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青年恩格斯思想视域中的白尔尼因素

2018-03-31 09:41张永清
复旦学报(社会科学版) 2018年4期
关键词:德意志自由主义黑格尔

张永清

(中国人民大学 文学院,北京 100872)

一、 问题的缘起

路德维希·白尔尼(1786~1837)①考虑到多数读者对白尔尼其人其作比较陌生,本文在论及青年恩格斯与白尔尼的思想关系之前,有必要对其基本状况作简要介绍。此种介绍是以青年恩格斯如何选择、吸纳、评判白尔尼的相关思想为基本依据,而不是对白尔尼其人其作相关文献进行客观全面的梳理与概括。白尔尼于1786年出生在法兰克福一个犹太商人家庭。大学起初攻读医学专业,后转到政治和法律专业学习,1808年获得哲学博士学位。毕业后,白尔尼在法兰克福警察局从事签发护照等工作(1808~1813)的同时,以激昂的爱国主义热情在报刊发文,呼吁民众奋起抵抗法军的占领与入侵。白尔尼在1818~1822年间自办了几乎是他一人撰稿的《天平》杂志(副标题是“市民生活、科学和艺术”),内容涵盖政治、戏剧和文学等领域。白尔尼1830年前所撰写的大量具有鲜明政治倾向与现实关怀的戏剧评论为其赢得了批评家、政论家声誉。法国七月革命后,白尔尼流亡巴黎,1837年病逝于巴黎,其间所写的《巴黎来信》在当时的德意志产生了广泛影响。白尔尼的主要论著有《戏剧丛谈》(1829年汉堡版),《巴黎记述。1822~1823年》(1829年汉堡版),《巴黎来信》(六卷本,1832年汉堡版),《吞食法国人的人门采尔》(四卷本,1837年巴黎版)等。及其著作在青年恩格斯的文学活动、哲学活动、政治追求以及人格理想的形成等方面究竟起到了怎样的作用,发挥了何种影响力?我们通过对相关文献的“穷尽”式整理与反复“细读”后认为,②考虑到白尔尼对青年恩格斯的影响主要发生在不来梅和柏林时期,本文主要围绕青年恩格斯1839年4月至1842年10月间有关白尔尼的书信、论文、诗歌等方面的内容来展开讨论。他有关白尔尼的论述总计17篇(封/首),其中,不来梅时期14篇(封/首)中,柏林时期3篇。具体情况如下:不来梅时期,7封书信分别写于1839年的4月8~9日、5月24日~6月15日、6月15日、7月30日、10月8日、10月29日、11月13~20日,这些书信是写给中学同学格雷培兄弟的(在现留存下来的19封信中,1838年2封,1839年15封,1840年和1841年各1封);6篇论文,1839年2篇(《德国民间故事书》《卡尔·倍克》),1840年3篇(《普拉滕》《时代的倒退特征》《现代文学生活》),1841年1篇(《恩斯特·莫里茨·阿恩特》);诗歌1首(1840年,《傍晚》)。柏林时期,论文3篇:刊发于1842年的《北德意志自由主义和南德意志自由主义》《时文评注》以及《评亚历山大·荣克的〈德国现代文学讲义〉》。这些统计数据是笔者根据《马克思恩格斯全集》中文第2版第2卷、第3卷和第47卷提供的最新相关文献,并依照青年恩格斯写作的先后时间整理而成。此外,无论从数量还是从篇幅看,在此后的1843年至1895年长达五十余年的历史中,恩格斯仅有6次提及白尔尼其人其作,它们表明:白尔尼其人其作尽管不再是恩格斯重点关注与思考的对象,但其相关影响还程度不一地存在着。具体情况如下:(1)1843年11月的《大路上社会改革的进展》一文只是提及了白尔尼(《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3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2年,第476页)。(2)1846年的《反克利盖通告》(与马克思合著)一文指出,德国共产主义者已经远远抛开了白尔尼。(3)1847年的《诗歌和散文中的德国社会主义》一文提及门采尔和白尔尼是从政治观点看歌德(《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58年,以上分别见第8、257、275页)。(4)在写于1873年底1874年年初的《关于德国的札记》一文中提及白尔尼和海涅精通文学和政论(《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5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85年,第172页)。(5)在写于1881~1882年的《法兰克史》(生前未发表)中,以白尔尼为例谈及德语和法语的发音区别(《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19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年,第598页)。(6)在1890年的《论反犹太人主义》一文中,以海涅、白尔尼、马克思、拉萨尔、伯恩斯坦等为例,恩格斯表明自己的立场:情愿做一个犹太人而不愿做一个所谓的“贵族老爷”(《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1963年,第60页)。青年恩格斯确实并无白尔尼其人其作的专论,有关白尔尼的相关论述只散见于其他的书信、诗歌和论文之中,但这并不意味着白尔尼在青年恩格斯的精神生活中可有可无,并不意味着白尔尼对其思想的多方面影响可以忽略不计。恰恰相反,白尔尼及其论著对青年恩格斯在马克思主义批评理论“前史时期”*关于“前史时期”的划分理据及相关解释,详见拙文《马克思主义批评理论的前史形态》(《中国人民大学学报》2016年第3期),本文不再赘述。的思想发展过程中曾起过十分独特的作用,发挥着他人“无可替代”的影响力,它们几乎贯穿在青年恩格斯的文学活动、哲学活动、政治理想等各个环节之中。不过,从研究领域看,多数研究者侧重于青年恩格斯的宗教、政治、哲学思想等方面,对其文学活动的探究十分不够;从思想关系看,多数研究者习惯于把重心放在施特劳斯、黑格尔、费尔巴哈、卢格等人的影响上,对白尔尼的影响采取了有意或无意的“无视”态度,进而导致了相关研究的“付诸阙如”。有鉴于此,本文着重考察青年恩格斯对白尔尼及其著作的相关阅读、认识与评价等,尽力揭示白尔尼在文学、哲学、政治等方面对青年恩格斯思想演变所产生的重要影响。

众所周知,继法国大革命之后,欧洲在1815年到1848年的三十多年间又发生了三次大的革命浪潮:西班牙、意大利和希腊的1820~1824年革命,法国、比利时、波兰等的1830~1834年革命,以及仅有英国、俄国等少数几国未被波及的1848年革命。其中,1830年的法国七月革命既标志着西欧资产阶级势力对封建贵族势力的最后胜利,同时也标志着工人阶级开始作为一支独立的、自觉的政治力量登上了历史舞台。*[英]艾瑞克·霍布斯鲍姆著,王章辉等译:《革命的年代:1789~1848》,北京:中央编译出版社,2014年,第129页。对依然四分五裂的德意志而言,其民族意识、民族情感、爱国主义精神被1806年的耶拿惨败、柏林的被占领以及1813的莱比锡大捷等重大事件所唤醒、所激发,涌现出了一批反法军占领和入侵的政治抒情诗,比如,阿恩特(1769~1860)的《时代精神》、吕克特(1788~1866)的《顶盔带甲的十四行诗》、克尔纳(1791~1813)的《琴与剑》等。但是,解放战争后,德意志各邦的专制统治者不仅未兑现曾经承诺于人民的自由和民主,反而进一步强化了对社会的政治控制与思想禁锢等。正如勃兰兑斯所论:“在1813年把敌人驱逐出国土的那种民族感情里,包含有两种完全不同的成分:一种是历史的、回顾过去的倾向,它不久就发展成为浪漫主义;另一种是自由思想的、进步的倾向,它发展成为自由主义。”*[丹麦]勃兰兑斯著,高中甫译:《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六分册《青年德意志》,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97年,第14页。换言之,政治浪漫主义其实是一种保守的、维护荣克贵族专制统治的反动社会思潮,而政治自由主义则是激进的、寻求建立资产阶级民主共和制的进步社会思潮。从某种意义上讲,1815~1830年(神圣同盟的建立与解体时期)这一时期成为德意志进步力量最为“苦闷”的历史时期。也正是在这一时期,老年歌德被奉为文学神话,老年黑格尔的哲学被奉为国家哲学,1819年的“卡尔斯巴德协议”的实施则进一步加剧了对自由主义的全面压制,这使得公开谈论政治、社会问题不再成为可能,只能把探究的范围限定在文学、艺术、美学等领域。因此,开新时代先河的“新文学”既不同于在题材和形式上依然仿效古希腊的德国古典文学,也不同于在题材和形式上仍旧仿效中世纪的德国浪漫主义文学,这两种“旧文学”或沉浸在美轮美奂的希腊艺术王国中或陶醉于中世纪田园牧歌式的宗法社会里,它们无一例外地脱离现实,远离人民,与新时代精神背道而驰。这种“新文学”怀着对自由的憧憬,对民主的渴望,主动“置身”于现实的大地,深度“介入”到时代的政治洪流中,通过诗歌、戏剧、散文等艺术形式来抒发对各种社会倒退征兆的不满,对令人窒息的社会现状进行控诉和批判,比如沙米索(1781~1838)的《黄金时代》《轮唱曲》、普拉滕(1796~1835)的《柏林国民歌》等。无独有偶,在1830年法国七月革命的鼓舞下,以卡尔·斐迪南·谷兹科(1811~1878)、鲁道夫·文巴尔克(1802~1872)等为代表的“青年德意志”(又名“青年文学”)应运而生。*“青年德意志”这个名称首次出现在文巴尔克1834年问世的《美学运动》一书的扉页上:“谨以此书献给青年德意志,而不是老年德意志”,“青年德意志”“是指所有德国青少年,他们在艺术、宗教、国家和社会中等方面已经和传统决裂,并想通过文学的途径来满足他们对改革的渴望”(转引自[丹麦]勃兰兑斯著,高中甫译:《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六分册《青年德意志》,第232页)。此外,乔纳森·斯珀伯认为,“青年”这个词自1830年法国七月革命后进入了欧洲的政治词典,它代表着时代的转型;政治上的激进主义与支持这种理念的个人摆脱了对1789年法国大革命时代的怀念,着眼未来,期盼改变;代表这种转型的一个先驱式例子就是秘密社团“青年意大利”,在德国本土的是文学运动“青年德意志”,详见[美]乔纳森·斯珀伯著,邓峰译:《卡尔·马克思:一个19世纪的人》,北京:中信出版社,2014年,第40页。如果说1815~1830年间的“新文学”已不再是古典的、浪漫的而是现实的、现代的,那么“青年德意志”就更加鲜明地体现出了这种现实性、现代性,进而形成了与古典风格、浪漫风格迥然有别的“现代风格”。此外,如果说“青年德意志”是1830~1840年代文学上的反对派运动,那么1838年左右出现的“青年黑格尔派”则构成了这一时期哲学上的反对派运动。就文学领域而言,白尔尼和海涅(1797~1856)不仅是1830年前文学反对派运动最杰出的代表,而且还被尊为“青年德意志”的先驱者。尤为重要的是,白尔尼在当时不仅被视为“新德意志文学的第一个开路者”,而且还被视为“德国自由的捍卫者”,*详见[丹麦]勃兰兑斯著,高中甫译:《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六分册《青年德意志》,第29~31页。以及“普鲁士自由主义第三次复兴的先知”等等。*在莱文看来,青年恩格斯代表了18世纪末至19世纪初德国历史的循环观。其基本模式是自由改革时代的三位一体:第一个时期是弗里德里希大帝时代,第二个时期是自由战争时代,而第三个时期则接受了1830年法国革命的洗礼。改革的前两个周期以君主专制政体的恢复而告终,而青年恩格斯希望这并不能证明1830年后的复兴同样如此。可悲的是,第三次复兴也因保守主义的反动而破灭。详见[美]莱文著,藏峰宇译:《不同的路径:马克思主义与恩格斯主义中的黑格尔》,北京:北京师范大学出版社,2009年,第135~136页。简言之,白尔尼除剧作家、文学批评家身份外,还集自由主义者、民族主义者、民主主义者、共和主义者等多种身份于一身,他的个人声望在1830年代的德意志达到了其人生的“顶点”,他成为了德意志这一特殊历史阶段的社会符码与精神象征。

如果仔细阅读青年恩格斯在1839年4月至1842年10月这三年半间有关白尔尼的7封书信、9篇论文和1首诗歌,我们就不难发现:青年恩格斯起初是在书信里,之后才在论文和诗歌中论及白尔尼其人其作,这些相关论述主要围绕“青年德意志”、黑格尔/青年黑格尔派、自由主义/共和主义这三大问题域来展开。简言之,白尔尼对青年恩格斯的影响主要体现在文学、哲学和政治三大领域:从文学维度看,青年恩格斯把白尔尼和“青年德意志”两者相“勾连”;从哲学维度看,青年恩格斯把白尔尼和黑格尔以及青年黑格尔派相关联;从社会政治维度看,青年恩格斯把白尔尼和政治自由主义、共和主义相联系。为了便于清晰勾勒青年恩格斯自身思想的发展态势及其“转变”过程,本文在具体论述这三大问题域的过程中将严格按照它们在青年恩格斯思想视域中呈现的时间先后来逐步展开。

二、 白尔尼与“青年德意志”

由相关文献可知,青年恩格斯在不来梅时不仅心悦诚服地“归附”了“青年德意志”,不仅把白尔尼“奉若神明”,而且还自觉地把两者相“勾连”。不过,由于白尔尼与“青年德意志”的关系这个问题只是青年恩格斯与“青年德意志”诸多关系中的核心内容之一,*青年恩格斯的文学思想包括以下四个方面的主要内容:与歌德、席勒为代表的“古典文学”之间的关系,与德国后期浪漫主义文学之间的关系,与德国民间文学的关系,与“青年德意志”的关系等。仅就青年恩格斯与“青年德意志”的关系而言,它们就可大致分为接触、接受、疏离、决裂、批判等五个主要阶段,它们关涉到诸如青年恩格斯本人在何种意义上属于“青年德意志”,青年恩格斯如何看待海涅与“青年德意志”的关系,尤其是他如何看待白尔尼与海涅之间的相关论争,以及青年恩格斯对谷兹科、文巴尔克等“青年德意志”作家的相关评论前后变化的动因等等,这些问题还需要专文作进一步的深入探讨。由于青年恩格斯起初只把两者的关系“框定”在文学领域,他对相关问题的阐发也就以文学的话语方式来展开。它们集中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青年恩格斯在对1830年前后德国文学状况进行整体描述的过程中,在指出白尔尼与“青年德意志”各自重要性的同时,他还有意识地强调前者对后者的先驱者和引领者的作用。比如,青年恩格斯在1839年4月8~9日的信中首次宣布自己是一个心悦诚服、彻头彻尾的“青年德意志”,首次把海涅和白尔尼与“青年德意志”两者密切关联起来:“1830年以前我们有些什么呢?有泰奥多尔·赫尔及其伙伴维利巴尔德·亚历克西斯,老歌德和老蒂克,这就是全部。七月革命犹如晴天霹雳一般爆发了,它是解放战争以来人民意志最卓越的表现。歌德死了,蒂克日益衰老,赫尔暮气沉沉,沃尔弗冈·门采尔继续写他的拙劣的评论。可是,文学中已呈现出一派新气象。诗人中名列前茅的是格律恩和莱瑙,吕凯特的创作有了新的起色,伊默曼的声望在提高,普拉滕也一样,但这还不是全部情况。海涅和白尔尼早在七月革命以前就已经形成自己独立的风格,但是到现在才赢得声望,善于利用各族人民的文学和生活的新一代就是依靠了他们,谷兹科一马当先。”*《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34、139、170、198、177~178、200页。在青年恩格斯看来,七月革命后的德国文坛尽管存在着士瓦本派、马尔托派和柏林派等诸多文学团体,但它们都属于逆时代潮流而动的消极流派,只有“青年德意志”才属于真正体现了“时代观念”的积极流派,只有后者在以文学的方式表征人民争取政治解放、宗教解放、犹太人的解放以及主张妇女权利等自由主义的思想。“所有这些本世纪的观念使我夜不能寐,当我站在邮政局前,望着普鲁士国徽时,就浑身都充满自由的精神;每当我拿起一份杂志阅读时,就感受到自由的进步。这些观念正在渗入我的诗篇,并且嘲弄那些头戴僧帽、身穿银鼠皮裘的蒙昧主义者。”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34、139、170、198、177~178、200页。

再比如,青年恩格斯在1839年4月29日前~30日的信中强调自己是主动“归附”而非被动“屈从”于“青年德意志”:“我的精神倾向于‘青年德意志’,这并不会损害自由,因为这一个作家群体与浪漫派和蛊惑性的学派等等不同,它不是闭关自守的团体;相反,他们想要而且竭力使我们本世纪的观念——犹太人和奴隶的解放,普遍的立宪制以及其他的好思想——为德国人民所掌握。因为这些思想同我的精神倾向没有分歧,我何必要脱离他们呢?要知道问题不在于如你所说的要屈从于某一倾向,而在于要归附于某一倾向……”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34、139、170、198、177~178、200页。青年恩格斯在1839年7月30日的信中更是把“青年德意志”奉为“现代德国文学的女王”,再度强调谷兹科、蒙特、文巴尔克、博伊尔曼等“青年德意志”作家是白尔尼思想精神的薪火传承者。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34、139、170、198、177~178、200页。

其次,青年恩格斯对白尔尼的“退尔性格论”和“青年德意志”作家卡尔·倍克(1817~1879)的“白尔尼论”进行“正反”两方面的比较后认为,真正的文学应塑造旨在改变现实、坚毅果敢的当代英雄。进而言之,真正的文学批评家在理解、塑造人物及其性格等方面既要具备敏锐的洞察力又要具备与众不同的判断力,对人物性格的分析既要从情节本身出发更要从时代和现实的需要着眼,这些真知灼见主要体现在1839年5月24日~6月15日、7月30日的书信以及同年12月的《卡尔·倍克》一文中。青年恩格斯指出,当伊默曼的《卡尔德尼奥》、瓦尔德的《灯塔》等作品刚刚问世,当批评界对这些作品的评价还处于茫然且犹豫不决之时,“白尔尼看见并洞察了一切,包括贯穿于情节之中的最内在的东西。最出色的是他的那些评论,评席勒的《退尔》——这是一篇与通行的观点相反而20多年来未被驳倒的文章,恰恰因为它是不可辩驳。……白尔尼在各方面都显出是一个伟人,因为他引起了一场后果未可预料的争端,而且就是这两卷书已足以保证白尔尼能同莱辛并驾齐驱……”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34、139、170、198、177~178、200页。“如果你能驳倒白尔尼论述席勒的《退尔》的文章,我就把我翻译雪莱的作品所能得到的稿酬全都给你。”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134、139、170、198、177~178、200页。一般认为,席勒在其最后也是最完美的剧作《威廉·退尔》(1804)中把瑞士民间传说中的人物退尔塑造成了德意志民族反专制争自由的时代英雄,“大胆而无畏”不仅被席勒刻划为而且也被民众视为主人公最主要的性格特征,更何况这一崇高形象也确曾在1806年至1813年的民族解放战争时期有力地激发了德意志民族的斗争意志与热情。但是,白尔尼并未像多数论者那样,因为席勒是伟大的自由主义诗人就无条件地讴歌他,因为席勒早期的《强盗》和后期的《威廉·退尔》等剧作的巨大成功而随声附和地对其一味予以赞美。恰恰相反,白尔尼在《论席勒剧作中关于威廉·退尔的性格》(1818)一文中对席勒及其剧作进行了十分严苛地批判:自由诗人笔下的退尔根本不是无所畏惧、永不妥协的英雄,只不过是一个心胸狭窄、畏手畏脚的德国庸人,充其量是一个伟大的德国市侩,人物性格的本质特征不是反叛而是顺从。*对此问题的相关分析详见[法]德·斯太尔夫人著,丁世中译:《德国的文学和艺术》,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1年,第156页;[丹麦]勃兰兑斯著,高中甫译:《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六分册《青年德意志》,第51页;梅林著,张玉书等译:《威廉·退尔》,《论文学》,北京:人民文学出版社,1982年,第121~122页。此外,对作为“歌德论战”*考虑到拙文《对恩格斯“美学和历史观点”及其相关问题的再思考》(载《外国文学评论》2016年第4期,第50~52页)对此问题已有较为详细的论述,本文不再赘述。主角之一的白尔尼来说,席勒比歌德伟大以及席勒比歌德更具政治感与使命感等判断并不意味着惟有歌德才会受到无情的拷问,席勒本人也难逃类似的苛责:“歌德这个比老鼠还要胆小的人……而席勒呢,他虽然高尚些,但也同样没有勇气……忘却了他本应去救助的人民。这个不幸的国家成了王公们的战利品,这个民族成了被其他民族嘲笑的对象,它没有领袖,没有监护人,没有法律顾问,没有保护者。”*转引自[丹麦]勃兰兑斯著,高中甫译:《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六分册《青年德意志》,第60页。

青年恩格斯之所以叹服、推崇白尔尼二十一年前所做出的相关论断,就在于他从白尔尼对退尔性格的分析以及对歌德、席勒等作家的苛责中读出了其中所流露的现实忧患意识与社会变革激情:处在大变革时代格局中的德国社会迫切需要的不是摇摆不定、胆小怕事、碌碌无为的庸人,而是坚定不移、勇往直前、无所畏惧的民众;与此相应,文学应能塑造出德国现实生活所缺乏的那种刚毅果敢、乐观进取、不屈不挠的社会英雄,而不是再现那些悲天悯人、逆来顺受、得过且过的德国小市民。也正因如此,青年恩格斯对卡尔·倍克的“白尔尼论”进行了毫不留情的批判:“倍克在他的第一篇论白尔尼的习作中向我们展示的形象,是惊人地扭曲了的和失真的;这里奎纳的影响显而易见。且不说白尔尼从来没有说过这样的空话,就连倍克强加于他的那种绝望的悲伤厌世也是他所不了解的。难道这是开朗的白尔尼,一个具有坚强不屈性格的人?——他的爱使人感到温暖,却不把人灼伤,至少是没有把他本人灼伤。不,这不是白尔尼,这只是用海涅式的炫耀卖弄和蒙特式的华丽辞藻拼凑而成的一个现代诗人的模糊理想。……难道白尔尼本身缺乏诗意,还要为他添上这种时髦的悲伤厌世吗?我说它时髦,因为我决不相信这类东西是真正的现代诗歌应有的特征。要知道白尔尼的伟大就在于,他不屑使用蹩脚的华丽辞藻和当今文学流派惯用的词汇。”*《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97~98、101页。“倍克的杂乱无章、捉摸不定的幻想使他不善于形象地塑造人物性格,他让剧中所有的登场人物都用同样的台词。倍克对白尔尼的看法就暴露出他多么不善于理解人物的性格,更不用说去创造性格了……”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5年,第97~98、101页。

再次,青年恩格斯在研究“青年德意志”的“现代风格”的内涵及其基本特征的过程中又一次把白尔尼与“现代风格”关联起来,刻意突出白尔尼在其中无可替代的地位与作用。由前述可知,既然“青年德意志”的文学理想旨在呈现时代精神或现代观念,自然就不能以古典风格或浪漫风格而应创造出与现代观念相契合的话语方式即“现代风格”来表征。比如,他在1839年10月8日的信中尽管列举了莱辛、歌德、保尔、海涅、文巴尔克、谷兹科、奎纳等十位与此问题相关的作家,但特别突出了白尔尼的意义:“我正在专心研究现代风格,这无疑是整个修辞学的理想。海涅的作品,特别是奎纳和谷兹科的作品就是这种风格的典范。而文巴尔克则是这种风格的大师。以前的修辞学家中对他特别有影响的是莱辛、歌德、让·保尔,而以白尔尼为最。啊!白尔尼写作的风格高超绝伦。《吞食法国人的人门采尔》是德国首屈一指的以这种风格写成的作品……现代风格包括了文风的全部优点:言简意赅,一语中的,同长长的、平铺直叙的描写相互交织;朴实无华的语言同闪闪发光的形象和迸发出耀眼火花的妙语相互交织……海涅写得光彩照人,文巴尔克热情明快,谷兹科贴切精准,不时闪现出一缕温暖宜人的阳光,奎纳写得从容生动,但显得有点光明面有余而阴暗面不足。劳伯模仿海涅,现在又模仿歌德,但是方法不对头,因为他模仿的是崇拜歌德的万哈根,而蒙特也模仿万哈根。马格拉夫的写作还是过于一般化,虽然使出了浑身解数,但效果不明显。而倍克的散文还没有脱离习作阶段。——如果把让·保尔的华丽同白尔尼的精确结合起来,那就构成了现代风格的基本特点。”*《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北京:人民出版社,2004年,第207~208页。

尽管抒情诗、悲剧等也能表达出“青年德意志”作家们所心仪的现代风格,但散文无疑是他们更为推崇的文学体裁。从写作实绩看,究竟是海涅还是白尔尼的作品才是德国散文中的翘楚?显然,与文巴尔克、蒙特等的观点相左,青年恩格斯坚定地站在了白尔尼一边,这可以从他1839年10月29日的信中再度得到确证:“特别希望你能弄到白尔尼的《吞食法国人的人门采尔》。这部作品,无论是风格还是思想的威力和丰富性,无疑都是现有德国散文中的佼佼者。这是一部出色的作品,谁不了解它,谁就不能想象我们的语言蕴藏着怎样的力量。”*《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218页。

此外,青年恩格斯在《现代文学生活》(1840)一文中不仅明确指出白尔尼是这种现代风格辩证互渗的最早呈现者,还进一步指明“现代风格”所经历的这种辩证互渗过程其实体现了某种历史必然性而非偶然性。“德国的风格经历了一个辩证的相互渗透的过程;从我们的散文的素朴直率中产生了理智的语言,这种语言的顶峰就是歌德的有如大理石那样优雅精妙的风格;还产生了幻想和激情的语言,让·保尔向我们展示了这种语言的华美。白尔尼身上最早表现出各种风格的相互渗透……我不赞同维尔的看法,维尔总是硬说现代风格具有偶然性。我认为它是一种有机的、符合历史规律的发展。”*《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128、133页。不过,青年恩格斯同时也指出了白尔尼对“青年德意志”成员的思想影响存在着程度不一的情况这一事实。比如,谷兹科和文巴尔克心仪于白尔尼,而奎纳和蒙特则钟情于黑格尔。“谷兹科从一开始就表现出对‘现代摩西’白尔尼的狂热,这种推崇备至的感情直到今天还保留在他的心中。而蒙特则却躲在在黑格尔体系这棵大树所投射下的安全的阴影里,长期以来就表现出大多数黑格尔分子所特有的傲慢。”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128、133页。

不难看出,青年恩格斯起初的确是以“青年德意志”的立场来审视白尔尼及其论著的,但这并不意味着他的这种文学立场、文学观念是一成不变的。随着社会现实的变化,青年恩格斯自身的思想也在发生着相应变化,他转而从作为黑格尔主义者以及青年黑格尔派的新立场来重新阐释白尔尼及其论著的思想价值与现实意义,由此完成了从文学青年到哲学青年的身份转变、从文学立场到哲学立场的视角切换。基于这种转变和转换,青年恩格斯“自然而然”地把白尔尼与黑格尔以及青年黑格尔派的思想相“关联”。从时间维度看,此种“转变”大体发生在1839年4月至11月间,完成于1840年1月至1842年7月间;从空间地理看,此种“转变”发生在不来梅,主要完成于柏林。在接下来的这一部分,我们对这一论题作粗略论述。

三、 白尔尼与黑格尔/青年黑格尔派

当青年恩格斯不再把白尔尼视为剧作家、评论家,而是把其视为政论家乃至思想家时,当青年恩格斯不再从文学而是从哲学方面来探究现实社会问题时,他对白尔尼论著的审视眼光自然就由文学政治转向了哲学政治。简言之,哲学青年恩格斯开始重点探究白尔尼思想在哲学层面的社会效应。我们主要从两个维度对此问题进行追问:其一,青年恩格斯是如何接受黑格尔本人思想的,以及作为黑格尔主义者的青年恩格斯又如何看待白尔尼与黑格尔两者思想之间的关系;其二,作为“青年黑格尔派”的青年恩格斯是如何看待白尔尼与“青年黑格尔派”两者思想之间关系的。

第一维度的问题其实包括了两方面的内容:一方面是青年恩格斯对黑格尔思想的接受,另一方面是作为黑格尔主义者的青年恩格斯如何看待白尔尼与黑格尔之间的思想关系。从现有的文献资料看,青年恩格斯在1839年4月24日前~5月1日这一时期就开始着手研究哲学和批判神学:由最初阅读各种具有不同思想倾向的宗教和哲学书刊(其中有施特劳斯的《耶稣传》、卢格创办的《哈雷年鉴》、亨格斯坦堡编辑的《福音派教会报》,以及克·梅尔克林的《现代虔诚主义述评》等)因而对自己“伍珀河谷的信仰”产生了怀疑,再到直接阅读黑格尔的《历史哲学》等,逐步接受了黑格尔的思想进而成为黑格尔主义者。

具体而言,青年恩格斯在摆脱原有的虔诚主义的宗教禁锢、走向黑格尔的过程中,施特劳斯的《耶稣传》等无疑起着十分重要的“催化”作用。下述三封信的相关内容就可清晰勾勒出青年恩格斯的思想变化轨迹:他在1839年10月8日的信中写道:“威廉,威廉,威廉啊!终于有了你的消息!小伙子,你现在就听我说:我目前是一个热心的施特劳斯派了。你们只管来吧,现在我有了武器,有了盾牌和盔甲,现在我有把握了;你们只管来吧,别看你们有神学,我会把你们打得不知该往哪儿逃。真的,威廉,大局已定;我是施特劳斯派,我是个可怜的诗人,在天才的大卫·弗里德里希·施特斯的羽翼下藏身。……永别了,宗教信仰!……要是你能驳倒施特劳斯,那好吧,我将再度成为虔诚主义者。”*《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205、224~226、228~230页。他在1839年11月13~20日的信中继续写道:“我正处于要成为黑格尔主义者的时刻。我能否成为黑格尔主义者,当然还不知道,但施特劳斯帮助我了解了黑格尔的思想,因而这对我来说是完全可信的。何况他的(黑格尔的)历史哲学本来就写出了我的心里话。请务必搞到施特劳斯的《评述和批判》……打算边喝趣酒边钻研黑格尔。”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205、224~226、228~230页。青年恩格斯在1840年1月21日的信中明确宣布:“通过施特劳斯,我现在走上了通向黑格尔主义的大道。我当然不会成为像欣里克斯等人那样顽固的黑格尔主义者,但是我应当汲取这个博大精深的体系中的主要内容……我正在钻研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一部巨著;这本书我每晚必读,它的宏伟思想完全把我吸引住了。”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205、224~226、228~230页。由此可见,1840年1月21日是个极其重要的转折点:青年恩格斯由“青年德意志”“蜕变”为黑格尔主义者。问题在于,此种“蜕变”是否意味着他从此只“服膺”黑格尔,白尔尼从此就会被“遗忘”?在青年恩格斯看来,白尔尼与黑格尔两人的思想并非彼此对立而是互补、互渗的关系,它们可以在青年恩格斯1840年1月之后写就的三篇论文中得到不可置疑的确证。*考虑到青年恩格斯在论述过程中往往把白尔尼与黑格尔本人以及青年黑格尔派紧密关联在一起,为了避免行文的重复,本文在具体论证过程中就把第一维度的第二方面内容与第二维度的内容放在一起来讨论。

《时代的倒退征兆》(1840)一文既是青年恩格斯阅读谷兹科、施特劳斯的相关著作尤其是黑格尔的《历史哲学》一书的首篇思想收获,同时也是他首篇阐释历史哲学的文章。值得注意的是,尽管青年恩格斯此时的主要身份是黑格尔主义者,但其“青年德意志”评论家的身份尚未完全“祛除”,他在第一次提出白尔尼和黑格尔思想“互渗”的同时依然认定“青年德意志”作家在这一互渗过程中起到了某种前提性作用:“蒙特是第一个——用他自己的话来说——把黑格尔范畴引进文学的人。奎纳一如既往,追随其后……我们也可以期待科学和生活、哲学和现代倾向、白尔尼和黑格尔的相互渗透,——所谓‘青年德意志’的一部分人早已为我们所期待的相互渗透做了前期工作。”*《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110、271~274页。

如果说1840年的青年恩格斯还兼具“青年德意志”成员与黑格尔主义者双重身份,在某种程度上还以文学与哲学的双重视角来把握白尔尼、黑格尔、“青年德意志”三者之间的思想关系,那么他在1841年年初之后就彻底走出了“青年德意志”而成为了坚定的青年黑格尔派,进而以纯粹的哲学视角来审视白尔尼与黑格尔以及青年黑格尔派之间的思想关系。此种转变主要体现在《恩斯特·莫里次·阿恩特》(1841)一文中。该文不仅再次着重论述了白尔尼与黑格尔思想之间的互渗性,还首次明确把白尔尼视为青年黑格尔派的思想先驱。“这两个人生前几乎素不相识,而且在他们死后人们方才认识到他们是相辅相成的。他们就是白尔尼和黑格尔……白尔尼才是主张政治实践的人,而且他完全实现了这个使命,这就是他的历史地位……白尔尼理解欧洲各民族的地位及其使命的方式不是思辨的方式。白尔尼第一个真实地阐发了德国同法国的相互关系,从而他对思想作出的贡献比黑格尔主义者更大,后者当时正在默诵黑格尔的《全书》,以为这样做就是对这个世纪作出了足够的贡献……同白尔尼并驾齐驱而又针锋相对的是黑格尔——一个思想家,他把自己已经完成的体系献给了国家……我们时代的任务就在于完成黑格尔思想和白尔尼思想的相互渗透。在青年黑格尔派中已经有不少白尔尼的思想,所以白尔尼可以在《哈雷年鉴》的不少文章上毫不犹豫地签署自己的名字。但是,思想和行动相结合,一方面还没有被充分地意识到,另一方面还没有深入到国民之中。在某些方面,白尔尼仍然被看做是黑格尔的直接对立面;正如不应当按照黑格尔体系的纯理论来谈论他对现代的实际意义(不是他对永恒的哲学意义)一样,对待白尔尼,也不应当泛泛地批评他的无法否认的片面性和狂妄。”⑥《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110、271~274页。

此种转变也突出体现在《伊默曼的〈回忆录〉》(1841)一文中。作为“青年黑格尔派”的青年恩格斯在该文中已能够对“老年黑格尔派”作出有的放矢的思想批判,“我们有新的哲学作为检验年轻人的试金石……你们不必为此而成为老年黑格尔派,到处抛出‘自在’和‘自为’、‘整体性’和‘模糊性’等术语,但是也不要害怕开动脑筋,因为只有这样的热情才是真正的热情,它像苍鹰一样,不怕思辨的乌云和抽象顶峰的稀薄空气,朝着真理的太阳飞去。就这个意义来说,年轻人已经从黑格尔学校毕业了,一些从体系的干壳中脱落的种子在年轻人心中茁壮地发芽了。……而这就是对现代赋予最大的信任,相信现代的命运不取决于畏惧斗争的瞻前顾后,不取决于老年人习以为常的平庸迟钝,而是取决于年轻人崇高奔放的热情。因此,只要我们还年轻、还富有火热的力量,就让我们为自由而斗争吧;谁知道当暮年悄悄来临时,我们还能不能进行这样的斗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305、393~394、446、448~450页。

另一个不争的事实是,在施特劳斯、鲍威尔、费尔巴哈、卢格等“青年黑格尔派”的影响下,青年恩格斯不仅写作了《谢林论黑格尔》(1841)、《谢林和启示》(1842)以及《横遭威逼但又奇迹般地得救的圣经,或信仰的胜利》(1842)等系列论著,而且还加入了“自由人团体”、争做“自由人”:“在我们成为自由人之前,把我们所珍爱的一切,我们所喜爱的一切,我们视为神圣崇高的一切都奉献给这只正在自焚的凤凰吧!”②《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305、393~394、446、448~450页。

值得注意的是,到了1842年7月,哲学青年恩格斯已完全否认文学青年恩格斯此前所坚持的白尔尼与“青年德意志”的关联性,第三次强调白尔尼与黑格尔、青年黑格尔派思想之间的互补与互渗性。这些观点十分鲜明地体现在他的《评荣克的〈德国现代文学讲义〉》(1842)一文中:“青年德意志已经成为过去,青年黑格尔派出现了;施特劳斯、费尔巴哈、鲍威尔、《年鉴》引起了普遍的重视,原则之间的斗争如火如荼,这是一场你死我活的斗争,基督教已岌岌可危,政治运动遍及一切方面……”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305、393~394、446、448~450页。这时的青年恩格斯认为,荣克在新的时代格局中还坚持把“青年德意志”与黑格尔以及青年黑格尔派“杂糅”在一起,尤其是还坚持把“青年德意志”与白尔尼“裹挟”在一起,这恰恰说明荣克是“德国最糊涂的作家”,“请荣克先生不要把黑格尔和青年德意志派混在一起,因为后者的实质恰恰是主观任性、奇异和怪想,而‘现代个体’不过是黑格尔分子的别名而已……白尔尼对青年德意志的影响并不很大,蒙特和奎纳就说白尔尼是疯子,劳伯认为他过于倾向民主,太极端;他只是对谷兹科和文巴尔克还有比较长久的影响。特别是谷兹科在很多方面都受益于白尔尼……如果没有白尔尼的直接和间接的影响,从黑格尔学派中产生出来的自由派的形成会更加困难。现在的问题只在廓清黑格尔和白尔尼之间被淹没的思想道路,而且这并不困难。这两个人之间的距离比表面上所看到的要近一些。白尔尼的爽直和健康观点是黑格尔在理论上至少已指出的那些东西的实践方面”。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305、393~394、446、448~450页。M·克莱因在《青年恩格斯的思想发展》(1970)一文中对这一显著“改变”作了十分恰切的概括:“应该认为恩格斯的哲学世界观立场在青年黑格尔派的圈子里是特殊而独立的;它的特点在于,它自觉地把黑格尔哲学中合理的和革命的成分同路德维希·白尔尼文学创作中革命的政治倾向结合到一个统一的世界观之中。同时,恩格斯既否定黑格尔哲学中(特别是宗教和政治方面)的一切保守性,又否定白尔尼古板的禁欲主义、他的某些反文化的倾向以及他的片面性……1842年夏,恩格斯在青年黑格尔派的理论性机关刊物《德国科学和艺术年鉴》上所发表的《评亚历山大·荣克的〈德国现代文学讲义〉》 一文中最后一次谈到‘黑格尔与白尔尼’这一题目。还在这篇文章写成之前,恩格斯就不止一次地高度评价过白尔尼在当时政治斗争中的作用。在论荣克的文章中,他已不再把‘年轻德国’的活动家谷兹科夫和文巴尔克,而是把‘哲学自由派’即青年黑格尔派称为《巴黎来信》 作者白尔尼的真正儿子了 。”*中文节译为“恩格斯在青年黑格尔哲学运动中的立场(1840~1842)”,沈真编:《马克思恩格斯早期哲学思想研究》(马克思主义史研究资料译丛),北京:中国社会科学出版社,1982年,第521页。需要强调的是,青年恩格斯认为白尔尼与黑格尔两人的思想之间存在互渗性等深刻洞见,得到了当代西方学者诸如英国的麦克莱伦、美国的莱文等的高度认同与评价。

四、 白尔尼与政治自由主义/共和主义

腓特烈·威廉四世(1795~1861)于1840年6月的继位标志着普鲁士社会进入了一个新的历史阶段。渴望社会变革的自由主义群体由最初对其的热切期待转变为了极度失望。一方面,《普鲁士书报检查令》(1841)的颁布以及《德国年鉴》《莱茵报》(1843)等的被查封意味着新国王不仅无意于社会改革,反而进一步加强了社会控制;另一方面,海尔维格《一个生者的诗》(1841)、费尔巴哈《基督教的本质》(1841)、雅各比《一个东普鲁士人的四个问答》(1842)等的问世昭示着社会变革的时代洪流势不可挡,表明了普鲁士社会矛盾在日趋激化、社会冲突在日益加剧。面对如此境况,自由主义群体不再以文学、哲学等间接形式来表达其政治诉求,转而直接诉诸于社会政治,正如麦克莱伦所言:“直到1840年之后,社会问题才成为德国国内的一个突出问题。”*[英]戴维·麦克莱伦著,夏威仪等译:《青年黑格尔派与马克思》,北京:商务印书馆,1982年,第37页。青年恩格斯在新的时代精神驱使下,开始从德意志民族的未来、普鲁士国家的未来这一高度来审视白尔尼及其论著的社会意义与现实价值。因此,正是由于普鲁士国内一些重大政治、社会事件的发生促使青年恩格斯不再从哲学政治而是从社会政治的维度进一步审视白尔尼及其论著的意义,正是由于“青年德意志”的文学政治与黑格尔/青年黑格尔派的哲学政治所体现出来的自由精神与政治理想无不在白尔尼的相关论著中得到了最为突出的表现,才使得青年恩格斯随着自身思想的发展不断阐释白尔尼思想的新意之所在。一言以蔽之,促使青年恩格斯从文学问题、哲学问题转向社会现实问题的内在动因是其对自由的渴望与追寻,而人的自由与解放犹如一根红线始终贯穿在青年恩格斯的“多变”思想中。白尔尼所推崇的自由思想其实是资产阶级的政治自由主义、共和主义,这些思想起初以文学、宗教的方式来呈现,之后再以哲学、社会思潮等方式呈现出来,它们在宗教方面主要体现为以理性基督教反对盲信盲从的虔信主义,在政治方面则主要是反对普鲁士荣克地主的封建专制,争取资产阶级的君主立宪制、共和制。我们在这一部分主要从以下三个方面对其作扼要论述。

恩格斯自中学时代起就接受了自由、民主等进步思想,它们十分鲜明地体现在《我看到远方闪耀着光芒》《海盗的故事》等文学习作中。无论在不来梅还是在柏林期间,青年恩格斯运用书信、诗歌、政论等不同文体形式继续抒发对以卢梭、拿破仑等为代表的自由理想的向往之意。比如,《咏印刷术的发明》(1839年1月~3月)这首诗写道:

“人是自由的!”

这欢呼出自人的理性,

暴君的怒吼不能把它压倒,

它震撼四方,响偈行云。

啊,自由,自由!

你这甜蜜的字眼一旦响起,

我就心潮起伏,豪情满怀;

我的心浸透了你的精神,

你那神圣的感情充满我的胸膛,

我的心展开火焰般的翅膀,

扶摇直上,在云间遨游。*《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36页。恩格斯在1839年6月15日致同学信的结尾再度引用了卢梭的论断:“人生而自由,他就是自由的”。

在科尔纽看来,青年恩格斯的首篇政论文《伍珀河谷来信》(1839年1~3月初)不仅延续了《咏印刷术的发明》等对自由的讴歌,而且还表明他已完全站在了自由民主主义的立场上。*[法]奥古斯特·科尔纽著,刘丕坤、王以铸、杨静远译:《马克思恩格斯传》(1),北京:生活·读书·新知 三联书店,1963年,第218页。再比如,《德意志的七月的日子》(1839年7月27日)这首诗作清楚表明了青年恩格斯反普鲁士封建专制、为自由民主而斗争的坚定政治立场:

如今暴风自法兰西刮来,掀起人民大众汹涌的怒涛,

你们的宝座像小舟在暴风雨中飘摇,你们的权杖即将失掉。

恩斯特—奥古斯特,我把愤怒的目光首先指向你,

你这暴君竟胆大包天践踏法律,你听,暴风雨开始咆哮!

你说,人民那锐利的目光在逼视你,刀剑即将出鞘。*《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196页。

不单如此,青年恩格斯还通过对拿破仑等众多人物的刻画来多方面表达他对“自由”的渴望这一主题。比如,诗歌《圣赫拿勒岛》(1840)把拿破仑视为自由的实现者而进行追忆;游记《齐格弗里特的故乡》(1840)把传说中的齐格弗里特塑造成为朝气蓬勃的“德国青年的代表”,号召青年一代“要走出去,跨入自由的天地,冲破谨小慎微的束缚,为夺取生活的桂冠,为有所作为而奋斗”,在《漫游伦巴第》(1841)中把历史人物乌尔里希·冯·胡登视作“为自由思想而斗争”的战士;在书评《伊默曼的〈回忆录〉》(1841)中呼吁德国青年要“为自由而斗争”;“成为自由人”则构成了《谢林和启示》(1841)等哲学论著的核心主题之一。*《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259、305、315、393、161~162、269~270、271页。对鲍威尔兄弟、卢格、科本、马克思、恩格斯等12个“自由人”群像的塑造无疑是叙事长诗《横遭威逼但又奇迹般地得救的圣经,或信仰的胜利》(1842)的重要内容之一。

如果说以上所引文献只能表明青年恩格斯对卢梭、拿破仑、雪莱等的讴歌以及对普鲁士现实的批判仅仅是对作为理念、作为理想的自由的希冀与憧憬,那么他对作为“自由的旗帜”白尔尼的礼赞则是从德意志社会生活实践的维度来着眼。换言之,如果前者体现了自由的理想性以及在他国的现实性,那么后者则体现了自由在德国的现实迫切性、社会实践性。比如,青年恩格斯在1839年5月24日~6月15日的信中断定“白尔尼是个为自由和权利而斗争的伟大战士”。*《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47卷,第177~178页。再比如,他在《傍晚》(1840)这首诗中把白尔尼奉为“自由的旗帜”,并以麻雀与夜莺等比喻来表达自己以白尔尼为榜样为自由而奋斗的革命意志。以下是节选的部分诗歌:

我也是自由歌手中的一员,

白尔尼就像那株橡树一样,

一旦压迫者给德国紧紧地套上镣铐,

我就会一跃而登上橡树的枝条,

勇敢的鸟儿翱翔在自由的云霄,

是的,我就是它们中间的一只小鸟,

即使只当一只麻雀,我也绝不计较,

我宁肯在它们中间当一只麻雀

也不愿做一只夜莺在笼中鸣叫,

用自己的歌声为王公大人效劳。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259、305、315、393、161~162、269~270、271页。

尤为重要的是,青年恩格斯十分自觉地以白尔尼的政治自由主义立场为理论基础来表达自己对当时普鲁士社会有关自由主义与民族主义、世界主义以及自由主义与德国的统一等问题的严肃思考。它们主要体现在以下三篇文章中。

在《恩斯特·莫里次·阿恩特》(1841)一文中,青年恩格斯严厉批判了德意志狂与世界主义两种思想倾向,完全认同白尔尼所主张的“中间道路”。他认为,德意志狂其实是一种仇法主义,它所体现的是一种狭隘的爱国主义与民族主义立场:“它的整个世界观在哲学上是站不住脚的,因为按照这种观点,整个世界就是为德国人创造的……这种片面性把德国人变成以色列选民,而无视一切不是在德国土生土长的、具有世界历史意义的无数幼芽。特别是针对法国人,——法国人的入侵被击退了,而他们在国外称霸的基础在于他们总是比一切其他民族都更容易掌握欧洲的文化形式即掌握文明,——破坏圣像崇拜的运动的满腔怒火大部分都是针对法国人的。革命的伟大而永恒的成果被讥讽为‘法国式的花招’,甚至被讥讽为‘法国式的诈骗’。谁也没有想过这个宏伟的人民事业同1813年人民的崛起有相近之处。拿破仑带来的一切,即犹太人的解放、陪审法庭、健全的民法代替罗马法典的繁琐条文—— 所有这一切都仅仅由于倡导者个人而遭到谴责。仇视法国已经成了义务,任何一种超越这种思想的观点,都被诅咒为非德意志的思想。”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259、305、315、393、161~162、269~270、271页。与德意志狂的思想主张相反,以南德自由主义为代表的世界主义则否定民族差别,主张取消民族差别,它所体现的是一种空泛的人类主义、博爱主义立场:“德意志狂的这个对立面就是南德意志等级会议的世界主义的自由主义。这种世界主义的自由主义否认民族差别,致力于缔造一个伟大的、自由的、联合的人类。它同宗教唯理论是一致的,并且同出一源,即上一世纪的博爱主义,而德意志狂则最后导致神学上的正统主义,几乎它所有的信徒(阿恩特、斯特芬斯、门采尔)都逐渐走向这样的归宿。世界主义自由思想的片面性常常被它的对手揭露—— 当然这种揭露也有其片面性,因此,我才有可能扼要地谈谈这个倾向。”⑤《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259、305、315、393、161~162、269~270、271页。

在《北德意志自由主义和南德意志自由主义》(1842)一文中,青年恩格斯一方面对此前文章中所涉核心论题作了进一步发挥,另一方面对白尔尼与北德和南德自由主义的关系作了更为深入的思考。在他看来,只有以白尔尼等为代表的北德自由主义才为德意志民族指明了未来方向、前进道路,“当时只有一个人似熊熊烈火迸发出自己格外炽热的生命力,他的作用超过全体南德意志人的总和,——我指的是白尔尼。他以刚毅的性格战胜了南德意志人的不彻底性,在他身上这种片面性通过内心斗争已经完全自行克服了。他的理论是从实践中奋斗出来的并证明是实践的一朵奇葩。他就这样坚定地采取了北德意志自由主义的立场,成了北德意志自由主义的先驱和先知……它不是发源于巴黎,而是诞生在德国的心脏;它是近代的德国哲学。正因为如此,北德自由主义派的特点是坚决彻底、要求明确,手段与目的密切吻合。这一切正是南德自由主义派别所一直不可企及的。正因为如此,北德意志自由主义的主张是民族意愿的必然产物,因而它本身就具有民族性,它希望看到德国在国内外都同样受到尊重,而不陷入可笑的进退两难的地步:应当先做自由主义者然后做德国人呢,还是先做德国人然后做自由主义者……最终胜利必定属于北德意志自由主义。”*《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422、450~451、104~105页。与白尔尼 “在当时的官方报刊中不仅被看作是狂热的激进分子,还被视为祖国的诋毁者”的一般立场相反,*[丹麦]勃兰兑斯著,高中甫译:《十九世纪文学主流》第六分册《青年德意志》,第199页。青年恩格斯认定白尔尼既是世界主义者又是民族主义者。

不仅如此,在《评亚历山大·容克的〈德国现代文学讲义〉》(1842)一文中,青年恩格斯认为荣克严重低估了白尔尼对德意志社会变革的重大意义,认为白尔尼的伟大不在于文学方面而“在于他无形中影响了德意志民族。这个民族把他的作品当作圣典保存起来,并在1832~1840年代的艰苦年代,当《巴黎来信》作者的真正儿子还未以新的、深谋远虑的自由派的面貌出现以前,从这些作品中汲取了力量,得到了支持。他不知道,白尔尼作为一个人物,是德国历史上独一无二的现象;他不知道,白尔尼是德国自由的旗手,是德国当代惟一的男子汉;他不了解反抗4000万德意志人和宣布理念王国意味着什么;他不能理解,白尔尼是新时代的施洗者约翰……”③《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422、450~451、104~105页。仅从恩格斯连用七个“不”来表达荣克对白尔尼思想误读不满这一点就足以看出他对白尔尼的钦佩之情。

五、 结 语

不可否认,在影响青年恩格斯思想的形成、发展过程中,白尔尼既不是惟一的一个甚或不是最重要的一个,但他确实是最为独特的一个。这种独特性深深地吸引着、影响着青年恩格斯,它们主要体现在以下三个方面。

首先,身份认同。白尔尼剧作家、评论家的“身份政治”为文学青年恩格斯树立了可以效仿的榜样。众所周知,当时的批评家们诸如门采尔、海涅以及后世的勃兰兑斯、韦勒克等与白尔尼一样,都极为认同这样一个判断:以歌德为代表的艺术时代已让位于以青年德意志等为代表的政治时代。换言之,“为艺术而艺术”的文学观念遭到了摒弃,为人生而艺术的文学观念得到广泛认同,这一时期的文学创作、文学评论都力图体现某种政治立场、某一社会改革诉求。青年恩格斯不仅在观念上予以认同,而且还努力将其付诸实践,比如他自己在《德国民间故事书》(1839年11月)一文中就首开以政治标准来评判文学的先河。从批评观念看,白尔尼的文学政治话语呈现出思想的深刻与诗意的匮乏这样一种奇异的“结合”,此种话语方式也深深地影响了青年恩格斯。他在《普拉滕》(1840年2月)一文中这样写道:“他的思想也日益接近于白尔尼……凡是抱着这些期望拿到这本书的人,在感到书中缺少诗的芳香的同时,却会由于在崇高性格的土壤上成长起来的那许多有巨大影响的高尚思想,以及在序文中恰如其分地表达的‘伟大的热情’,而得到充分的补偿。”④《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卷,第422、450~451、104~105页。换言之,文学如果在“政治的时代”做不到思想的崇高与形式的优美这两者的完美融合,那么政治优先既是现实对文学的必然要求,同时也是文学在急剧变化的现实生活中的必然抉择。

其次,思想认同。此时的青年恩格斯基本认同白尔尼所持有的政治观、国家观。当时的德意志存在着形形色色的自由主义。比如,白尔尼认为解放战争之后的德意志应当是一个资产阶级的民主共和制国家,而同为自由主义者的阿恩特、普拉滕等却主张建立一个君主制国家,但又未表明其是立宪君主制还是专制君主制;白尔尼认为一个统一的、强大的、自由的德意志应该是一个走向工业主义的资产阶级社会,但阿恩特们却主张回归传统,继续维系一个世袭罔替的封建社会。青年恩格斯对白尔尼的政治观、国家观的认同再清楚不过地表明了他对自由、民主、共和等进步思想的珍视与坚守。

再次,人格认同。在自由与奴役、民主与独裁、共和与专制的时代抗争中,在“调和”民族主义与世界主义的现实斗争中,白尔尼身上所展现出的嫉恶如仇、表里如一、坚韧不拔、刚毅果敢等性格特质十分符合青年恩格斯的人格理想,这种理想人格对青年恩格斯是一种感召、一种激励、一种鞭策。比如,在其笔下,白尔尼性格的坚定性与海涅性格的摇摆性形成了鲜明对比,白尔尼的“坚强不屈”与青年德意志的劳伯等的“临阵变节”形成了巨大反差。因此,青年恩格斯从白尔尼其人其作中感受到的不仅仅是他那犀利的眼光、深刻的思想、燃烧的激情,还有他那坚毅的性格、高昂的斗志、永不妥协的斗争精神。白尔尼既是那个时代的精神象征,又是青年恩格斯心仪的人格典范。

最后还应特别指出的是,尽管英法社会主义思想于1842年初就开始在德意志传播开来,但在这年的十月之前,青年恩格斯所持的依然是白尔尼等为代表的资产阶级的政治自由主义、激进民主主义立场。如果说政治自由主义、自由民主主义是白尔尼思想的终点,那么它们无疑构成了青年恩格斯思想的起点。1842年11月即青年恩格斯在赴英国途中绕道科伦拜访马克思、赫斯后,尤其是在与后者“长谈”后进一步促使他走向了共产主义,如此“巨变”在赫斯的回忆中有着生动的描写。*详见[英]戴维·麦克莱伦著,夏威仪等译:《青年黑格尔派与马克思》,第155~156页。至此,白尔尼等的资产阶级政治自由主义、激进民主主义、共和主义理想逐渐淡出了青年恩格斯的思想视域,而社会主义、共产主义则成为了恩格斯终生矢志奋斗的宏图伟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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