方伟洁
传统的非物质文化遗产面临着城市化浪潮和普遍性的大众文化消费冲击,而发生着文化层面的断裂,表现在传承人的缺失和技艺传承路径的窄化。但同时非物质文化遗产作为极其重要的文化资源,蕴含着丰富的文化和经济属性,非物质文化遗产的价值与其传承困境之间的矛盾相互交织。对非物质文化遗产实施生产性保护,既是与非物质文化遗产技艺持有者渴望传承、非物质文化遗产需要发展诉求的呼应,也是更好地提炼、展示和发展非物质文化遗产,阻挡其文化价值丧失、文化图式没落的重要选择。傣族剪纸技艺原生于我国西南边疆的傣族,剪纸具有独特的民族性和文化性,所隐含的图式意义明显,民族特色鲜明。但同时傣族剪纸也面临着传承的危机,对其实现生产性保护,是延续傣族剪纸生命力,保存傣族独特民族价值和图式意义的重要方法,对于丰富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与发展的实践探索也具有重要意义。
图式最早是心理学概念,用来表示人脑中已有的知识经验网络。随着文化性作为图式的一个重要特征被重新发现与阐释,“图式”这一概念逐渐被引入社会学和文化学的研究中来。图式是经验基础上建构并储存在记忆中的关于世界的一般知识模板,是人们共享的、稳定的解释日常经验的模式,它隐藏在日常话语中,不言自明地被认为是“正确而合理”的。[注]参见:Naomi Quinn,“How to Reconstruct Schemas People Share,from What They Say,”in Naomi Quinn(ed.),Finding Culture in Talk:A Collection of Methods,NewYork:Palgrave Macmillan,2005年,p35-82.转引自陈小青:基于文化图式的跨文化互动分析——以藏族青少年群体为例,《开放时代》,2017年第4期,第209-223页。具体而言,在文化上,图式是隐藏在有形文化产品表面之下的无形文化符号,它的形成与运用遵循着与文化持有者相伴生的独特心理范式,展现了一个民族的既有文化传统,通过物化的民族服饰、手工技艺和动态的民族歌舞、风俗习惯等展现出来,是一个民族长期积淀形成、并自觉带入日常生活的结果,通过图式我们可以来了解不同民族的文化传统。
剪纸技艺根植于农耕文明和传统乡村社会的土壤,寄托着人们对信仰的阐释,对美好生活的向往和表达。剪纸的图案是象征系统表层结构物化的符号,隐藏在符号背后祈求吉祥的心理愿望才是深层的内容。[1]傣族剪纸独具民族特色,但又深受汉族剪纸的影响,同时又充满着自身独特的精神信仰和文化表征。傣族是一个全民信仰南传上座部佛教的民族,佛教信仰在傣族社会文化中占据着重要地位,傣族剪纸的内容、形式都与佛教文化有着密不可分的联系。傣族聚居的村寨里一般都建有大大小小的佛寺,敬佛、尊佛和礼佛等崇佛活动与人们的生活息息相关。在一些傣族的赕佛活动中,剪纸成为装饰寺庙和传递人们虔诚信仰的重要方式。寺庙的墙壁和柱子常常装饰以剪纸,特别是采用剪纸特有的镂空艺术形式,显得宗教场所古朴而肃穆。在表现手法上,傣族剪纸常刻画“菩提”“佛像”“佛塔”和“莲花”等宗教元素,以表达对佛教信仰的虔诚,这些剪纸一般用作佛寺大殿垂落下来的“董”,[注]董,傣语,佛教寺院大殿里的长幡。傣族认为“董”可以用来沟通人与佛国,剪纸也常常作为礼佛贡品,献祭在寺庙里。此外,傣族剪纸的材料已不局限于用纸,绢、布料和金属片等都是傣族剪纸的原材料,这和傣族的佛教信仰也有密切关系,例如用绢和布为原料制成佛伞,以金属薄片为材料,镂刻以孔雀、大象和金塔等内容图案,做成建筑构件,用来装饰佛屋。文化与宗教的内涵不可分离,傣族剪纸的功能和文化意象里实则充满了虔诚的佛教信仰表达。
佛教的教化和傣家人千百年来持有的与自然融合的方式与心理状态都在剪纸中有所反映。[注]参见:马莉萍著,《中国少数民族剪纸文化研究》,民族出版社2012年版,第79页。傣族所聚居的德宏、西双版纳等地,气候湿热、植物繁密、物产丰富,人们与大自然有着天然和亲近的联系。在剪纸内容上,常见的剪纸图形既有龙凤、孔雀、大象、狮子、麒麟、马鹿、骏马、游鱼及各种奇兽异鸟,也有形态各异的糯粘花、荷花、玫瑰花、菊花、茶花、杜鹃花等植物花卉,还有亭台楼阁、佛塔、寺庙、房屋建筑等。[2]剪纸图案中蕴含了种类繁多的自然景物,特别是花的图案种类尤其丰富。通过这些自然景观的刻画,暗含了傣族对大自然的依赖与崇敬,在一定程度上,剪纸成为傣族当地民众与大自然进行交流和沟通所使用的语言,表达了傣家文化里人与自然相和谐统一的图式意义。
傣族剪纸主要流传于云南德宏和西双版纳等傣族人口生活和聚集的区域。作为我国非物质文化遗产体系中的重要组成部分,具有浓郁的民族特色,也是傣族民众传承民族习俗、表达对生活热爱的重要形式。在剪纸内容上,傣族剪纸吸收了汉族剪纸的风格,又保留有自己的传统,在题材上不仅有傣族人民荡舟、耕田、打谷和舂米等劳作场景,还有舞蹈、歌唱等娱乐场景,题材内容饱含生活气息。在剪纸手法上,阴刻法与阳刻法兼用,在长期的剪纸实践中,傣族独创了其特有的刻板漏印金水图案,用来装饰佛寺的大殿、门窗和廊柱等建筑架构。在剪纸用途上,不仅仅在赕佛时用来礼佛,还被用来居家装饰,在举办喜庆节日和丧事时,剪纸也会被用来使用。剪纸内容、剪纸手法和剪纸用途的多样性,是傣族长期观察生活、劳动创造后的结果,蕴含着傣族人民热爱生活、勤于创新的情怀风貌。作为傣族重要的传统文化技艺,剪纸与傣族的日常生活紧密地联系在一起,生动展现了傣族的丰富生活,是傣族对日常生活中民族习俗的文化提炼。
源于农耕生活和乡村文化的民族手工技艺、工艺美术和音乐歌舞等非物质文化遗产,随着农村与城市融入进程的加快,乡土文化结构的解体,其所赖以生存的文化语境发生着剧烈变化,非物质文化遗产与乡土文明之间的依赖与共生关系逐步受到城市化文明浪潮的消解而发生破碎。但是,以剪纸为代表的众多非物质文化遗产具有独特的文化意义和经济价值,体现着对乡村文明和民族文化的回溯与珍视。但非物质文化遗产多元价值和其面临的传承困境之间的二元矛盾也逐渐浮出水面。傣族剪纸作为具有云南特色、饱含民族风情的我国剪纸类型,深藏着深厚的文化意义,同时也蕴含着明显的经济属性、面临着亟需解决的传承困境。
民间剪纸艺术是以文化形态的形式参与到自然、社会和人的意识中来,作为实用的艺术形式,比起纯粹的以审美为主的艺术来说,其功能和文化价值都要宽泛得多。[3]作为以物质实体为载体,展示、传输民族民俗文化的剪纸艺术,其本身涵养着深刻的物质文化意义和精神文化价值。蕴含在剪纸中的文化图式意义通过剪纸得以流传,剪纸技艺的传承成为增强文化认同的重要方式。傣族剪纸是云南傣族民族文化的重要象征,它根植于傣族的日常生活场景、体现着傣族对南传上座部佛教信仰的虔诚,也表达了傣族人与自然相和谐、相统一的世界观。傣族剪纸是傣族社会群体普遍持有的、弥漫的文化表达方式。在大小方寸之间、文化接受度高的傣族剪纸身上,就文化和技艺而言,传承的是傣族独特的剪纸艺术表达形式,它不同于中原传统剪纸以及其他地方的剪纸,具有自身独特的艺术呈现方式,是我国西南地区独具特色的剪纸类型。傣族剪纸突出的文化表现形式蕴含在傣族丰富且无形的文化表达话语体系之中,体现了傣族尊佛、崇佛的文化传统和对自然的崇敬,表达着傣族独特的文化心理和审美趋向,作为一种有别于其他民族的具有独特性、民族性和原生态性的文化传统,在当今大众文化浪潮的追逐和驱赶下,傣族传统剪纸技艺的文化价值显得尤为可贵。
随着乡村振兴战略的推进和文化产业的快速发展,非物质文化遗产本身富含并析出着多样化的价值功能,逐渐受到社会各界的普遍关注,将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发展引入现代化的文化语境,融入到大众文化消费的文化产业发展潮流也普遍受到人们的认同。民族文化与文化产业之间有着天然的、紧密的联系,作为文化市场里有别于已经十分丰富、成熟的大众文化力量,民族文化有自身独特的语境逻辑、价值归属,附着在民族文化特殊意义之上的经济价值日益凸显。更由于民族文化资源稀缺性和特色性,加之民族文化产品也逐渐被大众文化消费市场所接纳,大众文化消费的边界逐渐向民族文化产业领域延伸和拓展,赋予了民族文化资源广阔的经济属性,它们一旦与市场结合往往会产生经济价值的扩展效应。在民族文化的现代建构中,依托民族文化资源,结合全球化巨大的人际流动和大众文化消费带来的发展空间,民族文化资源开始向文化资本转化,从地方性的文化生活用品向现代文化创意产品的转化是特色文化产业发展的基础,在其转化过程中,着重体现了其民族性、地方性的特色。[4]傣族剪纸作为我国边疆少数民族特色剪纸类型,民族特色明显、文化价值独特,作为特色的民族文化资源,傣族剪纸走向民族文化产业发展道路的潜力巨大。
作为既有文化价值的顺延,非物质文化遗产为获得可持续的发展就必然要做好传承工作,拥有良好的传承基础,以获得遗产生命的有机延续。傣族剪纸在2006年被列入国家第一批国家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2010年又成功入选联合国教科文组织人类非物质文化遗产名录。在中国剪纸体系中,傣族剪纸独树一帜,民族文化意义丰富且价值独特。但是傣族剪纸创作与成品始终停留在较为原始和早期的艺术品阶段,表现为在用途上傣族剪纸是作为服务于傣族寺庙赕佛、年节祭祀和居家装饰性质的艺术品。在实际的传播过程中,傣族剪纸的使用仍然局限于傣族社会群体中,并没有为大众所熟知,处于小众规模影响力且逐渐被边缘化的过程。剪纸人才的培养也是傣族剪纸传承面临的重要问题,随着城市化建设和工业文明的推进,传统作坊式的以家庭为单位的傣族剪纸制作场所明显减少,与傣族传统乡村社会相依赖的傣族剪纸传承人系统因外部经济环境的冲击而逐渐稀释,傣族剪纸面临着后继无人的传承困境。今天的傣族青年更关心的是如何适应城市的生活方式, 而以往的知识系统和信仰都无助于他们与城市的交流所带来的改变。新一代的农村傣族青年会果断地舍弃农村生活, 同时也舍弃了传统的民间手工技艺, 义无反顾地投进城市的怀抱。[5]此外,伴随着乡村文明的逐渐解体,傣族剪纸越来越被现代廉价的装饰品所取代,大量新式房屋取代老式竹楼,伴随着生活环境的变化,傣族剪纸的文化图式越来越难以同当地人的生存语境相对接,人们对傣族剪纸文化意义愈加淡漠,也导致了傣族剪纸在传承上所面临的阻力。
充分利用和遵循非物质文化遗产生存和发展规律,依托物质产品的生产、流通和销售等方式,将非物质文化遗产及其资源中的精神因素凝固于物质产品或者转化为文化类型的物质产品,使非物质文化遗产在创造物质财富和精神财富的生产过程中得到积极保护,这就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生产性保护。[6]生产性保护更能亲近非物质文化遗产保护的文化生境,使非物质文化遗产的开发以保护为前提。
地方性和民族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它的图式意义被小部分文化持有者所阐释和接纳,这就注定了其只局限于小众性的文化生产和文化消费。随着这些传统性民族文化受到现代化冲击而发生断裂和流变,加之文化持有者逐渐消失,局限于小众范围内的民族非物质文化遗产的文化意义传播面也逐渐变得窄化。随着全球性的文化资源要素流动的加剧,文化经济的市场越来越开放,区域和民族之间的文化与经济互动日益频繁,地方性和民族性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如果没有和大众文化消费相关联,这些民族性的文化技艺和传统很容易被人们的社会生活所抛弃。融入生活、融入消费、融入时尚,在保留非物质文化原真性的基础之上,开发适应大众文化消费市场的产品,是进行非物质文化遗产生产性保护的重要方法。作为工艺美术类型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傣族剪纸有着自身独特的文化图式和艺术内涵,跨越民族文化语境走进大众文化消费,是傣族剪纸在当今文化产业发展大潮之下重要的选择。首先在创意改变和符号植入上,要提取傣族剪纸富有象征性的文化符号进行包装设计,融入时尚元素,创新傣族剪纸的艺术表现形式和剪纸用途。其次要在傣族剪纸产品以及剪纸衍生品生产的各个环节进行创新和发展,将傣族剪纸应用于民族服装设计和文化创意产品制作上来,融合傣族特色,加入现代元素,使由单一的只作赕佛和节庆用途的剪纸逐渐向服装、装饰壁纸等多元化和市场化的现代产品转型和过渡。
任何一种非物质文化遗产要想取得可持续的发展,对于传承人的培养始终是一个不能忽视的问题。传承人关系到非物质文化遗产的的技艺继承、价值弘扬,是非物质文化遗产在时空演变中得到传承发展可以依附的流动载体。作为地域强、民族色彩突出的傣族剪纸也不例外,寻找到谙熟傣族剪纸图式意义、掌握傣族剪纸传统技艺的传承人,对于傣族剪纸实现生产性保护也至关重要,作为我国剪纸体系中重要的少数民族剪纸,其独特的文化价值不言而喻,对其进行传承人普查,弄清傣族剪纸的传承人分布与传承人的数量结构则是拓宽傣族剪纸传承渠道的首要工作。傣族传承人问题主要来源于两方面:一是傣族剪纸传承人年龄结构的失衡,表现为学习和掌握傣族剪纸技艺的传承人多集中于中年和老年,在传承主体上缺乏年轻人的参与;二是傣族剪纸传承渠道的缺乏。传统的傣族剪纸以家庭为单位,家庭长辈是教习傣族剪纸技艺的老师,这种传承方式被制约在一定的血缘网络的封闭格局之中,传播渠道过于单一,限制了傣族剪纸技艺的更广泛继承和传播。因传承人可以促进对傣族剪纸技艺的活态传递,改善传承人的年龄结构,加强传承人培养渠道的建设,对于扩大傣族剪纸传承人队伍,促进傣族剪纸的生产性保护具有重要作用。首先,政府要加强对傣族剪纸传承与保护的支持力度,对于傣族剪纸技艺的传承给予资金和政策上的便利,吸引更多傣族青年回流继承和传播傣族剪纸技艺。其次,要促进政府帮扶和民间力量相结合,当地的各级文化馆和文化站应发挥傣族剪纸传习教育的主体作用,建立傣族剪纸技艺传习馆,促进更多的人认识到傣族剪纸的价值,鼓励更多的人参与到傣族剪纸技艺的继承与传播中来。再次,这些政府性的文化单位应加强同高校和艺术类学校的合作,开设更多的傣族剪纸兴趣班,剪纸的传承主体不应局限于傣族,还应向汉族等其他民族顺延,促进更广泛地年轻群体接触到傣族剪纸技艺,并参与到傣族剪纸的传承过程中来。
民族文化产品内涵丰富,文化特征独特而明显,对于文化市场往往具有独特的吸引力。对于以民族剪纸为代表的民族文化产品而言,在其自身和衍生品传播与发展的过程中,打破地域性的小众文化消费走向大众文化消费市场的关键在于获取更高的知名度和识别度,以达到自身价值最大化的溢出效应。为提升傣族剪纸的知名度,首先要树立渠道意识,通过相关会展和文化产业博览会等渠道进行傣族剪纸及其衍生品的推介,如每年举行的云南省文化产业博览会和众多的民族手工艺品展销会是推介傣族剪纸及其相关衍生品的重要平台。其次,地方性的广播电视和网络传播渠道也是进行傣族剪纸传播的重要方式,傣族剪纸在云南西双版纳、德宏和普洱等地区都有分布,要充分发挥这些地区的媒体平台功能,实现傣族剪纸的广泛宣传。最后,要树立品牌意识,建立独具特色的剪纸品牌,通过品牌的推广来促进傣族剪纸艺术品及相关产品的传播,通过傣族剪纸知识产权的保护来营造良好的傣族剪纸传承与发展基础。将傣族剪纸文化意象加入到当地城市形象宣传的推广中来,通过与相关旅游产品的绑定,促进傣族剪纸进一步深入走向旅游市场,通过傣族剪纸的营销推广,促进傣族剪纸获得生产性保护的持续动力。
生产性保护首要目的是保护,基于文化意义保护基础之上的适当开发是一种必要的手段和策略,非物质文化遗产获取了发展的同时,也为自身的保护与传承获取了持续的动力,这便是非物质文化遗产生产性保护的目的。非物质文化遗产技艺依附于代际之间的人为传播,受制于大众文化消费浪潮的冲击,局限于小众性的文化消费圈层,这些都决定了以傣族剪纸的为代表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在进行生产性保护时必须要发挥融入大众文化消费、拓宽传承渠道和加强渠道营销的三位一体作用,三种策略相互补充,共同促进了傣族剪纸的生产性保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