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忠献
上寺,下寺
一日,分上午,下午;月相,分上弦、下弦;河流,分上游、下游。一首词,有上阙、下阙;一副楹联,有上联、下联;一部小说,亦可有上卷、下卷。
而一座寺,居然有上寺、下寺之分,且中间相隔30华里,皆设施齐备、结构严谨、规模恢弘,不能不令人拍案惊奇。
这座寺,就是“中原四大名寺”之一的千年古刹——淅川香严寺。
“香严寺有二:一在白岩万山环抱中,一在山麓丹水旁,相望三十里,俗谓之上寺、下寺。” 〔清雍正十三年(1735)《淅川香严禅寺中兴碑记》〕“香严者,大唐慧忠国师道场。国师示寐于长安,代宗遣使护榇归白崖山,即其地为建宝坊……”〔明宣德二年(1427)《重修十方长寿大香严禅寺记》〕
唐代慧忠国师任长安光宅寺住持期间,奏请肃宗皇帝在武当山建“太乙延昌寺”,在白崖山(即国师讲经说法40余年的顺阳川党子谷修炼道场)建“长寿寺”。唐宝应二年(763),代宗皇帝恩准奏请。至此,慧忠国师结茅为庵、开辟道场、授徒讲经40余年的法脉宝地,正式营建琳宫梵宇,并成为千古名蓝的肇始。
唐大历十年(775)十二月,慧忠国师于长安圆寂。代宗赙赠甚厚,赐谥“大证禅师”,命十位王侯护榇归葬白崖山,以循其本。
据传,当年国师临终前,代宗曾向其询问归处。国师答曰:“从何处来,往何处去。”方法是由一只白象驮着国师灵体,从长安出发,任凭其自主行走,待某一日到达某一地点,白象卧下不再行进时,即认定该地为国师建塔归葬之所。
后来,十位王侯率领万余人的护榇队伍,跟随白象,鱼鱼鸦鸦,一路南下,千里跋涉,来到顺阳川丹江岸边的党子谷口(今属河南省淅川县仓房镇)。出乎众人预料的是,长途奔劳仿佛一直不知疲倦的白象这时停下了脚步,左瞻右顾,沉思良久,然后静静地卧下了。王侯们驻足細观,但见此地——周围沃野延袤、阡陌纵横、村郭毗连,近旁丹江浩荡、舟楫穿梭、渡口熙攘,远处层峦逶迤、林木葱茏、云蒸霞蔚。如此背山面水、钟灵毓秀、膏田腴壤之地,真可谓得天独厚!众王侯和随行的文武官员们都为这只神奇灵异的白象的一双慧眼所深深折服,不由久久陶醉于对这方宝地的歆羡叹赏之中。但王侯们谨记使命,随即率众在白象卧定的地方举行了庄重的祭祀仪式。然而,祭礼刚毕,神态端凝地躺卧了大约一个时辰的白象,竟驮着国师的灵榇,重新站立起来,迈着沉毅的步履,目光炯炯、神采炳焕地朝着远处苍黛如染的群山中,继续走去……
山重水复,峰回路转。护榇队伍虔敬地跟随着白象,鹭序雁行,迤逦向前,仿佛徐徐进入一幅妙绝的山水画间。
一路上,祥云缭绕、瑞气氤氲,翠峰挺秀、林壑幽致,清溪潺湲、醴泉琤瑽,千岩顿首、万木垂拱,珍禽来仪、吉兽献祥。于钟磬铙钹丝竹木鱼梵唱声里,伴着袅袅香篆,不知不觉中,庞大的万人护榇队列,来到一处群巘拱卫、状若莲花的奇绝殊异之地。而就在莲花蕊间,恰建有一座气宇非凡的宝刹。众人一看,个个面露惊诧:这不正是12年前慧忠国师奏请肃宗皇帝获恩准后而敕建的“长寿寺”吗?十位王侯及文武送葬官员们尤为讶异的是,自都城长安至顺阳川白崖山,翻山越岭,跨江渡河,过关穿隘,迢递征途中,白象未受任何引领或指示,却能毫无彷徨地准确将国师的灵体驮回国师修炼了40多年的道场。此时,只见白象身负灵榇,在寺院后方东北角一空地,稍停片刻,尔后正转三匝反转三匝,又背北面南,伸着长鼻,俯仰硕大的头颅,恭敬行了九次拜礼,才缓缓地稳稳地卧下来,仪态庄重且恭谨。这里,是白象此次千里之行的终点,亦是国师今生功德圆满的归宿。也许自感不辱使命,顺利出色地完成了神圣任务,从而帮助国师实现了“从何而来,往何而去”的夙愿,白象用深情而又宽慰的目光看了看面前的十位王侯、文武官员和围簇的万人送榇队伍,少顷,安详地闭上了眼睛……
刹那,头顶的天空飘来几团五色云朵;隆冬的松柏,竟似盛夏时苍郁凝碧;竹树间百鸟和鸣,如奏仙乐;一地的衰草,也抖擞精神,枯黄闪耀成金黄;星散生长的兰花,仙姿逸貌,罕见地于冬日开着粉红色的花朵,清馨袅绕……
王侯们随遵敕命,在白象卧定的地方,为国师建造无缝宝塔一座,举行了盛大的入塔祭礼,并勒石祝颂。
但王侯们并没认为大功告成。按国师遗言,白象驮骨卧躺之地,即为建塔归葬之处。可白象在千里路途中,自始至终,仅卧伏了丹江之滨党子谷口和白崖山长寿寺旁这两个地点。毋庸置疑,白象第一次于丹江岸畔郑重卧地一个时辰,定有深意存焉。况且,那里实属天赐的一块福土吉地!
佛寺,乃和尚修行和弘法之所。一般而言,有两种基本需求:一是修行必清静,二是弘法须热闹。那么,一代高僧慧忠可是在经由这只灵慧白象,指示、晓谕十位王侯和佛门弟子,除了深藏白崖山的长寿寺(后改为“香严寺”),还应于丹江之畔再辟一座寺院?——如此,相隔30里的上、下两座寺院,才能上下补益、首尾呼应、珠联璧合,进而,构成一座完整、完备、完善的名蓝宝刹?
香严上寺所处的白崖山“盖山脉绵亘,势接终南,水无暴湍,土坚石秀,竹木之产美茂而悦泽,峰峦环拱,状若莲花,清淑所钟,固宜修习”(明《重修十方长寿大香严禅寺记》)。慧忠早年遍历名山,云游卜居于此,修真悟道40余祀,后奉诏进京,先后于龙兴寺、千佛寺、光宅寺敕住、传法或主持法席达20年之久。然而,775年临终遗言,却并未将荣宠长安或繁丽京畿作为归葬之地。其缘由,当然是对自己千里外的开山道场梦寐萦怀、情有独钟,更重要的是这座真正藏于深山的佛寺,不惟最宜于禅修,且更适于长眠。
不到白崖山,谁知上寺深。有山皆艺竹,无径不穿林。而“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竹锁僧寮静,溪缠梵刹出”这些诗句,用以描摹香严上寺清幽静谧的禅修氛围,可谓精准、贴切、独到。“天天净慧禅悟,时时自在佛心”“剪一片白云补衲,邀半轮明月读经”。千百年间,香严寺孕育造就了一代代禅门龙象,与上寺这块利于精研潜修的宝地,关涉甚切。
不过,作为一处伽蓝胜地,既能“安神四围山”,还应“养心一江水”。
水,特别是一脉滂湃的丹江水,对深居幽处于层峦叠嶂中的香严上寺而言,不只养心,更养风水。“白崖山”与“丹江水”,是巧出妙对,亦是风水绝配——一座风水上乘的香严寺,要深藏在蟠龙踞虎、披锦缀绣的白崖山,也要显扬于涌波奔浪、张帆奋楫的丹江岸。那么,在与上寺遥隔30里的丹江水湄,再筑一座寺,下寺,即为全策。而白象早以驮骨之躯的第一次躺卧,为下寺卜选了寺址。上寺、下寺,上牵下系,上连下缀,自成一体,从而,坐山拥江、聚风纳水,造就一座格局别致、风韵独到、万众向往的宝寺名刹。
慧忠国师的修炼道场,一粒布播于白崖山的葫芦种子?——30里的曲折山径是其萌发攀爬的藤蔓,周围的连绵群山是其肥硕繁茂的叶子,纵横延展的溪谷为其牵系萦纡的触须,奔腾远去的丹江为其生机勃发的茎梢,而香严上寺、下寺,即其在佛法之光的照耀与释禅之水的浇灌下,结出的两只光彩熠熠的金葫芦、宝葫芦。
下寺,与上寺一样结构完整、设施齐全,但并非上寺的孪生或翻版,而是因形就势、自成风貌,独具个性、别有神采。千百年间,它同30里外的上寺,双刹并峙,共美同辉。下寺,可谓按驮骨白象的神秘授意和高僧慧忠的法力襄助而营构的一座兰刹杰作。
试想,一望无垠的顺阳川里,丹江,自风烟莽苍的秦岭中奔腾而来,在这方演绎过千古兴亡多少事的平畴沃野上,忽遇岸上一座殿堂耸峙、气宇轩昂的宝寺,遂缱绻放缓脚步,尊崇注目、虔敬朝拜,之后才依依南去。而丹江负载的舟楫里,北上长安、南下荆襄的达官显宦、骚人咏士、释子凡客、云徒剑侠、富商巨贾,每行至此,无不舍舟登岸、入寺焚香,进而为山晖川媚的景致所陶醉、被名高位崇的梵刹所吸引,如赏读了一首杰出宋词的下阕一般,意犹未尽,纷纷沿蜿蜒山道行进30里,深入幽邃的白崖山间,探寻上寺——这首词的上阕,于其幽深的意境中、卓荦的文藻里,久久盘桓、细细涵咀……
下寺,位居帆来樯往的丹江岸畔,地处车马辐辏的街衢旁边,对迎僧纳俗,于演教弘宗,皆极为便利,因而,辎徒云集、四众皈依。下寺,正因厝置于滚滚红尘里、茫茫色界中,才助益于“弘法利生”的旨要,并与山高路远、木深花繁的上寺,遥相照拂、彼此萦系,共同成就了香严寺这一佛国金瓯。
唐大历二年(767),代宗赐长寿寺(香严寺前身)长生田万顷,并颁旨敕护。明代宣德年间,香严寺规模盛大,万顷香严寺的美名失而复得,号称“十方长寿大香严禅寺”。
有言曰:青山无处不道场。
自唐以来,香严上寺、下寺之间的迢遥山径,就如同一条长达30里的直径一般,款款深情地将附近的山水、田园、森林等纳入自己的圆周之内,并恢廓、整饬为一座境域宏阔的寺院——一座隐迹匿形或改面换容甚或遗貌取神的寺院?那么,其中,挺拔的奇峰、雄壮的山岳、绵延的冈峦、幽静的嵠壑、平阔的谷地、蓊郁的林莽、芊眠的草坂、肥腴的庄田等,就仿若一座梵刹里的山门、牌坊、佛塔、殿堂、楼阁、厅室、轩寮、庭院、甬道、回廊等。
——在上寺、下寺相隔30里的奇山异水、峻峰秀谷、肥田沃土、茂林密树间穿行、停伫,观览、游赏,凝思、沉吟,恍惚间,如置身一座排场空前、气势非凡的禅院之中……
上寺、下寺,钟鸣鼓击,上呼下应,将其间30里的山形水势联结一体,同气连枝,同袍同泽。
上寺、下寺——上首、下足,以30里的山川地理为身,共同构成一尊卧佛?——一尊头枕白崖山、足蹬丹江岸,身材30里长的巨型卧佛?
香严寺,以上寺为上首,清静修行(仿佛读万卷书?),以下寺为下足,热闹弘法(类似于行万里路?)的一位大德高僧?!
一山钟呗白崖月,千里帆樯丹江风。当年,慧忠国师卜居白崖开山创寺(上寺),后又经灵异白象,巧授机宜、匠心安排,于丹江岸边营建下寺,原来,竟蕴蓄着如此玄妙的禅机、卓诡的智慧!
一个人,尤其一个书生,也应把自己的身体构筑成一座宝寺,并且,惟有以头为上寺,潜志沉神、读万卷书,以脚为下寺,行万里路、博物洽闻,方能修得事业的正果吧。
禅院鹊巢
冬日,在香严上方宝地,读寺、读禅、读树,竟意外读到了两只高筑于树杪的鹊巢。
银杏树、皂荚树、石榴树、椿树、朴树、蛾槭树、麻栎树等,这些香严禅院内外的落叶乔木,于深冬时节,删繁就简,木叶尽脱,同蓊郁苍劲的千年古柏、青翠茂盛的绕寺竹林,互为比照、相与映带,令香严寺别具一番风情和神韵。我总觉得,乔木中的落叶树种,在深秋以至冬季,褪去繁丽和冗杂,辞却含蓄和矜持,似乎是要向外界展示、张扬自身的某种魅力或秘密——或伟岸挺拔或俊美奇崛的树干,或劲健恣纵或柔媚纤巧的枝柯;而此时,格外显豁清晰、引人注目的,当属标举于乔木顶端的鹊巢了。
鹊巢——树木的诗眼?抑或树木的美人痣?
原以为,喜鹊,这种颇接地气、极具祥瑞的鸟,只筑巢乔居于红尘俗世。意想不到的是,在香严寺这方佛地禅境,喜鹊们竟然也搭窝垒巢,安然怡然地居住生活着。
香严禅院中,一前一后,有两只鹊巢。
穿越韦驮殿,来到香严寺第二进院落间,兀立于院子东南隅的一株千年皂荚树,便赫然目前。需两人合围、雄硕伟壮的这株皂荚树,无论其形貌、轮廓、树龄还是其长势、风姿、气度,都让人啧啧称赞。此时的它,满身的枝条,从自季春到仲秋的层叠树叶里解放出来,俯仰有姿、疏密有致,看上去就像一幅剪纸或者一幅抽象画,线条洗练、手法神妙,言约意丰、辞微旨远。凝神注视间,我殊觉诧异的,是其铁灰色的树干。在离地丈许高处,它的主干完全凭其自然一分为三,中间垂直擎天一干,东、西攲侧对称各一干,三干粗细、高低大体相当。它们争高直指,各个生长出万千枝条。在讲求“佛道合一”的香严寺,这株三干共撑蓝天的奇异皂荚树,令人不禁想起老子“三生万物”的思想。生出萬千枝条,对于这株树,本属正常;可它,居然还“生出”了一只鹊巢!——皂荚树中间的主干,在三丈高处又分出三五枝,枝又分枝,枝再分枝。就在接近树巅大约四五丈高的东南部位一偏枝上,一只鹊巢,在冬令的阳光中,符号般彰明地呈现着。
这株古皂荚树生长于院子的东南角,而这只鹊巢,也“生长” 搭建于皂荚树中间主干的分枝又分枝、从枝再从枝的东南部位——皂荚树与高居其上的鹊巢,恰处同一方位,也许,仅是一种巧合?
香严寺第五进院落,也即藏经楼院,在法堂后门偏东屋檐下,生长着一株椿树;与其相伴,院子东南隅也并肩矗生着两株椿树。这三株椿树,树围、高度大体相当,树龄均为七秩左右。据老禅师介绍,三株椿树并非人植,全系自生自长。它们树冠节制、枝柯简洁。其中最靠东南角的一株,于四丈多高的顶端,亦高筑着一只鹊巢——在不着一叶、疏朗明晰的枝头,这只鹊巢,是那样尽得风流!细察之,它竟然也位于东南方位的枝条上。
假若二进院的那只鹊巢搭筑于院落东南角的皂荚树的东南枝上,纯系偶然,那么,藏经楼院的这只鹊巢,垒建在院子东南隅的椿树上东南枝头,就匪夷所思了。奇异的是,前一只鹊巢卜居在三条树干的皂荚树的中间树干顶端,后一只鹊巢择栖于三株椿树的中间一株梢头。这一前一后两只鹊巢,都同“东南”这个方位结下双重不解之缘;又与“三”这个神秘的数字,关联深切。“东南”,在八卦中属“巽”,古人认为是太阳升起的地方,乃生气、秀气之所,主文运、财运;而“三”,这个中国传统文化中的吉数,暗喻着“生万物”——如此看来,香严禅院的这两只鹊巢,理应含蕴、寄托着某种玄机、禅机。
如同柏树、银杏树、梧桐树一样,皂荚树也为寺刹禅林所常见。由于皂荚树皮色灰黑、身材魁梧、气势雄劲,人称“黑煞神”、“将军树”。古人几千年前就认为它具有避邪、镇宅、驱异、聚集灵气、调和风水之神效,因而,它又被誉为“平安树”、“健康树”、“吉祥树”。香严寺二进院的这株千年皂荚树,想必为历史上的某位禅师所手植,其初心,当有深意存焉!
椿树,一连三株,仿佛通灵一般,自生于藏经楼院东南隅,挺秀、奇崛。《庄子·逍遥遊》载:“上古有大椿者,以八千岁为春,八千岁为秋。”象征长寿的椿树,与这座唐代敕封为“长寿寺”、明代号称“十方长寿大香严禅寺”的千年古刹,暗暗契合——连有着如此美好寓意的三株椿树,都倾心皈依佛祖,甘愿自生自长于此,香严寺怎能不法乳广施、美名远播?
那么,喜鹊,这种鸟类中的建筑师,在香严禅院营构窠巢时,应当是全面考虑、反复权衡、审慎抉择的——方位、高度、树种,都是其中的要素吧?而最终择定二进院的皂荚树和五进院的椿树,的确慧眼独具、命意深邃!
鸟类中,跟人类关系最密切的,大概要属喜鹊了。长期与人亲近,它们深受影响,已明显具备了人一样的习惯、喜好、性情乃至身份——从形形色色树木上的千百鹊巢来审视,这些看似含混的特征,其实已判然有别。
——依傍人家住宅或道路,于寻常的乡村或行道树(以高大的白杨为主,兼及榆、楝、椿等)上搭建鹊巢的,绝大多数是鹊中的黎庶百姓,它们爱热闹、喜群居,整日里欢天喜地,自得其乐。以人作邻、与人为伴,主动积极地融入人们的生活,许是它们保持快活幸福的秘密?
——远离村落、城镇,屏居野处,于山林间、薮泽畔,择树筑巢栖止的,大都是“朝采南涧藻,夕息西山足”的蔬食布衣者,或“不肯扫门觅仕,复懒弹铗求通”的隐居避世者,或“云霄未得路,江海作闲人”的失意落魄者,抑或“宁归骨于松柏,不买名于城市”的挂冠归田者。它们心性疏慵、情怀澹泊,念绝功名、志空魏阙,“一枝数粒身安稳,不羡云鹏九万飞”。陶潜、“竹林七贤”、王维、孟浩然、司空图、林逋等,应是它们崇敬并效法的偶像吧?
——平畴沃野中,荒岗寂坡上,山地沟谷间,偶见独卧一座或麇集几座老旧的坟墓,或前或后或侧生长着一两株、三几株柳树、杨树、楸树、楝树,某一树的枝杈之间,竟意外地垒筑着一只鹊巢。巢居其内的鹊儿,大概是墓中长寝者生前的芳邻或亲友?鹊儿思恋故旧,一往情深地追随至此,筑巢伴居,以期高山流水、再续前缘?
——权势煊赫的官府内,威仪凛然的衙署里,与庭堂庑室台阁轩廊等谨严布局巧妙点缀,从而自成风景的,应是那些高大的树木了。其上,通常也垒砌着一两只鹊巢,这属于鹊巢里的官宅、府邸吧?它们的主人该是鹊中的达官显贵,抑或醉心于科第、热衷于功名者?“翩然一只云中鹤,飞来飞去宰相衙。”其实,用这类鹊,来替代清代戏剧家蒋士铨这句诗中的“云中鹤”,也颇为形象、贴切。
——大凡名寺灵刹,都盛长着古树珍木。择木而栖的喜鹊,有的偏就相中了禅院的树木并衔枝啄草构筑起了自己的窠巢。这些鹊,可能属鹊中的高僧禅师(南宋著名画家梁楷《八高僧图》中的道林禅师,还真就因像鸟儿一样巢居于杭州西湖秦望山的一株松树上,被人称为“鸟巢禅师”、“鹊巢和尚”。这些鹊中高僧还真应奉道林鸟窠禅师为鼻祖的),也可能属鹊里的一心向佛者,还可能属鹊间佛缘深厚、与禅门大德诗僧往来密切者(韩愈、贾岛、白居易、苏轼等理应是它们引为骄傲的志同道合者吧?)。
鹊,人们总习惯在其前面冠一“喜”字,亲切地称其为“喜鹊”。喜鹊——清秀乖巧的身形、欢闹喜庆的叫声、活泼可爱的动作,使它每到一处,都备受青睐和欢迎。中国民间传统习俗中,一直把它当作“喜幸”、“吉祥”的象征。因而,喜鹊搭窝垒巢的地方,往往被视作“吉地”、“福门”、“旺宅”。
于喜鹊这种颇具神性的鸟儿,我常常心怀敬意。而对它们择地择木择高择向营建的鹊巢,我向来不敢也不愿视为由普通树枝柴草组成的遮风蔽雨的简陋寻常居所。鹊巢,可否是喜鹊建立的一种神秘标志?钤记的一种神奇符号?构筑的一种神奥设施?——其功用目的,是为了记录、显示、表明某些特殊意义?搜罗、收集、捃取或散发、宣布、晓谕某类特定讯息?
喜鹊筑窠于世俗人家,早已司空见惯;但安巢在禅院梵刹,我倒真的不太留意。像香严寺这样,竟赫然呈示着两只鹊巢,着实让人惊异!看来,方外世界、僧院佛门,也一样需要喜鹊来欢噪、报喜啊!
偌大的香严禅寺,二进院皂荚树上的鹊巢,五进院椿树上的鹊巢,一前一后、一南一北,相互搭配、密切协作,仿佛组成了一双眼睛、一对耳朵——一双“千里眼”、一对“顺风耳”!如此,这座名扬禅林的千年古刹,就能眼观六路、耳听八方,纵览古今沧桑、天地峥嵘,广闻八维世事、九野舆情!
香严禅院的这两只鹊巢,扎实、圆浑、丰盈,形同两只振舌发声的“铎”——一只铁舌的金铎,一只木舌的木铎。一年四季里,八面来风中,香严寺这位高僧,手举二进院的皂荚树、五进院的椿树,摇动鹊巢——金铎、木铎,昼夜勤勉不息。而喜鹊们的欢唱、蹦跳、出入、飞翔等,都是这两只铎发出的富有韵律的声响吧?禅家云:“鸟语花香皆佛性,风动水流亦禅心。”于是,佛的奥理,禅的义蕴,便在巢动铎响间,宣化、布惠,光演、弘扬……
鹊巢承趺坐,高树响梵声。游涉香严寺,与佛有缘的我,清晰地看到了冬日皂荚树、椿树上的两只鹊巢,看到了窠巢边、枝杈间活泼跳跃、欢快噪唱的喜鹊们——这些鹊儿,想必也是打坐参禅、诵经礼佛的禅师了。我无意附庸风雅,也从不敢以文人学士自居,但此时,我还是不由想起了白居易到杭州喜鹊寺拜望居于松树上的“鸟巢禅师”的情境。
善于卜地察宅、選林择木的喜鹊,相中香严寺,看好其二进院、五进院东南角的皂荚树、椿树这有着美好寓意的树木,并于东南方位的枝桠,筑巢垒窝、安居乐业,充分意味着香严寺定会法运长久、基业永隆!也当然预示、征兆着香严寺必将“钟鸣午夜、梵唱六时,振一方觉场、续万年像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