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语行：雷霆与风雨

■ 闻风相悦读《论语》

古时，学问传承很特别，是老师找学生。遇有可造之才，试探之、考验之，如其可教，方倾囊相授。黄石公三试张良，知其忍辱谦下，乃授《太公兵法》，平生所学，一旦有托，便心无牵挂，翩然离去。

法不轻传，要得其人。《论语》记载，孔子很少谈论“利”“命”“仁”。不谈“利”，乃因孔子主张“先义后利”“重义轻利”，所谓“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不义而富且贵，于我如浮云”。至于“命”与“仁”，过于高远幽深，孔子也不轻谈，以至子贡感慨：“夫子之文章，可得而闻也。夫子之言性与天道，不可得而闻也。”

有些不可说的，学生问到了，孔子也不回避。如“仁”之义理，颜回来问，孔子答“克己复礼为仁”，子贡来问，孔子说“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司马牛来问，孔子言“仁者其言也讱”。

同一问题，孔子所答各各不同：颜回于心性体会最深，孔子亦从心法切要处点拨，且告以具体的工夫，即仁之“四目”——“非礼勿视，非礼勿听，非礼勿言，非礼勿动”；子贡素有“博施济众”之志，誓愿宏大，但有落入空疏之嫌，孔子给他的“仁之方”是“能近取譬”，推己及人，勿要眼高手低，先从切近处入手；司马牛多言而躁，悟性一般，孔子对他不讲甚深法，只送他一句“仁德之人说话迟钝”了事。

孔子对学生一视同仁，但智慧对待，“中人以上可以语上也，中人以下不可以语上也。”于是乎，对出世的颜回，孔子答以“内圣”的奥秘；子贡才情高，抱负大，孔子勉励他不忘兼济天下之心；司马牛尚在懵懂之间，不可语上，孔子就以方便之言应之——莫要理会那还够不着的玄虚之事，先在生活中好好做人吧！

教育是印心，好的老师要做学生的知己，对学生有感有知，才能因材施教，普应群机。学生才智、性情、志向不一，教学无一定的标准可言，惟有随机应变而已，那句“见人说人话，见鬼说鬼话”倒不一定完全是贬义。孔子对此深有体察，通达无碍，教无定法，总能恰切地提撕学人：

子路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如之何其闻斯行之！”冉有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公西华曰：“由也问‘闻斯行诸？’，子曰：‘有父兄在’；求也问‘闻斯行诸？’子曰：‘闻斯行之’。赤也惑，敢问？”子曰：“求也退，故进之；由也兼人，故退之。”（《论语.先进》）

此一则语录作为因材施教的典范，历来为人所乐道。其实说来容易，做起来却难，因要照顾到具体的情境和不同的个体。孔子的悲心在于，他接引强者，也接引弱者，《易经》中“鼓之以雷霆，润之以风雨”用来形容孔子的教学，再形象不过了。

先说孔子的雷霆手段。孔子固然温良恭俭让，但他不端圣人的架子，骂起人来也令人胆寒，宰予昼寝，他大骂“朽木不可雕也，粪土之墙不可杇也”，冉求助季氏聚敛，他发下狠话：“非吾徒也，小子鸣鼓而攻之可也。”对关系亲密的武勇之夫子路，更是夹枪带棒，呵斥多于肯定，“野哉由也”“巧言令色”“不得其死然”等严词厉语不绝于耳。这是孔子的君子之怒、雷霆之言，弟子虽被骂，却心悦诚服，于言下有省。

孔子夸起人来也不遗余力：说自己赶不上颜回，又说子夏能启发自己……这些话学生听了是多么惊喜，也可看出孔子是何等的虚怀若谷！他又爱煽动学生，常作振拔之语。学生畏缩时，孔子鼓励他们“当仁不让于师”；有人发出一代不如一代的论调，孔子则乐观地相信后人自有办法，“后生可畏，焉知来者之不如今也”。这是孔子的朝气，一种对青春的热望，一种对未来的期许，散发着淋漓的生命元气，如鼓荡的雷霆，兴发无尽志气，廓开万古胸怀。

孔子没有好为人师的急迫感，他有耐心等待年轻人成长。他以“无为”的心，感知学生状态，把握点拨火候，“不愤不启，不悱不发”，待其有了迫切之心，待其有了困学的苦闷，再找准时机，启发之，引导之，如春风化雨，诲人于无形，不着痕迹，不落言筌。

读《论语》，似能听到一堂师友的议论风生，活泼喜悦，慷慨豪迈。孔门实是一个“自在场”，身处其中弟子和老师是那么放松自然，一问一答，一来一往，意解心开，欢喜感激。孔子不是高高在上的大宗师，他谦和平易，与弟子们笑语、辩难、谈心、各言其志、各抒其怀、比之于古希腊的雅典学园，在理性之外，尚有世俗的情味与豁达。孔门之内绝无说教，绝无压抑，洋溢着自由、宽松、愉快的气息，惟有在这种氛围里，弟子才敢质疑老师，才敢畅所欲言，这与后世一味强调“师道尊严”是多么的不同啊！

好的教育如春天的风，要打开生命的花朵，让他们按照自己的意愿自由绽放。孔子不是道学先生，所以能自嘲，当学生严肃地反驳他时，他愉快地承认自己的失言，还给自己找台阶下，笑谓“前言戏之耳”，——“我刚才是开玩笑呢”，这样的老师，怎会是绝对真理的化身，怎会是不苟言笑的庙中神像？他似乎是“无身份”的，“瞻之在前，忽焉在后”，是博学的老师，也是善戏谑的朋友，有时更像个顽皮的孩童……

更多的时候，孔子是一种生命的意味、一个无形的场，如清晨日落前的露珠，充满了难言的灵动与静谧。当学生来到他跟前，感受到的是那种令人“欲罢不能”的人格魅力，蓬勃而安详，在那里，有雷霆的峻烈，也有风雨洇润一片葱蔚的宁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