新书、新学与新党:清末读书人群体身份认同的趋向与印刷文化的转向

2018-03-31 09:41曹南屏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4期
关键词:时务新学志士

曹南屏

(复旦大学 历史学系,上海 200433)

相比于此前的时代,晚清出版市场的出版速度与书籍流通的广度都大有提升。这要部分归功于石印、铅印等新式印刷技术的大量运用,使得大小出版商短周期、低成本地出版书籍成为可能,也使得广大读书人能够负担相对低廉的购书费用。更快的出版速度、更低的书籍售价,也势必带来更为广泛的书籍传播。至清末,时人口中的“新书”、“新报”成为“新学”的具体承载物。在为清末读书人群体提供更多新知识、新思想的同时,新书、新报也在读书人群体中塑造、引领了一种新的知识风尚与身份认同,在清末科举改制与教育体制变革的制度性推力配合之下,开启了近代中国印刷文化(print culture)的整体转向。①关于“印刷文化”的概念,参见Roger Chartier, “General Introduction: Print Culture,” ed. Roger Chartier, The Culture of Print: Power and the Uses of Print in Early Modern Europe (Cambridge: Polity Press) 1-2.已有的研究对于诸如上海“印刷资本主义”的发展史,以及晚清民国时期由上海向全国的书籍传播,作出了较为深入的探讨。②参见Christopher A. Reed, Gutenberg in Shanghai: Chinese Print Capitalism, 1876-1937, Vancouver: UBC Press, 2004. 另可参见李仁渊:《晚清的新式传播媒体与知识分子》,台北:稻乡出版社,2005年。然而,这些研究对于清末科举改制以及此后的废科举专重学堂等官方政策与近代中国印刷文化的互动尚缺乏系统的论述。本文从清末中国新书、新报出版与流通的角度,试图分析清末的科举改制及随后以废科举专重学堂为表征的教育体制变革对于近代中国印刷文化的影响。

一、 制造“新党”与“志士”

甲午中日之战对于中国读书人群体的刺激之大,在近代中国思想史上堪称具有分水岭般的意义。此后,越来越多的读书人开始追求新学、传播新知。用梁启超的话来说,甲午丧师之后,全国上下的学者才“渐知以识时务、知四国为学中第一义”。*梁启超:《萃报叙》,《时务报》第33册,1897年7月20日,第2~3页。在清末人士的印象中,晚清朝野之间不断喧腾的变科举之议也是至甲午前后才具有了实质性的影响,故1903年《中外日报》的一篇论说文字也大略言及:“举国舆论佥曰:八股误国、八股误国,于今十年矣。”*《论科举展限之无益》,《中外日报》1903年6月30日。所以,梁启超亦言:“吾国自经甲午之难,教育之论,始萌蘗焉。庚子再创,一年以来,而教育之声,遂遍满于朝野上下。”*中国之新民(梁启超):《论教育当定宗旨(未完)》,《新民丛报》第1号,1902年2月8日,第63页。

甲午之战对于清末读书人群体的另一个重大的影响,是读书人群体中“新”与“旧”的分野在甲午年之后日益突出。虽说当时有人指出,“新党之名,昉于丁戊之间”*《新党党派述略》,《清议报》第97册,1901年11月11日,“本馆论说”,第1页。,但是在更多人的记忆中,甲午才是一个更为明晰的时间界限。在当时对时代的观察中,读书人纷纷体会到“支那自甲午后,新党众矣”*江忼父:《新党忠告》,《北京新闻汇报》1900年5月3日,台北:文海出版社,1967年,第700页。、“甲午以来,新学争鸣”*张坚:《光绪癸卯恩科精选直省闱艺叙》,见《光绪癸卯恩科精选直省闱艺》,上海:时中书局,1903年,第1页。、“甲午以后而旧党、新党之名著”*《书守旧维新之真伪论后》,《大公报》1903年2月17日。、“乙未(1895)之后,而维新党之名始出世”*《中国政界最新之现象》,《国民日报汇编》第1集,1904年,第55页。、“甲午以后,士大夫醉心欧学”*汪曾武:《醉乡琐志序》,见黄体芳:《醉乡琐志》,苏州:江苏省立苏州图书馆,1940年,第2页。,由于新学、旧学渐成分野,于是“党论朋兴,世俗之人从而类分之,若者为旧,若者为新”。*严复:《主客平议》,《大公报》1902年6月26日。谭嗣同就以乙未年为界,为自己从事新、旧学问作出时间上的划定。在自刻的几种著述中,他将写于1895年以前的文字都标上了“东海褰冥氏三十以前旧学”字样。*梁启超:《饮冰室诗话》,《新民丛报》第29号,1903年4月11日,第98页。这也可以视作甲午、乙未间,读书人群体纷纷趋向新学的一个显例。1897年,重庆报人潘清荫在其主持笔政的《渝报》上撰文指出:“士生今日,率旧者服习经史,而诋趋时为效颦;崇新者竟务西学,而笑泥古为株守。”*潘清荫:《经史之学与西学相为贯通说》,《渝报》第2册,1897年11月,第18页。此语清晰体现了当时读书人的两种自我认同,读“旧书”还是读“新书”的阅读行为开始成为两种不同的知识追求乃至身份认同的表征。

1898年,《国闻报》上的一篇题为《论中国分党》的论说即认为,中国人对于“守旧”、“维新”两党的概念最初来源于甲午之前的朝鲜,只是当时的中国“旧者太多,新者太少,无从分党”,以“党”来作为朝野之间的人群区分的意识在甲午以后才日益明显:

自甲午之后,国势大异,言变法者稍稍多见。先发端于各报馆,继而昌言于朝。而王大臣又每以为不然,于是彼此之见积不相能,而士大夫乃渐有分党之势矣。

该文还指出,将甲午以后中国人分成若干“党”的说法,最早来自西方人。西方人提出甲午以后中国出现了三种“党”,即“守旧党”、“中立党”和“维新党”。只是其中的“维新党”指的是孙文为代表的、被后世称作“革命党”的一干人等,而“西人所谓中立党者,即支那现在所称之维新党”。*《论中国分党》,《国闻报》1898年7月31日;《论中国分党 续昨稿》,《国闻报》1898年8月1日。同一年的《中外日报》登出《革政论》一文,对中国朝野之上的新、旧区分也与《国闻报》一致:

今天下之学术三,曰守旧,曰维新,曰中立。守旧者十之七,维新者十之二,中立者十之一。……中立者不足论,守旧与维新,遂各执其见,各分其门户,其势常相争,而情若水火之不相入。*《革政论》,《中外日报》1898年11月8日。

1898年的“戊戌维新”这一场政坛风波更是加剧了朝野之间新党、旧党的分野。连在华的传教士们都观察到“在中国,有两个思想派别业已得到公认:一派是守旧党,一派是维新党”。*Rev. Ernest Box, “Appendix D: Native Newspapers,” Eleventh Annual Report of the Society for the Diffusion of Christian & General Knowledge among the Chinese for the Year Ending October 31st, 1898 (Shanghai: Printed at the “Shanghai Mercury” Office, 1898) 39. 该英文报告中包含了“守旧党”、“维新党”等汉字。“戊戌维新”失败之后,清廷亟兴大狱,捕杀康梁一派的维新人士,于是这一场被认为“不见于清时”的“党人之祸”使得天下哗然,“维新党之名乃大著”。与此同时,“不肯维新者,都目之为守旧党”。*《论中国无维新党》,《采风报》1900年3月21日。1899年4月,在江苏常熟乡居的徐兆玮接到一封京中来信。信中论及国事,将新、旧两党形容为“新党之犯难躁进,旧党之苟且保全”。*徐兆玮:《徐兆玮日记》第1册,1899年4月16日,合肥:黄山书社,2013年,第52页。这些论述都体现着新党、旧党的分野在戊戌年之后更趋激烈化。

“新”与“旧”成为清末中国读书人群体中一个重要的身份认同标签,学问有新学与旧学之分,书籍有新书与旧书之分,读书人群体中则有新党与旧党之分。新书与旧书、新学与旧学、新党与旧党三者又形成一种互为支持、互为表里之势,似乎读新书、习新学者便是新党,读旧书、守旧学者则为旧党。由于报刊和书籍承载着类似的功能,故“新书”、“新报”一时间都成了读书人群体的新学来源。清末人士论及新党的缘起,有人便以“设立报馆”作为新党兴起的标志,办报也成为新党所从事的典型事业。*《论义和团与新旧两党之相关》,《选报》第3期,1901年12月1日,第1页。姚公鹤曾说,“甲午以后,为吾国社会知有报纸之始”*姚公鹤:《上海闲话》,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9年,第129页。,即报纸的社会影响在中日战争的刺激之下得到了迅速的扩大,以至于还给人留下了“甲午以前固无报也”*《论中国宜注意下流社会 续昨稿》,《中外日报》1902年10月20日。的印象。“新报”加入“新书”成为新学在清末的另一种主要承载媒介;而且,早期的不少报刊在印刷形态上与“书”较为类似,报刊文字也常常被书商汇编成各种书籍,故“书”与“报”并无明显的区别。

一方面,许多读书人纷纷以追求新学自期,因而新学的传播有扩散之势;另一方面,读书人从事新学的行为也外化为“新党”这样一个标签式的外在身份,因而新党的头衔亦有泛化的趋势。正如时人所言,“夫新党之名,大美也,至顺也”,因而“新党”一名很快成为一个时尚的头衔,被冠于当时许多趋新人士的头上。*四明刘谦:《支那近日党派说略》,《亚东时报》第11号,1899年7月17日,第6页。由于以“经济”、“时务”、“实学”等为标榜的种种书籍逐渐被冠以“新书”之称,因而在高谈阔论中掇拾新学书籍中的名词,即成为读书人显著的身份标识。并且,这一趋势也与清末各项新政的次第开展相同步。如严复尝言及,庚辛以后,“口谈新理,手持新书”即可成为新党的一个标识。*严复:《与熊季廉书(六)》,1902年9月9日,收于孙应祥、皮后锋编:《〈严复集〉补编》,福州:福建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33页。1901年,《清议报》的一篇论说即已表示中国一时间突然涌现的新党实在太多、太滥,以新党自居的一干人等用以显示自己新党身份的方法则是“剽窃报章之剩语,勦袭坊间时务策论之陈言”,还有大量捡拾于诸如《西学大成》、《格致课艺》、《瀛环志略》、《万国史记》等新书的文字,言谈以堆砌各种学科的新名词、外国历史名人及国名等为主要特征。*《新党党派述略》,第1页。蔡元培亦言当时士人看到朝廷“有革新之相”,便有人“相与剽耳食之论,为口头之禅”*蔡元培:《创办〈外交报〉叙例》(1901),收于高平叔编:《蔡元培全集》第一卷,北京:中华书局,1984年,第137页。,这种观察显然有其事实依据。《新闻报》上的一篇论说指出:

新旧党之病者,或则偏于中学,或则偏于西学。旧党满口圣贤,满口尊君亲上;新党满口革命,满口老大帝国。*《论学堂之弊》,《新闻报》1902年7月10日。

1903年,《江苏》上登载了一篇《松江人之生活》,说当时的松江人中间“最新之谈吐,不过康梁最新之书籍,不过《蒙学课本》三集”。*《松江人之生活》,《江苏》第3期,1903年6月25日,第134页。同年,另一位作者为报纸撰文,提及南昌一位学堂教员被认为属于“新学一流”,其原因无非是此人曾在上海待过,并且曾“聆其绪论”,觉得其能“掇拾时下语,为侃侃谈”。*《为我覆姚标作江西学堂教习冶游历史者》,《苏报》1903年6月30日。1904年,在饱览这几年新党蔚起的景象之后,有位作者写了一篇题为《新党现形记》的小说,反讽中国“民德民力衰败到此,却反出产许多”的新党,讥刺这些人老是搬弄着“文明口头禅”,却都是些“根质浅薄、羊质虎皮”的人物。*嗟予:《新党现形记》,《新新小说》第1年第2号,1904年11月26日,第1~7页。

除了“新党”一词以外,“新书”的读者群体还常常被冠以一个更加堂皇的称呼,即“志士”。固然新政十年催生了不少“轻死剽急”的志士,然而当志士的名头成为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情,志士的头衔也在众声喧哗中泛化。*关于清末新政时期的“志士”,参见杨国强:《20世纪初年知识人的志士化与近代化》,收于杨国强:《晚清的士人与世相》,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2008年,第345~364页。在1901年科举改制政策出台之后,有报纸已将“或著一新书,译一新籍”的读书人称作志士。*《版权宜归重公会说(录苏报)》,《南洋七日报》第14册,1901年12月15日,第86页。实际上,随着清末新政的推行,这一称号很快扩散到范围更广、为数更众的读书人群体之中,仿佛凡是新书、新报的读者都能分享这个带有褒义的封号。为了迎合“朝廷维新”的新形势,也为了自己出版的书籍能有更好的销路,出版商纷纷借助于报刊媒介鼓吹官方维新举措的重要意义,渲染出一派朝野上下力行新政的氛围。清廷1901年科举改制的上谕颁下之后不久,就有出版商在其书籍广告中宣称:“自明诏去八股而崇策论,海内志士,谁不讨论史事、讲求实学,为科举计哉?”*《新出史论观止正集,续集即出》,《中外日报》1901年10月12日。另有出版商更是宣扬“海内志士,抱经世怀者,靡不讨论新学、讲究新理为急务”。*《中外政艺策论采新》,《新闻报》1902年5月7日。由于著译新书、阅读新书的人士通常被称为志士,故还有人指出当时出版市场上由外文翻译而来的各种书籍“如蝟丛集”,甚至还有人在外语并不怎么精通的情况下草草翻译、东抄西撮,其原因之一就是“或由坊贾图利之心,或由妄人求得志士之虚衔。其并二者而攘之,则众之尤众者也”。*《译书难易辩》,《大陆报》第5期,1903年4月7日,第7页。清末小说《痴人说梦记》中,几个来自湖北省兴国州(今阳新县)的主人公赴“极开通的”上海的计划之一就是“开个学堂,成就几个志士”。*旅生:《痴人说梦记》,南昌:江西人民出版社,1989年,第17页。并且,志士群体也随着新书、新报的流通而被扩散到范围更广的地域。1904年,《警钟日报》的“苏州通信员”即言“此间自命为志士者,遍地皆是”。*《社员通信》,《警钟日报》1904年6月29日。同一年的《东方杂志》上有文章指出,由于“身受报纸、新书之教育”,于是“内地有所谓志士者”,并且呈现出“日以加多”的趋势。*《内地志士与上海志士之评判》,《东方杂志》第1卷第11号,1904年12月31日,第76页。其时《大公报》亦言,“今之所谓志士”多有“结得二三浮荡子,学得满口新名词,冒志士之美名,以互相标榜”的外在特征。*《敬告留学生及今之所谓志士者》,《大公报》1904年12月1日。于是乎,只要是显示出从事新学的一面,如此人物往往被时人称作志士,且被指“大都勦袭民权、自由一二新名词,于是睥睨一世,傲慢群伦”。*《今世之人材果足今世之用乎 续昨稿》,《大公报》1904年7月26日。故有报章亦言“旧者以守旧沽老成之誉,新者以维新博志士之名”。*热心热血生:《和新旧两党平议》,《香港华字日报》1902年9月30日。

二、 印售“新书”与“新报”

新书、新报的出版活动,以及讲求新学的知识氛围,在晚清中国展现出明显的地域差异。各个通商口岸自然而然成了最早的新学的策源地。“沿海沿江”之地在时人印象中也成为典型的风气开通之地,或为新学书籍的印刷中心,或为此类书籍较易传播的区域。得益于重要通商口岸城市的地位以及新式印刷技术的发展,上海很快成为晚清中国新学类出版物的出版中心,同时也成为新学传播的中心。*参见Christopher A. Reed, Gutenberg in Shanghai: Chinese Print Capitalism, 1876-1937, pp.10-11. 另可参见李仁渊:《晚清的新式传播媒体与知识分子》,第215~265页。

《马关条约》签订后的第一个乡试年份是丁酉年(1897)。所以,丁酉科乡试是否应当改革在当时成为一个热闹的议题。王先谦也记得,“丁酉、戊戌间,时文之弊极矣。群议变科举法”。*王先谦:《科举论上》,王先谦:《葵园四种》,长沙:岳麓书社,1986年,第5页。1896年,由于秦绶章、宋伯鲁等人的奏请,礼部在议复时同意“嗣后乡、会试策问,应准考官兼问时务”,即从丁酉科乡试开始,考官可以在乡会试的第三场策问题中“兼问时务”。*《续增科场条例》,收于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三编》第49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89年,第2086~2100页。这一消息经过报刊的传播,很快在读书人中引起反响。1897年9月的《香港华字日报》载,有一位松江士子为应付丁酉科江南乡试,至上海棋盘街欲购买“时务书”,书店主人当时拿出的书籍有《格致课艺汇海》及“新出《西政丛书》、新辑《西学富强丛书》”。*《时务文府》,《香港华字日报》1897年9月10日。在丁酉科湖南乡试之前,湖南士子中“凡时务、洋务等书,来自上海暨本省刊刻者,久已不胫而走,竞相购取,日有程课”。*《不知所重》,《香港华字日报》1897年10月7日。孙诒让在给《时务报》总理汪康年的信中也说:

闻贵馆通计阅报人数,以敝里为最多。而敝里阅报之人,弟率稔知其人。盖慨时事之危迫,爱玩钦服者十之一二,而闻有科举变法之说,假此揣摩为场屋裹挟之册者,十之七八,其真能潜研精讨以究中西治乱、强弱之故者,无一也。今科秋试策题,犹然故辙,所谓十之七八者,意兴盖已索然。以此推之,寰宇殆必相去不远。*《孙诒让二》,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第2册,第1472页。该函注明作于“十月望日”,据其内容可知作于丁酉科乡试之后。

也就是说,在丁酉科乡试要考“时务”的消息的刺激下,《时务报》在孙诒让的家乡浙江瑞安一带有着很好的销量,但也由于乡试实际出题与“时务”相关内容极少,使得为抱佛脚计的一众读者未免兴味索然。

丁酉科乡试“兼问时务”的消息对新书、新报销量的推动,也显现出科举考试这一建制性力量对于读书人群体阅读行为具有明显的导向作用。1898年“戊戌维新”期间,清廷宣布了“向用四书文者,一律改试策论”的科举改制方案。由于维新运动很快失败,此次改制对科举考试的实际影响十分有限。然而,即便如此,还是能够看出科举改制方案的传出对于新书、新报出版与传播有着明显的影响。在1898年广东省的科试中,学政张百熙就已经发现,士子中多有“拉杂报纸”者。*张百熙:《奏为岁试拟请以一论一策论题事》,军机处录副奏折,中国第一历史档案馆藏,档案号:03-5616-025。也因此,当“戊戌维新”失败,科举制度旋复旧观之后,上海出版的新书、新报的销量马上就受到了冲击。1901年的《中外日报》对此作过一番回顾:

当戊戌变政之时,明诏迭下,废八股、设学堂,东南士子即相率讲求时务诸书,学习策论,以为趋时之计。及八月以后,复奉旨复八股、裁学堂,则公私诸学堂仅有存者,而学生亦寥寥可数。*《论西北各省风气》,《中外日报》1901年10月1日。

据姚公鹤所见,“自己亥(1899)到庚子(1900),海上报纸,销数大减,其不能支持者,停闭后先相望”。*姚公鹤:《上海闲话》,第133页。另据《同文沪报》载:“自戊戌秋八股既复以来,士人戒谈时务,此种书无人过问,束之高阁,尘埃封积,视同废纸。”*《论中国宜定编书之限制(录同文沪报)》,《南洋七日报》第4册,1901年10月6日,“汇论”,第20页。此后的《中外日报》亦言“自戊戌秋至辛丑冬,书肆几无人过问,人心之不定如此”。*《论政府把持科举之故》,《中外日报》1903年9月16日。吕思勉也曾忆及“自戊戌政变迄庚子,八股既复,士复沉溺于帖括,事新学者少,新书新报出版亦不多”。*吕思勉:《三十年来之出版界(1894~1923)》,《吕思勉遗文集》,上海:华东师范大学出版社,1995年,第374页。

1901年重启的科举改制明确显示出官方鼓励新学的姿态,直接影响了士子的阅读行为,也进而深刻地影响到清末出版市场。在科举改制的新章出台之后,科举用书的出版市场也迅速转向新书的出版。1902年,《南洋七日报》有专文论及科举改制带给出版市场的巨大影响:

自去岁废八股、变科举、设学堂之明诏既下,各处书坊中人均欣欣然有喜色,因而出其东拉西扯、改头换面之手段,印成若干新书,装演[潢]其样式、夸张其名目以愚天下。乃未及半载,销售一空,利市三倍。*《论书贾之专利》,《南洋七日报》第22册,1902年2月9日,“本馆论说”,无页码。

1904年,《申报》的一篇论说则简要回顾了晚清以降各地学政提倡实学乃至于国家科举改制对于出版市场带来的巨大影响。在作者的印象中,1880年后的两任江苏学政黄体芳、王先谦等在江苏经营南菁书院、提倡经史掌故之学,以及甲午以后的两任湖南学政江标、徐仁铸等在湖南提倡西学,都对当时的出版市场造成了颇大的影响,带来了“阅者众,售者众,印者亦众”的新局面。然而,某几个省的学政虽努力提倡、引领学风,但始终比不上国家层面的科举改制对于出版市场的影响来得大,故作者亦言科举改制之后出版市场新书的畅销情形堪称“为数百年来所未见”。*《书肆慨言》,《申报》1904年5月27日。于此可见,科举制度对于出版市场的出版活动、士子购阅书籍的导向作用之大,在当时几乎没有任何一个其他因素可以相提并论。

科举新章鼓励新学的姿态马上刺激了译书的大量出版,因为译书是新学的重要来源之一,并显然被归入新书一类。在严复致张元济的信中,已言及“科举改弦,译纂方始,南北各局执笔之士甚多”。*严复:《与张元济书》,王栻编:《严复集》第3册,北京:中华书局,1986年,第544页。1902年初,顾燮光就已经观察到“其东西政治、历史则上海近多设编译局,皆有译者”。*顾燮光:《增版东西学书录叙例》,收于徐维则编:《增版东西学书录》,见熊月之主编:《晚清新学书目提要》,第6页。如此局面,其背后最大的推动力便是1901年的科举新章。《中外日报》的一则论说指出了译书蜂起的原因所在:

盖八股既停而科举不停,策问所及,必为时务,时务不能空言,彼发策之人,与对策之人,均必有所取材之地,此取材之地,无过读译本书耳,此书者,即继四书五经而起者也。*《论译书亟宜推广》,《中外日报》1903年8月30日。

因此,20世纪最初几年的译书受到了科举改制的大力助推,显现出一派繁盛之相。据时人描述,“伸楮握管以从事者,日衍于都鄙,刊行之书,庋盈于肆,拟译之目,载遍于报纸”。*《译书难易辩》,第7页。虽然出版市场趋利的一面因科举改制后对新书的需求而被放大,然而其时出版市场勃兴的局面也显然对“新思想”的传播助力甚大。因此,梁启超尝言:“壬寅、癸卯间,译述之业特盛,定期出版之杂志不下数十种。日本每一新书出,译者动数家。新思想之输入,如火如荼矣。”*梁启超:《清代学术概论》,朱维铮校注:《梁启超论清学史二种》,上海:复旦大学出版社,1985年,第79~80页。

在利润驱动之下,各出版商使出了浑身解数以求在出版市场上分一杯羹。也因此,“现时风潮骤盛,书局如鲫,彼后生小子者,读日文未及三日,即率尔操觚,从事于译事,日译数千言,以易数金”。*《青年之堕落(一)》,《新民丛报》第25号,1903年2月11日,第77页。同一年,有人给梁启超及《新民丛报》写信,提到留日学生中间“日译数千字,以易数金,供其游学之资,若而人者,比比皆是”。*公人:《与新民丛报记者书》,《新民丛报》第29号,1903年4月11日,第103页。当时的留日学生中,为国内书局所聘从事译纂工作的人亦所在多有。包天笑在上海办理金粟斋译书处时,也曾有“几位留学日本的朋友”主动找来,要求“译一些书,以补助学费”。*包天笑:《钏影楼回忆录》,第240~241页。当时的留日学生翻译日本书籍交由国内出版商出版的例子还有很多。*参见黄福庆:《清末留日学生》,台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1975年,第176~179页。事实上,留日学生以译书的方式补贴学费乃至补贴家用之举一度十分流行,1901年即已赴日留学的吴稚晖还登报告诉国内想要到日本留学的人,“帮贴学费,惟以译书为大宗”。*《志士吴稚晖说留学东洋之便利》,《选报》第32期,1902年10月22日,第24页。在吕思勉的回忆中,也提到当时“译书出版者亦多。然除一严复外,亦率尔操觚之作多,而精心结撰之作少;所译之书,又多俯拾即是,鲜加选择”。至于当时所译的日文书籍,则“为留东学生及海上文士蹈梁资斧之谋,亦为书贾射利之业”。*吕思勉:《三十年来之出版界(1894~1923)》,第376~377页。

清末的科举改制以及紧随其后的以兴办学堂为表征的新式教育体制的建立,也进一步强化并巩固了上海作为出版中心的地位。作为石印、铅印等新式印刷技术中心的上海,此时理所当然地成了新学书籍制成、销售的中心地,扮演着向全国各地输出新书、新报与新知的角色。至清末,“沪上为新学枢纽之所”*《张元济三》,上海图书馆编:《汪康年师友书札》第2册,第1678页。的地位已日益巩固与突出。在时人心目中,上海已经无疑是“输入文明之中心点”、“新学志士荟萃之地”。*丁福保:《呜呼梅毒国》,《申报》1910年2月23日。

三、 读者群的扩展

《清议报》上的《新党党派述略》一文就一针见血地指出,清末“新党”的大量涌现恰恰与清廷官方试图将新学纳入科举考试有关,是由于此为“利禄所在,科举所重”。*《新党党派述略》,第1页。1901年颁布的科举新章,在乡会试及其他多项与科举相关的考试中,都突出了“各国政治艺学策”的考试内容,大体指向的就是笼统而言的新学。再则,由于1901年颁布的科举新章没有对“各国政治艺学策”给出任何具体的参考书目,因此缺乏有效“指导”的出版市场失去了出版书籍的“标准”,于是大小出版商使出浑身解数,纷纷出版大量的标榜“西学”、“新学”、“时务”等等内容的书籍,且通过报刊广告大加促销。新书、新报于是加入到形形色色的各种考试用书之中,成为科举改制之后应考士子借以准备各项考试的重要凭借。

科举改制给带有新书色彩的种种书籍都带来了好销场。1901年科举改制上谕颁布后不久,有人便发现“近来讲求新学颇不乏人”,作出这一判断的理由便是“沪上各书庄,生意日盛,凡时务策论、四书义及西学格致诸书,人皆争购,故获利甚厚”。*《新书厚利》,《南洋七日报》第4册,1901年10月6日,“杂附门”,无页码。1902年农历二月,黄体芳的儿子黄绍箕致函同乡张棡等人,积极支持地方乡绅以宾兴款项从上海购置书报的提议,信中论及:

此次变法,与戊戌迥然不同。两宫一心,专心兴学,书院改学堂,科举重策论,翰林加甄别,宗室派游历,八旗官学变章程,八股永无再兴之日矣。京官稍有才学志趣者,争阅新书,将来衡文之选,皆出其中。沪上书报,销售之广,过于往年,不止百倍。*张棡著,俞雄选编:《张棡日记》,1902年3月18日,上海:上海社会科学院出版社,2003年,第91~92页。

正是由于科举考试充当了新书、新报的推手,故当某书商在1903年初印行《新民丛报》的汇编之时,在其广告词内亦向读者积极地灌输新书、新报的重要性:

方今新学盛行,莫不以知新为急务,但考求新学,尤以阅新报、新书为急务中之急务。*《新印新民汇编定书广告》,《中外日报》1903年2月5日。

1901年科举改制推行之后,《新民丛报》经常被当作用于科举考试的参考书,而市场上被大量以汇编的形式刊印的《新民丛报》更是显而易见的科举考试用书,故该广告中“新学盛行”一语所指的便是科举改制后的景象,新学成了书商出于营销策略而刻意营造出的一种消费情境。

新书、新报也借由科举改制而向更为广大的士人群体传播,被贩售于各地,影响到为数众多的以读书应考为职志的士人。据报载,“北京辛丑以后,新添各书店将近十家”,其中较为有名的有作新社、文明书局、有正书局等几家。*《书业竞争》,《大公报》1906年1月31日。这些以出售新书出名的书店多为上海出版商的分店。科举新章颁布后不久,江西的士子们纷纷购取“时务诸书”来应对科举考试变局:

江西各属士子,向只习帖括之学,胸中除时墨若干篇、试帖数十首外,叩以历代史事、国朝掌故,类多茫无所知,洋务诸书更无论已。近日科举变制,多士自知见寡闻陋,未足为通今致用之儒,争向书肆购求时务诸书,邺架曹仓,几为之罄。*《南浦云飞》,《申报》1901年12月1日。

1902年,南昌城内除了有官办的嘉惠书庄之外,还有民办的广智书庄,都为当地士子提供“上海新出之书”。*《书报畅销》,《大公报》1902年7月17日。1902年各省乡试举行之前,有人发现“今者试期将近,各省士子之回乡应试,道经上海者,已络绎不绝。解装之后,惟以购办书籍为首务,故书肆生意更盛于前”。*《论科举改章之未善》,《中外日报》1902年8月30日。这一年,作为出版中心的上海已使得邻近地区的读书人有“近来申江书价大涨,早一日(指购书)即可便宜一分也”之叹。*孙诒让:《与惠卿、雅周书》,此处引自《张棡日记》,1902年3月20日,第94页。福建泉州的书商也由于科举改章而从上海采买书籍发售。据厦门《鹭江报》载:

去岁改行科举,揣摩家多留心史论及中西时务诸书。桐郡(案:即泉州)各书坊均向上洋(案:即上海)采办,分类发售,而滨海之区,亦有购得各种新编沿门求价者。*《制艺无灵》,《鹭江报》第7册,1902年7月15日,无页码。

这一年的顺天乡试、河南乡试都在开封举行,但是“汴省风气尚未大开,书坊时务各书多不全备,凡自上海贩运新书者,无不利市三倍”。*《北闱纪事》,《大公报》1902年8月29日。1902年湖北乡试时,“考市”内的书籍也大多贩自上海:

湖北赶考书店,自七月半后骤增二十余家,多系由上海运贩而来,销路甚旺,闻每店每日皆可售洋一二百元。*《记书店》,《中外日报》1902年9月13日。

1902年江南乡试时,南京“书业”生意也十分繁盛,据报载:

自科举改章、学堂创始,有志实学者,莫不争购新书,而究心时事者,更购求各种报纸、报册,故城厢各书铺以及代售各报处,莫不大好生涯,而书业获利尤厚。*《综纪金陵商务情形》,《中外日报》1902年12月30日。

李伯元的小说《文明小史》内也提到,南京原本的书店“从前专靠卖时文、卖试帖发财的,自从改了科举,一齐做了呆货,无人问信的了,少不得到上海贩几部新书、新报运回本店带着买卖,以为撑门面之计”。*李伯元:《文明小史》,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2年,第269页。该科福建乡试由于应考人数锐减,故贡院附近“各业生意亦无甚起色”,但是书业成为唯一的例外:“惟书业独占利市,前之售洋银一二元者,今已增至五六元,尚苦无书可售。”*《闽闱纪事》,《申报》1902年9月6日。1903年江南乡试时,南京“考市”中的“各业贸易商人”还是“惟书肆最多,贡院一带,共有一百余家,而运书之车辆,络绎不绝于道,如蚁之附羶云”。*《书肆林立》,《大公报》1903年9月13日。该科广东乡试,“粤省士子因乡试在迩,人人购书,新书亦颇畅销”。*《粤省书林》,《大公报》1903年9月14日。这一年的山东乡试举行时,整个济南“赶考书肆已逾三十家”,像上海的点石斋这样“从未到东省者,皆踵接而至”。*《东省近事》,《新闻报》1903年10月9日。由于“上年乡试初换策论”,因此在山东的士子中,“所有内政、外交以及各种新书,应试诸生业经载满腹笥矣。书肆主人莫不利市三倍”。*《书难畅销》,《大公报》1903年9月23日。

1901年科举改制后,有些人还从上海贩运书籍至乡会试的“考市”之中,并留下了翔实的记录,其中具有代表性的有夏颂莱的《金陵卖书记》、王维泰的《汴梁卖书记》,以及孔昭晋的《癸卯汴试日记》等。1902年,夏颂莱将上海的书籍运至南京售卖,其目标受众是参加该科江南乡试的士子,同时他自己也是“以长者命赴试金陵”,扮演着既是书商又是应考士子的角色。*公奴(夏颂莱):《金陵卖书记》,上海:开明书店,1902年,第1页。开明书店的王维泰于1903年从上海运书至开封贩卖,据称共“载书二十余箱,为数计二百余种”*王维泰:《汴梁卖书记》,上海:开明书店,1903年,第1页。,则是因为这一年的会试“借闱”在开封举行。和夏颂莱一样,有些人既是应考士子,又趁着赶考之便卖书牟利。如,李伯元的小说《文明小史》中描绘了一位在科举改制后既参加济南乡试又在考场外卖书的王嵩。苏州士子孔昭晋则是另一个例子。为了参加1903年的会试,孔昭晋从苏州先行乘船到了上海,在“新中国书社”采办了各色书籍,并运至开封售卖。*澹庵(孔昭晋):《癸卯汴试日记》,1926年息云庐丛刻本,第7页。孔昭晋之子孔叔慎的回忆文字明确指出,《癸卯汴试日记》的作者即其父孔昭晋。参见孔叔慎:《我的回忆(节录)》,苏州市地方志编纂委员会办公室、苏州市政协文史委员会编:《苏州史志资料选辑》总第29辑,苏州:《苏州史志资料选辑》编辑部,2004年,第206页。设于乡会试考场外的“考市”,既使得来自上海的新书、新报存在畅销的机会,那些远道而来的书籍也借此扩散到为数众多的“内地学界”之人的手中。1901年科举改制后,各地“考市”中大量的新书都与上海有关。由于得到了科举改制的大力助推,上海所出版的新书及其所承载的新学向外流播与扩散的数量与速度皆有显著增长,也使得许许多多原本从不阅读甚至鄙弃新书的普通读书人开始购阅新书。虽然其最初的驱动力在于读书应考,但也在一个相当广阔的范围内播下了新学传播、接受与普及的种子。

1901年以后,在“朝廷维新”的新时势下,科举改制成为推动新书、新报在各地广为流播的关键因素,同时也吸引各地的官方及民间人士纷纷从出版中心上海购取此类新书、新报。如,1902年初,考虑到山西僻处内地,山西巡抚岑春煊派官员到上海“购时务书籍到晋,贬价出售”,共计装有30箱书。*《山西近事述要》,《中外日报》1902年1月10日。1903年的《中外日报》亦言:“《晋报》馆去岁有人从上海购来最新出版书籍、报章,意欲到晋广销,以开风气。”*《山西学务述闻 续昨稿》,《中外日报》1903年4月16日。为了开通风气,山西开办了《晋报》馆,鼓励读者阅看,还向大小官员推荐另行阅看《外交报》、《政艺通报》、《农学报》、《蒙学报》、《中外日报》等报,认为其“均系译辑时事,有稗[裨]实用”,并且还饬令《晋报》馆,读者若有需要,则须代购。此外,还鼓励当地读者多读“时务实用书籍”,认为“《通鉴辑览》、《西史纲目》、《通商条约成案汇编》、《各国舆地考》、《续富国策》之类,均为不可不读之书”。*《山西派员至日本游历并阅看时务书报章程》,《大公报》1902年7月24日;《山西洋务局司道通饬阅看晋报文牍》,《新闻报》1902年9月30日。两广总督陶模札饬各属购阅《湖北商务报》、上海《蒙学报》、《农学报》、《工艺丛书》、上海《亚泉杂志》、日本《励学译编》、杭州《译林》、湖北《教育世界》等书报,并且还“出示晓谕军民士商一体购阅,派岭海报馆酌用一人专司寄报取费”,还每月补贴6两购买费用加以鼓励。两江总督刘坤一也电饬上海道拨款购寄《蒙学报》,分派各学堂阅看。*《山西洋务局司道通饬阅看晋报文牍》,《新闻报》1902年9月30日。在新学一片大好的形势感召下,不少民间人士也在各地积极引入新书与新报。如,山东潍县“地处偏僻,见闻不广”,且“士多寒素,购书不易”,于是,当地的一位“志士”就“集巨资亲往上海购运切实有用之书数百种及各种报章”,并为此建设一处阅书报处供邑人阅览。*《创开风气》,《大公报》1902年7月26日。1904年,位于天津的书商孟晋书社也在《大公报》上大登广告,言明自己书店以“批发上海各译局及本社自译新学诸书”为招徕顾客的主业。*《孟晋书社》广告,《大公报》1904年5月7日。福建仙邑也有富绅特意出资至上海购回多种书报,并在当地设立书报社,供人阅读。*《切实兴学》,《时报》1904年6月13日。河南人井俊起在家乡商丘与数位友人一起开办“迪新社”,借助于当时通畅的邮政,“购办时务、科学书籍及各种杂志、日报”,任人阅览,还供借阅。*井俊起:《雪苑戆叟忆往》,郑州:中国人民政治协商会议河南省委员会文史资料委员会,1990年,第15页。

四、 结 论

甲午以后,“新学”、“新书”与“新党”、“志士”等名目日益突出,在清末读书人群体中引领了一时的风尚。此后,在科举改制、兴办学堂等制度性力量的推动之下,新学、新书与新党逐渐获得了前所未有的正当性。1904年,《大公报》的一篇论说即言,“今日新机既开,新学大兴,号称维新者,触处皆是”。*《论中国新党空言多实行少》,《大公报》1904年5月12日。这也使得“新”和“旧”包含了明显的价值判断与褒贬意味,“新党”、“志士”等作为一种身份标识的泛化也体现出一种对于“新”的崇拜与趋之若鹜。在1904年的一篇小说中,“新党”、“志士”、“学生”、“革命家”、“大英雄”、“大国民”等称呼,被认为“本来是极高尚、极名誉的”,而在“风气大开”的社会氛围下,“打这面旗儿的,也就一天多似一天”,并且越来越多标榜这些新的身份标识的人“乐得借此营生”。*嗟予:《新党现形记》,第1页。这正是这篇小说想要讽刺的社会现状。这些以“时尚”头衔自居的一干人等,实际上已经将这类社会身份半职业化,成为谋生工具之一。也因此,清末报刊上说打着“维新党”的旗号“借着维新讨生活”的远比其中的“英雄豪杰、正人君子”多。*《敬告借着维新讨生活的众位君子》,《大公报》1909年4月25日。

在趋新舆论的鼓吹之下,“新党”与“顽固”被建构为互为对立的一对名词,往往同时出现,且褒贬意味早已判然。即便是在不得不考虑政治气氛而势必在言语与姿态上有所收敛的官场,“新党”与“顽固”依然是衡量某一官员个体的典型标签。如,辛丑年新政开启之后,翰林出身、时任川北道冯金鉴之子冯汝玠当时正在“兵部候补司务”。为求在仕途上获得保举,冯汝玠“著成《古字象形考》一书”,还计划写出“《古文解字》及《说文部首存疑》二种”,并“又集各时务切中时弊而有实际者,亦汇萃成书,俱行刊刻”。即试图通过刊印自己著作的方式,“拟为通达古今、时务、经学地步”。但是考虑到当时官场的气氛,他却不得不仔细斟酌、拿捏著书时的分寸:“不引《说文》、古文,恐入新党名目。不论时务,又是顽固。故并收并蓄,所引各书,自己绝不加议论,类为考据,又免生谤。”*《冯汝玠致冯金鉴》(光绪二十七年),《冯汝琪家信》,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国近代史档案馆藏,档号:甲203。再如,光绪二十八、二十九年间,在湖北担任知府的余肇康,在写给其儿女亲家、军机大臣瞿鸿禨的信中,也自况“弟实非顽固之流”,且言“居今日而不谋所以开民智、悉外情之道,真为顽固之尤”。*《余敏斋致止公尚书函》(光绪二十八年)、《余敏斋致止公先生函》(光绪廿九年正月初三日),《瞿鸿禨朋僚书牍》,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国近代史档案馆藏,档号:甲375。这些例证也可约略展现“新党”、“维新”抑或“顽固”、“守旧”已经构成了清末新政时期基本的官场氛围。一方面,经历庚子“西狩”、两宫回銮等一系列事件之后,“海内矫首而望维新之治”*《李经羲上瞿尚书启》(光绪二十八年正月),《瞿鸿禨朋僚书牍》,中国社会科学院近代史研究所中国近代史档案馆藏,档号:甲375。成为一个具有社会共识的期待。另一方面,对于清末官场而言,“维新”一词虽妙,而“新党”一名则显得过于激进;再则,由于“顽固”的贬义意涵十分明显,所以“人人欲避顽固之名”*胡思敬:《致同邑诸公论学堂书》(1906年),胡思敬:《退庐全集·笺牍·奏疏》,收于沈云龙主编:《近代中国史料丛刊》第45辑,台北:文海出版社,1973年,第451页。也成为官场心照不宣的行为要则。在清末新政的氛围下,“维新”已成为一种默认的政治正确,故即便不甚认同,一些清廷大员也只好“公庭言维新,私室言守旧”。*胡思敬:《致同邑诸公论学堂书》,第451页。尽管清廷各级官员由于考虑到政治氛围不得不对“维新”的姿态有所收束,导致“新党动诋官场为顽固”*《官场好学》,《大公报》1903年4月19日。,但是在“朝廷维新”这一整体氛围的推动下,“新党”、“维新”等字眼对于社会大众而言就拥有着显而易见的正当性与时髦性。所以,梁启超亦言“自辛丑、壬寅以后,无一人敢自命守旧”。*沧江(梁启超):《读十月初三日上谕感言》(1910年),张枏、王忍之编:《辛亥革命前十年间时论选集》第3卷,北京:生活·读书·新知三联书店,1977年,第669页。

1901年的科举改制,对于清末的出版市场而言,标志着印刷文化整体转向的开启。据严复的回忆,“中国自甲午一创于东邻,庚子再困于八国,海内憬然,始知旧学之必不足恃”。*严复:《〈英文汉诂〉巵言》,王栻主编:《严复集》第1册,第152页。由于清代官方的科举制度对新学作出了鼓励的姿态,而科举制度这一“指挥棒”又进而引导着以读书应考为职志的广大应考士子“竞阅新书”、“竞为新学”,借由科举制度的巨大推动力,这一读书人群体的数量前所未有地庞大。在当时人的表述里,正是在“辛丑七月以来”,才由于“叠奉明诏”,使得“海内士夫无不广购书籍,讲求实学”。*《潍县实雅堂阅书报章程八条》,《大公报》1903年5月2日。随着为数众多的读书人纷纷购阅新书、研求新学,也继而推动了清末印刷文化逐渐倒向新书与新学。就在科举改章之后不久,清末一位普通读书人已指出:“比来新书盛行,有志之士,莫不争辑东西洋有用之书,以饷学者。”*《惠书志谢》,《中外日报》1902年1月27日。1903年各省举行癸卯恩科乡试期间,《申报》的一篇论说亦在感叹:“今天下之所风行而人皆先睹为快者有二焉:曰新报,曰新书。”*《定书律议》,《申报》1903年10月6日。这种竞阅新书、新报的现象,自然与科举改制后考试内容的改变有着莫大的关系。也由于科举改制的推行,原本适用于科举考试的一些旧书开始逐渐无人问津。有人回顾自平定太平天国以来的书籍出版情形,认为“当粤匪平定后,各省曾立官书局,校刊各种书籍,以嘉惠士林,然其要仍不外经、史、子、集之类,而并无今日必备之书”。而其所认为的“今日必备之书”,则显然是“西国声、光、化、电专门名家之学”。*《论书籍之关系》,《申报》1902年5月2日。再如,像《十三经分类政要》这样的书籍则“因科举改章,销路迟滞,故将售剩余书,特别减价发售”,每部由原价2元,减价至4角。*《十三经分类政要特别大减价》,《中外日报》1904年6月23日。1903年时,孙宝瑄也对新书与旧书作了一番褒贬:

居今日而欲谈名理,以多读新译书为要。盖新书言理善于剖析,剖析愈精,条理愈密。若旧书,非不能说理,但能包含,不能剖析,故常病其粗。*孙宝瑄:《忘山庐日记》上册,1903年11月5日,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1983年,第755页。

在新书、新报不断问世,新说、新理不断出现的新局面之下,读书人的阅读偏好也由于印刷文化的整体转向而发生变化。

1905年的停废科举以及随后学堂体制的大力推行更是加重了这一趋向。早在1896年,梁启超尝言:“今日之天下,幸而犹以经义取士耳。否则,读吾教之经者,殆几绝耳。”*梁启超:《论学校一》,《时务报》第6册,1896年9月27日,第1页。夏曾佑也说科举“未废以前,固无人不读经也”,原因即在于“从前士子之读书,不过为博科第起见”。然而,在科举刚刚废除半年之后,即便是在当时大小出版商云集的大都市上海,夏曾佑已经发现“上海为交通便利之场,亦为书肆聚集之地,然欲见一新译之书,则触目皆是;欲觅一旧刊之经史大部书,则寥寥无几”。*夏曾佑:《保存国粹说》,1906年1月4日,夏曾佑:《夏曾佑集》上册,上海:上海古籍出版社,2011年,第398~399页。此文原刊于《中外日报》。1907年,据一位至杭州卖书的书贾回忆:“余夙业石印书生意,戊戌以后,旧书生意日绌,历年亏耗,处境之困难,有非笔墨可能形容者。”*四明语生稿:《杭州卖书记》,《时报》1907年3月6日。当时之人已经觉察到:“维新以来,新思想、新学术拖杂输入,旧书之价值已一落千丈,不足当通人之一顾。”*《新书之感》,《直隶教育杂志》丁未年第16期,1907年11月20日,第8页。随着“新学初萌,旧学渐废”,有人已经在清末发现,“通都大邑之书肆,欲求经史,往往不可遽得”。*高凤谦:《论保存国粹》,《教育杂志》第1年第7期,1909年8月10日,第81页。1908年,由于“近年新学盛行”导致湖北官书局的“生意大为减色”,每月赔本达近千元,只好改归商办。*《官书局顶归商办》,《申报》1908年6月3日。随着作为旧学一大依托的科举制度的全面停废,带来的结果是清末印刷文化转向新书、新学的趋向进一步增速。辛亥鼎革前,有人归结此前数年的“维新”景象,便言:“言维新也,必欲使祖国数千年来之文化,咸付之一炬,而不知温故而后得新也。”*丁宝钧:《评社会流行之新名词》,《大公报》1910年2月28日。以科举改制、科举停废、兴办学堂为表征的近代中国教育体制的变革,成为推动印刷文化由“旧”向“新”转向的制度化推力,投身其中、热衷于此的读书人群体由此成为“关键多数”(critical mass),使新学的正当化、时髦化扩散到更为广泛的人群,从而带来更为广泛、持久的影响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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