三沙王氏、宜兴任氏、吴县管氏、常熟屈氏、苏州尤氏、江阴章氏、武进赵氏、阳湖周氏、京江戴氏、休宁茗洲吴氏、绩溪胡氏、歙县黄氏,等等。世家此起彼伏,代不乏人,声势鼎盛,影响深远,遂成世人瞩目之文化奇观。

一、问题的提出:明清江南商业世家实现文化转型的时代背景与历史逻辑

在探讨江南世家之形成时,明清史学者李洵认为,江南明代“中叶以后,才出现不少所谓吴中世族或三吴望族。这种世家望族的形成,主要有两个途径,一是从进士及第开始,做了大官,广置产业,子弟再应科举进入仕途,几世过后,成为当地的著名乡绅官户。另一是以资产经营起家,再以资买官品,跻身于乡绅之列。几世之后,子弟都走上前一种途径,和那种以科甲起家的望族,无大区别了”。[1](P190-191)这一段论述有两点颇值得注意:一是这些家族的兴起与16、17世纪江南经济文化的突出发展有关;二是世家望族的形成有不同的路径。[1](P218)明清江南的文化世家门第鼎盛,蔚为大观,我们梳理其历史由来与发展阶段,可以发现不少世家经由商业世家而发展为文化世家,是其发展壮大、著称于世的重要路径选择。

当“商业世家”这一概念与“文化世家”并置时,对之的理解可能会造成一定的歧义,“商业世家”与“文化世家”有何异同?两者关系何在?对“文化世家”的理解一般有广义和狭义之分,宽泛意义上的“文化世家”应该是指“产生了不少文化人才和文化成果,从而形成了一定文化传统的大家族”;狭义的“文化世家”则是指“以科举为主导,诗书传家的大家族”。而“商业世家”主要指的是以经营商业起家的大家族。粗看两者似无交叉,其实本文所谈论的“商业世家”绝大多数都是在商业起家之后,形成了较为深厚之文化传统的家族,因为绝大多数被各类典籍所记载、享有相当声望、浮出历史地表的商业世家一定是有文化传统的,那些纯粹以商业成功著称的家族往往不能持久,而会很快消亡在历史尘埃中,为世人所淡忘。这种有文化传统的商业世家类型,与缺乏文化传统的商业世家和以科举为主导的文化世家(这一情况也就是前文说的“文化世家”的狭义概念),构成了中国历史上世家大族的三种类型。这三种类型在商业传统与文化传统的融合深度上既相区别也相联系。

所谓“以经营商业起家”,主要指的是在世家发展的肇始期和前段,是以商业发家或名世的。比如湖州南浔著名的张氏家族,曾出现张静江、张石铭等晚清名人。其祖先本是安徽休宁人,休宁是历史上徽商的重要聚居地,有着悠久的经商传统。②再如苏州洞庭东山的王氏家族,也是典型的商业起家者。宋室南渡时,王氏卜居洞庭东山,东山王氏“世以居积致产不赀”,其子逵、谨、敏治家有方。特别是王敏“自小历览江湖,深谙积著之术,故江湖豪雄尊为客师,至今言善理财者,必曰惟贞公”。③王逵之子于明代景泰年间“货殖留亳,积十余年,不顾家,身无择行,口无二价,亳人至今称为板王”。④起初几代的商业经营为家族发展奠定了深厚的物质基础。

江南商业世家与其他文化世家相比,其家族传承、发展方向又有不同之处。其特点大体可概括为:一是创业始祖往往出身低微,白手力耕,进而商业起家;二是商业经营特色明显,拥有巨大的财富优势,对地方的经济发展做出了重要贡献;三是前辈在世家发展的较早阶段即设计了由商业世家向文化世家转型的发展方向,以及先商后儒、商儒交错的发展路径,等等,这些都是以科举为主导的文化世家大多不曾经历的。

当然,江南商业世家的情形会更复杂一些,也包括此类世家在多个历史时期经商与科举、从文等文化活动迭相为用的情况。比如苏州皋庑吴氏,第九世为吴宏基,其父世康是学者何焯的外祖父。宏基经商,善算,巨至亿万,小至毫厘,不必持筹运算,屈指即得数字,著有《驳正西洋算经案解》《双龙剑传奇》。世康又喜作诗,与尤侗、汪琬为莫逆交。其弟宏量亦为商人。而宏量的两个儿子吴士玉、吴士珣皆中进士,尤其吴士玉文名早著,后历充武英殿总裁,辑《佩文韵府》等书,又任《一统志》总裁,官至礼部尚书。皋庑吴氏传至十二世吴维梁(1743—1807),号石斋。维梁及其父企泉,皆是商人,又都是国学生。维梁生子传熊,好与文士结交,晚年家业稍有衰落。十五世吴立纲,为吴维梁曾孙。父卒后,立纲弃儒就商,后又弃商教子,手抄《史记》《文选》《日知录》教三个儿子(大根、大澄、大衡)。十六世吴大澄,为晚清闻人,书画、事功均有名于世。吴大澄生一子本孝,早卒,以其兄大根长子本善之子翼燕(即吴湖帆)为嗣孙。吴湖帆则为20世纪中国画坛最重要的画家之一。可见这就是一个经商与文教迭相为用的家族。[2](P132-135)

明清江南商业世家在发家之后为保持家业兴旺,大都会走上文化转型之路,这是江南商业世家文化转型的基本历史逻辑。于此,清代嘉、道之际的浙江乌程人沈垚曾有非常切中肯綮的议论:“仕者既与小民争利,未仕者又必先有农桑之业方得给朝夕,以专事进取。于是货殖之事益急,商贾之势益重。非父兄先营事业于前,子弟即无由读书以致身通显。是故古者四民分,后世四民不分。古者士之子恒为士,后世商之子方能为士。”⑤前代的文化传承是由“士”到“士”,而到了明清则是由“商”而“士”,“士”“商”迭相为用。如明代歙县人汪道昆所说:“新都(徽州)三贾一儒,……贾为厚利,儒为名高。夫人毕事儒不效,则弛儒而张贾;既侧身飨其利矣,及为子孙计,宁弛贾而张儒。一张一弛,迭相为用,不万钟则千驷,犹之能转毂相巡,岂其单厚计然乎哉!”⑥可以说,这是江南商业世家发展到明清时期所面对的特殊时代背景,“士”与“商”作为社会角色的边界不再清晰可辨。时代景观造就了士商交融的文化观念与文化理想,这一时代观念不仅为江南商业世家崛起、发展、转型的每一个环节提供了外在动力,而且时时左右着这些商业世家的演进方向和发展空间。就明清江南商业世家之文化转型的要素概括而言,乃是以家族教育为核心动力,同时,规划为先、经济为基、家训为魂、姻亲为助。换言之,围绕教育为本,需要预先谋划蓝图,夯实教育根基,纵向历史传承,横向地域拓展,各要素之间的相互交织和彼此融通正好构成了推动转型顺利完成的动力机制。

二、规划为先:江南商业世家的家族分工与教育策略

江南商业世家的文化转型与人才培养密不可分,两者相辅相成,没有对人才培养的重视,文化转型是不可能实现的。比如徽州商人非常重视培养子弟“业儒”,他们在“家业饶裕”之后即不惜重金“延师课子”。歙商鲍柏庭有句话反映了徽商“望子成龙”的心情:“富而教不可缓也,徒积资财何益乎?”⑦“三世无读书,三世无仕宦,三世不修谱,则为下流人”,徽州宗族都把东阿侯程公的这个教条视为金科玉律。[3](P89-90)所以明清两朝徽州出身的名儒名宦很多,如汪道昆、许国、金声、曹文埴、曹振镛、戴震、程晋芳、程瑶田、凌廷堪、王茂荫均为商人之后。

人才是江南商业世家文化转型的核心要素,在一个家族中正是杰出人才的涌现,才使得文化转型成为可能。在作为转型动力的各因素中,家族教育成为最重要的内在动力。

我们来看江南商业世家的家族教育特色,它的一个重要特点在于对本家族子弟的教育有着较为明确的规划。在一些商业世家内部对于本家族子弟的前途、进取方向都有大致的设计和分工。如金华何炳棣家族中,何炳棣的大伯父经营家族商号“何茂盛”,二伯父和父亲则专心读书应试,四叔因为不喜读书,则专管理田产。另外,在长房之内又有分工,随着大伯父年老患沙眼,商号业务逐渐由长子炳金管理,次子炳森则专门读书,20岁后中了秀才,获得功名。[4](P4-5)

明清时代相似的记载还有很多。其主要模式也是父辈创业,子侄辈分工。歙县《溪南江氏族谱·处士终慕江翁行状》云:“翁姓江氏,讳才,字大用。歙之溪南里人。……北游青、齐、梁、宋间,逐什一之利,久之复还钱塘,时已挟重资,为大贾。已而财益裕,时时归歙,渐治第宅、田园,为终老之计。……于时,翁年四十余,有四子,即收余赀令琇、珮北贾维扬,而身归于歙。教瓘、珍读书学文为举子,遂不复出。每自言曰;‘吾先世奕华衣冠,今久易业为商贾,不可。’无何,瓘与珍并入学为诸生。嘉靖庚子珍应应天府乡试,中式。越四年,甲辰登进士第,乙巳授江西瑞州府高安县知县。”[5](P387)可见,这一商业家族有明确分工,江才本人经商,其四子,两人经商,两人读书考功名。

再如明嘉靖年间歙县许晴川因商致富,其五个儿子或业贾,或从学,各有规划。歙县《许氏世谱》卷六《寿敕封征仕郎叔祖晴川翁八十叙》云:“翁不越户庭,不施智巧,优游而居积之,赀累巨万,甲于一乡……子五,长以言、次以立、三以和,俱贾游,克修翁业而息之,殷殷然威矣。四以受,由赞政戎府,授南京府军右卫经历,藉藉有声,推重元老。五以化,幼与予同门,以郡员为国子生,渊深宏博,奋翮有期。”[5](P388)

晚清江南商业世家往往将上海作为商业经营的主要舞台,家族内的分工协作显得尤为重要,十里洋场与其家乡大都形成了互为支撑的家族事业的前后台。如宁波小港李氏世家为航运业巨商,曾一度垄断江浙沪的沙船业。其家族至李也亭辈,有兄弟两人,兄李弼安东院称乾房,弟李也亭西院称坤房。乾房李弼安有三子:高源、高濂和高锦。坤房李也亭有一子高嘉。李弼安的长子高源,16岁即到上海“久大沙船号”协助叔叔李也亭经营产业,从事沙船业经验十分丰富,办事向来谨慎周到,深得李也亭信任。而当李也亭在上海滩拼搏之时,其兄李弼安则一直待在家乡宁波小港操持家政,经营家园。李弼安对子侄们的教育管束极为严格,他特地高薪礼聘县内的名塾师朱老夫子来家开蒙授课,安排子侄共同在家塾读书。李弼安的次子高濂按照家族的分工,不外出经商,走科举入仕之途。他肆力于学,由童生而秀才、举人,光绪二年(1876)丙子恩科会试以三第165名荣登进士金榜,得以光耀门楣。高濂科举高第后留京任户部主事,后来授通奉大夫,赏戴四品花翎,一直在清廷户部供职,并与洋务派大官僚盛宣怀成为知交。此后,李也亭独子高嘉继承父业,在上海与堂兄高源共同经营沙船业。弼安三子高锦则留在家乡协助其父管理李氏家园。[3](P262-264)

较为完善的家族分工,经商与科举并重的观念,往往能为家族的崛起与壮大奠定扎实的根基。

三、经济为基:江南商业世家家族教育的条件保障

北宋仁宗皇祐二年(1050),范仲淹在其家乡吴县(今江苏苏州)置义田、办义塾,救恤族人,此为中国义庄之滥觞,后遂流行。义庄明清时期以江南为盛,其民间办学主要思路就是借助义庄、义田来设立义塾。对此,无锡邹鸣鹤曾大加赞叹:“人文渊薮之地,士兴于学,民兴于业,义田义塾之设,比比皆是。”⑧镇海人陈祖诏亦云,当时“慈镇两邑,大姓义庄林立”。⑨这些义田、义庄的设立为世家大族开展家族教育提供了重要的经济保障。

徽州世家大族在家规族法上均有兴办学堂、资助族中贫困子弟读书的条文,例如歙县《潭渡孝里黄氏家训》载:“子姓十五以上,资质颖敏,苦志读书者,众加奖励,量佐其笔札膏火之费。另设义学以教宗党贫乏子弟。”又如休宁茗洲吴氏《家规》载:“族中子弟有器宇不凡,资禀聪慧而无力从师者,当收而教之,或附之家塾,或助之膏火。”[6](P18)

镇江陶氏在建祠修谱之后,又有义庄族学之兴,第六世陶兆第在1916年所作《自述》中称:“若水旱偏灾、地方公益余亦解囊佽助,譬犹沧海一粟尤不可道。惟本敬宗睦族之谊,独任修谱、助资建祠两事差可见祖父于地下。而族学未兴,仍有遗憾。是则有志莫逮,以待将来者耳。”陶兆第死于1921年,其子孙按照其生前愿望“以金坛置田二百亩及本埠西越城内市房一区捐送宗祠,为兴学倡”(《镇江陶氏族谱》卷四《第六世振声公捐产兴学碑记》,此记由郑孝胥书)。又据《镇江陶氏族谱》卷四《绍勋同侄天保致族长书》,此田产与房产“送宗祠管业,以逐年田租房租为兴族学专款,不得移作他用。……复提出大洋5500元捐送宗祠,转给族中之经济不足者,俾得维持生计”。[7]

苏州潘氏家族在家族扩大和门望上升之时,也非常注重本族子弟的教育。潘奕隽在1769年进士及第,光耀门庭。道光十一年(1831)潘遵祁、潘希甫兄弟奉祖父奕隽之遗命,创建潘氏松鳞义庄,“以专祭祀而恤宗族”。松鳞义庄创设之初,潘世恩也奉父亲奕基之遗命,“捐田二百亩为贫族子弟读书公产”。读书应举被视为家族安身立命之根本而受到全族的支持。道光二十六年(1846)续订的松鳞义庄“赡族规条”第一条就规定:参加县试、府试、院试(考秀才)、岁科试(秀才三年两考)、乡试(考举人)、会试(考进士),由义庄分别给钱1000文至30000文不等,会试中式,另给20000文。同治七年(1868)订立的《松鳞庄增定条例》更是明确规定“子姓读书,最为训族第一事”。同时加大对读书者的资助范围:“初识字,读四子书,每节贴修金一千文;能诵经书,每节一千五百文;开笔作文至二十四岁为限,每节二千文。”在资助的同时,义庄还相应制订了检查督促的“查课”制度:“每仲月朔日各支总带领本支学徒到庄,分别试以背诵、写字、作文,优者加奖,如实录可造者,再酌加修金,期得日新之益。其远在乡塾者,支总以时督查,不限何月朔望,每年两次到庄查课候奖,其学习荒落及规避不到者,分别停减贴费。”此外,遇有大小试年份,庄中每月举行“会文课”,由掌庄出题,“穷日之力,课以一文一诗,临场则加课一文,均不准给烛及夹带书本,次日将课卷送耆宿评定甲、乙,优者酌与花红”。这如同考前模拟,而潘世恩编辑《潘氏科名草》所收录的八股文则是潘氏学子必读的范文资料。

1905年废科举、兴学堂之后,潘氏家族对教育的投入仍是一如既往。据光绪三十二年(1906)的《松鳞庄续订规条》记载,潘氏家族自己“设立高、初两等小学堂,专课本族子姓,凡年在七岁以上,十六岁以下,概许来学请业”。“学堂经费由义庄支拨,不论有力无力,一概不取学费。”至于膳食、书籍等费,量力而行,“有力者照缴”,无力者可向义庄申请减免。对于报考中学、大学、出洋游学者,亦照以往资助各级科举考试的规定,分别给钱6千文至40千文不等。直至1926年,松鳞义庄还制定对本族高中、大学毕业生给予奖励的条例:“在高级中学或高级中学同等之学校毕业者,奖银四元,专门及大学毕业者奖银六元,得学士位者八元,硕士位者十元,博士位者十二元。”[8](P139-140)

如果说传统的家族私塾是商业世家开展教育活动的主要选择,到了晚清,随着中国社会开始接受西式教育观念,江南商业世家的家族教育也发生了一些变化。如南通张氏家族中张謇之子张孝若的启蒙阶段是在私塾中度过的,只不过此私塾不同于旧式私塾,而是兼采新旧教育之结合体。在新式教育方面,开设了当时南通师范附小等学校的全部课程如国文、修身、算术、图画、手工、音乐等。另外,专门“为之授论孟之大义,诗书之大凡,春秋之大事,俾知世自有所以为世,国有之所以为国,而人自所以为人”,目的在于“沿科举之余,国学未忘,而科学亦易几于通”。张謇认为新式教育与传统教育皆有缺陷,故应以旧之私塾为形式,赋以最理想的课程设置。此外,他还为儿子请了专门的外籍教师,最初是来自日本的保姆森田政子,后来有美国人雅大摩。[9](P125)

面对张氏家族的子弟,张謇开办家塾,还专门拟定了《扶海垞家塾章程》,依据经济实力,整合外部资源,理念、方式先进,颇有特色。如章程的《办法》云:“谋体育、德育、智育之本,基于蒙养,而尤在就儿童所已知,振起其受教育之兴味,使之易晓而直觉。故延日本女教习教授体操、算术、音乐、图画,兼习幼稚游戏之事,延本国教习教授修身、国文之事(国文兼识字习字读书缀文)。”再如章程的《学课》云:“排次功课,以修身、国文、算术与音乐、图画、体操相间。随时参酌各国寻常小学校教授法,体察更代与教习商订。”观察扶海垞家塾每星期功课时间表,授课内容已可见出现代教育的基本特征。[9](P126-127)

自19世纪下半叶以来,江南商业世家的家族教育观念始终走在时代的前列,这从湖州南浔张氏家族、无锡荣氏家族、苏州贝氏家族等走出大量的留学生可知。以雄厚的财力作为支持,他们迅速转变观念,为家族子弟提供面向未来的良好教育。

四、家训为魂:江南商业世家的家规庭训与家学承传

在明清江南商业世家由商而文的转型中,家庭教育提供了最为主要的转型原动力,而转型的主要标志则是家学传统的形成。一个家族唯有形成了较为稳定的家学传统,才可能发展为薪火相传、著称于世的文化世家。

商贾之家能否承传古风,与家族事业缔造者关系密切。正如《中国宗族史》所指出:“宗族所以有适应力、生命力,一个重要原因是其内部有凝聚力,这是由血缘关系和祖先信仰造成的。……报本的观念是人类所特有的,而祖先的奋斗史也给后人以精神养料、前进的动力,这样就自然地使有血缘关系的人产生以祖先为中心的向心力,把族人联系在一起,成为有组织的宗族。”[10](P30)许多江南商业世家得以兴盛繁衍,往往与家族事业开创者个人修养密切有关,他们往往在立身处事上形成一套自身的理念。

晚清张謇在1896年的《乌程张封公墓碣》中描绘南浔张氏家族的张颂贤:“公仪度广颡丰颐,声若巨钟,饮食兴止有常节,独居危坐,竟日无怠容。言行守慈俭,践然诺,应事敏而无机心,亦诙啁而不触人之隐。”再如南浔金氏的金桐亦是宽厚长者,自己立身严谨,诚实守信,同时救贫助学,热心公益,品行为人称道,为后世树立了良好的家风。晚清著名学者俞樾赞金桐道:“百行无不修,实自孝弟始。敦睦被族姻,施与逮邻里。节用而博施,厚人而薄己。不发人之私,乐成人之美。至今被往者,感泣犹未已。如君之所为,岂非古君子。儒先语录书,无白不在几。商而有士行,非日隐于市……”梁启超在题竹庭先生遗像时亦云:“共识南浔宅,还过阮四圩。梁祠瞻画像,汉诏禁乘车。潜德终难闷,遗经老自畲。诸孙玉树秀,驷马溢门阊。”[11](P33)

席洙是洞庭席氏家族史上一位承前启后的重要人物。席洙,字子义,号怡泉。明正德十一年(1516)生。在洞庭席氏家族中,他为第二十七世。席洙以居积起家,经过多年经营,颇有资产,此后便安心于读书,修身养性。当地县志称他:“孝友醇谨,达观身世。读书自乐。”席洙对家族的重要贡献在于 “立言”,他积数年之功,用心撰写了一部名为《居家杂仪》的著作,其撰述目的正如《后序》所言:“夫人以一身而应万事,必有礼以节之,然礼不可僭议,俗未易遽更。予,山之鄙人也,惟以身先之而已。于是自冠婚丧祭以至日用常行之所宜者,纂而集之,名曰《居家杂仪》:杂者,言其大略也……凡我族众其盖从而守诸。”[12](P6)

此书主要宣讲礼仪,使家族中人“从而守诸”,故被后人视为“席氏家训”。《居家杂仪》成书于万历元年(1573),次年,席洙自撰《后序》。全书分上、下两卷,计121条,规条涉及了居家生活中的方方面面,进退行止都有明确的规训。在士、农、工、商的选择中,以“读书为高”,他虽未明言“轻农”,但对经商多有偏爱。他在书中多处谈道:“凡人子弟读书不成,从幼可习生意。”相比而言,席洙的士人气更为明显,性喜读书的他认为理想的家族经营模式应该是,几子之家,择聪慧者,让其专事读书,余者业贾,从而使家族在传承发展中物质与文化兼备。总的来说,《居家杂仪》对洞庭席氏家族的影响极其深远。[12](P6-8)

清人沈垚撰《落帆楼文集》卷二十四《费席山先生七十双寿序》云:“天下之士多出于商,则纤啬之风日益甚,然而睦姻任恤之风,往往难见于士大夫,而转见于商贾,何也?则以天下之势偏重在商,凡豪杰有智略之人多出焉。其业则商贾也,其人则豪杰也,为豪杰则洞悉天下之物情,故能为人所不为,不忍人所忍,是故为士者转益纤啬,为商者转敦古谊。此又世道风俗之大较也。”这段议论揭示了一个事实:明清时期世风流转,士之礼乐不存已久,商贾世家既成为时代经济之弄潮儿,亦是敦厚古道之忠实继承者。树立具有特征性的家族风尚,便会进入到承传的时空中。晚清苏州四大家族之一的潘氏家族就培养起了相对稳定的家风。贡湖公潘冕兄弟在撰写其母戴氏的“事略”时解释说:“先是吾宗自新安侨寓于吴,鲜吴中婚嫁者,吾母之来,宗党咸疑习俗奢华,恐于家风未洽。而吾母秉性谦恭,敦厚俭朴,钗荆裙布,绝无勉强意,未弥月,群藉藉称贤云。”潘氏族人对戴氏由疑虑重重到“藉藉称贤”,其衡量标准就在于是否合乎潘氏求实尚俭的家风。这一家风得到了潘氏历代族人的倡导,并融入族规之中,所以后来潘氏家族虽然联姻对象转到苏州本地,但从择偶对象看,在注重门当户对的同时,还注重家风的相近。

而有的家训则成为家族中的重要戒条,为家族的后续发展提供了行动指南和精神动力。1862年镇江陶氏谱华公一派第五世陶怡去世,支柱性人物离世,加上时局的动荡使得家业凋零,陶怡之妻李氏苦苦支撑着家业。李氏极有识见,同治九年(1870)她很郑重地告诫四子“宜协力始有济。今试置案于此,案有四隅,隅各一足,力相埒撼之不为动,足缺其一,欹侧立见。汝兄弟四人各有所长,犹案之有四隅也,四隅有足方可存立,汝等思之。自今以后汝等如立业宜合不宜分,合则见多,分则见少,理财之道不外乎此”。陶兆桂四兄弟遵循这一合则见多、分则见少的思想,从光绪初年到末年齐心创业、合力经营,从而把所经营的江绸贸易一路发展壮大。盛春公一派第六世陶兆奎能“以五百金起家,累至钜万”,同样是依靠同胞兄弟们的同心共事。[7]

家庭教育是途径和手段,家训是方向指引,而家学则是家族教育成果的系统体现和高阶状态。如洞庭东山席氏就逐渐形成了出版的家学传统。明清时期席家出过不少藏书家、出版家,著名的“扫叶山房”即由席家开设,在数个世纪的悠久时光中,它经历了从雕版、活字印书到近代石印、铅印的发展演进,出版过不少引起较大反响的古籍文献,可以说是中国民间历史最悠久的印刷机构之一。受到祖辈兴趣的影响,曾先后担任过申报馆买办的席子眉、席子佩兄弟对刊印书籍抱有浓厚的兴趣。英人美查在创办《申报》之时,还设立了点石斋印书局等,席子佩即为其经理,“陆续添置石印机达十余部之多”。席子佩曾不惜巨资“礼聘通人,校刊九通、廿四史等书,廉价印行,以惠士林”。1906年,席子佩等人抱着“印刷事业关系全国文化甚巨”的追求,联合沪上名流,发起组建中国图书公司。在此前后,他以重价收购图书集成局、点石斋、申昌书室等,改组成集成图书公司,专营印刷事业,这些在中国近代印刷出版史上影响颇大。[13](P3)

更著名的则是苏州贝氏家学。贝氏之所以成为名满江南的著名家族,其典型性即在于家学传统的深度和厚度。其家学传统在传承中几度更易和创新,却不断获得新的时代生命力,而每次更易都在该行业和发展方向上做出了较为重要的业绩,体现出这个家族富于开拓性和创新性的文化特质和精神品格。

贝氏首先是以行医卖药起家,渐成苏州巨富。贝氏迁吴的一世祖字兰堂,最初就是在阊门外的南壕街摆草药摊兼做医生。兰堂之子字兰亭,兰亭长子和宇,都经营中药业,并逐渐由药摊扩展为中药店。第五世贝珽(1642—1714)经营药店有成,并能施药救人,惠泽乡里,被举为乡饮介宾。至第七世贝慕庭(1705—1769),16岁起就开始管理家族经济事业,使贝氏药店成为苏州著名的药材行,并置田造房,终成吴中巨富。此后其医药一脉绵延不绝,至十三世贝赋琴、贝意琴皆是吴中名医,贝赋琴有“贝一帖”之称,谓其一帖治人,其子贝洛(侣英)又得到父亲真传。

如果说将医药算作贝氏家学的第一个方向的话,那么,转向金融会计之学则形成这一家学的第二方向。贝氏十三世贝理泰(1866—1958),在光绪十六年(1890)中秀才,由于父亲的逝世而放弃仕达转入商业。1915年上海商业储蓄银行开业,贝理泰出资5000两白银成为股东、董事。后来他在苏州成立了分行,出任经理,此为苏州首家具有现代意义的银行,他也成为吴中开办金融机构的第一人。十四世贝祖贻(1893—1982),是贝理泰第三子。贝祖贻是中国第一位杰出的国际汇兑专家,开创了中国人办理国际汇兑业务的先例。1944年,他以中国代表身份,出席在美国召开的联合国货币财政会议。贝理泰和贝祖贻开创的金融业,在其后代子孙中继续传承。

贝氏家学的第三方向则是朝向传统艺术——昆曲。贝氏一门皆好昆曲。十三世贝晋眉(1887—1968)自8岁起即从二兄贝仲眉学昆曲,后与张紫东、徐镜清向俞粟庐学昆曲,得俞派唱法真传。他天赋佳嗓,高低音俱佳,转换自然。后又向全福班名小生尤风皋、沈月泉学习表演艺术,生旦末丑都在行,在苏州曲家中堪称全才。十四世贝祖武则积极为昆剧事业培养人才,曾在苏州的江苏省苏昆剧团任昆剧艺术老师,兼艺术指导委员会主任,晚年致力于昆曲研究。

贝氏家学的第四方向则与建筑大师贝聿铭有关。十三世贝寿同(1875—1941)乃是国内近代建筑教育的开拓者,1910年赴德国学习建筑。1914年毕业归国,翌年任司法部技正,主持全国司法系统的建筑事务。十五世贝聿铭1934年高中毕业后入圣约翰大学读土木工程,1946年获哈佛大学建筑硕士学位,1955年独立创办贝聿铭建筑设计事务所,一生从事建筑设计近60年,是世界公认的现代主义建筑大师,设计作品遍布全球。1983年贝聿铭获得建筑界的最高奖——国际普里茨克建筑奖。贝聿铭的三个儿子都继承了父业,成为建筑设计师。某种意义上说,也正是贝聿铭将苏州贝氏家族业绩的荣耀和辉煌推向了顶峰。这揭示了一个重要的事实:一个具有多维文化层次和丰富文化意蕴的中国传统家族,凭借其深厚的家学传承,是能够培养出世界顶级的艺术大师的。[2](P393-404)

五、姻亲为助:江南商业世家的姻亲关系和杰出人才培养

如果说家训和家学是世家纵向传承的标志性内容,那么在这个动力机制中,地域格局上的横向拓展同样非常重要,一定程度上说,世家之间的姻亲关系就决定了家族发展的方向,即是否以及如何转型。

以苏州潘氏家族为例。据徐茂明研究,苏州潘氏自科名兴起融入当地文化圈后,其联姻对象大多是苏州门当户对的士绅家族。从潘氏的婚姻圈看,门当户对、首选士人是其择偶的基本原则。潘氏自己出过1名状元,2名探花,所以其与三鼎甲之家联姻的达6个之多,如:与状元彭启丰家族,彭氏惠时公之女嫁给潘宗邺之子奕勋;潘世经之妻是状元缪彤之玄孙女;潘曾玮之子祖颐娶的是状元吴钟骏之女;后来吴钟骏的孙女也嫁给潘介繁之子志万;潘祖谦之妻则是状元毕沅的曾孙女;潘遵祁四子睦先娶的是著名金石家、探花吴大澂之女。这些仅是从潘氏家谱中所做的不完全统计,相信还有一些名门之女可能因没有撰写行述、家传或墓志铭而失传。在名门大族联姻的网络中,我们看到潘氏与汪氏的关系尤为突出。如二十八世祖贡湖公(潘冕)娶汪氏,其长女亦适汪氏。贡湖公之孙潘世恩继娶汪氏,生下5女,其中4人嫁给汪氏,即职监生汪嘉林、太常博士汪楏、恩贡生汪嘉梓、候补郎中汪德英。后来汪楏的三个女儿又分别嫁给潘祖荫(曾绶三子)、潘介繁(希甫长子)、潘康保(遵祁次子)。另外潘遵祁、潘曾绶堂兄弟娶的也是汪氏。从中可以发现,世恩、曾绶、祖荫祖孙三代皆娶汪氏,而世恩的外孙女(汪楏女)又是自己的孙媳(祖荫妻)。

通过比较两房的功名与联姻情况表,徐茂明的结论是:蓼怀公支功名远不及贡湖公支,因而其男子所娶士绅家庭的功名一般都很低,国学生、庠生占绝大多数,这一点远不及贡湖公支。另外,贡湖公支男子所娶妻方家庭之功名常常超过潘氏自己的功名,而潘氏女子所嫁士绅的功名一般较低,这表明潘氏在嫁与娶中,更加重视娶妻,这正是其巩固、加强其家族地位的重要手段。[8](P135-137)

苏州潘氏与汪氏之所以几乎累代联姻,与苏州汪氏的家族情况有很大关系。与潘家联姻的是苏州汪氏中最兴盛的一支,乃是吴趋汪氏的老四房,因最早定居阊门内吴趋坊而得名。其与潘氏的相似之处在于,皆源出徽州,更重要的是同样经历了从商业世家向文化世家的转型。

汪氏迁吴一世祖、第八十二世汪尚贤(1613—1670),号汝卿,先是考取歙县武秀才,再改而经商,20岁时就来往苏州一带。“汝卿公以经商迁吴,积三世致富厚。”据汪安琦《懋庄往事》,汪氏先是在苏州经营茶叶。到汝卿孙子这一代,汪家更为富饶,因而更有经济实力扶持子弟走科举道路。

汝卿长子信玉的第四子癸正(号素亭)后裔被称为老四房,是吴趋汪氏家族中最盛的一支,尤其是素亭长子湘泉后代的人丁和科名都兴旺。湘泉有三子,长房和小房最显达。长子即为善,他17岁应县、府试都考第一,以后还编撰诗钞、诗余等著作。他于乾隆二十六年(1761)成进士,选庶吉士,不料就在这年逝世,年仅32岁。为善之子汪倬生有十子、八女。汪倬的孙子汪堃又成进士,选庶吉士,官至四川川南分巡永宁道,是汪氏家族中官职最高的一个。湘泉的幼子汪为仁生十三子十二女,他的孙子、汪祥芝的儿子汪藻是三甲进士,以知县分发河南,著有诗词集各一。[2](P321-322)

再来看洞庭东山席氏,对于婚姻与门第以及家族的未来发展同样有着长远的考虑。以迁居到常熟的席启寓一脉为例,席启寓本人做过几年京官,也开设店铺经商,在常熟曾“质贷而减其息,人咸乐趋之”。他交友遍及江南士林,“少问业于华亭叶有声,及长,与朱彝尊交,士林称之”。[14](P135)其姻亲中也不乏名士,席启寓的妻子吴氏,乃吴伟业之妹。吴伟业(梅林)乃晚明文坛杰出人物,入清,充清太祖、太宗圣训纂修官,迁国子监祭酒,后归里,博学多才。吴梅村经常到东山、常熟等地探望妹妹、妹夫及其诸外甥。后吴梅村一女又与席启寓长子永恂成亲,更是亲上加亲。席启寓与陆陇其的交往,在士林亦为佳话。陆陇其(1630—1693),浙江平湖人,字稼书,人称当湖先生,康熙进士,官至四川道监察御史,后辞官,平生服膺程朱理学,其学行闻名一时,后退居青浦珠里。席启寓慕陆陇其之名,延请至家课其两子,即永恂、永恪(前席)。陆氏殁,席启寓厚葬之,并聘其孙女为永恂长子祜镐之妻。陆陇其留下了数种遗书,皆凝聚其心血,席启寓集其遗书,捐资全部刊刻于世,一时纸贵,为士林瞩目。席启寓兼官场与商场之阅历,卓有远见,通过缔结姻亲,为其后代营造了浓郁的书香氛围。[15]

借助于婚姻圈,常熟一支席家文人辈出,或显名于科场,或擅长艺文,子弟为官者不少,如:席雍,历任郧阳知府、陕西督粮道、按察使司副使,累官至刑部左司郎中;席襄,席雍之弟,任两浙盐运使司副使;席绍元,席雍之子,任四川大宁场盐课大使,先后署清溪、邻水、彭山、绵竹等县知县;席绍凯,以举人历知山西闻喜、安徽宿松等县;席巽,例授广顺知州,升古州同知,署安顺知府,其子席汾,举人,阳信知县。这一支席姓在诗词书画创作,乃至藏书、刻书等方面,亦有很好的发展。如席钊,康熙五十九年举人,雍正元年进士,选庶吉士,荐修《一统志》,授编修;席鏊,雍正二年举人,授内阁中书,书法遒古,诗文清隽;席世昌,席鏊孙,乾隆六十年举于乡,对“三通”及海防、水利诸书兴趣浓厚,另编《席氏读说文记》十五卷;席世臣,启寓玄孙,以商籍学生,分校四库全书,乾隆五十一年赐举人,好古嗜学,家富藏书;席煜,嘉庆六年进士,喜画山水,工诗,善南北曲。[12](P12-13)

通过对以上几个江南商业世家姻亲关系的大致分析,我们可以发现基本规律:通过姻亲关系,可以帮助商业家族逐步改变自身定位,完成文化转型。在商业家族发展的特殊阶段,在家族教育、自身努力、姻亲提携等因素的直接作用下,往往能够造就出家族中的重要人才。

人才的培养往往需要一个良好的群体环境,大家族的人才辈出证明了这一点。父子、叔侄、兄弟、夫妻、母女等家族成员之间的文化交流,对于创设文化氛围起了良好作用。心理学上有所谓的“霍桑效应”,意指由于受到额外的关注而引起绩效或努力上升的情况。家族成员当意识到处身于一个优秀家族中时,关注家族荣誉,显然会为自身的发展提供更多的勇气、信心和动力。这种氛围越浓郁,各动力因素之间所产生的合力也就越大,家族成员成才的可能性也变得越大。

反过来,正是一个或几个杰出人才的出现改变了家族发展的固有轨迹,也有效地提升了家族的声望。一般来说,足以改变家族命运的人才往往分为两类:一类是科举名人,另一类则是文化名人。两者可能合一,也可能专于一类,我们认为,后者的影响应该比前者要大一些。比如苏州王氏家族,这是整个洞庭商业世家中文化转向较早的家族。在此家族中,明代中期的王鏊高中探花,历仕户部尚书、文渊阁大学士,不阿附权臣刘谨,被认为是忠臣义士,其道德文章在当时皆颇有名。但是相比而言,在中国文化史上,王氏家族中的红学家王希廉(1805—1877)之文化贡献可能更大一些。王希廉,号护花主人,为王鏊堂兄王鎜的十一世孙,在中国红学史上王希廉是对《红楼梦》艺术结构做出系统研究的第一人。其超越流俗之处即在于他将《红楼梦》视为艺术作品加以深入分析,而不是几无根据地加以索隐。王希廉的评点对小说人物的评价颇多,且有独到之见解,堪称《红楼梦》评点派的第一人。就此意义而言,王鏊只是有成就的地方名人,而王希廉却进入了中国文学史。

相反而言,由于没有杰出人才的出现,往往使商业世家归于沉寂,最终没落。苏州洞庭吴氏家族中有一支为明月湾吴氏。据《洞庭明月湾吴氏世谱》载,南宋初名将吴玠、吴璘兄弟为泰伯八十三世孙,居四川。吴璘子韫和(1164—1244),见兄子吴曦交结韩侂胄,有异志,他惧祸及己,携家至江南晋陵,改名吴咸。未几,吴曦果然事败被诛,亲属株连被杀。此时宋室日危,晋陵一带也已被骚扰不断,吴咸就带领全家渡太湖定居于洞庭西山明月湾。其子孙奉吴咸为洞庭明月湾始迁祖。该谱始辑录于元至正间,又经嘉靖、康熙、乾隆、嘉庆以至1921年的数次增辑,记载至第二十五世。据族谱所述,此族中人大多外出经商,尤以赴湖南、湖北为多,“间岁一归,所谓‘在家常似客’者也”。不少人就定居在两湖,修谱时每每须派人至彼处寻访。在谱中未见有中举做官之人,略有名于当世者亦极少,仅道光、咸丰间有吴昌莹,以擅八分书著称于时。总的来说,明月湾吴氏“不独掇科第无人,建功业者无人,即习帖括者亦绝少其人”。还有些族人则从事渔业,无从访辑,故此族的族谱以后未见续辑,家声也因此不振。[2](P131)

至此,我们可以做一小结:在江南商业世家中要完成文化转型必须依赖于四个要素的综合作用:一是时代环境。特定的时代背景往往造就人才发展风云际会的独特平台,从而助力于杰出人才的脱颖而出。二是家庭教育。正是家庭教育的前瞻规划与合理分工,铺设了世家前行之轨辙,涵育了世家成员之核心素养,家训与家学的传承成为世家文化转型不息的内在动力。三是姻亲关系。这是世家转型的重要外部推动力量。一方面,与何种群体交往联姻,决定了该世家的文化品位与发展方向;另一方面,传统宗族社会中最重要的人际网络就是由血缘关系推衍的姻亲关系,它决定世家发展的社会通道与上升空间。四是人才涌现。这是最核心的因素,也是家族发展壮大之表征。正是杰出人物决定了世家发展方向的转变。更重要的是,人才也是世家声誉能够传承的关键。例如苏州贝氏世家中的贝聿铭、湖州南浔张氏世家中的张静江、苏州潘氏世家中的潘世恩、徽州呈坎罗氏世家的罗聘(扬州八怪之一),等等。人们往往都是通过具体人物来认识一个世家,世家也因为其成员的突出成就而得以青史留名,所以说,杰出人才是世家金字塔的塔尖,也是世家大族的光环所在。杰出人才的大批涌现即意味着商业世家文化转型的成功实现。

注释:

①关于“江南”的范围认定向来歧杂,大致包括三种:“大江南”即泛指整个长江中下游的长江以南地区,即苏南、浙江、安徽长江以南、江西、湖南和湖北长江以南地区;“中江南”的地域范围相当于今江西东北部、浙江中北部、上海以及江苏、安徽的长江以南地区;而“小江南”则只是环太湖流域。本文的“江南”范围介于“中江南”与“小江南”之间,根据明清江南商业世家集中分布区域的实际情况,将范围主要确定在今苏南、皖南、浙北、上海一带,而不包括江西部分。

②周庆云:《南浔志》,1928年版。

③施盘:《惟贞公阡表》,见民国《莫厘王氏家谱》卷十三。

④同上。

⑤沈垚:《费席山先生七十双寿序》,见《落帆楼文集》卷二十四。

⑥汪道昆:《海阳处士金仲翁配戴氏合葬墓志铭》,见《太函集》卷五十二。

⑦歙县《新馆鲍氏著存堂支谱》卷三。

⑧邹鸣鹤:《鹅湖华氏家塾文钞序》,见《世忠堂文集》卷二。

⑨《义田记》,见《慈溪鸿门章氏宗谱》卷首。

⑩黄玄豹:《家训》,见《潭渡孝里黄氏族谱》卷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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