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龙
甘沟河:间歇性失忆者
从一场雨中醒来
这失忆者渐渐恢复旧有的记忆
阅历的中断部分被续接
于是,重现的波涛上
起落着经历过的波折与坎坷
汹涌的涛音里晃动着往昔岁月的影子
空壳的生命
但是,多么短暂
河床,如一盘被时间磨损的录音带
在播放一曲老歌过程中
再度出现空白
发出沙沙的声音
旧家具
漆皮脱落
木纹和虫眼一起裸现
中年,多像旧家具
裂缝越来越多
而且时间对它的敲打与拆卸
还在继续
往事,是一件件旧衣服
被记忆之手折叠码放
有时,我会打开回忆之门
取一件旧衣穿上 御寒
唢呐声声
我必须承受这鞭子的抽打
想躲也躲不过去
脸上越织越密的皱纹
是生命的伤口
有那么一些时候
我试图沉湎于平淡的幸福
将爱情的幻影追逐
忘记隐忧以及宿命投在内心的阴影
但总是,冷不防
这根鞭子就凌空抽来
狠狠打在自己身上
一下子拉近我与死神之间的距离
仿佛从美梦中被一只巴掌拍醒
回过神时,这一具沾满尘埃的皮囊
已经陷入秋天深处
年华凋落如叶
铺满走向衰老的路途
而秋风又在挥鞭驱策我
停不下挪动的脚步
我是一个有故事的人
活过半生,我不可能没有故事
而且我非常自信
我的故事要比别人的故事
更为丰富精彩
在生活间隙
我时常以回忆之手
翻阅这些故事
它们就像一部
刻录在记忆光碟上的长篇小说
一次次阅读它
会让我感到踏实和满足
确信自己是一个
没有白来这世上一趟的人
有奋斗,有收获
遇到过爱情
随便翻出一页往事
都会重温到许多生动的细节
如今,这些故事
积淀深厚的阅历
全部变成肥沃的土壤
只要撒下灵感的种子
就会长出诗歌的庄稼
因此,即使在最贫困的岁月
我的精神也很富有
患病的树
树干上悬挂的输液袋
暴露出它的虚弱和营养不良的隐疾
这个树中的患者
刚刚迎来春天,却叶片泛黄
谁探寻过它的病因?
根部泥土被地板砖瓜分
只剩下小小一块
如牢房门上的开口
可让上苍递进几丝雨水
在地下探索水源的根
被在暗中拓展地盘的管道
与纠结在一起的电缆架空
找不到生命的支点
活在钢筋水泥的夹缝里
从把掌大一块天空井口垂下的阳光
是一条救命的绳子
但试图抓紧它的枝柯之手
据说因为靠近哪根高压线
被一把斧头砍掉
而疼痛不能喊出来
只能以沉默掩藏
那么,我怎能不质疑
一袋药液,会解决根本性问题吗?
就像亚健康的我
光靠吃药打针能根除身体里潜伏的病毒吗?
站在这棵树跟前,我无言以对
真的,我已经找不到任何语言
表达自己极其怜悯的兄弟
只能如此相互陪伴一會
算是对彼此的安慰
在一场秋雨中穿行
扯线的雨水,加大时间
对我白发和皱纹的冲刷力度
打一把伞,只是象征性的抵挡
我又能挡住什么?
每一滴雨,都如一颗子弹
击中中年的破绽
将生命的裂口越撕越大
山塬以水土流失的方式
替我说出无奈和疼痛
泥色河水里裹挟的
是它的血,它的肉
我无法遏制生命走向衰老的速度
日历越撕越少
是在暗喻年华的土层越来越薄
忽然理解了临河而立的孔子
为何会哀叹:“逝者如斯夫!”
但叹息是没有用的
对于庄稼,雨水也是一种乳汁
那么,就把生命中残剩的土壤好好珍惜利用
在它沦为尘埃,被时间带走前
继续耕耘它,多长出一茬收成
收获一份欣慰
秋天
因为根在,去年被砍掉头颅的月季
今年又开花了
因为留下种子,去年被割尽麦子的麦田
今年又长出青青麦苗
因为有经久不衰的著作传世,那些先贤圣哲
至今还在书中与我们对话
就好像,他们从未离开
于是,在这个荣衰交替的秋天
我开始思考“死亡即新生”之命题
堆满落叶的内心突然变得宁静、澄澈
仿佛一位悟透人生真谛的世外高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