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共产党宣言》在印度的早期传播

盛福荣

(中国人民大学国际关系学院， 北京 100872)

2018年是《共产党宣言》(以下简称《宣言》)发表170周年，也是马克思诞辰200周年。《宣言》是马克思主义理论文献中传播最广、国际影响力最大的文献之一。印度曾是国际共产主义运动重点关注的一个地域，马克思、恩格斯和列宁也都对印度的反殖民主义斗争给予了相当程度的关注和指导，考察《宣言》在印度的早期传播，有助于从侧面探寻印度早期共产主义运动的发展逻辑。

印度早期的共产主义力量主要有两个来源，一是流亡海外的印度革命者，二是国内小资产阶级进步知识分子。这些流亡海外的印度革命者在寻求对民族革命事业的支持的过程中，最早接触了马克思主义，并将其秘密传回印度。然而由于英国当局的严格审查以及几次三番地炮制“共产党人密谋案”，印度革命者早期从国外带回的资料留下来的不多。因此，本文重点梳理分析的是《宣言》在印度国内出版发行的情况。

一、《共产党宣言》在印度的早期传播概述

《宣言》在印度的传播是一个从无到有、由少到多、由片段到单行本的发展过程，从1881年“共产主义”词汇的出现，到1931年马拉地语版《共产党宣言》单行本在孟买发行，整整经历了50年的时间。

(一)共产主义相关词汇的出现

据记载，印度媒体中第一次出现“共产主义”这个词汇是在1881年4月17日《马拉特人》(Mahratta)报刊登的一篇关于虚无主义的文章中，这篇转载自英文杂志《休闲时刻》的文章写道，虚无主义“将自己武装成政治上的激进主义，社会问题上的共产主义，宗教趋势方面的一神论”。[1]通过这短短的几句话可以看到，共产主义被视作社会问题方面最激进的意识形态。《马拉特人》是印度民族主义革命先驱巴尔·甘加达尓·提拉克(Bal Gangadhar Tilak, 1856-1920)在1881年创办的英文报纸，旨在启蒙印度同胞的民族意识，号召全体印度人民团结起来反抗英国殖民者的统治。

1903年，孟加拉省的双语(孟加拉语和英语)日报《甘露市场报》(AmritaBazarPatrika)转载了一篇文章，以“外国社会主义者的崛起：近年他们在欧洲大陆的显著增长”为标题，介绍了德国和法国迅速发展的社会主义运动，行文间提及卡尔·马克思的名字，然而作者并未对马克思及其活动和作品作任何特别的介绍。[2]

(二)《宣言》片段的引介

1. 哈尔达雅尔：《卡尔·马克思：一位现代哲人》

1912年3月，卡德尔党创始人拉拉·哈尔·达雅尔(Lala Har Dayal, 1884-1939)在加尔各答的《现代评论》(ModernReview)英文月刊上发表了《卡尔·马克思：一位现代哲人》一文[3]，这是印度第一篇详细介绍马克思及其理论和著作的文章。哈尔·达雅尔介绍了马克思的生平和著作，对马克思将其一生奉献给社会主义革命事业的精神极为钦佩。在文章中，哈尔·达雅尔介绍了马克思组织共产主义者同盟并为其撰写宣言的过程，明确写到《宣言》问世时的背景和确切的出版日期：

他(马克思)还试着将分散的共产主义者团体组织到一个联盟中。他与伦敦的德国共产主义俱乐部建立了联系，并说服他们将总部搬到布鲁塞尔，以便于他更好地指导工作。他随后建立了共产主义者联盟，并为其撰写了宣言，那就是现在著名的《共产党宣言》，以后你们也将会更多地听说它。

1848年2月24日《共产党宣言》从印刷厂出厂，同一天，全世界获悉巴黎爆发了共和国革命，法国国王路易斯菲利普以伪装从巴黎逃离。[4]

哈尔·达雅尔的那句“以后你们也将会更多地听说它”证明了在1912年3月之前的印度新闻业中并未出现过，或者至少没有正式引介过《宣言》的内容。

哈尔·达雅尔介绍了马克思的三大理论：历史唯物主义、阶级斗争理论和剩余价值学说。在阐释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时，哈尔·达雅尔在注释中引用了恩格斯在《宣言》1888年英文版序言中的论断：“每一历史时代主要的经济生产方式和交换方式以及必然由此产生的社会结构，是该时代政治的和精神的历史所赖以确立的基础，并且只有从这一基础出发，这一历史才能得到说明”。[5]论及马克思的阶级斗争理论，哈尔·达雅尔则直接引用了《宣言》原文：“自由民和奴隶、贵族和平民、领主和农奴、行会师傅和帮工，一句话，压迫者和被压迫者，始终处于相互对立的地位，进行不断的、有时隐蔽有时公开的斗争……但是，我们的时代，资产阶级时代，却有一个特点：它使阶层对立简单化了。整个社会日益分裂为两大敌对的阵营，分裂为两大相互直接对立的阶级：资产阶级和无产阶级。”[6]

《现代评论》是一个拥有广泛阅读基础和影响力的月刊，哈尔·达雅尔文章中对马克思高洁的品格和自我牺牲精神的侧重描写，呼应了印度教传统中的牺牲精神，感染了很多读者。哈尔·达雅尔引介的马克思及马克思主义获得了广泛的传播。然而，由于哈尔·达雅尔本人对无政府主义的信奉，他在行文中有不少对马克思主义理论的曲解和误读。比如，哈尔·达雅尔认为，马克思在《宣言》时期针对欧洲其他社会主义流派所写的“辩论式”文章，“不配马克思”[7]。

2． K. 罗摩克里希纳·皮莱：《卡尔·马克思》

1912年8月，特拉凡哥尔的“爱国者”K. 罗摩克里希纳·皮莱(K. Ramakrishna Pillai，1878-1916)出版了马拉雅拉姆语版的《卡尔·马克思》，这是印度国内已知最早的以本土语言写就的马克思传记。[8]K. R. 皮莱出生于印度南部的柯钦土邦，青年时期便积极投身新闻业，成为了一名出色的记者。他曾经创办并主编《喀拉拉人》(Keralan)月刊、主编《爱国者》(Swadeshabhimani)报，揭露土邦王宫中的腐败，介绍印度其他地区人民和政府之间的冲突，介绍俄国、奥地利、中国等其他国家人民争取自由民主的斗争。因其出色的文笔、犀利的文风，皮莱在印度南部拥有大量忠实的读者。

在皮莱版马克思传中，对《宣言》的描述是这样的：

《共产党宣言》出版于1848年2月21日。正是在这一天，法国的政治革命的消息传遍了全世界。渴望自由的人民起来反对专制。国王路易斯菲利普乔装后从这个国家逃走。[9]

对比这两版马克思传记可以发现，皮莱版与哈尔达雅尔版除了宣言出版的具体日期有差异外，其余的行文方式和内容具有惊人的相似。出现这一现象的原因，或许是由于二者的写作参考了同样的材料，或者是由于皮莱参考了前者。无论是哪种情况，《宣言》的出版日期都应该是一致的。结合我国资深学者高放教授对《宣言》出版日期的追溯和考证[10]，可以认为皮莱版关于《宣言》出版日期的记录出现了笔误。

在对待马克思理论的态度上，皮莱与哈尔·达雅尔是不同的。皮莱是印度首位正视马克思主义的知识分子，他对马克思的历史唯物主义、阶级斗争理论和剩余价值学说进行的阐述和解说，是为了宣传马克思主义，使马克思主义在印度工人中间扎根。[11]

3. 其他书报中的《宣言》片段

1916年10月，安巴拉尔·帕特尔(Ambalal Patel)在古吉拉特报刊《新生活和真理》(NavajivanandSatya)上刊登了一篇关于马克思的文章，引用了《宣言》那句著名的号召：“全世界无产者团结起来。你们失去的只是锁链，得到的将是整个世界！”并附上了自己的评论：“自1847年《共产党宣言》之后，过去的哲学家们对剥削穷人的辩护或解释不再有效。全世界的工人可以通过自己的力量挣脱他们奴役的锁链。”[12]

印度资产阶级著名的左翼代表、后来成为开国总理的贾瓦哈拉尔·尼赫鲁早年便接触了马克思主义。1918年他为罗素的《通往自由之路》写的书评，开篇就引用了《宣言》的第一句话，并介绍了十月革命给欧洲带来的变化：“‘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游荡。’马克思在七十多年前写就的那篇著名的《共产党宣言》中如此写道。今天，这个幽灵已经成为现实，并将西方世界抓在自己手中。俄国和匈牙利已经终结了统治他们一个世纪之久的资本家和财产所有者；德国和奥地利发现无法与它们和平共处，便开始公然向布尔什维克示好；甚至在引领世界的四巨头之间，也隐隐传来窃窃私语。”[13]在论及印度将要选择的道路时，尼赫鲁写道：“印度在找到一条不同的路线之前，只能先沿着代议制政府的道路前行。但是我们是有公社传统的民族，时机到来时，或许共产主义的某些形式会比多数人统治更适合印度人的天性。让我们为此做准备吧，让我们的领导者对此进行思考吧！”[14]对共产主义和社会主义的思考贯穿了尼赫鲁的一生，深刻影响了印度以后的发展道路。

(三)《宣言》全译本

在印度东部，1926年孟加拉语版《共产党宣言》在《天才》(Ganavani)周刊上发表。[15]在印度南部，喀拉拉邦的第一位共产主义者P. 克里希纳·皮莱(P. Krishna Pillai, 1893-1949)为共产主义的传播作出了出色的贡献。根据喀邦左翼作家P. 科萨瓦·德夫(P. Kesava Dev, 1904-1983)的回忆，1927年他在克里希纳·皮莱在特里凡得琅的家中看到了《共产党宣言》。[16]虽然这本《宣言》的具体出版信息无从得知，但它在特里凡得琅的出现足以说明其传播范围之广。

1931年10月，马拉地语版的《共产党宣言》在孟买由工人阶级文学传播协会(Kamgaar Vangmaya Prasaraka Mandala)出版发行，这是印度第一本马拉地语版《宣言》单行本。翻译者甘加达尓·阿迪卡里(Gangadhar Adhikari)是一名科学家，1926年在柏林大学修完了他的化学博士学位。当时在德国有许多热衷于政治的年轻科学家，阿迪卡里受此气氛感染，于1927年加入了德国共产党。曾将政治斥为无理性活动的阿迪卡里在马克思主义那里找到了解决生活问题的方案，“因为它严谨而理性”[17]。阿迪卡里回国后便投身于民族解放运动。1928年英国当局炮制的针对共产党人的“密鲁特谋叛案”将包括S. A. 丹吉、S. S. 密拉志卡尔、阿迪卡里等在内的共产主义者逮捕入狱。1930-1931年，阿迪卡里在狱中完成了这《宣言》的翻译工作，与其他革命者们一起学习了马克思列宁主义。

马拉地语版《宣言》的出版极大地促进了共产主义在马哈拉施特拉邦的传播，推动了马哈拉施特拉邦工人运动的发展。正如恩格斯所言，“《宣言》的历史在很大程度上反映着现代工人阶级运动的历史”[18]，马拉地语版《宣言》单行本的出版和发行，也是印度的共产主义和工人阶级运动发展到新阶段的表现。

二、《共产党宣言》在印度传播的影响

概括而言，《宣言》在印度的传播经历了从无到有、由少到多、由片段到单行本的传播过程，传播的主体主要是民族革命者、资产阶级左翼知识分子、共产党人等，传播的过程由于殖民当局的严格管制而较为曲折。《宣言》在印度的普及对马克思主义的宣传、印度无产阶级意识的觉醒产生了重要影响。

第一，《宣言》传播了马克思主义基本原理，催生了《印度共产主义者宣言》的出台和印度共产党的成立。M. N. 罗易在1920年2-3月间，依据《共产党宣言》的格式，写就了《印度共产主义者宣言》，发表在1920年6月24日《格拉斯哥社会主义者》报上。[19]罗易在《宣言》中试图用马克思主义的观点来分析印度现状，指出印度政治运动的两种倾向，一种是民族主义者主张的自治，另一个是工人和农民的经济解放；他指出目前印度工人阶级中的阶级意识还未成形，提出反对建设资产阶级民族政府的政治主张，号召团结人民群众进行社会革命。[20]根据共产国际的指导，1920年10月M. N. 罗易在塔什干建立了印度共产党，加强了与国内共产主义小组的联系，印度共产主义运动揭开新的篇章。

第二，《宣言》提高了印度共产党人的思想认识，唤醒了印度无产阶级的阶级意识，推动了反殖民主义斗争的发展。经过一个多世纪的统治，到19世纪末期，英国已为印度营造出了较为成熟的英语语言环境，知识分子们的公共用语已被盎格鲁化，而工人和农民仍旧是本土方言的使用者。这些工人和农民到20世纪初已逐渐形成全国性的政治组织，也积累了相当的政治罢工经验，他们所欠缺的就是科学的斗争理论的指导。对于印度共产党人而言，一方面要拉拢工人运动领袖，与国大党争抢对工人运动的领导权，另一方面要向工人阶级传播马克思主义，唤醒他们的阶级意识，防止小资产阶级的、劳资合作的思想在工人队伍中滋生蔓延。《宣言》既有马克思主义的科学理论，又具有铿锵有力的语言风格，被翻译成本土语言后便获得了迅速传播。在20世纪30年代，有大量表现阶级斗争、反抗压迫的文艺作品出现在印度的报刊、广播和平民剧院中，振奋了人民反抗英国统治的决心，推动了反殖民主义斗争的发展。可以说，各方言版本的《宣言》承载着马克思主义真正从知识分子精英走向工人阶级，为马克思主义的真正传播做了助力。

第三，《宣言》的传播影响了资产阶级左翼，他们吸收马克思主义政治经济学的部分内容，开始要求实行经济社会改革。这是工人阶级意识觉醒和工人运动发展倒逼的结果，也是国大党左翼因势利导，避免国内局势发展到不可控的阶级斗争局面所采取的主动措施。国大党在甘地的领导下实行以非暴力不合作运动争取印度民族独立的目标，因此，他们对共产主义的阶级斗争手段持否定态度。国大党的政策使新生的印度共产主义力量面临更加复杂的局面和艰巨的挑战。

注释：

[1] Naik, J. V.， “Lokmanya Tilak on Karl Marx and Class Conflict.”EconomicandPoliticalWeekly34, no. 18 (1999),pp.1023-25.

[2] Chinmohan Sehnabis:RoosViplavOPravasiBharathlyViplavi, Calcutta, 1973, p. 21. 转引自Joshi, P. C.MarxcomestoIndia:EarliestIndianbiographiesofKarlMarxbyLalaHardayalandSwadeshabhimaniRamkrishnaPillai,withcriticalintroductions, Delhi: Manohar Book Service, 1975, p. 6.

[3] G. Adhikary,DocumentsoftheHistoryoftheCommunistPartyofIndia, vol. I, New Delhi: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 1971, p.5.

[4][5][7][8][9][11][12] Joshi, P. C.MarxcomestoIndia:EarliestIndianbiographiesofKarlMarxbyLalaHardayalandSwadeshabhimaniRamkrishnaPillai,withcriticalintroductions, Delhi: Manohar Book Service, 1975, pp.55,66,64,6,111,98,6.

[6] 参见Joshi, P. C.MarxcomestoIndia:EarliestIndianbiographiesofKarlMarxbyLalaHardayalandSwadeshabhimaniRamkrishnaPillai,withcriticalintroductions. Delhi: Manohar Book Service, 1975, pp. 66-67.译文参见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 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

[10] 高放教授以极大的耐心和毅力详细考证了《共产党宣言》出版的确切日期为1848年2月24日。详见高放：《〈共产党宣言〉是何日出版的?》，《马克思主义与现实》1997年第6期。

[13][14] Nehru,Jawaharlal.SelectedWorksofJawaharlalNehru, vol. one, pp.140-141,144.

[15] G. Adhikary,DocumentsoftheHistoryoftheCommunistPartyofIndia, vol. III(A), New Delhi: People's Publishing House, 1978, p.25.

[16] Jeffrey, Robin. “Matriliny, Marxism, and the Birth of the Communist Party in Kerala, 1930-1940”,TheJournalofAsianStudies38, no. 1 (1978),pp.77-98.

[17] Desai, M.G.1968:“Dr. Gangadhar Adhikari, PhD”转引自M. B. Rao and M. Sen(ed.),OurDoc:TributestoComradeGangadharAdhikarionHisSeventiethBirthday, Communist Party of India, New Delhi， p.30.

[18] 马克思、恩格斯：《共产党宣言》，北京：人民出版社，1997年，第11页。

[19] 关于这篇宣言的写作过程，详见G. Adhikary,DocumentsoftheHistoryoftheCommunistPartyofIndia， vol. 1, p. 148. 宣言全文见本书第151-154页。

[20] 转引自Bose, Sanat. “Communist International and Indian Trade Union Movement (1919-1923)”,SocialScientist8, no.4 (1979),pp.23-36, https://doi.org/10.2307/35203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