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处望乡:一代大师飘零迹

2018-03-30 10:45吴越
齐鲁周刊 2018年12期
关键词:王鼎钧李敖洛夫

吴越

3月19日,“诗魔”洛夫仙逝,享年90岁。就在前一天,李敖去世。3个月前,余光中逝世。半个多世纪前,年轻的他们跨越海峡,奔赴台湾。许多年来,他们(以及更多的“他们”)代表了这个时代大师的另一种存在。那些經历家国变迁的大师们,为我们奉献了太多经典文本。抹不去的乡愁,无法祛除的家国情怀——我们无法切身体会他们内心的凄凉、孤傲、卓越,正如我们无法阻挡他们逝去的步伐……

“诗魔”洛夫的台湾往事

1949年7月,21岁的湖南衡阳人洛夫搭运煤车去广州,再乘军舰去台湾基隆。

此时,和他同岁的福建人余光中先是随母自南京逃往上海,再去厦门,转厦门大学外文系二年级下期。7月,随父母迁香港,失学一年。

1950年5月,余光中也来到台湾,9月考入台湾大学外文系三年级。

1949年,比他们小7岁的李敖以众所周知的方式来到台湾。

大江大河,南渡北归,他们和那个时代著名的傅斯年、梅贻琦、林语堂、胡适等人一样,在家国变迁中开始了人生新的历程。

洛夫,这个名字对我们意味着什么?

对于大陆诗歌界而言,洛夫自然是一个绕不过去的名字。2015年5月23日,洛夫以2009年出版的《洛夫全集》获得“李白诗歌”奖。这个奖是由中国诗歌学会和绵阳市李白诗歌协会主办,颁奖典礼设在李白故里——绵阳。更加引人瞩目的是,高达50万元的奖金。

洛夫从加拿大赶到四川,发表获奖感言:“人到晚年,本应荣辱不惊,但我这次获奖仍不免感到莫大的喜悦和幸运,因为今天我挨到李白最近,我隐隐的听到了他那来自遥远的神性的祝福!”

台湾诗歌为大陆诗歌提供了一种异质的营养——在台湾,古典传统的浓重表达,诗之风骨的现代性阐释,都有不错的探索。

1954年,洛夫找到了“出路”,和同样热爱文艺的张默、痖弦创办了《创世纪》诗刊,并任总编辑20多年,使之成为中国现代诗歌的标志性刊物之一,对台湾和大陆现代诗的发展影响深远。

创刊之初,因为经费紧张,三个主办人经常“这个月拿着去当铺里换回来的钱去印刷杂志,下个月等发了工资再去当铺赎回东西”。洛夫还记得第一次去当铺时的感受,“进去之前,我就四下到处看,生怕遇到熟人了,等确认没人的时候再溜进去……”第一次,他当了一件穿了好几年的旧西装,后来又陆陆续续地当过手表、自行车、家具……

洛夫创作生涯中的重要代表是《石室之死亡》。之后,在面对中国强大的传统时,他进行了反思,在古典中融合进现代性,并于1974年出版了《魔歌》,其中不乏名篇如《金龙禅寺》《长恨歌》等。在诗集的前言中,洛夫说:“诗之入魔,自有一番特殊的境界与迷人之处,女人骂一声 ‘魔鬼,想必她已对你有了某种欲说还休的情愫。古有诗圣、 诗仙、诗鬼,独缺诗魔……唯我目前道行尚浅,有待更长时间的修炼。”

自此,洛夫便有了“诗魔”的称号。

1999年,洛夫的诗集《魔歌》被评选为台湾文学经典之一,2001年又凭借长诗《漂木》获得诺贝尔文学奖提名。洛夫潜心现代诗歌的创作,对台湾现代诗的发展产生了重要的影响。

台湾出版的《中国当代十大诗人选集》如此评称洛夫:“从明朗到艰涩,又从艰涩返回明朗,洛夫在自我否定与肯定的追求中,表现出惊人的韧性,他对语言的锤炼,意象的营造,以及从现实中发掘超现实的诗情,乃得以奠定其独特的风格,其世界之广阔、思想之深致、表现手法之繁复多变,可能无出其右者。”吴三连文艺奖的评语对他更为肯定:“自《魔歌》以后,风格渐渐转变,由繁复趋于简洁,由激动趋于静观,师承古典而落实生活,成熟之艺术已臻虚实相生,动静皆宜之境地。他的诗直探万物之本质,穷究生命之意义,且对中国文字锤炼有功。”

洛夫对诗歌中意象的经营从来都很执着,这也是他所恪守的信条:以小我暗示大我,以有限暗示无限。台湾批评家简政珍就曾在论文中评价道:“以意象的经营来说,洛夫是中国白话文学史上最有成就的诗人。”

乡愁变奏曲

很显然,洛夫在大陆的影响力不及余光中。

一首《乡愁》,使余光中在大陆几近家喻户晓。然而,同样是故国之思,洛夫的另一首《边界望乡》亦有着震撼人心的力量。

1979年3月,洛夫访问香港。余光中陪同他去边界落马洲用望远镜看大陆,洛夫离乡30年,近在咫尺却过不去,有家不能归,近乡情怯。之后,他写下了震撼人心的诗——《边界望乡》,传神地表达了游子怀乡咫尺天涯的伤痛、落寞和无奈。

诗的最后几句写道:“当雨水把莽莽大地/译成青色的语言/喏!你说,福田村再过去就是水围/故国的泥土,伸手可及/但我抓回来的仍是一掌冷雾”。思念之情震彻心扉,至今读之仍令人动容。

在大陆,很多人知有余光中,而不知有洛夫。其实,就诗歌的艺术性而言,余光中显然差于洛夫。余诗更多的指向浅层次的抒情,而洛诗则指向纵深的文化与意象,对于东西方文化的融合更得心应手。

乡愁的另一个指向是母亲。

初到台湾之时,洛夫给家里寄去了信件,母亲才知道儿子已经去了台湾。母亲在回信中写道:“机票都给你买好了,你赶紧回来吧。”而这一次归途,等待了40年。

1988年,花甲之年的洛夫终于回到了家乡,迎接他的是母亲坟前的杂草。洛夫说:“这是我生命中的第一次‘流放,这次‘流放让我永远地失去了妈妈。”为了纪念亡母,洛夫写下长诗《血的再版》,该诗在当时的台湾曾被传诵一时。

此后,洛夫多次回到故乡。据诗人方明说,从1988年9 月到1995年11月,洛夫先后11次回大陆访问、开会、学术交流、旅游。可见其对故乡的怀恋。这时,他再也不用像写《边界望乡》时那样,在落马洲(香港与深圳交界处)用望远镜眺望大陆了。

乡愁得到缓解不久,1996年,出于对政治情势的考虑,洛夫决定移居温哥华,成为海外作家。当他处在陌生的国度,感受到强烈的异乡感时,创作也进入新的境界。这时,他提出“天涯美学”的概念,并解释说:“我之所以提出‘天涯美学这个概念,主要是鉴于一位海外作家离开故土,远走天涯,虽一时割断了地缘和政治的过去,却割不断养育我们的生命、塑造我们的人格、淬炼我们的精神、培养我们智慧和尊严的历史与文化。”在这种创作美学的思维下,2001年,经过10个月的“闭门谢客”,洛夫写出长达三千余行的长诗《漂木》。

1997年1月3日,已身处温哥华的洛夫作了一次演讲,题为“我的二度流放”。1949年的离乡是“一度流放”,也是其漂泊生涯最重要的事件之一。“异乡”或“异乡人”就此成为洛夫无法躲避的词。

在《与衡阳宾馆的蟋蟀对话》中,洛夫写道:“夜已过半/躺在这前半生是故土/后半生是异乡的/衡阳宾馆”。这是很后来,再次回到家乡时洛夫的切身感受。而当时离去时,他是抱着“闯一闯”的心态的,可惜,参军后的发展并不像他想象中的那样顺遂。

一生经历多次战乱与漂泊,前几年,洛夫决定回到台湾,住在四四南村的老家。从衡阳到台湾,再到温哥华,再回台北,几番波折后,或许洛夫终于享受到了片刻的安稳与平静,或许,这并不是件忧伤的事。

王鼎钧与刘大任:两位迟到的大师

我的同乡,散文大师王鼎钧同样经历了与洛夫类似的离乱与漂泊。

1925年,王鼎钧出生于兰陵县兰陵镇。抗战时,他入流亡中学就读,后从军。1949年,他来到台北,考入张道藩创办之小说创作组,受王梦鸥、赵友培、李辰冬诸先生调教,奠定基础,终身自学不息,力行不懈。

近些年来,王鼎钧在大陆获得了越来越高的尊崇。尤其是四卷本回忆录,以个人视角观照20世纪的离乱中国,儿女情长,纵横捭阖。我读这几本书,一位优秀作家的人生面貌跃然纸上。那个兰陵乡下家学渊源的懵懂少年,誓与倭寇战斗到底的游击父亲,南下流亡的中学生,内战时期的仓皇青年,台湾街头的文学青年……一个人的一生,家与国的交替,一套书,一个世纪中国呈现在我们面前。

如今,移居美国的王鼎钧早已成为海外著名的散文大家,在华人世界广有影响。他的散文具有多方面的美感魅力。其中,从思念心灵的故乡,到热爱居住的异乡,再到追寻精神的原乡,这种复杂的乡愁变奏凸显出王鼎钧散文独特的文化情怀与审美价值。

他同样在大陆有着广泛影响,2014年获得第五届在场主义散文奖,2016年获得第四届朱自清散文奖。2009年4月,当大陆上大多数读者对王鼎钧的名字还感到陌生的时候,海南海口举行了“首届王鼎钧文学创作国际研讨会”。来自美国、中国台湾、新加坡、中国香港和内地的专家、学者和作家从不同的角度阐述了对王鼎钧文学创作的研究体会。韩少功自称是王鼎钧的“粉丝”:“上世纪90年代,我所接触的文人圈子中,王鼎钧的散文是个令众多文人津津乐道的东西。如果今天王鼎钧先生到场,我一定会将家中收藏的王鼎钧的书拿来给他签名,还要和他合影。如若让我挑十本书,其中一本一定有王鼎钧散文。”

相似经历的还有刘大任。

2017年9月10日,《刘大任集》新书发布会在山东书城举行。这是海外华语著名作家刘大任首次整体在国内出版发售作品。此次出版的《羊齿》《晚风细语》《枯山水》,分别代表了作家青年、中年和老年时期的作品,中西合璧的写作风格,浓郁的家国情怀,让人耳目一新。

发布会由深圳报业集团出版社社长胡洪侠主持,这位刘大任的忠实拥趸,希望用刘大任的一系列作品,为中国文坛“树立一个新的标杆,新的镜子,新的视野,新的高度”。

1960年代,台湾兴起现代主义文学运动,出现了许多重要作家,到了80年代之后,陆续被引进到大陆,比如白先勇、陈映真、余光中、郑愁予等。上世纪80年代以来,大陆读者以及文坛对台湾文学逐渐熟悉,时至今日,两地文学交流早已非常密切。但是,人们却很少知道刘大任。

1939年,刘大任出生于江西省永新县,1948年跟随父母到台湾,1962年台大哲学系毕业。胡洪侠简要讲述他的一生:“他是台湾现代文学运动中的骨干成员,先后参与办了几种文学杂志,写小说也写评论,之后去美国加州大学专攻现代中国革命史。1971年决定放弃博士学位,做‘革命家,激情保钓,成了著名左派保钓人士。他因此也上了台湾当局黑名单,护照遭吊销,从此难回台湾。在联合国工作期间,重新开始文学创作。1999年退休,专事写作到今天。”

终其一生,刘大任始终抱有一股家国情怀,他分析自己身上的两种情绪:对国家近代以来命运的屈辱感,对中华伟大文化的自豪感。“屈辱和自豪是对应的,没有屈辱感,自豪感就是伪命题,”胡洪侠说。

2011年,胡洪侠在《中国时报》“人间”副刊上,看到一篇题为“西湖”的文章,作者刘大任,专栏名为“枯山水”。“枯山水,刘大任,西湖,这样的名词组合太有魅力了,于是开始读文章。这一读,不得了。”这之后,胡洪侠开始了三个方面的行动:在香港和台北等地搜集刘大任所有新书旧籍;马上让责编联系“人间”副刊,着手将“枯山水”专栏移植到《晶报》“人文正刊”;和刘大任先生电邮联系,蒙他允准,开始筹划在大陆出版“刘大任集”。

“当代中国作家,在文学品质、语言、故事结构能力和价值观表达上,没有一个能比得上刘大任。”胡洪侠说,“我们需要这样的作品,来给大家立一个新的标准。”

和刘大任相知数十年的杨牧,1985年写下一篇文章,在结尾处,他说:“当年刘大任的诗勾画着小说的情节,如今他的小说为我们兑现了诗的承诺,隽永绵密,有余不尽。他的天地扩大了,往返无非千里,出入便是十年,而那些小说里的人物不再是他,说不定不是他,说不定也正是他,正是我,正是你。”

时间深处,少年与老者握手言和

这是飘零的一代,也是独一无二的一代。

余光中、李敖、洛夫去世后,臺湾《中国时报》刊文称:“他们在战火离乱的年代,带来了中华文化的火种与精髓,滋养了台湾的土地与人文;再从宝岛的精神与养分中,吸收了新的精华与角度,融合到自己的诗篇与评论中,成就了新的风貌与内涵;最后更回馈到大陆,连结两岸,展现更恢弘的时代新章。”

有人说,李敖这一生,用一支笔震撼海峡两岸,用一张嘴影响无数华人。林清玄说,他是台湾黑夜最亮的那盏灯。他若生在江湖,必定是那快意恩仇,仗剑走天涯的侠客。

李敖看不起余光中,洛夫自称与余光中交情一般。而今,他们的时代结束了,新的时代却不知从何开始。

李敖去世后,某公众号刊发一篇《李敖与金庸,两个自媒体人的下半场》,指出:“李敖的一生功业,来自于批判两蒋,但批判两蒋也彻底断了他经天纬地的念头,两蒋死后,他失去了敌人,只能四处寻找敌人……金庸的梦想,是成为纵横列国,纵横捭阖的外交家,可惜阴差阳错,只能靠武侠小说撑起报纸流量,在香港这个纸醉金迷的世界做一个商人,在耄耋之年还要奔走大陆香港两地。”

他们的失落,是时代的错误,日寇踏破白山黑水,李敖由哈尔滨而北京辗转台湾,日寇同样炸毁了袁花新伟查家花园,金庸由杭州而重庆而香港,他们的理想依然都是上一代文人的理想。

文章还说:“尽管他们依然被叫做大师,但他们实际上都不是大师,如果时代没有变,也许他们都可以成为一个很好的历史学者,但时代已经放不下一个安静的书桌。”

另外的那些人呢?如果不是家国变迁,对他们而言,台湾或许只是中国地图上一个普通的省。王鼎钧或许还在家乡兰陵,成为一名教书先生,间或写一写散文和地方志;诗人余光中和洛夫也成为众多诗人中的一员,但那种异质或许不再,或许会有新的风格等待他们去超越。

一代人出生,一代人故去。不管文品、人品如何,不管他们经历了什么,不管是已经故去的前辈,还是尚在人世的高人,我们有理由向他们致敬:江湖路远,家国犹在,所有的追索,最终都会进入永不断流的中华文化史。

一切的时间浓缩进洛夫的一首《回乡偶书》里,我仿佛看见那个离乡远去的少年和耄耋归乡的老者终于融为一体,握手言和:

你问我从哪里来?

风里雨里

茅店鸡鸣里,寒窗下的灯火里

从丢了魂的天涯

从比我还老的岁月里

有时也从浅浅的杯盏里

孩子,别说不认识我

这乡音

就是我守护了一辈子的胎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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