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成昌 司皓君
(黑龙江科技大学人文社会科学学院 黑龙江 哈尔滨 150027)
我们通常称海德格尔哲学为基础存在论,因为它开启了根本不同于传统形而上学关于人、物、自然的全新思考,继尼采之后对两千多年的哲学传统进行了一次凌厉地解构。这种对人、自然以及二者关系的新阐释蕴藏着丰富的生态思想,由此带来的是一种根本不同于环境伦理学的新视野以及对其立场、观点与方法的建基、丰富与矫正,从而对克服人类中心论与科技万能论,转换人与自然的交互方式,解决环境伦理学与人类生态建设所面临的诸多理论与实践问题具有重要的指导意义。海德格尔在反对胡塞尔先验自我这一近代主体哲学的过程中,以希腊式哲人的姿态力图消解传统形而上学的主客二元论与人类中心论,无论是前期对此在(Dasein)之在世方式、对物之上手性、对周围世界的分析,还是后期对无、本有(Ereignis)等一些重要概念的分析都充分显示了海德格尔解构传统形而上学的决心和力量。在他存在论思想的哲学运思中蕴含着丰富的生态思想,这种生态思想的重要特点在于:它是以存在论的方式来守护自然而非环境伦理学所说的价值论方式;正如作为此在之本质的生存不是一个伦理学问题,人类所面临的生态环境问题也不是简单的伦理道德问题,而是一个存在问题;正如存在关系先于和高于认知关系,存在论的生态学也同样先于和高于生态伦理学。这种存在论中所包含的生态思想贯穿于海德格尔哲学的始终。《存在与时间》以现象学方法建立了此在之生存论样式,构筑了人与世界全新的存在方式,即此在的在-世界-之中-存在(In-der-Welt-sein),世界作为周围世界而存在,从而以现象学方式实现了人与世界的原初统一。海德格尔直面人类的生存处境,重新审视人、物、自然、大地、世界以及人与人、人与世界的关系问题,反思现代技术主义泛滥的形而上学根基,矫正人类现存的生存方式,重新处理人在世界中安居的位置,实现天、地、神、人的四重游戏与守护,使人类诗意地栖居于大地之上。
海德格尔哲学的生态维度在于通过对人与自然的全新理解,阐明当下人类生存危机的根源在于西方传统形而上学之中,因此,根本的解决之道是克服传统形而上学,重新理解人、自然以及二者的关系。在海德格尔看来,通常人们理解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即是主体与客体的对象化关系,而这种关系又来源于传统形而上学的认知性思维模式,但这种思维模式却是此在生存的派生性样式而非原初样式。此在的本质是生存(Existenz),存在关系高于和先于认知关系,然而我们却遮蔽了这种原初关系,两千多年来一直踯躅于派生性的认知关系的束缚之中,无论是观念论还是实在论都囿于“人是理性的动物”这一传统的认知思维方式。海德格尔以此在(Dasein)来解构传统形而上学中作为主体的人的概念,此在是在-世界-之中-存在(In-der-Welt-sein),海德格尔以此来表达人与世界的共属一体性,这个“在之中”并非指空间意义上的如桌子在教室中这种“在之中”,而是指“我已住下、我熟悉、我习惯、我照料……我居住于世界,我把世界作为如此这般熟悉之所依寓之、逗留之。”[1](P67)此在与世界是一个统一的整体,并不是说一面是此在一面是世界,两者相对立,而是此在先于世界而存在,此在在认识世界之前就已经与他的周围世界浑然一体了。海德格尔所说的周围世界中的世界很显然不是一个通常的空间概念,而是一个存在论概念,只有在世界中对存在领悟的基础上才有对存在者的照面与反思。“此在只有在它的在世的一定样式中才能发现这种意义上的作为自然的存在者。”[1](P81)
很显然,海德格尔看待自然概念的立场不同于自然科学,因为后者将自然看作是可以控制、计算与利用的对象;也不同于生态伦理学,因为生态伦理学将自然拟人化,进一步加强而不是消解了主体形而上学的绝对优势地位。在海德格尔看来,前两者的立场都深深扎根于传统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中,都是对存在者的寻求而非对存在本身的探究。通常我们总是习惯于从能量、资源的角度去看待自然,把它们当作现成在手之物:森林是木材资源,河流是旅游资源,山川是矿产资源,风力是发电资源。在这种状态下,那个汹涌的自然,抚育我们的自然,使我们闲然自得的自然,都隐而不显。周围世界之物在与此在的亲熟关系中彻底脱落,以现成在手的方式而被揭示与规定,从而下降为一种次级的派生关系。一切都变为可以订造的自然,而忽视了它们作为上手状态的存在特性。实际上,自然不是单纯的广延,不是客体的总和,不是现成在手之物。
海德格尔认为,人类以三种方式呈现自然,即理论的自然、实践的自然与原始的自然。理论的自然即对象性的自然,它将一切都看作是可以被计算和控制的客观存在物,一切都处于现成在手状态(Vorhandenheit),这是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其二是实践的自然,即作为周遭世界(Umwelt)、使我们寓于其中的自然,人类时时处处在烦(Sorge)中与之打交道,时刻处于上手状态(zuhanden);其三是原初的自然,它不仅处于上手状态,而且就是各种自然现象之总和,如各种艺术作品中所描写与讴歌的河流、幽谷、蓝天、白云,麦浪、蜂鸣等各种自然现象。以海德格尔常举的锤子为例,锤子的上手性、好用性、它的锤击的适当性使它成其为锤子;而当锤子不好用,不上手,如过轻、过重、锤子柄松动或折断时,不能正常锤击东西的时候,我们马上便与之产生了距离,而对之采取理论观察的对象化、专题化姿态,这时才有了对它的反思与认识。艺术家所呈现的各种器物如荷尔德林的诗句、梵高画中的农鞋展现的都是原初的自然。海德格尔以他所擅长的词源学方法追溯了自然概念的原初意义。希腊意义的自然即Physis,在其思想的开端处其意为涌现、显现、开启自身,根本不同于后世自然(Natur)所说的某物,恰恰相反,某物只有在Physis的澄明中才能够表现其外观。希腊的Physis即为荷尔德林所说的神圣(das Heilige),后者实为前者的诗意表达,即自然源于神圣的混沌,是无所不在的创造一切者,自然是充满神性之所,是诸神的逗留之地。在海德格尔看来,三种自然观体现的是对存在之真理的三种理解方式,即诗性之思、主体形而上学、基础存在论,诗意的存在方式高于实践的存在方式,实践的存在方式高于理论的存在方式,而我们以往对世界的理解则完全本末倒置了。“认识无非就是在-世界-中-存在的一种方式,确切地讲,它还根本不是在-世界-中-存在的一种首要的方式,而是在-世界-中-存在的一种被奠基的存在方式,它从来都只是在一种非认知行为的基础上才是可能的。”[2](P224)然而,不幸的是这种次级的主体性、对象性、认知性的思维方式在近代以来却大行其道,进一步加深了对存在的遮蔽,导致的是技术主义的泛滥。
通常我们把技术的本质看作是人类征服自然与利用自然的工具,体现的是人类在与自然打交道的过程中自身能力的增强,是人类自身不断完善不断提高的标志。如果说传统形而上学是从存在者之真理出发来理解技术的话,那么海德格尔则从存在之真理出发来理解技术,将技术看作是存在之去蔽的方式。海德格尔认为,传统思维方式将技术工具理性化,将对存在的领悟变为对存在者的计算,由原初的对存在的去蔽演变为对存在本身更进一步的遮蔽,最终导致技术对地球的全面控制,也导致人类自身的全面异化。海德格尔所言并非耸人听闻,我们想一想时下的人工智能在与人类竞争中的全面胜利就会预感到,在不久的将来它对地球包括对人类的统治可能会成为现实。而这在海德格尔看来,从最根本上说,就是传统形而上学将对存在的探究演变为对存在者思考的结果。
海德格尔认为,技术对地球的全面控制是人类面临的最大危险。因为它已使地球不再是可供栖居的原初地球,人也不再是原初的人。地球被贬抑为我们取之不尽用之不竭的能源宝库,人类在貌似成为地球主人的同时,不仅失去了赖以生存的美好家园,而且自身也变为可以被控制、开发、利用的一种新的资源即人力资源。海德格尔用构架(Gestell)来称谓这种技术主义的肆意状态。在这种状态下一切都被技术有序地安排到固定的位置上,这种安排自身构成了固定的组织框架,每一物都失去了其独立自存性,一切都变得千篇一律,都可以成批地被订造出来。
为此,海德格尔同样进行了他所擅长的词源学追溯,技术一词来源于希腊的技艺(techne)一词,但已完全不同于后者。技艺(techne)是一种去蔽方式,是一种真理呈现方式,不是我们所说的单纯的创制活动,不是工具、手段之类的东西。“techne是指将存在者带到眼前,即特地将在场者作为在场者从隐藏状态带出来,以便将其带入到它在其中显现的去蔽状态的跟前来。”[3](P46)它的原初意义就是“使其自身呈现”、“将其带到面前”。技艺是去蔽的一种方式,但不是现代控制意义上的去蔽,而是自身呈现、自身涌现意义上的去蔽。而技术则是无休止地向地球提出无礼要求,迫使其提供可供开发、利用、储存、消费的各种能量与资源,进而成为被我们算计,以我们的需要为导向的而被制造出来的各种商品。同理,人本身作为一种资源也成为了一种可订造之物,使人变成了非人,造成了人自身的异化。人类无节制地追逐着技术所带来的各种制造结果,并且以这样一种尺度来处理所从事的一切事物,也包括对其自身的处理,并贯以科学管理与地球主人之名乐此不疲。然而这却是我们现代社会的最大危机,我们将因此失去我们的生存家园与我们自身的独立地位。究其根本原因则是两千多年来形而上学思维方式所导致的必然结果。
海德格尔通过对技术本质的批判来呈现作为去蔽的真理,从而使人们领会到存在真理之运作。在传统形而上学思维方式下对存在者真理之探求的极致就是当前技术主义的泛滥:技术以构架的形式运作,成为唯一的去蔽方式,将包括人在内的一切事物都纳入订造之中,视为持存之物。但哪里有危险哪里就有拯救。恰恰就是在这种极端的危难中,在人类对技术的疯狂与由此带来的迷失中,人类生存的归属性与本真性开始显露出来。这种拯救来自于对希腊人关于技艺的原初体验。技艺是一种艺术的创制,是对存在之真理的顺应,是一种美与诗意地创造,人类将诗意地栖居在大地之上。
技术世界将一切存在者纳入了计算与规划之中。面对技术大潮的咄咄逼人之势,我们是否能够以另一种方式逗留于这个世界,为自己开辟出另一种生存可能性,从而立身于这样一个技术统治的世界而又免于它的过度危害。海德格尔将这样一种美好愿景称之为“诗意地栖居”。技术将自然看作是任它予取予求的对象,将其当作资源库,在这种情况下,自然不再有其自身的形象,失去了其独立自存性,而变为任人宰割的对象,如为了满足人类各种欲求而出现的改道的河流、被削平的山峦、人工装饰的景观、转基因的产品等。技术已然绑缚了人类衣食住行以至物质与精神活动的所有方面,人类已然不知何谓栖居。海德格尔将栖居(wohnen)看作是天、地、神、人四方的相互开启、相互游戏、相互保藏与相互守护。天空的升腾与疏朗,大地的深沉与保藏,神性的奥秘与无限,人类的辛劳与有死。四方没有哪一方是中心,也没有哪一方被边缘,四方相互守护,相互应和,一同构筑了人类于其中的世界,这便是栖居。在栖居中最重要的特点就是保护,一种相互的保护,一种非对象化的守护。“在拯救大地、接受天空、期待诸神和护送终有一死者的过程中,栖居发生着对四重整体的四重保护。”[4](P159)这可以看作是海德格尔尝试开辟的一种新的生存方式。海德格尔以艺术的从容来抵制与反抗技术的强制、泛滥与肆虐,栖居不是技术的裁制,而是艺术的应和,在这种应和中人是自然的守护者,而非自然的主宰者。在栖居的方式上海德格尔提出了诗意地栖居之思,在某种程度上是终于一死之人存在于大地的基本方式,相对于理性之人将一切对象化的人类中心论生存方式,它是对存在之真理的应和。此在不仅以非概念的方式运思,更是以非对象性方式逗留于大地之上,这明显有别于囿于对象化思维的环境伦理学所处理的人与自然的关系,并且提供了一个更为根本的生态维度。在技术丛林密布的压抑中,海德格尔用他的诗意栖居开辟出了一片疏朗的林中空地,这片林中空地便是人类所期望的生存家园。
海德格尔认为,人的本性不是绝对的理性存在物,不是在对象化过程中得以呈现自身,不是存在的占有者;人的本质是生存,即绽出之生存,人的伟大命运是存在的守护者。在自我涌现的世界中,在诗与思中,人是地球的逗留者、栖居者、守护者与应和者,海德格尔的思想主旨即是在栖居中守护存在之真理。
由此观之,海德格尔存在论所生发出的生态思想完全不同于环境伦理学,后者承认自然有其内在的价值,而前者则明确否定这一维度。“通过把某物评价为价值,被评价的东西仅仅被容许作为人之评价的对象。”[5](P411)按照海德格尔的观点,环境伦理学的价值评估已经将存在者作为现成在手的东西,已经主体化为可以计算的对象,而不是一种上手状态,一种让存在者自行存在的状态。当我们把某物看作是与人类具有同等价值的时候,我们并不是提高了某物的尊严而是大大降低了它的尊严。诚然,环境伦理学并非直接降低了环境的尊严,它只是在将其看作对象之物、给定之物的意义上降低了尊严,这个环境就是大自然之总和、地球之整体。环境伦理学的环境是已经给定的、可供利用的自然资源的总和或者说是存在者的集合,是有待保护的对象意义上的外在的自然,并非海德格尔所说的环境,“它已被先行揭示,且它是我们对存在者的回溯所由之出发之处——我们与这存在者打交道,逗留在存在者那里。”[6](P220)按海德格尔的理解,作为意蕴整体的周围世界,它是高于和先于任何伦理学与实证科学所规定的存在者集合意义上的环境的,他所说的环境即是我们时刻在烦忙与烦神中与之打交道的处所与家园。
对海德格尔来说,最根本的不是环境伦理学所说的改变人对自然的态度,而是人与自然的互动方式。因为环境伦理学在批判人类中心论、技术万能论,强调自然价值与人类自身价值的平等性时,存在着一个强烈的理论预设,那就是把自然看作是对象的集合体,将存在视为存在者,归根结底仍然是形而上学的思维方式。所以,从最根本地意义上来说,人、自然及其二者的关系问题不应该在认识论的意义上来理解,而应该在海德格尔存在论的意义上去理解。唯有如此,我们才能真正解决人类生存所面临的种种理论与实践问题。
[1]海德格尔.陈嘉映,王庆节合译.存在与时间[M].北京:三联书店,1987.
[2]海德格尔.欧阳明译.时间概念史导论[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9.
[3]海德格尔.孙周兴译.林中路[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4.
[4]海德格尔.孙周兴译.演讲与论文集[M].北京:三联书店,2011.
[5]海德格尔.孙周兴译.路标[M].北京:商务印书馆,2001.
[6]海德格尔.丁耘译.现象学之基本问题[M].上海:上海译文出版社,2008.