缪蓬
(复旦大学 外国语言文学学院, 上海 200433)
近年,人文社会科学出现了“空间转向(spatial turn)”,对历史世界空间维度的探索引发越来越多的关注(Frank,2009;Withers,2009)。术语研究领域,开始有研究者采用历时话语分析方法,探讨“概念”或“关键词”的内涵及其“跨语际”背景下的意义演变,这正体现了这一学科发展趋势。现有研究主要关注到政治、文化、社会等领域的术语,对科学概念的探讨相对较少。科技、医药领域对概念“跨语际”位移的关注多立足术语翻译的标准及规范(李定钧、陈维益,2006;石春让、赵巍,2010)。术语乃学科发展的基石,对西方科学术语、科学概念的接受影响到我国科技发展的进程,故而我们认为科学概念由西方进入我国的“跨语际”传播尤为值得关注。本文选取19世纪初传入我国的“vaccination”这则医学概念,运用Edward Said的“旅行理论(travelling theory)”,揭示科学概念“跨语际”旅行背后的复杂性。
当下,“讲好中国故事”、“中国文化走出去”已是热议话题,现有讨论多立足现今全球化时代的实际,涉及领域涵盖政治学、新闻传播学、文学、修辞学、史学、翻译学等等(吴宗杰、张崇,2014;楚树龙,2015;焦鹏帅、颜海峰,2017),还鲜有对历史上讲成功的故事加以剖析的研究。我们认为,“讲好中国故事”,其难点同中华思想文化术语的传播是一致的。其本质是概念系统的输出,关键在于所输出的概念系统是否为目标文化所接受,这一过程同时涉及语言层面的表述及建构和社会层面的具体方针、政策的助推。本文将运用“旅行理论”,解读牛痘接种术进入我国的历程,探讨这一过程中对这一概念系统的接受起到限定作用的条件。我们认为,这能为“中国传统文化走出去”、“讲好中国故事”提供些许启示。
20世纪70年代伊始,话语研究逐渐成为跨学科研究繁荣发展之阵地,不同学科、领域汇集于此,探讨不同话语呈现(discursive representations)间“形式”同“功能”的关系。概念及术语相关研究亦可归于其门类下。“意义”的构建源于“话语”的产生及接受,后者总在某一特定历史条件下发生(Angermuller et al.,2014),因而“历史”概念之于话语研究有着重要的意义。在这样的背景之下,概念及术语的历史维度,亦即其语义变迁及社会传播及接受过程成为话语研究领域中的重要一支,在现有研究成果中,已有较多关于政治、哲学、社会、文化概念的讨论(Knight,2000;Pocock,2009)。异质文化间的对话、互动促进了概念的跨文化、跨语际传播现象,为社会理论在话语研究中的应用创造了空间。
Said(1983)首次提出“旅行理论(travelling theory)”,对文化接触、文化冲突现象具有很强的解释力。这则社会理论解释了一种理论或是思想跨语际“旅行”的历程,给出了一套具有可识别性(discernible)及可重复性的(recurrent)思想、理论的“旅行”模式,包含四个环节:首先是起点,亦即思想、理论输出前的初始环境;其次是传播路径,也就是思想、理论从初始位置“旅行”至终点所途经的一段距离,其间多种语境交错并存,并对旅行的思想或是理论施加影响;而后是接受条件,亦即处于接受位置的一系列准备条件,这些条件为思想、理论的传播及接受提供便利;最后是目的地,到达目的地的思想、理论多少会依据其新的语境发生调整、变化(Said,1983:226-227)。 这一理论或不局限于此番“旅行”,其适用性当更为广泛。我们尝试将其用于解释概念乃至概念系统的跨语际“旅行”过程,剖析牛痘接种术传入我国的前后经过,分析这一“西方故事”为当时我国本土接受的社会文化条件。
1805年,东印度公司医师Alexander Pearson在中国进行了最早的“牛痘”施种,把“牛痘”技术带入至我国本土。根据他本人的回忆,最初的施种对象皆是我国本土群居于船上的“社会底层”(转引自Thomson,1887)。随着它效果的凸显,英国乡村医师Edward Jenner的这项发明很快在我国受到欢迎。其接受速度是Jenner本人都始料未及的(王吉民、伍连德,1932,2009)。
牛痘接种术的引入并非一项医学技术从西方传至我国的简单过程,它的传播及日后的接受包含语言、社会两条线索,是具有复杂性的“旅行”过程,传入至本土的亦非单纯的一种对抗天花的方法,而是一个概念系统,涉及国人对疾病及其免疫的认知。这一过程在语言上体现为“痘”字的语义变迁,以及译介过程对西洋新法有意的本土化构建,在社会层面则体现为具体的卫生行政方针的落实。
最早关于天花的记载出自国人之手:公元前四世纪(约前318年),葛洪在其《肘后救卒方》中就已对该病的症状加以描述,并给出了最早的治疗方案(Dinc & Ulman,2007)。最早区分天花和水痘的记载同样出自国人之手:陈文中在其《小儿痘疹方略》中对这两种病症加以了区别。最早对天花进行免疫的尝试也是由国人发明的:早在11世纪,我国便有“人痘”接种术(variolation),通过有意使人感染天花病毒以达到免疫的目的(Needham,1970;Gross & Sepkowitz,1998)。在中国、印度、非洲及土耳其的广泛应用后,这一古老的东方技术最终传至欧洲大陆。
因而19世纪初牛痘接种法自西方传入我国是有着天然的接受条件的:我国本土的话语空间有着一套完整的关于天花及其免疫的话语体系,对于该病及其免疫方法有着专门的用词。对该病的命名也未因“西来新法”的传入而发生任何变化:“牛痘”传入前后,英文中的“smallpox”在汉语里始终是用“痘”字或是“痘疮”、“痘疹”、“天花”等词表示,而施种所用之物过去是用“苗”字指称,例如鼻苗、浆苗、衣苗、旱苗及水苗中的“苗”字皆是此意,具体方法则叫做“鼻苗法”、“浆苗法”等。“牛痘”传入过后,这一西来新法所用之物则用“痘”字指称,“痘”字显然是借自本土传统的天花话语体系。例如,“中国种痘考”一文中,作者明确区分了源自西方的及本土的两种免疫方法,前者称作“种牛痘”,后者则叫“种苗”(周仲衡,1918)。
用“痘”字表示“牛痘”新法所用的“痘苗”致使该字发生了语义上的扩大。根据《近代汉语大辞典》释义,“痘”字表示“一种病毒……俗称天花”;根据《康熙字典》释义,“痘”字即“痘疮”之义;《辞源》则将“痘”定义为“病名,俗称天花, 亦称痘疮或天疮。”上述字典、辞典所给出的释义表明,“痘”字的基本含义直至19世纪仍仅有病名一个层面。然而到了《现代汉语词典》(第7版),“痘”字则多了“痘苗”这层含义,指向19世纪新引入的“牛痘”这一对抗天花的免疫方法。“痘”字在语义上的扩大所影射的是由传统古法向新来之法过渡的过程,“痘”字从传统的“人痘”语义场转接至西方传入的“牛痘”语义场,其指称对象上的变化省去了创造新术语所带来的不便。借用这一本土话语空间旧有话语体系中的术语表示传入的技术,完成了“新法”同“古法”、“西洋”同本土传统之间的嫁接。
新来之法与传统话语体系的嫁接不仅限于上述用词层面,还深入到对该法译介过程中的刻意“本土化”构建。我国本土话语空间旧有的关于天花的话语体系不仅包含了一系列专门的用词可供新来之法的话语体系借用,还包含了对于天花病因“胎毒”的认识及解读。19世纪在本土影响力最大的“牛痘”读本《引痘略》把“施种牛痘”称为“引痘”,顾名思义,是同我国传统这一将“天花”之病因归咎于“胎毒”的认识相呼应的。
对西来新法译介过程中的“本土化”构建也体现在对其原理的解释上。Jenner所发明的牛痘接种术相较本土的“人痘”很大的区别在于前者打破了物种的界限,这对于当时保守的本土文化环境而言自然又构成了挑战。《引痘略》运用传统五行理论对于这一问题加以解释,指出“盖牛土畜也,人之脾属土,……故能取效若此”,巧妙地化解了这一难题,同时也将新来西法置于本土传统的理论框架之下,使之成为一种“本土化”的免疫技术。
对“牛痘”接种术的“本土化”构建还体现在对施种步骤、方法的介绍上。根据邱熺的说法,“种时,孩童衣衫两袖卷贴膊上,用小绳二,前后各一,横穿两袖,结束紧紧令两臂露出,虽寒天不忌,男先左,女先右”,故而遵循的是“男左女右”的传统原则,至于具体施种位置,“按古针刺法,取牛痘之浆种人两臂消烁、清冷渊二穴”,可见是具体到两个穴位,这些于西方人的认知里显然也是没有的。
通过运用“人痘”话语体系中的语词,将牛痘接种法嫁接于传统古法,并运用本土传统思想解释西来新法的合理性、有效性,运用传统理论指导新法的操作,上述种种语言层面的举措将“牛痘”构建为“本土”的、与我国传统文化“一脉相承”的一种医学技术,从而有效地推进了这一技术在我国本土的传播及接受,其重要前提是“人痘”这一接受条件先行存在于本土话语空间,帮助完成跨语际“旅行”的“牛痘”概念系统避免在其目的地“硬着陆”。
牛痘接种术传至我国的经过并非仅限于上述语言层面的两种医学之间的对话,还涉及到时政当局具体卫生方针的落实。19世纪“牛痘”入华初期,施种者多为来华医学传教士在我国本土的学徒。接种者从最初的社会底层的穷苦百姓,随其效果的凸显,很快扩大至其他阶层。“痘局”在各地的设立使得百姓可以享受“免费种痘”,这对于当时的国人而言显然是有着巨大的吸引力的。20世纪初期东北鼠疫的爆发给了西医绝好的展示自身的机会,伍连德博士运用西方细菌学方法识别鼠疫杆菌,这为西医日后在我国本土扎根立足奠定了基础(冬梅、李志平,2010)。
随着西医的得势,“牛痘”这一来自西方的医学技术自然愈发受到当局的青睐。20世纪20年代国民政府颁布的训政时期卫生行政方针附有“种痘条例”及“种痘方法”,前者系当时的当局落实“牛痘”接种的指导性文件,其中的第四条规定:“逾期未种者得限期令其补种,种痘未出者亦同。”可见当时牛痘接种已是具有强制性的防疫举措。该文件第九条更规定了对不按规定种痘者的惩罚措施:“非因疾病或其他正当事由,不于种痘期内种痘者,除依第四条补种外,得科其父母、监护人或其他有保育责任之人以十元以下之罚金。”由此我们可以认为,进入到卫生行政方针的“牛痘”接种术无疑已为当局所接受,其后它的推广也就顺理成章了。“种痘方法”顾名思义则是实施“牛痘”接种的具体方法和步骤,其中“种痘的部位”被描述为“在左臂外面的中间”,不再诉诸“男左女右”的传统,或“精确”到人体两穴,可见此时该法于我国本土的接受或已不再需要语言层面“本土化”的刻意刻画了。
牛痘接种术经由西洋医学传教士之手传入至我国,经历了两个过程:一是传统“人痘”话语体系之于新法“牛痘”话语体系的嫁接,这充分体现在了汉字“痘”由病名“痘疮”向新来之法“牛痘”的指称范围上的扩大;二是经济、政治层面的影响,免费的“牛痘”替代昂贵的“人痘”显得合情合理,“痘局”的设立及其后“牛痘”接种被规定为卫生行政方针中的重要环节,这些都大大助推了这一西来之法在我国本土扎根。前者是“牛痘”入华的语言线索,后者则是社会线索,二者合一促成了这一“西医故事”在我国本土的成功,这则西医概念“旅行”的故事包含着至少两则限制性条件,助其在这片原先为本土传统医学所主导的土地上发光发彩。
从“牛痘”最初传入我国的19世纪初期,至其为官方层面所认可,进而成为在国内普遍推行的“天花”免疫措施,期间仅花了百年之余,对于一则来自遥远西方国家的医学技术而言,这显然是相当迅速的。我们将其视为一例成功的“西医故事”,其传播包含着至少两则限制性条件,帮助这一技术在这里扎根,其一是异质文化中所存有的同质性元素,其二是两者间的同质性需求。
所谓异质文化中所存有的同质性元素,指的是整个“旅行”过程中目的地的接受条件。对于“牛痘”的旅行来说,“牛痘”技术从西方文化语境传播至我国本土语境,是从一种文化向另一种高度异质的文化进行传输的过程,也是西洋医学同我国本土传统医学的对话,两种文化、两种医学之间均有着非常不同的对待疾病的看法和治疗疾病的手段,本土传统医学将“天花”视为“胎毒”发作而形成的疾病,这显然在西方得不到共鸣,但其“人痘”接种术所蕴含的免疫的思想却是同“牛痘”的原理有着异曲同工之妙的,作为这一西洋新法传播至我国本土最先遭遇的“接受条件”,为其进一步在此扎根提供了一整套话语体系,便于新来的技术及其概念的“本土化”,帮助其“平稳着陆”于目标语境,进而成为一个为当时国民所认可并接受的概念体系。
所谓异质文化共有的同质性需求,在此例中便是预防天花、消灭天花的诉求。天花的侵害不分国界、民族或是文化,是一世界性卫生问题,不论西方世界还是我国本土,都对预防天花并进而消灭天花有着迫切的需求。我国本土话语空间对“牛痘”的旅行有着很大的引力,这一新出之技术一方面能够满足这里的卫生需求,帮助人们免受天花的侵扰,另一方面以“免费种痘”的形式“空降”于此也解决了人们经济方面的困难。在两者中,前者是位于后者之上的,这从“人痘”西传的例子便可看出。
十余个世纪之前,人痘接种术旅行至西方世界的例子似乎便是一则未讲好的“中医故事”。一方面,“人痘”在西方世界的“中国标签”似乎是不明显的。作为一项发明于我国本土的技术,“人痘”进入西方世界的路径应是我国至英国的直线距离:早在1700年,一位当时在中国西印度公司工作的商人致信皇家学会会员Martin Lister,描述这一来自东方的天花免疫方法,1700年1月14日Clopton Harvers对这一“中国技术”的报告更进一步表明,“人痘”旅行至西方并非完全依靠间接的路径,即经由“丝绸之路”上的阿拉伯商人之手传入土耳其境内,随后逐步扩散至包括英国在内的欧洲国家。中国在这一过程中所扮演的角色应是更加主导性的。另一方面,“人痘”在西方世界的接受过程实则相当坎坷,虽有蒙塔古夫人在英国极力推广,“人痘”似乎始终未能赢取他们足够的信任。我们认为,这正是由于当时西方世界“接受条件”的缺失:早在18世纪以前,传统西洋医学对天花的免疫是束手无策的,因而“人痘”的出现应是适应了他们解决这一问题的迫切需要,但是对于西医来说从未听闻类似的技术,“人痘”的旅行故而缺少了帮助其“平稳降落”的当地传统,这一概念系统的接受自然成了一则难题。
“牛痘”传至我国的历程不是单纯的一项医学技术的引进,也不是单纯的一则医学概念的传播,而是涉及语言、社会两个维度的复杂“旅行”。每一则讲好的“中国故事”也应是具体的概念系统的旅行过程,而非单纯的介绍活动,我们认为,讲好中国故事的关键在于我们输出至西方世界的概念系统是否为当地的目标文化所接受,故而应充分考虑概念系统接受的限制性条件,首先是目标文化的“接受条件”,亦即异质文化间的同质性元素,思考“他者”同“我者”所共有的方面,例如本例中本土传统的“人痘”之于“牛痘”的相似性;其次是目标文化的具体需求,思考所输出之概念系统能够为“他者”解决何种问题,或是满足何种诉求。本文所用案例虽属医学领域,但是我们认为上述限制性条件是具有广泛性的,关乎我们的故事是不是能够为“他者”所理解,进而被接受。讲述中国故事需有策略地讲,要讲目标文化理解、接受的“中国故事”。机械、直接地输出简单、直白的“故事”忽视了跨文化交流的初衷和根本目的,不能够引起目标受众的共鸣,更无法化解中华传统文化向西方传播的难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