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巷深深深几许

诸葛玉儿

我的故乡南阳位居中原，虽是小城一座，却也称得上是名都古邑：古代五大圣人都曾生活于此，智圣诸葛亮、科圣张衡、医圣张仲景、商圣范蠡、谋圣姜子牙——人杰只因地灵啊！我庆幸此生能生活在这座城市，但我不留恋南阳城里的高楼大厦，也不眷顾宽阔的大马路和“八脚鱼”似的立交桥……统观这座城市：棋盘似的长街纵横交织，间或深巷阡陌点缀，仿似一部厚重的史书，常常使我痴迷于这座城市的文化魅力……学生时代一个冬日的午后，我骑车穿行在市区一些从未走过的小巷，并无目的，只是心血来潮：也许只是想要找到戴望舒笔下的《雨巷》吧，或者是想遇到那个结着愁怨的丁香般的女孩。

自行车不经意间拐进一条四尺见宽的巷子，两边青灰色砖石缝里长满了青苔。古墙的厚重和沉实吸引了我的目光，但冬日的萧条和小巷的空寂又令我生出一丝惊惧。蓦然间，一缕二胡的乐音袅袅地飘过来，含着浓重的忧郁和凄凉，甚至比阿炳的《二泉映月》更摄人魂魄。当我从一种不可言喻的幻境中醒悟过来时，发现自己不知何时竟循着那旋律停在了一堵矮墙的木板门外。

透过门板缝隙望去，皑皑白雪中一树红梅怒放，树旁一位花甲老人，苍老的手指，在两根琴弦上激动地飞舞。松香的粉末聚集在羊肠弦的周围，在枣木的琴杆一侧，细弦紧绷，蛇皮深吻着竹筒，一缕马尾左右奔突往来着，牵动着一道忧伤的拖腔就滑进我的心田，我震撼了：那是幽咽的河水在薄冰下的流淌？如血液汩汩于血管中……在波澜起伏中，听者的心与二胡的颤音强力地合着节拍……

从此，这条城中小巷不知在我梦中盘绕了多少回，那个下午，花季的我突然懂得了小巷的深层含义。而我青春的思绪，也由此也蒙上了一层瑰丽的神秘的朦胧的轻纱。

如果说，故乡是每个人心中一首最美的诗，那么我的这首最美的诗，韵脚全落在那条小巷子了。随着城市的改建，那条小巷子消失了，一种深深的遗憾便又潜滋暗长，结出一枚叫心痛的果子，在我心绪忧郁的时候便蹦跳出来，肆虐地咬噬我的心，一年又一年……

直到我去了凤凰古城，惊讶地看到了无数古老的小巷，曲曲折折，横横竖竖，交错契合，宽者四五米，窄的也不过一二米；长者蜿蜒数里，短者不过数十百步；有的是断砖仄铺，有的是石子平垫，更多的是光溜溜的青石板铺就……这些小巷子走着踏实、平稳、坦荡，走着浪漫、稀奇、神往！脚轻盈地在巷道上留下一串清音——“嗒嗒”“嗒嗒”，踩出的是一种独特的韵律。在古城待了数日，不知不觉心里的那枚果子渐渐捂热了，长熟了，甜香味儿丝丝缕缕溢出，很快就流成一条欢快的溪流。

只要有空，我就挤出时间来，沿着小巷，缓缓前行——总是固执地以为小巷尽头一定有一个美丽的传说……但往往是行到巷口，便望见清凌凌的江水，碧波摇曳着岸边的吊脚楼和花木的倒影，折射到小巷的粉墙上，晃啊晃的，晃得人眼花。这可真是“幽巷枕河”诗意浓啊！看沱江从远处飘逸而来，于吊脚楼前跌宕起伏，载着岸边的竹筏小舟，与各条小巷深吻一下，便缠绵柔婉而去，于是凤凰的每条小巷便含了深情，宛如多情的女子从此开始了矢志不渝的守望。

来的几天，赶上几场雨。雨水从屋檐跌落，将小巷敲打成古老的乐曲，如泣如诉，低沉单调的节奏，让一颗浮躁的心渐渐归于宁静：当游者的心和这雨奏的音乐融合共振时，不经意间，你就觉出落寞与凄清不知何时已悄然滑落在你身边。让你情不自禁地想象着“小楼一夜听春雨，深巷明朝卖杏花”的意境！小巷里虽有撑伞女孩儿走过，却不是那个撑着油纸伞如“丁香一般结着愁怨的姑娘”，她们有着太多的匆忙和时尚的点缀——没有那份恬静和淡淡忧愁。在你怅然若失的时候，偶尔一两声民谣，从巷子尽头的某家酒吧流淌过来，小巷因此显得更幽、更静、更深了。而我此时，站在过去和今天叠交的巷口，生出一种念想：想挽住雨帘，常驻小巷，恒久一个梦境！

“雨落小巷”的韵味还在心里潺潺流淌，一抹忧郁爬上眼睫毛，就要湿了眼眶时，发现雨停了，一群孩童叽叽喳喳飞进小巷，巷子里的積水“噼噼啪啪”被踩出一串串水花，配合着檐角雨水缓慢滑落的滴答声，形成一支交响曲：有急有缓，有主有次，铺垫渲染，真是另一番韵味！蓦然转身，斜阳挂在巷口，脉脉凝望这湿漉漉的巷子，缱绻着不肯离去，似乎在等待着什么。

我却要执拗地寻找小巷的一份独特，慰藉我多年来的“遗憾”——但凡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我不可能长久逗留，我总要带走些什么吧！我的心野正在被混凝土一点点蚕食，不长谷物和青草，哪里还有什么生机！不如就带了小巷的蜿蜒和幽深归去，让我的梦境多一抹色彩的装点……

清晨，一缕柔风拂过，碧波摇醒了岸边的吊脚楼，是谁家孩子的哭声夺窗而出？谁家院里的犬吠惊了四邻？我探出头去，那是谁家的凤凰花绽放了第一个花蕾？这是谁家的常春藤越墙而出？使得小巷陡添几分生机！我看到花木的倒影，折射到小巷的粉墙上，小巷便有了水的清新，水的清凉，水的清韵。

午后，人们留恋巷子里的清凉吧，端着饭碗聚到古巷里：家长里短，逸闻轶事都从小巷播报而出。小巷如同长长的录像带，忠实地录制着生活中的精彩片段……但是孩子们不愿听这些，他们抵挡不住沱江水的诱惑，三五成群，纷纷涌出小巷，“扑通扑通”跳进巷口的河水中……

黄昏，渔人悠闲地走向渡口，橹声里飘出一支“撒网小调”，满河的碧绿波动着夕阳的影子，闪闪烁烁，鸬鹚雕塑般立于船头，只等渔人一篙拨开，便扑棱棱扎进水中，顷刻间叼着一条拼命摇头摆尾的鱼儿，炫耀着靠拢渔船，好一幅“渔舟唱晚”图……此刻，小巷里到处弥漫着鱼鳖虾蟹的香味，“吃饭咯——”，呼唤声在巷子里此起彼伏，浓郁的乡音拖着，被窄窄的小巷挤得韵味悠长，在巷内回荡萦绕，绵延不绝……于是，鲜美的饭菜味儿裹着醇厚的酒香，沁透了小巷的一个个黄昏。

深夜，万籁俱寂，喧闹被宁静替代，一切都安然入梦，仿佛在咀嚼着一个古老的回忆……

条条小巷行行诗。孩子读不懂小巷，却深爱着、依恋着、欢喜着小巷；随着年龄和阅历的增长，终于把小巷读懂了，又千方百计想要离开小巷；果真离开了，久了，累了，却又一遍遍梦回小巷。

条条小巷首首歌。古巷的歌曲是随着血液流淌的，潜移默化地融进了细胞，即使远离家乡也不会遗忘，有那么一天突然听到了异地的乡音，就会潸然泪下。

条条小巷幅幅画。不管是工笔的，还是写意的，每幅画里的色彩浓淡相宜；凝重里的透明，透明里的清澈，清澈里的含蓄，含蓄里的委婉，委婉里的缠绵，都在墨色里被渲染开去，又在一笔一画的勾勒里逐渐清晰……

突然明白：小巷其实不神秘，它只是幽远；小巷其实不传奇，它只是和历史等长；小巷也不痛楚，它只是时时刻刻牵系着游子的心……

小巷深深深几许啊……

走进凤凰

与凤凰的相识，只能解释为缘分。选择走进凤凰，源于学生时代的阅读，那时读过文学泰斗沈从文先生的《边城》《从文自传》《湘行散记》，沈先生以散淡而有韵致的文字构筑了一座远离尘世喧嚣的小城胜景。渐渐地，奇特的吊脚楼、古老的渡船、铺着青石板的条条纵横交错的小巷、绿如翡翠轻柔清亮的沱江，以及世世代代生活在那里的勤劳质朴的人们——勾勒出我心中凤凰古城的轮廓，渐渐变成记忆中的画面，恍恍惚惚地存留于我的心中。

终于走进这座“深山里的城池”，不仅又勾起少年时代阅读沈从文散文产生的美好记忆，更不得不为凤凰古城的美丽容颜而动容。当地人说，此前一连下了四天雨，今天刚好放晴了。呵呵，难怪空气如此清新！风清气自爽啊！

远山萦绕着薄薄的雾气，青翠欲滴的山峦在浅雾中朦胧有致，若隐若现，山水是那么缠绵地相依相偎着。古旧的水车辘辘滚动着历史的河流，清可见底的沱江水面上金灿灿一片细碎的阳光，几只渔舟荡漾着，慵懒的鱼鹰随着渔翁的号子一头扎进水中，波纹随即荡漾开去，恰似不断扩展的思绪。飞檐翘角悬在河壁上的吊脚楼衬着碧空，仿佛天际飞落的琼楼玉宇，虽在风雨中飘摇却又稳如泰山；那沉默中透出稳重、平和中包含威严的城楼，默默注视着世道的沉浮和兴衰；河畔青石板上，衣裙靓丽、银光闪烁的清纯苗家阿妹赤脚蹲在那里淘米、洗菜、洗衣服，阵阵杵声，裹在姑娘们银铃般的欢声笑语里。

踏上被前人踩出一长溜凹痕的青石板小路才发现：古城所有小巷都用青石板铺成，纵横交错成小城的血脉，每条小巷的石板都被脚板打磨得油光发亮，看得到小城曾经历的风雨沧桑。仿佛走进宁静淡雅的境界里，也只有从唐诗宋词或丹青妙手的水墨画里才可以寻觅到吧！未及细游，心先醉了……这是在哪里？难道穿越了？是从现实走进了梦里？还是从梦里走进了历史？

不知何时，已经信步走上了美丽的虹桥，听着桥下潺潺的水声，望着成群结队的游人嘻嘻哈哈穿上苗家或土家族姑娘的衣服留影时，才意识到自己已真正到了那个令大文豪沈从文先生魂牵梦萦一辈子的故乡，到了曾被新西兰著名诗人路易艾黎称赞为“中国最美丽的小城——凤凰古城”，仿佛置身于神话般的世界。

不知不觉已到了沱江的跳岩。跳岩由两排一个个的方形花岗岩石墩组成，每块约有三四十公分宽，中间相隔五六十公分。行人要想过去最好是一气呵成，大步跨过，而孩童则是跳过去的，跳岩也因此得名。稀奇好玩跳了几个来回，累了，就坐在跳岩上，感受到一份沉静的悠远。忍不住将手伸进河里，感觉河水轻轻滑过指缝，清凉清凉的。置身于此，亦如读沈从文先生的书，他用平和、淡泊的手笔描写故乡那些辛勤劳作的小人物，却让人备感亲切，思绪悠长……

毋庸置疑，凤凰是美丽的。凤凰之美，美在她有独特的潜质。在地图上，她不过是弹丸之地，可置身城中，却会惊讶地发现，这里居然有着如此巨大、庞杂、奇异乃至矛盾的“容纳”：灵秀的山水与刚毅的赤色长城同在，骁勇的将军武士与倜傥的文人雅士同宗；这里曾经走出了掌握最现代技术的中科院院士，却盛产“赶尸”、“放蛊”、“神兵”等荒诞的传说；这里过去曾经血光聚集，而今却安宁祥和……这就是凤凰，说不尽道不明的神秘莫测，她定然隐藏着巨大的磁场，否则，怎会有那么多人为之心旌摇曳，为之魂牵梦萦？

毫无疑问，凤凰是神奇的。走进凤凰，等于走进了一部鲜活的波澜壮阔的史书：看！彪悍的苗兵复活了，与官兵隔长城对峙；勇武的“草军”站起来了，为国家驰骋疆场；我国第一任内阁总理大臣熊希龄给我们讲述着救国救民的艰辛；文学大师沈从文，用如椽的大笔闪耀出人性的光辉……这些光环一圈圈荡漾开去，由不得你不去思量沉吟……

凤凰的美更在于她的文化底蕴。听导游说：凤凰古城比较有价值的人文古迹有三处：沈从文墓地、沈从文故居、熊希龄故居，都在城内。一条保持原貌的石板路把城外的淳朴山野气息径直带到了城里。路边常常可以碰到许多苗家老婆婆，背着小背篓，装满她们亲手采集到的花草编成的花环；游客们但凡是女的，都会欣喜地买一个来戴在头上，还要穿上少数民族的彩裙子照张相呢！沿街商铺林立，但都不大，主人淳朴而厚道的经营倒是让我们这些在城市里呆久了的人惊诧。此情此景，我却被另一种感慨挑衅着——辽远天空下的另一些地方，人们能如此淳朴吗？

一路行来，渐渐行进黄昏的余晖里。和三两个知己文友选一个临江的“极乐鸟”酒吧坐下来，要五六个湘西风味的社饭、沱江中的鲇鱼、玉米辣子炒咸蛋、肉炒小笋等都是让人回味无穷而经济实惠的好菜肴；几瓶冰镇啤酒……边饱口福边感受着江畔的美丽和温馨，呼吸着江风里醉人的芳香，对着虹桥、碧波、水车、低瀑、夕阳、红灯笼……浅酌低吟，畅谈风土人情，简直就是享受。这里的酒吧多得不计其数，华丽而不刻意粉饰，淡雅却不矫揉做作，大约人们都希望在辛苦了一天之后，彻底放松一下吧！沉浸在古城的黄昏里，便使人忘了尘世间的一切纷争与喧嚣，品悟的是人生的恬淡与祥和。

夜幕终于降临了。沿江两岸的霓虹彩灯次第亮起来了。酒足饭饱后，漫步沱江岸边，居然见到了出售荷灯的小摊：大大小小的荷灯用彩纸扎成，中间放着一截小小的彩色蜡烛。荷花的造型各式各样，船形、心形等，名称也别致，什么“一帆风顺”、“两情相悦”、“金风玉露”等。游人依着自己的喜好买了荷灯后，许上心愿，点燃蜡烛放入江水中，任它随波逐流。听当地人讲，放灯时在心中许下愿望，如果灯能顺利漂至江心，并顺水而下，愿望很快就能实现……放眼看去，沱江水面已有数盏荷灯，彩烛辉煌，映于水面，上下皆明，水动灯摇，烛火明灭闪烁，相映成趣，使人无限遐想。真要感叹这琉璃世界胜过天上宫阙。有诗云：“绕城沱水荷灯满，盛世迎春应佳节。”虽然现在不是春节，但作为一种地方文化，放荷灯已经成為一种祈祷、期盼和祝福的传统节目了。

“今宵酒醒何处，杨柳岸，晓风残月……”柳永的繁华钱塘意境，居然在古城凤凰再现。听人说：此地的篝火晚会最负盛名，如果不看，实在遗憾。于是相约来到“魅力凤凰”参加篝火晚会，呵呵，又一番人间胜景，令人叹为观止：身着鲜艳民族服饰的苗家姑娘歌舞翩跹，灵动的身影，甜美的笑容，热情的邀约，令在场来自五湖四海的观众群情激昂，高度亢奋。阿梅、阿牛两位主持，谈吐活泼诙谐，仪态大方端庄，节目衔接自然流畅，最引人的是“上刀山下火海”的特异功能表演，还有阿果先生的反串女声：一曲《枉凝眉》、《新贵妃醉酒》让所有人震惊，掌声雷动；互动环节如“娶苗家姑娘”等也让晚会走向高潮；最有民俗特点的节目是“赶尸”，唔，好瘆人！不过这也是世界未解之谜，让人在极度亢奋中增加了一味，真有意思！难怪一到凤凰，便要神魂颠倒呢！晚会结束，意犹未尽……

醉了，醉了，这灵气的沱江，流光溢彩的水波，如天籁之音的葫芦丝悠悠扬扬从哪个地方飘出来了？凤凰的夜是活的，走在凤凰中的人也是活的，是抛开了面具、世俗之后的一种真实生活。我陶醉在这深深的自由和迷人的夜色里，这来去从容、神思飞扬，便是一种自由生活的至高境界：在史学家眼里，历史的瘢痕是美的；在环保者眼里，自然的生态是美的；在摄影家的镜头里，千沟万壑是美的；在根艺师的眼睛里，怪异的造型是美的；在我眼中，宁静和恬淡，是凤凰所表现出来的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