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里洋场,幕还未谢
——新时期电影中的上海城市特性

2018-04-01 23:31程莞铃
视听 2018年5期
关键词:王琦瑶长恨歌上海

□ 程莞铃

自晚清,电影传入中国以来,上海在电影的发展进程中起着举足轻重的作用。1896年8月11日,上海徐园内的又一村放映“西洋影戏”,是中国第一次电影放映。1913年,张石川在上海创办了中国第一家电影制片公司——新民公司。在接下来的时间中,《一江春水向东流》《渔光曲》《马路天使》《新女性》等一系列的优秀电影在上海出品。此时的上海,可谓是全中国的电影中心。

进入新时代以来,城市片大量产出,然而能在电影中烙印上城市的标签,也不过是北京、上海、台北、香港等城市,这时的上海再一次成为炙手可热的选择。“故事往往是城市的寓言,人物则被视作城市的表征。”①着旗袍的美人,说着一口吴侬软语,从香槟酒气满场飞的十里洋场款款而来,走过动荡,跨过岁月,即使暮年也依然动人。这种历经风霜仍安之若素的如歌岁月,是属于上海独有的印记。除此之外,当镜头擦除怀旧的滤镜,对准当下摩天大楼背后的上海,小市民的精打细算,日常生活的庸常琐碎,老旧的楼房里尖牙利嘴的邻居,亦是属于这里的别样风景。

纵观新时期以来展现上海城市风貌的电影,以女性为中心视点的较多。而在题材上,根据原著小说改编的《茉莉花开》与《长恨歌》,着眼于上海在沧桑历史与风云变幻中的传承与变化,而许鞍华导演的《姨妈的后现代生活》把镜头降低,聚焦在现代上海底层的冷峻现实生活中。

一、上海的性别

《长恨歌》与《茉莉花开》两部影片都是以女人为中心视点,通过女人的人生,折射出上海的气质与精神。一方水土一方人,每个城市的人,总是带着深厚的城市印记。“执铁板,唱大江东去”的是关西大汉,“执红牙板,唱杨柳岸晓风残月”的是江南十七八岁的女孩儿。而上海的女人,如蒲草,柔弱却坚韧。《姨妈的后现代生活》同样是女人的视角,但现代的上海女性,不再每天穿着旗袍,穿梭于酒会之间。她们的身上不仅仅有上海的血统,还杂糅了其他的气质,这是上海进入新时代以后,大批外地人融入进来的必然结果。

王安忆自己曾写道,“与上海的男人比,上海的女人是硬的,不是在攻,而是在守……上海的女性心里很有股子硬劲的,否则你就对付不了这城市的人和事。”②电影《长恨歌》的改编,让原著的韵味消失殆尽。上海的女人举手投足间自有一股风流,弄堂里穿着旗袍,扭着细腰,念着吴侬软语,说着家长里短,不掩饰对于优渥的物质生活和小资的生活情调的欣羡,却也不好高骛远放下眼前的小日子,总归是会在细水长流的现实生活里精打细算自己的小日子,在自己的世界里活成最精致的样子。所以原著里,李主任死后,爱丽丝公寓没有成为王琦瑶的坟墓。她学打针,当护士,自己在家里开一间小诊所,挂牌营业。奢华的生活也并没有让她变得娇纵,她的日常一如既往平淡、朴素,有什么吃什么。她的眼界不开阔,但也绝不能说是短浅,至少对于自己,她知道要留条后路。她可以是骄傲的,亦是有自尊的,这是上海女人的韧劲。她们不会和自己过不去,风云变幻,世事无常,总要学着平淡面对。而电影的改编,使王琦瑶的性格变得难以捉摸。男人不再因为他们的软弱和薄情甘当配角,而是深情地掌控着全局。王琦瑶住在小楼里,身边围绕着几个男人,每天便是谈几句情,说几句爱。刻意的坚持和歇斯底里的泄愤,破坏了王琦瑶身上的韧劲。王琦瑶从来不会是一个无所谓的人,纵然爱丽丝公寓的繁华不再,平安里下午茶中细碎的流言,牌友之间的暗暗较劲,都值得王琦瑶在这弄堂里留恋。

影片《茉莉花开》对于上海女性的韧劲,相对而言展现得更加透彻。茉、莉、花三代女性,跨越五十年的时间,她们一生所渴求的,是真挚的爱情与温暖的家庭,为此她们逃离原生家庭。茉选择了当电影明星,在一片鲜花与掌声中,做了孟先生的情人。然而她自以为找到了真爱,其实不过是另一个女人命运的延续。当孟先生对前一个女人失去兴趣,茉才有了上位的可能。而大难来临,茉也就失去了存在的价值。当茉撕碎了孟先生送给她的睡衣,代表着她的爱情已经破碎了,然而她自己心中的那份执念其实没有消去。所以她一直留着那瓶香水,一直心心念念着高占飞和她的影视梦,良友画报也被好好地保存下来。莉追随着母亲年轻时候的脚步,逃离了自己的原生家庭。她爱上了出生无产阶级家庭的邹杰,并嫁给了他。然而爱情的激情被婚姻的琐碎磨平,阶级的差异给生活带来难以痊愈的磨合,婆媳矛盾,男人夹在中间两面受气。日复一日的折磨,让莉精神失常误认为自己的丈夫与养女有染,而邹杰在不堪忍受之下卧轨自杀。留下的养女花,交由已经成为祖母的茉来抚养。两代人的悲剧仿佛一种宿命萦绕在家中,而独立、朴素的花是前辈人如今的希望。她和男友从农村插队回来,瞒着反对她们的外婆领了结婚证。男友考上大学,她操持家务供男友读书。然而,即使这样,怀着身孕的她依然得面对男友已然出轨的现实。仿佛这是这一家逃不脱的宿命,仿佛祖辈的悲剧将再次轮回。黑暗中,花想开煤气结束这一切,而家中的煤气恰巧坏了。仿佛是冥冥之中的天意,就在这一刻,她放下了。花的祖母与母亲其实也是叛逆的、反抗的,但当孟先生的薄情与邹杰的软弱伤害到她们时,她们便又躲回到这座临街小楼里,不问光阴。只有花,在男人离她而去以后,她坚强地走出这座小楼。当风雨中婴儿的啼哭响起时,是上海女性新篇章的诞生。

《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中对于当代上海女性不再是作为承载着希望的象征出现,而是有了更细致、更具象的描写。叶如棠生活在一个老旧的公寓中:狭窄的走道,昏暗的灯光,闭塞的空间,老旧的家具。避开了陆家嘴的繁华,这块街角是属于上海底层小市民的世界。叶如棠的身上带着上海女人特有的“精打细算”:天气再热也不开空调,屋内昏暗也不开灯;买了冰箱却不插插头,水果放在下面小卖铺的冰箱里;在电话边上明码标价,怕别人打完电话不给钱。但同时,叶如棠的身上呈现出一种多元性。她作为一个移民,沾染了上海人的精明,却没有学会上海人的世故。从电影的细枝末节中,大概可以描绘出叶如棠的身世——一个上海大学生,因为遇上了上山下乡来到鞍山,无奈在那里结婚生子。然而心有不甘,在存下积蓄后,毅然离婚,到上海生活。所以叶如棠的身上带着大学生的清高,她看不上和她住一栋楼的人,因为只有她是正儿八经的大学生。她带着东北人乐于助人的品质,在这个世故的城市里,帮助金永花,接纳潘知常,有着属于自己的温柔与理想主义。而恰恰就是这种理想主义,让她失去了在上海扎根立足的资格。叶如棠代表了一代人,她们对上海无限向往,努力地融入这座城市,最后的结局却难以预料。然而也正是有了这样的人,上海的现代性才呈现出一种多元的特征。

二、上海的历史

每座城市的剖面,是属于这座城市的人的一生。《长恨歌》以王琦瑶为视点,讲述了这位三小姐一生的情与爱。在上海这座大都市中,从四十年代到九十年代,她们的追逐,她们的不安,她们的幻灭,在狭窄的弄堂,交织成一曲悲歌。无独有偶,《茉莉花开》也选择了女性为中心视角,以茉、莉、花三代人的命运走向为线索,展现出上海五十余年的风云变化。上海由于独特的地理位置以及晚清的政治局势,使得它的近现代城市文化发展与众不同,从而也造就了这座城市的摩登气质。东西文化在这里交融,新旧思想在这里碰撞,这里现代,但也同样包容。《长恨歌》与《茉莉花开》均是改编自当代小说,相对而言,《长恨歌》的改编有失水准,而《茉莉花开》的改编则更准确地突出了上海的精神气质。

两部电影中,王琦瑶与茉的出身具有许多相似性,小说中的弄堂在电影里消失了,转而将背景改为比较富足的家庭。王琦瑶不再是弄堂里那八面来风的闺阁,电影中透露着一种殷食人家的气质。而茉家中开着临街的照相馆,一幢二层小楼,闲暇还能去看最新上映的电影。而她们两人有一个共同的特点——相貌美丽。于是一个在上海小姐的选美中成为了“三小姐”,名动一时;而另一个则成为了电影明星,出现在良友画报的封面上。但似乎那个时代,上海的美丽女人都难逃成为金丝雀的宿命。王琦瑶成为了李主任的枕边人,而茉则成为了电影投资商孟先生的女人。接着便是遭逢变故,李主任被政敌追杀,日军进攻上海,孟先生逃往香港,王琦瑶与茉在不同的影片,同样成为被抛弃的人。王琦瑶与茉看起来是有了依靠,然而她们的一生实际上还是漂泊的。这时候的上海是摩登的,是消费的,是开放的。它不同于在传统小农经济模式下成长起来的近代城市,它早早地吸收了来自西方的文化精神,然而由于失衡的政治态势和经济架构,这个时候上海体现出来的近现代城市的精神也是畸形的。

《长恨歌》和《茉莉花开》的时间跨度都非常大,前者从上世纪四十年代到八十年代,后者从上世纪三十年代到八十年代,这四五十年的时间必然无法避开五六十年代的政治运动。然而这段无法回避的历史,全然没有谢晋导演带来的痛彻心扉,也没有《归来》里让人潸然泪下的情节,两部电影将这段历史描述得云淡风轻,没有血腥,没有暴力,没有倾轧,仿佛一段平和岁月。王琦瑶,一个曾屈身于资本主义社会高官的上海小姐,身上残存着小资产阶级情调,这样一个人,应该是要被批斗、被抄家、被关进牛棚的。然而她一转身住进了新的弄堂——平安里,依然极有情调,每天过着精致的生活,打麻将、吃点心、喝下午茶,周旋于几个男人身边,却从未真正走进一个男人。任时局变化,沧海桑田,她依然风情万种。而文革中的茉,依然安安稳稳地住在她的二楼,汇丰照相馆变成了红旗照相馆,世道也变成“有钱人不吃香了”。但残酷的政治局势下,资产阶级小姐可以与三代贫农子弟结合,当莉与婆家产生矛盾,她可以与邹杰住回照相馆的二楼。所有的黑暗,所有的动荡,全化作邹杰在床后捡起良友画报后那句“以后这些东西还是别留着”,没有红卫兵,没有大游行,没有批斗会。这是上海的包容,上海在最压抑的年代,依然包容着这些小资产阶级情调的小姐,依然让她们留有本就属于她们的尊严与精致。这也是电影中上海这座城市的基调,无论是风月场里的纸醉金迷,还是政治下的风云雷动,上海依旧是那个上海,咿呀中风情万种,不改本色。

三、上海的今天

当历史的风霜将城市洗礼,上海进入了新的建设阶段。在时代的新浪潮中,上海再次承担起走向世界的形象担当。在改革开放的过程中,上海城市精神中的坚韧与包容焕发出了新的生机。然而,高速发展的当代生活下,除了车水马龙的繁华,还有高楼大厦后平凡如斯的生活,平淡、琐碎,却不容忽视。

新时期到来,《长恨歌》和《茉莉花开》两部影片走向了截然不同的方向。《长恨歌》里,王琦瑶经历了被高官金屋藏娇的奢华与浮华,熬过了新中国前期的压抑,当新时代逐渐到来,意识形态逐渐放宽,王琦瑶又开始不甘寂寞周旋于几个男人中间。从四十年代来,四十年像一个轮回,时光悠悠转转,上海仿佛又回到了最初的景象。但很显然,关锦鹏导演没有读懂王安忆。平安里不是爱丽丝公寓,此时的王琦瑶也非彼时的三小姐了。爱丽丝公寓,高贵、富丽,令人欣羡。而平安里,上海街边朴实的一隅,平凡却无奈,安静的水面下夹藏着的是王琦瑶面对老去的不甘。前半生追求富贵,后半生渴盼安稳。上海造就了王琦瑶,而王琦瑶也成就了上海。《茉莉花开》里,邹杰卧轨自杀,莉离家出走,阿茉头抚养着花独自长大。这时的阿茉头从当年心中始终怀着明星梦想嫁入豪门、爱慕虚荣、水性杨花的女性,逐渐回归到家庭的温情,变成上海街边一个普通女性,含饴弄孙。而花与母亲、祖母都不一样,她是彻底的革命。她的母亲莉追求进步,逃离资产阶级家庭,和无产阶级工人家庭结合。然而莉不是自觉的,莉更多的是因为对母亲的叛逆,是大时代对莉的驱动促成了她这一行为。很显然,婚后的矛盾与不堪,正是这一行为的内由的最好写照。但花不同,或许是因为上山下乡的历练,又或是因为花与前辈根本没有血缘关系,花的坚强、花的朴素,是与祖辈做出了割裂以后的体现,是一种由内而外、彻彻底底的自省与改变。她出生便被抛弃,在养母的偏执下长大,上山下乡结识的男友出轨他人。她不是没有想过同归于尽、聊此余生,这一刻,花的内心必然是恐惧和悲哀的。然而当她自杀失败以后,仇恨被放下,“痴情女与负心汉”的宿命骤然断裂,她完成了全新的转变。在大雨中,她生下了自己的孩子,新生儿的一声啼哭揭开了上海城新的面貌与气质。

改革开放后,上海的市场生机勃勃,除了上海本土的居民,许多外乡人也融入到这座城市。而新的市场机制的建立,使得并非每一个旧贵族依然过着优渥阔绰的生活。《姨妈的后现代生活》中,外乡人和旧贵族住在同一座公寓大楼里,成为邻里。叶如棠精打细算,过着简朴、抠门的生活。水太太精致、时髦,即使一把年纪了还经常做头发。她们互相看不顺眼,但在这黑暗的大楼里,又生长出一份别扭的情谊。叶如棠看不上水太太没念过大学,其实心里是羡慕她富裕的家境,虽然平日里对水太太的尖酸刻薄忍耐有加,但在水太太去世以后叶如棠仍然感觉到内心一空。而水太太平日里虽然总与叶如棠针锋相对,却还是会帮叶如棠找家教工作。金永花和潘知常,一个是遇到经济危机的进城务工人员,一个是上海本地游身好闲的男中年,他们都是靠行骗为生,一个是被迫,一个是主动。金永花被这座城市压迫着走上了一条不归路,而潘知常是压迫那些拥有着上海梦的姨妈们的罪恶化身。上海这座城市,机遇与风险同在,繁华与艰难并存。随着新时代的高速发展,曾经的小资情调与旧式贵族的文化,湮没在霓虹灯下,不堪一击,随着水太太的那只猫,在废弃的瓦砾中,葬下曾经的风流。

十里洋场,回首已百年。物是人非,斗转星移,老唱片停止了旋转,而影视行业依旧生生不息。当年的喧嚣,旧时的美人,过去的芳华,依稀可辨。而如今的上海与上海电影,沉淀着历史的荣光与辉煌,带着新时代的朝气与视角,拉开了新的序幕。

注释:

①刘海波,祁媛.表述上海的三种方式:三部城市传记与三种历史观[J].当代电影,2012(10):57-61.

②王安忆.上海的女性[J].海上文坛,1995(09):5-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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