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园》的空间叙事与种族伦理

2018-03-31 16:47董晓烨
山东外语教学 2018年4期
关键词:华裔华人家园

董晓烨

(东北林业大学 外国语学院,黑龙江 哈尔滨 150040)

1.0 引言

空间元素是叙事的必要条件,因为叙事“产生于时间当中,存在于空间当中,并且它本身就是一个空间实体”(日奈特,1989:195)。在当代西方文论视域之下,空间具有重要的意义指涉。“空间不再是一个无形的、抽象的概念,而是一个承载了文化、政治和主体心理的实在意象”(Cavallaro,2001:170)。萨义德开辟了空间研究的族裔视角。在《文化与帝国主义》一书中,他对西方文本蕴含的疆域进行理论上的测绘,发现许多欧洲文学与文化作品显露出欧洲帝国主义的地缘政治和空间实践 (Wegner,2002:199)。空间视角对表达族裔文学所关注的文化解读和身份认同等问题具有重要的借鉴意义,因为家园、离散、放逐、游牧、迁徙、错置、跨国主义、越界等一系列文化与身份研究的重要概念均与空间有关。在华裔美国文学建制者的笔下,空间是重要的叙事元素。华裔作家设计了多样性的空间再现形式。例如,在《中国佬》中,“通过以空间形式建构文本、以图像与空间组织情节,以空间意象表述主题等手段,汤亭亭尽最大可能发挥了空间在叙事中的意义,并以空间为建构和意义模式讲述了一部华人移民史”(董晓烨,2012:89)。在《甘加丁之路》中,赵健秀同样以“独特的文本空间行使了文本的主题功能并体现了作家独特的空间意识”(董晓烨,2014:88)。同赵健秀和汤亭亭一样,徐忠雄不但是当代华裔美国文学生产的建制者和见证人,他的作品也同样呈现出鲜明的空间叙事特征。

徐忠雄是上世纪七、八十年代华裔美国文学冒现时期的代表(俞宁,2009:231)。他的《家园》(Homebase,1979)是亚裔美国文学建制时期的重要标注和当代华裔美国文学的经典。小说出版当年即引起关注,接连获得太平洋西北书商奖和华盛顿州长作家节奖。三年之后德文译本的问世和1991年企鹅出版社的再版(该书是为数不多的被主流出版社再版的华裔美国文学作品之一)再次证明该书的经典性和影响力。但这样一部重要且优秀的作品却并未获得应得的学术关注。国外有关徐忠雄的材料止于引介,只有徐鲁斯(Ruth Y.Hsu)的一篇文章《徐忠雄的<家园>中的神话西部和国家话语》(TheMythicWestandtheDiscourseofNationinShawnWong’sHomebase)从西部文学的体例出发对《家园》的政治诉求进行了学术探讨。国内关于徐忠雄的研究论文也不过十余篇,对作家的研究并未完全展开。在当前华裔美国文学创作和批评的低潮和边缘化时期,重审《家园》这样的华裔美国文学经典,有助于强化当代华裔美国文学创作的文坛地位和探索其创作和批评出路。另外,徐忠雄的叙事手法颇具创新意识,“与其他亚裔美国文学先辈在人物描写、环境塑造、气氛营造等方面并不一致”(Oh,2007:322)。徐忠雄糅合了家史、书信、想象、梦境等叙事形式,并将叙事性和抒情性相融合,创作出极具感官性和启发性的后现代文本。但是,国内外研究者主要关注其小说与主流文学的关系和人物的离散身份①,而对其杰出的叙事技巧却关注不多。因此,探求这部“充满诗意的精心杰作”(Change,1981:136)的叙事美学,探求作家的叙事技巧对表达内容和主题的意义,有助于肯定华裔美国文学的叙事成就,深化国内外的相关研究。本文所言及的空间叙事包括文本结构所体现出的空间形式和故事中的空间实体的隐喻意义。文本的形式与内容设计是为表现作品的主题服务的。就此,本文关注文本多维的空间叙事现象,考察文本在形式上的空间架构、在内容上的空间寓意和上述空间叙事所指涉的种族伦理。

2.0 多维的空间形式、空间放逐和种族身份丧失

总的来说,《家园》是一部凸显空间形式的文本。作者以叙事时间的断裂和故事空间的转换讲述了雨津家族几代人所经历的空间放逐的经历。在空间的驱逐中,雨津家族丧失了种族身份,成为美国政治和司法体系中的“看不见的人”。据此,《家园》是一部以空间形式来探讨种族问题的书。徐忠雄以空间形式的凸显和地点的频繁转化抗议了华裔种族身份的缺失。

所谓空间形式的文本,是指打破了时间的线性排列,凸显了空间关系的文本。实际上,时间与空间是叙事的两个基本向度,它们相互影响和生发。《家园》以时间为叙事内容,文本的表层和深层叙事分别讲述了一段家族历史和追寻自我的过程。主人公以回忆的口吻“讲述了自己如何在寻觅家园的途中找到了自我,并了解了美国华裔的历史”(徐颖果,2008:215)。然而,在形式上,《家园》的叙事时间却呈现出模糊性。“小说虽然有明显的自传成份,却没有传统叙述法常用的从开头,到冲突发展,到高潮,最后结尾那种一清二楚的情节”(俞宁,2009:234)。这说明,《家园》奇特地以空间形式服务于文本的时间叙事。时间线索的模糊化处理凸显了文本的空间特质。通过打破故事的线性演进,作者建构了文本的多重叙事层次和叙事空间。空间关系的呈现是华裔美国文学的鲜明叙事特征。华裔美国人因为被剥夺了空间归属感而体现出对空间的强烈渴求。因此,空间元素成为族裔文学进行时间物化,主题和情节意义生成的重要手段,这形成了华裔美国文学突出的地缘政治。《家园》的叙事进程在不断变换的空间中向前推进,反复出现的天使岛、内华达山脉、加州小镇、唐人街等空间地标不但区分了华人和白人的界限,而且承载了华裔美国人的历史和文化记忆,表现了流散的华人对于空间和与之相关的身份认同感的渴望。

徐忠雄创作空间文本的另一手段是以行动制造空间。空间意象和比喻同样在书中充当了积极、能动、充实的叙事成分。扉页的两则题词充分显现了叙事张力以及空间在小说中的统领地位。“两组题词共同指明了小说中主题和结构中隐含的声音,即这两组题词既分别又共同地成为阅读文本的指引”(Lotman,1970:212)。随后的叙事产生、发展于这两则题词所建立的叙事和空间网络之中。第一组题词是选自《英汉短语手册》(AnEnglish-ChinesePhraseBook)②中的一系列短语。“他冻死在雪地中。/他将跳入海湾自尽。/……他被暗杀。/他想杀死我。/他是攻击者。/他在房间中被呛死。/他在房间中被掐死。/他被敌人射死。/他被朋友毒死。/他试图毒死他。/他试图下毒让他不得好死。/蓄意攻击造成肢体残害。/他利用法律。/他不给我工钱。……”在此,语言的碎片交织成叙事的时空网络,呈现了华人移民被迫害和被驱逐的历史。“行动制造了空间”(Abbott,2008:162)。空间与行动密切相关,人物的行动产生了故事空间和空间画面,进而建构了与之对应的空间形式。冻死、自杀、暗杀、凶杀、呛死、闷死、毒死、劫掠、攻击、枪击、肢体残害等密集出现的关于死亡和残害的意象建构了一个充满敌意的否定空间以及空间与个体之间的紧张关系。过去式和被动语态的联合使用表明了19世纪美国华人所遭受的威逼、迫害、驱逐和无能为力的境地。他们在严酷的环境之下被剥夺了法律赋予的权利,因此毫无自我保护的能力。

空间意象的前景化同样凸显了文本的空间形式。在随后的一组短语中,关于家的空间意象被反复强调。“我晚上回家。/我已回家。/我回家了。/我住在家里。我过去住在旧金山。/我曾在奥克兰住过。”这组关于“家”的意象与前一组引文相互对比又补充。“家”既是物理空间,也是心理空间。这一意象同样触发关于身份的联想,个人的身份认同在很大程度上来自他与地域的关系和空间距离。“家”所带来的稳定感看似与前文被驱逐的经历形成对比,然而“家”的意象在得到不断重复的同时又被不断地解构,这显示了华人身份的不确定性。此外,不断变换的时态、快速更迭的句型和频繁转换的地点名词也带来了不可靠和不安定的联想,“意味着暂时性和移位,而不是确定性和固定性” (Wong,1993:142),冲淡了家园所带来的温暖、舒适、安全、稳定的隐喻。叙事悖论由此形成。对“家”的凸显传达的恰恰是华人居无定所和无处为家的状态。早期华人在美被欺骗、被剥削、被迫害、被虐待、被审判、被驱逐的经历建构了否定的物质生存空间。而作者的空间意识具象化为文本的空间建构,营造了华裔美国人所独有的情感空间。与题词相对应,徐忠雄在正文中以诗性的语言讲述了主人公家族四代男性在美国扎根和建设美国的历史。四个故事层面对应了四重叙事空间,共同展示了独特的华人移民经验。四代华人或华裔男性在美国修建铁路、开发西部、服兵役、成为明星球员,但是长期被驱逐和压迫的经历形成了他们无以为家的忧虑。

文本中另外一个被反复强调的空间意象是城市空间。华裔美国人的历史伴随着空间放逐和身份丧失的经历,这在移民与城市空间的关系中可见一斑。在华人移民的空间经验中,城市具有符号意义。对于早期华人移民来说,城市是将其隔离在外的封闭空间。现代城市兼具肯定和否定空间的特性,既是经济和文化繁荣的体现,又是经济、文化、种族冲突的角力场。福柯和列斐伏尔强调城市空间的权力、政治和意识形态特性,认为这些超越了地理范畴的社会空间充斥着贫富差距、消费、流行文化、暴力、情感疲倦、道德堕落和各种垃圾等现代城市的产物。在此基础上,族裔小说常常凸显种族空间观和城市异化的问题。封闭性、碎片化和断裂性的空间体验使少数族裔主体与空间剥离,在空间中迷失。理查德·赖特的《土生子》(NativeSon,1940)、索尔·贝娄的《奥奇·马奇历险记》(TheAdventuresofAugieMarch,1953)和赵健秀的《唐老亚》(DonaldDuk,1991)等不同年代、族裔的作品都展现了充斥着政治和种族压迫的城市对他者的拒绝。城市的压迫性和排斥性给少数族裔带来了异己感,其后代被禁锢在种族的飞地(enclave)或是格托(ghetto)之中,艰难地试图逃离。这种空间剥离和身份丧失成为少数族裔所特有的空间语法。

除了上述的空间形式建构之外,徐忠雄还在文本中建构了特定的物质、文化和知觉空间。人物是否在一个空间范围之内往往同流放或回归的主题相关。早期的华人移民被驱逐到美国的边缘地带,他们或是被排斥在城市空间之外,或是被禁锢在城市的飞地之中;或成为美国大陆的“漂泊者”,或成为美国生活的“局外人”。在不断地遭受驱逐之后,他们丧失了归属感和安全感,成为城市他者。作为华裔美国文学的典型空间场景,唐人街在华裔作家笔下再现为封闭的物理空间和否定的心理空间。充满了“恶臭、噪音、腐殖土的味道和潮湿腐烂的树叶”(13)③的否定空间为居住期间的华人移民带来了消极的心理感受。小说中对于自然景色诗意抒情描写反衬了华人移民这一美国城市文化中的他者所体悟到的独特的城市景观和城市生活经验。对于华裔作家来说,城市和乡村不但代表了不同的空间表述,还展现了相联系的不同情绪结构。与其说是城市的冰冷、嘈杂、混乱衬托了乡村的静谧、祥和、悠闲,不如说是美国城市空间的逼仄激起了华人对于遥远宁静的家园的思念。

这样看来,空间不仅是故事存在的物理维度,还是文化和意识形态的重要载体。地域孕育了与之息息相关的传统、文化、艺术和思想,因此身处其中的人所面临的不仅是地域,更是心灵的归属。身份一词充满了家的意味。华人群体定居的渴望落空,在法律和文化迫害的语境之下流离失所、被迫迁徙。在被压抑、被迫害、被驱逐的空间之内,华人移民在失去了家园的同时,也失去了确定的空间和身份。空间与个体之间的冲突在故事的四重叙事空间中被反复演绎。曾祖父被城市空间所排斥和驱逐。祖父被强制剥夺了对于空间和身份的依附,在被赶出西部之前“烧掉了所有的信件、日记、诗作和一切带名字的东西”(2)。父母被迫的空间隔离和父亲坠机后在各个医院间的辗转,说明第三代华裔仍然无从与任何一个空间建立依附关系。第四代华裔继承了祖先对于空间的疏离感,认为“我曾祖父在这个国家开启了华人男性的孤儿传统,现在我明白自己仍是那个一开始就无父无母的移民的嫡系子孙”(7)。

在多重叙事空间的交叠中,徐忠雄以冷静而克制的笔调讲述了排华语境下的社会空间生产所带来的华裔个体异化和华裔群体的放逐经历。祖孙四代始终被排斥在被具象为城市的美国化的生活之外。在祖父回到城市之后,仍然无法进入美国城市生活的中心,而是被驱赶到主流文化的飞地之中。《排华法案》的实施,将华人女性排斥在美国的空间之外,形成了华人群体所特有的单身汉社会。这样,美国官方为华人移民建立了一个打破了常规伦理的否定空间,其结果就是剥夺了华人建立正常的家庭和在这片土地繁衍生息的权利。空间的禁锢与身体的感知息息相关。唐人街成为美国社会对华人的身体空间和生活空间进行禁锢的场所,在这样一个否定性的空间当中,华人失去了家庭、自我、社会和伦理权利。知觉以身体为中介,在封闭空间和不可进入空间的宰制之下,华人被投入被动、消解和否定的知觉空间。物质的、文化的和知觉的三重空间维度促成了华裔美国文学的文化原型和华人后代逃离和迁徙的集体无意识。

3.0 多重叙事视角建构的文本空间、空间图绘和种族身份寻觅

通过打破线性时间,以行动制造空间,前景化空间意象和建构特定的物质、文化和知觉空间等手段,徐忠雄建立了文本的空间形式,这为空间叙事学研究提供了丰富的案例。在此基础之上,徐忠雄利用叙事的多重视角,进一步建构了多重文本空间。主人公陈雨津以“在路上”的空间迁移绘制华人在美国的空间地图,以此挖掘族裔历史,抵制空间归属感的丧失,寻觅华人在美国失去的族裔身份。

徐忠雄最大限度地使用空间物体和空间关系来建构文本空间,从而使文本呈现出鲜明的空间艺术特征。如果说第一则题词建构了一个华人遭受迫害的空间,第二则题词则描绘了华裔美国人的精神空间。这则题词介绍了原产于中国南方,被移植到美国,在加州繁茂生长的樗树。樗树能够“适应各种气候……无论环境如何恶劣,干旱、热风与贫瘠的土壤都无法阻止它创造出美丽与阴凉”。樗树还有一个极富空间寓意的称呼——“天堂树”。“天堂树”既是一个文本符号,是连接中国与美国、前景与背景、邻近与遥远空间、现实与想象空间的媒介,也是贯穿全书的精神象征。早期华人移民大多来自“中国南方”,而“美国加州”则是中国移民在美国最初的落脚点和最重要的聚集地。“天堂树”象征了早期华人移民漂洋过海、开疆辟土,在恶劣的环境中顽强拼搏,终于扎根繁衍,建设人间乐园的经历。作家以此为喻,说明无论是天堂树、雨津家族还是华人前辈,都在努力建设新的家园,其努力为他们赢得了空间占有权,“值得后世赞美”。

“作为一种文学形式,小说具有内在的地理学属性”(Crang,1998:43)。在释放了两则题词所建立的空间张力之后,小说随之形成了流动空间的图景。随着小说的进程开展,官方叙事所没有涉及的华人历史在雨津的旅途中被逐渐揭露。这样,通过空间的叠加和并置,作者赋予了自身和其笔下人物在种族主义语境中的创作空间和权力。幼时随父母驱车穿越美国大陆的经历唤醒了雨津的空间意识,他开始有意用空间标示记录空间移动的路线,从而建构人物的空间认知。对于少数族裔来说,族群身份是个体身份中不可缺失的组成部分。“我们都处于一个权力知识的网络之中,因而在这个纷繁复杂的关系网络之中确定位置就显得至关重要”(马汉广,2011:100)。为了建立完整的文化身份,必须寻回遭到抹杀的历史,因此,雨津选择继承先辈消极的空间意识和身份,并从中寻找积极的意义。他通过空间位移来重访历史印记,确认当下身份。

文本以动态的空间迁移和有意的地标定位绘制了一幅动态的空间地图。雨津踏上探索自身和美国大地的血肉联系的旅程,将一幅“在路上”的图景和属于华裔的、广阔的空间地图展现在读者的眼前。“空间不是叙事的外部,而是一种内在力量,它从内部决定叙事的发展”(Moretti,1998:70)。小说空间所包含的多重边界成分不断被建起,并在运动中不断被越过,这些运动同样构成了情节发展的活跃动力。在持续的迁徙中,雨津用一个个地名串起了空间感、归属感和家族的历史,试图将个人和族群的身份同美国的地理空间建立联系。通过绘制华人在美的移动空间地图,雨津将美国空间打上了华人生活的烙印,建立了家园的概念。雨津利用空间的流动性和不确定性来建立华人的文化、政治和历史空间,从而策略性地解构了主流社会强加于华人的消极空间,重建了华人的空间归属感。

空间绘图和身份寻觅是上世纪末华裔美国文学的叙事热点。民权运动唤醒了华裔美国人的族性意识,部分学者主张通过展现华人扎根美国的历史来申诉华裔美国人的合法身份(Chan et al.,1983:290)。徐忠雄以连接空间归属感与空间命名权的方式来讲述华裔美国人的创世神话。他曾谈及:“我在书中将华裔的历史处理为一段神话(myth),陈雨津的父辈、祖辈以命名山川、城镇、街道的方式证明自己在美国生活与工作,陈雨津就是要将自己与这些先辈联系起来”(方红,2007:123)。索尔伯格认为:“空间感始于传说,陈雨津用传说来重新命名土地,在命名的过程中创造了家族和民族的神话”(Solberg,1991:102)。雨津以为空间命名的方式转变为空间拥有者,以挖掘先辈的历史记忆来确立自身的归属感,这体现了华裔美国人进行身份建构的一贯立场。人物对于城市空间的情感依恋和命名的努力充分发挥了空间的符号功用。雨津的姓,“陈(Chan)是加利福尼亚的缩写”(1-2)。华人以空间命名来对抗白人主流文化中的历史缺失。在为空间命名的努力中,家园不仅是物理实体,更成为精神和文化的建构。雨津继承了家族的命名传统。他对空间的重新命名既表明他对族裔使命的继承,又暗示华人在对空间的追寻中建立起归属感和身份。

为了整合空间旅行的碎片,作家需要采取相应的叙事设计。徐忠雄将多重视角与空间碎片联系起来。视角本身就蕴含着空间概念。“考察城市小说主题的途径之一,就是看这部小说的叙述聚焦在何处”(乔国强,2011:31)。徐忠雄曾明言视角在文本空间中的建构作用。“高速公路上有许多岔道,我的《天堂树》也有不同的视角,小说中同时有几个人物用第一人称叙述”(方红,2007:123)。视角是提供空间信息和建立空间叙事节奏的主要方式。空间是根据感知而着眼的地点,因此不同的人物视角所展现的空间不但折射了客观世界,还反映了人物的主观心灵。祖孙四代的叙事视角、第一人称和第三人称叙述者、文本外聚焦和文本内聚焦、反映者人物叙述和作者叙述、直接引语和自由间接引语交替出现,这一切使作品呈现出视角越界的特征。通过视角的转换,主人公将话语空间和故事空间相联系,将历史记忆糅合在个人经历之中,重新体验祖先的经历和情感,以此对抗华人被强制质询的文化分裂症症候,在人为造成的分裂和无序的华人移民史中寻求华人历史和文化的真相。视角和空间的并置,突破了元文本的界限和人物的心理空间,将过去与现在、梦想和现实、集体无意识和个人记忆融合在一起,从而表达了族裔美国人的杂化经验,放大了文本的物理和心理空间,加强了作品的隐喻意义和宏大属性。

在小说的结尾,雨津在想象中和曾祖父的灵魂一起从雷诺搭乘火车驶往旧金山。火车一路经过的城镇就是曾祖父曾经艰苦地生活过和工作过,又最终被驱逐的地方。对地理坐标的逐一细数进一步建立了丰富而立体的小说地图。空间绘图和空间体验的结束意味着雨津寻回了被消音的历史,找到了梦想中的家园和归属感,实现了对美国华裔遗产的成功再认,完成了身份重建。以此,雨津最终将个人身份融入美国空间之中。“我们像幽灵一样在这片土地上生活多年,就像印第安人躺下来休息,他的身体就变成了地平线的轮廓一样。这是我父亲的峡谷,看他的头斜倚着!那山峰是他的鼻子,那绝壁是他的下巴,而交叠的臂膀就是顶峰”(95)。不断重复的地理空间对人物认知产生影响。雨津对于空间的认同感和归属感融入他的血脉之中,所以当主流社会的化身——他的白人女友冲他大喊:“滚回家去吧” (68)的时候,雨津回答:“我已经在家里了”(68)。这样看来,“该书显然有意识地声明了华裔美国人对美洲大陆的一贯立场——他们有权宣称美国是自己的家”(Wong,193:141)。

4.0 宏观的空间指向、空间归属和种族身份重建

除了上述多样性的文本空间建构手段之外,《家园》在宏观结构上体现出回归的空间指向。作者以此表明主人公最终找到了自己的空间归属,完成了种族身份的重建。文学是独特的历史环境的产物,因而具有鲜明的民族性和时代性。鉴于美国官方言论对华人历史的消音和扭曲,在文本中建构对抗记忆,重新挖掘华人被隐匿的历史成为华裔美国文学建制时期作家的叙事自觉和种族伦理。同其他族裔文学的建制者一样,徐忠雄致力于通过自身创作来钩沉华人在美国长期被消音的历史,表达族裔化理念和核心文化遗产。

“族裔文学常为美国文学提供新的形象和行为语法”(Sellers,1986:7)。《家园》建构出回归的空间指向,以此来表述对家的渴望、对身份的思索、对隐匿的历史的追述等华裔美国小说建制时期的叙事母题。小说的题目暗示了空间回归。“Homebase”具有“本垒”、“基地”、“家园”等多重含义。棒球是美国人最喜爱的运动之一,是美国文化的象征。这一与之有关的词语暗示了文本的美国属性。而且,作者以棒球运动为喻,暗示寻觅家园的过程如同棒球运动一样要不断出发和回归。在徐忠雄看来,华裔美国人要回归的“本垒”或“家园”在美国西部,而不在中国。

在美国文化体系中,西部是一个被反复书写的特殊文化空间。“美国西部小说是最具美国特色的通俗小说。这一文学类型渊源于美国社会和民族形成的特殊环境,如今不仅成为美国文学的一个独特传统,而且也是构成美国民族性格和文化价值的一个不可缺少的组成部分”(陈许,2004:191)。空间是文本的话语手段。在美国语境当中,东部被描绘成充斥着高楼、街巷、地下室的城市空间,西部被塑造为布满草原、沙漠、群山的自然空间。两者形成了开放和闭合的物理空间的对比。在心理空间的呈现上,相较于东部空间所引发的绝望、静止、促狭、逼仄、暗沉、紧迫、丑恶、贫穷等情绪,西部承载了希望、运动、自由、独立、梦想、美丽、富有、开阔、冒险、浪漫等联想。因而在传统西部小说中,西部成为特殊的意识空间,常常被抹上浓重的乌托邦色彩,被隐喻为人类高尚价值的体现,象征希望和美国式的道德理想。

徐忠雄将华裔美国人的空间归属和身份重建指向西部,这为读者带来了如下阅读导向。其一,雨津的西部空间绘图旨在重述华裔美国人的历史。西部是真实的生存空间,是华人在美国最早的落脚点和聚集地。雨津的位移所建构的空间网络绘制出华人在美国生活和扎根的地图,探寻了华裔美国人的历史和文化源头,因此如同西进运动确定了美国的历史和地理疆域,华裔的西部绘图暗示随着美国地理版图的变迁,美国的文化和种族构成也将发生转变,这服务于作者试图建立华裔美国文学的主导神话、为华裔美国人争取命名权和发言权、确认文化和族裔身份的努力。其二,西部空间绘图有助于建构积极的生存空间。《家园》表明了华人被美国公共空间所排斥的无家状态。华人的城市空间被人为建构为杂乱、落后、虚假和异域化的异托邦和另类空间。早期华人移民被拘囿于唐人街这一落后的、窒息的和毫无出路的否定空间。在这样的前提之下,西部成为精神空间的体现。华裔试图从虚假的唐人街文化中逃离,如同美国建国者一样到荒野、公路、西部去寻求自由、机会、失落的历史和梦想。返回西部表明了华裔美国人急于逾越非正义性空间、摆脱主流文化质询的渴望。其三,华裔西部叙事有助于塑造正面的华人形象。在西部文学当中,西部是隐喻和文化的空间,孕育了美国人所尊崇的英雄气质,而西部牛仔所体现出的霸权型男性气质也正是主流文化中的华人男性形象所缺失的部分。在对西部空间的重访中,华人不再是美国白人作家笔下的仆人、强盗和洗衣工,而是开发西部的淘金客、建设美国的修路工和积极参战的美国大兵。他们如同白人一样,能够成为“最有价值球员”,“给球队、这所学校和他的种族带来荣誉”,也能像汤姆·霍恩、丹尼尔·布恩和野牛比尔等传奇西部英雄一样,成为美国精神的开拓者。

建制时期的华裔美国男性作家以打破定型和边缘化的华人形象,塑造正面的华人男性形象为叙事责任。这一叙事伦理和创作需求促成了他们在主题选择上的共性,但他们所采取的应对策略却各有不同。赵健秀大力挖掘中国文化中的反叛型男性形象,反复宣扬《水浒传》和《三国演义》等作品中一百单八将和关公的草莽气、义气、反叛精神和自由气质,将进攻性的、强悍的、梁山好汉式的华人男性传统作为理想的华人男性气质类型。不同于赵健秀将目光转向中国传统文化,徐忠雄从美国文化的核心出发,借鉴美国官方历史的写就方式,挖掘华人和华裔男性为美国建设所做出的贡献,以贡献论来建立本族的迁徙神话和确立华裔美国人的合法身份。最终,在徐忠雄的叙事中,他既控诉了华人所受到的种族主义迫害,又建构了西部空间的乌托邦;既解构了原有的西部神话,又建构了属于华裔美国人的新的西部神话、历史和传奇。

5.0 结语

综上所述,文本的形式、内容和意义指涉相辅相成。徐忠雄充分发挥了空间的叙事功能,《家园》一书以多维空间形式建构传达了丰富的空间寓意,讲述了族裔身份的丧失和确认过程。徐忠雄的创作表明,当代华裔美国文学作品不但能够承载政治和文化隐喻,而且能够展现高超的叙事技巧和美学价值。另外,空间叙事是解读文本的有效方法。空间不仅是故事的背景还是故事本身和叙事手段。文本空间架构具有美学意义并传达了独特的情感体验和叙事伦理。空间叙事也是表述族裔问题的有效手段。当代华裔美国文学作品呈现出鲜明的空间寓言和地理政治,借用空间叙事学理论探讨华裔美国文学作品有助于突破研究瓶颈、拓宽研究思路、深入研究内容。

注释:

① 参见Ruth Y.Hsu,“The Mythic West and the Discourse of Nation in Shawn Wong’sHomebase”,Passages 2,2.(1995),pp.221-241.方红:《从暂居到栖居:地缘感在华裔身份建构中的作用》,载《外语研究》2010年第2期,88-92页。王菲:《从生存到生活:徐忠雄小说离散身份的嬗变》,载《文艺争鸣》2014年第4 期,180-183页。刘鑫都、王绍平:《缘之源:<天堂树>中的地属感研究》,载《长春教育学院学报》2013年第10期,50-53页等。

② 《英汉短语手册》是黄山(Wong Sam)于1875年与其助手为早期在美国的华工编写的的英语实用手册。从书中收录的、高频率出现的关于迫害和死亡的短语,可以窥见早期华工在美国遭受的不公和排斥。

③ 引文出自Wong,Shawn Hsu.Homebase.New York:Plume,1991.以下引文仅标明页码,不再一一注明出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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