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梦帆
2017年10月,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出版的《萧红传》,作者平石淑子是一位日本女子大学教授,是被誉为“日本鲁迅研究第一人”丸山升先生的博士,她本人也是“日本第一个系统研究萧红并卓有成就的学者”,该书原为平石淑子的博士论文《萧红研究》。本书写作一是细致,二是客观,其内容主要围绕“一个人”的问题进行展开。
平石淑子的《萧红传》有三个明显的特点:一是对现存资料的质疑;二是方法上运用对比分析,有理有据;三是传记中加入了作者的关于“一个人”的评论,观点新颖独到。
作者在序章中梳理了对萧红评价的变迁,对前人的研究进行了整理与总结,包括从鲁迅、胡风对《生死场》的评价,到萧红身边的朋友们对她的追忆。其中,作者对将萧红作为以反日主要目的东北作家一员来考虑提出质疑,认为这样一来就无法评价萧红后期作品中出现的转向,特别是从《生死场》到《马伯乐》的转变,进而引用茅盾等人的观点认为原因是萧红寂寞的个人状态,这个看法平石淑子也不认同。女权主义的理论虽然提供了新的研究视角,但《马伯乐》仍是个例外,不能将其所有的作品囊括进来。她认为萧红的作品是有内在联系的,有其明确的创作目的,而探寻这贯穿其中的线索正是写作本书的目的,“就是试图将从《生死场》到《马伯乐》的全部作品作为一个作家一系列有意识的创作活动来进行评价。”①
作者在地缘关系方面也提出了质疑:《东昌张氏家谱》中提到的张家,在清朝乾隆年间迁至东北,但查史料康熙时是禁止汉族移民的,乾隆年间也曾颁布《宁古塔等处禁止流民条令》,因此她怀疑张家可能采取了非法手段才实现移民。
作者在方法上经常采用对比分析。对萧红不幸生活原因的探讨,往往会影响研究者对其作品的评价。对此,平石淑子通过大量的资料,由浅入深一层一层地剥开这个谜团的外壳。萧红早逝,表层原因是倍受战火的摧残,进一步如白朗说:“因为,她的病,我要说的是忧郁的累积。”②除了战争带来的颠沛流浪、居无定所外,还因为她不幸的婚姻生活。更深一层,绿川英子将她的不幸归因于“男性至上的封建遗产”③,骆宾基也认为是其对封建制度大胆反抗的结果。通过反复比较,作者更为偏向最后一个原因。
对于萧红小说的评价,研究者观点差异很大,有人对萧红的语言特征和文体特征持否定态度,认为“比较欧化、晦涩,妨碍它为广大的读者群众所接受”。④有人又高度评价她写小说的独特方法,像散文,认为“是现代文学史上很有自己风格的作品”。⑤以《呼兰河传》为例,茅盾认为它是萧红寂寞和苦闷的产物;骆宾基将它视为萧红的自传;胡风因为它而批评萧红,认为“萧红后来走上了脱离人民脱离生活的道路,这是毁灭自己的创作的道路”。⑥平石淑子则认为这部小说不仅不是“寂寞”,甚至可以说是萧红精心策划的挑战,从中看到了创作者强烈的意志。“与《呼兰河传》之前的作品对比阅读不难发现,这部作品绝非萧红的‘自传’,而是她巧妙创作出的一部伪装成自传的虚构故事。”⑦
平石淑子的《萧红传》十分重视对萧红作品的深入分析,相比其他描写人物生活和经历的传记,更多地融入了自己的评论,认为围绕“一个人”的问题,萧红的创作多了一份文学性,这主要体现在以下两个方面:
第一,比喻:拟物化和拟人化。在《跋涉》中有《王阿嫂的死》,“她的嘴张得怕人,像猿猴一样,牙齿拼命地向外突出”。⑧平石淑子认为这里王阿嫂像动物一样,死后从人类中被踢除了,“对万物而言,出生和死亡都是最为严肃的瞬间”⑨,可是王阿嫂却被剥夺了作为人死亡的严肃瞬间。
这一比喻的用法在《生死场》中最为明显。作者通过列表,细致地举出了《生死场》中与出场人物有关的“像……一样”的表达,发现几乎所有出场人物都被比喻成了人类之外的动物。如形容二里半的,“他的脸孔和马脸一样长;像马一样在喉咙中发出声音喝水;找羊时,比别人叫出来更大声,像是一条牛”。⑩这些小说中的人物没有作为“人”的特点,反而是拥有了“物”的外貌。而作为自然界中的“物”,萧红又多用拟人化的描述,比如中秋节过后“憔悴的田间”。平石淑子认为,“作者通过将拟物化的人物描写穿插在拟人化的自然描写中,使得人类的日常生活与大自然之间的界限变得模糊起来,通过这些看似无意的描写,强调了人类的生命行为不过是自然界行为的一部分”。⑪可“人”和“物”到底还是有区别的,就在于人类能感受到痛苦和悲伤,可是当他们意识到的时候,往往死亡也正在逼近。
第二,关注小人物的命运。萧红的小说中,她的描写对象常常是农村中的小人物,平石淑子针对这一现象展开了对《呼兰河传》中小人物的分析。他们是有二伯、团圆媳妇和冯歪嘴子。对于人物分析,平石淑子不仅将故事中的人物和生活原型作仔细对比,还将《呼兰河传》中的人物和萧红其他作品中类似的人物相比较。其中,有二伯着墨最多。有二伯的原型叫张延臣,张氏系谱第五代,在张家做长工。以有二伯为原型的还有一篇《家族以外的人》,若与《呼兰河传》对比着看,在《家族以外的人》中有二伯性格粗鄙,在《呼兰河传》中却有落魄知识分子的哀愁。平石淑子认为,《家族以外的人》更接近现实中的有二伯,而《呼兰河传》是经过艺术加工,“表现了在新时代的洪流中不知所措、随波逐流的旧知识分子的悲哀”。⑫
团圆媳妇和冯歪嘴子的反抗不是自觉的行为,他们对抵抗毫无所知,只是希望作为一个“人”活下去,但就这一点也足够使他们在那些毫无反抗的观众中显得与众不同,平石认为萧红更关注的正是这些人的未来,因为意识到了作为“人”的存在,反抗才更加珍贵。这也是平石淑子认为可以将《生死场》 《呼兰河传》和《马伯乐》串联起来的关键所在。而贯穿的线索就是关于“一个人”的问题。“只有发觉自己是‘一个人’,拥有作为‘一个人’的意识,追求作为‘一个人’的幸福和权利,一直被视为宿命的东西才会走向民族的抵抗。通过他们的抵抗,所谓的宿命便会被粉碎。而且,这必将会走向民族的抵抗。”⑬再联系到《马伯乐》中所体现出“一个人”的问题,平石淑子认为在于“主人公马伯乐身上没有萧红一贯坚持描写的对土地的认同感”⑭,并且马伯乐是躲避战火逃难的旧知识分子,是有二伯的下一代,可以说这是萧红对抗战时期知识分子群体作出的积极回应。
与其他《萧红传》相比的不同之处,作者认为萧红两次婚姻中对男性的客观评价,对萧红来说是寻求独立而不得的生命历程,应重在对“人”的分析。
一般研究者的看法是,在和萧军婚姻中,萧军应该是“强者”。在季红真的《萧红全传》中提到两人的关系是这样的,“萧红一开始就是作为萧军的附属,被他的朋友们接纳的,一旦渴望脱离对萧军的心理依恋,就会陷入与世隔绝的孤立处境”,“同时也监禁在萧军的情感陷阱中”。⑮在葛浩文的《萧红传》中,认为“首先萧军那种令人忍无可忍的自夸他个人的神武和耐力以及他那些对萧红有降格相从的口吻都跃然纸上,这些都是迫使萧红与他疏远的原因”⑯。不管是从情感上还是身体上,萧军都比萧红有优势,呈现出他主导的一面。
但平石淑子换了一个角度看待萧军,认为他其实是一个弱者。其依据来自骆宾基的《萧红小传——纪念萧红逝世四周年》中提到:“因为弱者正因为弱,在面对着和顽强(反动)的社会势力作战的时候,他(指萧军)同样是弱者。而反之,在历史对他有利而且和封建社会站在一起,弱者面对着一个孤立的妇女,又是以强者姿态自居的。”⑰两个面对封建社会的弱者,其中一个是有退路的,即可以利用以男性为中心的封建思想,所以他轻易地妥协了,依靠着更为便利的、对自己更有利的、有着几千年根基的封建思想,即使他表面是个反抗的革命者,其实内在早已向封建投降。还有这一“强”是自居的而不是真正的强。另一个因为自身是女性,所以没有退路,却誓死将革命进行到底,但又孤立无援,直到生命的尽头。在后期的创作中,萧军的成就远不如萧红,这种转变尤其明显。平石淑子认为:“萧军不顾萧红精神方面的成长,总想将她置于自己的保护之下的这种男性利己主义使得两人之间的裂痕难以修复。”⑱
对端木蕻良,在葛浩文的《萧红传》里认为萧红并不爱端木蕻良,根据是聂绀弩的《在西安》中提到,萧红总是抱怨端木蕻良“胆小鬼、势利鬼、马屁鬼,一天到晚在那里装腔作势的”。⑲可是在季红真的《萧红全传》中否定了这一观点,认为“萧红无疑是喜欢端木蕻良的,后来只是由于羞涩,为了掩饰自己真实的感情,才说了他的许多坏话”⑳。季红真认为,对萧红来说,端木是“牺牲者”。平石淑子也认同这一点。平石淑子的《萧红传》中并没有很明显地对萧红和端木的感情作出判断,只说到选择端木可能是因为萧红想要过上稳定的生活,夫妻互相能平等对待,从而能获得精神上的自由。
除了对两人作品予以分析,平石淑子还对端木蕻良独自一人到重庆的不同说法一一列举:一种是田汉夫人说两男两女走方便些;一种是萧红有直达船票,端木想去当战地记者;还有一种是端木想把唯一一张船票转让,但萧红让端木先走,找到落脚的地方。可以看到,不管是哪一种,端木都是有原因的,都是要将端木蕻良往“好”的一方面引去的,并不是他无情地抛下了萧红一人。对于端木殴打四川女佣这件事,平石淑子也在注释里引用曹革成的看法来为端木证明。在端木“好”的这一方面,她更偏向季红真的看法。
平石淑子还对“马伯乐”这一人物形象的原型作出了猜测,“《马伯乐》应该是以当时与萧红十分亲密的人物为原型写作而成的。而且,将与端木相似的主人公描写成为彻头彻尾卑贱的人物,并对此进行嘲讽,这一行为十分具有挑战性”。在萧红向端木交代后事的时候,提到要把再版《生死场》的版权交给骆宾基,端木说《生死场》已经再版多次,没有《呼兰河传》的版权利润高,萧红接受了这一建议。这一资料来自曹革成,是否有因亲戚关系而美化端木的可能,还需考证,但平石淑子比较偏向这个观点。平石淑子并不赞同因为同情柔弱女性的不幸遭遇,而对其身边的男性有不公正的评价,她想尽可能客观地展现萧红作为一个作家的行为。尽管如此,我们从中还是能感受到平石淑子带着客观的善意,没有性别的区别,而是对“人”的尊重。
铁锋所著《萧红传》中认为,不是萧军抛弃萧红,而是萧红在萧军情感的折磨下,主动要离弃萧军,这体现出萧红在情感中是有意识地追求主动性。对端木,丁言昭在《写完〈萧红传〉以后》中提到,萧红是想报复萧军,才找了他最不喜欢的人。葛浩文《萧红传》中认为,萧红选择端木“可能最重要的是端木不是属于萧军群众的‘死党’之一,所以萧红不必担心她在受监视”㉑,萧红想从萧军的监视下逃脱,那么不属于萧军朋友圈子的端木蕻良可能是最好的选择。萧红原以为经历了第一次不幸的婚姻以后,在第二次的婚姻中能找到她想要的平和、踏实,能获得独立,可是她还是失败了。“据靳以说:‘他(端木蕻良)好像把女子看成男性的附庸。’”㉒绿川英子的话也佐证了这一观点,“尽管如此,她对他(端木蕻良)的从属性却是一天一天加强了”㉓,萧红对端木刚开始可能还占据主导地位,但随着时间的积累带来的疲惫感和病痛,她最终还是选择了依附。
“她一生想要切断的就是‘保护’者和被‘保护’者之间产生的绝对权力的关系,或者说,男女之间默默滋生的权力结构。”㉔可在两次婚姻中,她都处在被保护的地位,在心理上想要反抗,反对男权的压迫,获得独立和自由,但是在行动上却一次又一次选择依附男性,最终成为了“独立而不得者”。在叶君的《从异乡到异乡》中,把萧红写成大时代里的一个普通女性,在平石淑子的《萧红传》中,则把着重点放在一个有明确创作目的的女作家上,认为萧红想通过创作来寻求独立,或许是只能在作品中诉诸自己想要独立的愿望。平石淑子认为《商市街》中,萧红的写作目的在于证明在那个时候,“自己也曾作为一个人感受过、思考过”㉕,可是她追求独立的脚步也只能到此为止了。
平石淑子的《萧红传》史料翔实,重视地缘关系和历史关系,因此有大量地图、史料、照片、表格等资料,出场人物都有详细介绍,并且对研究者持不同说法的内容,多一一列举出来,就像端木独自去重庆的原因,有的还需要与其他的《萧红传》进行对比辨析。
对于“祖母”用针扎“我”的手这一情节,常常被用来作为萧红家庭中亲情冷淡的证据,在肖凤的《萧红传》中这样描述:“她的祖母看到她这样,就拿了一枚大针站在窗外,专门等着刺她的小手。这种没有抚爱、没有温情的不正常的感情生活,深深地刺伤了她幼小而敏感的心灵。”㉖但在平石淑子《萧红传》中,觉得全家人都在守护萧红,对于“祖母”这件事也采用张秀琢的回忆作为证据,“哪能真用针扎她,奶奶看她用手指头捅窗户纸,就在她的对面拿针比划着,她就记住了,多少天不理奶奶”。㉗葛浩文《萧红传》中提到了“萧红讨厌她的真正原因却是她祖母对她祖父的冷漠态度”㉘,认为萧红并不是只有祖父的疼爱,而是与祖父同病相怜,面对家人的话语施暴主动地将自己和祖父划分到边缘的弱势群体中。
从平石淑子列举出反驳的证据中,可以看出其证据都是偏向人性美好的一面,带着客观的善意。但从端木独自去往重庆、殴打四川保姆一事,再到认为“祖母”只是和萧红逗着玩,这些证据来源都是与当事者是亲戚关系,曹革成和端木,萧红的异母弟弟张秀琢和祖母,其实并不够客观。即使他们的证据有一定真实性,也不能忽略他们的行为给萧红造成的影响,因为她在情感上实在是如此敏感又脆弱。或许独自去往重庆的端木有不得已的苦衷,但对于被留下的孤独,萧红只能独自吞咽。
对于萧红在日本的生活,平石淑子也提供了丰富的资料,这是其他《萧红传》中所缺少的。比如,萧红在东京居住地的地图、交通情况等等。还有从萧红向萧军要求寄钱的日期和数量,加上这一时期日本的物价,来分析萧红当时的消费水平和生活状态,认为萧红好像对日本物价没有什么概念,是一个缺乏经济观念的人。另外平石淑子还整理了萧红在东京的创作、工作内容,发现萧红在东京的创作是以鲁迅逝世为转折点的,且试图将信中的内容与萧红在东京的创作一一对应,但发现很难做到,于是将其中矛盾之处列举出来。其中提到了“童话”,季红真根据萧红信中的内容认为她因为不够了解民间生活而放弃了,但平石淑子却觉得这个“童话”并没有放弃而是在后来完成了,“那很有可能是《呼兰河传》之后完成的《家族以外的人》和《王四的故事》”。㉙客观分析但不轻易下决定,就像面对萧红婚姻中的“人”,不应因同情女性而贬低男性等,平石淑子用严谨求实的治学态度,让这本《萧红传》与众不同。
注释:
①②③④⑤⑥⑦⑧⑨⑩⑪⑫⑬⑭⑰⑱㉔㉕㉖㉗㉙平石淑子:《萧红传》,崔莉、梁艳萍译,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 2017 年版,第 29、6、8、22、23、13、264、96、97、157、159、292、354、323、12、235、319、192、276、276、318页。
⑮⑳㉓ 季红真:《萧红全传》,现代出版社2016年版,第173、452、386页。
⑯⑲㉑㉒㉘ 葛浩文: 《萧红传》,复旦大学出版社2011年版,第81、81、83、78、86页。
㉖ 肖凤:《萧红传》,百花文艺出版社1980年版,第3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