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西南民族大学人文学院教授
1946年5月在昆明公演的民族原生态歌舞《彝族音乐舞踊会》,第四章有几段娱神的舞蹈。对其中《跳狮》舞蹈,音乐理论家赵沨评价:“原始人对于战争不能解决的问题便求神,求神有了应验便娱乐神明,《霸王鞭》起源于武舞,《跳狮》也起源于武舞,但也在迎神赛会上充作余兴的节目”(赵沨:《漫谈阿细、撒尼的舞、乐》)。而《跳狮》的表演则勇武而优美,语言学家、音韵学家郭良夫赞扬道:“看看吧!那人的舞动,是多么规律,拿出全副精力而又节省力量”(檀艮:《观舞断想——为彝族音乐舞踊会作》,载于1946年5月24日《云南日报》)。
这一章是一组由十一首音乐即十一个节目组合而成的节目,今天的术语叫“民歌联唱”和“器乐联奏”。第一首是《阿细的先基》,其余没有留下歌名。虽然赵沨记录过乐谱,但乐谱太专业,而文字又无法传达歌曲的内容,所以介绍起来较为困难,在此从略。
在这一章中,朗诵词首先介绍撒尼人的“公房”,接着演员陆续出现,男女青年聚在公房里交流生活,谈情说爱。爱情在年轻人的心头滋长,滋长,终于爆发如火山!一男青年起身,看看没有要回避的亲戚,用猩红的毡子罩住女青年,两人包裹而去。其他青年仍在公房里调笑、歌唱,焦急地等待机会。最后,青年一对又一对地走了。这个舞在很大程度上是实际生活的摹写。它对汉族那“媒妁之言,父母之命”的婚姻模式是一种冲击,在观众心里,既感奇异,也存向往。当时就有文章肯定甚而推崇了这种婚恋形式(观点载于尚钺:《论保存中国民族艺术与彝胞舞踊》,吴梁海:《撒尼姑娘》,杨明:《彝舞观后》等)。
《三串花》是白彝的舞蹈,表现男女青年的求偶生活,情意绵绵,和谐优美。最引人注目的是《阿细跳月》。舞蹈场面宏大,演员众多,大家围着篝火尽情地跳、吼,吹笛子的男青年走在前面,领着队伍,其他男青年弹着大三弦、月琴或者拉着二胡,奏出合音,围成圆圈的队伍边跳边顺序前进,气氛热烈,情绪激越。跳着跳着,男男女女成双配对地自觉组合,热情地跳动,舞蹈动作也随之发生了变化,男女手对手、脚对脚地跳,跳到后来,便有男女对子悄悄地退出舞队。这个舞豪迈奔放,令人激情跳荡,心驰神往,“表现出巨大的生命和一瞬间的热情的冲动,会使观众呼吸和脉搏都感到窒息”(《几个节目的说明》,臷于1946年5月下旬《彝族音乐舞踊会专号》)。
朗诵声起——“撒尼、阿细、摆夷、花苗派来的使者已经为我们表演了他们的歌唱和舞踊。从他们生活的艺术里已经使我们认识了我们生疏了已久的兄弟们怎样活泼、天真。”演员分民族列队上场。朗诵声继续——“中华民族没有衰老!今天我们已得到了验证……”演员走到前台亮相而后走到后台列队。朗诵声最后说——“我们本是一家人,久别的兄弟们已经回来,我们将从此握住手,紧紧地握住手,在光明路上,迎接我们共同的幸福。”大幕徐徐关闭。
演出收束在彝汉一家的主题和团结、奋进的调子中。远在1946年,就有这样的思想观点,是难能可贵的!它代表了中国最先进的知识分子的民族观念。因此,这台演出具有很高的思想意义和艺术价值。需要指出的是,“彝汉一家”是全体编导的共同认识,但首先是王松声的思想。一年前,“暑期服务队”在圭山工作时,王松声就编了一出剧《彝汉一家》在现场演出,此剧为服务队打开工作局面起到了很好的作用。彝族音乐舞踊会的“解说词”也是王松声执笔,其中必然融进了他的思想。
这是70多年前的演出了。我们无法身临其境,但是可以凭借想象感同身受。在上述介绍中,我确实感觉到这台歌舞给观众心灵的巨大冲击力。除了每个节目的新鲜刺激、粗犷有力外,整台节目在结构安排上形成的艺术力量也是震撼人心的因素。这台演出开头引人入胜,中间起伏跌宕,末尾余味无穷,不愧凝聚着昆明全体艺术家的功力。序幕开篇点题民族色彩突出就把观众的情绪拉向了高潮,第一章那狂放豪迈的“武舞”再把观众的情绪推到最高点,第二章哀而不伤的悼念仪式让观众的情绪走向低沉,第三章幽默风趣的表演又使观众的情绪活跃起来,第四章尚武显强的“娱舞”继续引导观众的情绪到达小高潮,第五章以唱为主又使观众的情绪得到缓冲而走向平静,第六章那优美愉悦的“文舞”(情舞)一新耳目且转向集体舞蹈的狂放奔腾而使观众的情绪再度达到顶点,尾声场面热烈再度点题给观众以热情和思考。这样的结构,层次分明,感情突出,让观众在整个观赏过程中都处于激动之中。走出戏院,意欲未尽,遂奔走相告,传播美感,以至大家争相购票,以先睹为快。这就是彝族音乐舞踊会轰动昆明的艺术力量。
演出的轰动引起了国民党当局的警觉。两天后,国民党云南省党部便下令禁演,理由是“演出受共产党利用”。接到禁令,大家很着急,王松声、侯澄、毕恒光又去找闻一多。闻一多让他们去找张冲。张冲是彝族将领、滇军元老、台儿庄大战名将,威望极高。张冲听后非常气愤,说声“这还了得,走!”拿起手杖就去找省党部书记长。在张冲的争取下,书记长只好同意继续演出。但他提出三个条件:撤换舞台朗诵的共产党员,不准在场内卖《学生报》《民主周刊》等报刊,亲自对彝族演员训一次话。第二天,书记长来给演员训话。他一面假惺惺地表示对演出的支持,一面大骂共产党。演员听不懂汉语,他要毕恒光翻译,而他又听不懂彝语,毕恒光便将国民党当局如何阻挠、禁止演出的真相揭露了出来,训话的效果适得其反。此后,演员演出更加努力,演出效果越来越好,观众更为踊跃。后来,国民党云南省党部接受了张冲的教育,并从演出的轰动中看出了政治价值,于6月3日下午召开座谈会招待全体演员并赠送纪念品,以联络感情、鼓励彝族青年发扬歌舞技艺。
演出的轰动还表现在报刊对“彝族音乐舞踊演出”的报道和宣传。抗战胜利后,一些报刊迁回内地,昆明的报刊数已锐减,为数不多的进步报刊都在不同程度上报道了演出情况,许多艺术界名家则写了评论文章。这些报道都是实事求是的报道。即使广告,也没有在公演前刊登,而是在公演当天才出现在《云南日报》《正义报》等报纸上,之后又出现过几次。报纸宣传最多的除《云南日报》外,是《民意日报》和《正义报》。公演的第二天,《民意日报》发表社论《提高彝胞生活水准》,第三天发表李尚彬的《圭山彝胞舞踊观后感》,31日,《边声》栏出专版刊登存材的《彝族舞踊会献词》、周络的《观“彝族音乐舞踊会”有感》、普梅夫的《圭山彝胞的乐舞》三文,演出结束后发表杨光洁的文章《送别我们的兄弟》,可见该报对演出的整个过程都给予了关注。所发文章最有代表性的是1946年5月26日《民意日报》刊登的李尚彬《圭山彝胞舞踊观后感》文章:“锣鼓笙箫齐奏,原始服装出场,这才是真正的舞踊呵!充满着原始风味,充满着生命活力,充满着粗犷,充满着爱情,充满着生的挣扎,充满着死的哀伤,充满着人间的辛酸和痛苦,充满着世上的喜怒与哀乐,有血,有肉,有骨,有色,有声,有泪,惊坏了一些大学教授和文化团体的台柱们,不得不为之捧场,惊坏了太太小姐和享乐的大人先生们,也不由己地为之鼓掌!”《正义报》则刊登了最多的广告。杂志中最突出的是费孝通等编辑的《时代评论》,在演出开始后出了一期“专号”,刊登了闻一多的题词和费孝通、赵沨、梁伦、尚钺、高寒、杨一波、张域、徐嘉瑞、史靖、吴梁海及未署名的13篇文章。这些文章较为全面、深入地介绍了这次演出的彝族歌舞,对其思想和艺术也有深刻的评论。
关于节目的不足,当时的文章以不同的方式表达了出来,那便是原始、简单,可能还要加上粗糙。的确,预演后的集训只有三天,三天的提升无论如何也不能达到精致。但就是在这些简单、粗糙的形式中,包含着朴素、单纯的美感,天真、快乐的心灵,健康、向上的格调和生命力强健的信息。因此,人们乐于观赏。那些评论文章一再提醒观众,不要用猎奇、庸俗的眼光去看待这些歌舞,而要摒弃儒家文化礼仪的偏见,去积极地认识它们,汲取它们的热情和魄力——这些观点是极有见地的。
演出势头日旺,观众潮涌不断,一日两场,场场爆满,长演下去,不仅社会效益更大,经济效益也将更为可观。可是,生活的紧箍一日紧似一日,弄得演员焦急不安:“田快插秧了,老不回去将来吃什么?”“田里的水快放了,谁去放呢?”一连串的问题逼得他们去留难决,有的女演员急得哭了。演出不得不戛然而止。
6月3日晚,昆明文化界在西南联大师范学院举行欢送彝族演员联欢会,3000多人出席。联欢会上,昆华女中合唱团以一曲《天鹅之歌》拉开序幕,云南大学剧社演出西方言剧《放下枪》,新中国剧社演出《朱大嫂送鸡蛋》,中华小学演出舞蹈《今天是我们的新天地》,歌唱家李嘉玲用昆明小调演唱欢送彝族演员的歌曲。彝族演员则演出情歌对唱,舞起《阿细跳月》……现场气氛热烈,观众的掌声一浪高过一浪。最后,大家围着篝火跳起《阿细跳月》,欢乐的乐曲和吼声响彻夜空……不觉时近午夜12点了,才不得不宣布晚会结束,而那真挚的友谊和惜别的深情却长久贮藏在大家心中。
第二天,彝族青年带着轰动省城的演出成绩,带着民族团结的理念,带着昆明文艺界的嘱托,带着春城人民的友谊,带着西南联大的热情,同时也带着20天的演出收入,乘火车返回家乡。西南联大学生会、剧艺社的代表和王松声、陈彰远、侯澄等朋友到车站送行,大家深情缱绻,难舍难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