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逃跑日记

2018-03-30 08:08卢岚岚
当代 2018年2期
关键词:跑步

卢岚岚

我的逃跑日记

我来给自己列一张问题清单吧。

1. 严重的掉发。每回进了理发店,洗了头,被托起脑袋站起来后,那些小伙子总是很得意地摊开手掌:“看!你掉的这堆头发!”他们完全不明白那根本不值得骄傲。理发过程中,发型师可不愁话题了:“哇,您太需要一周来做一次保养了!”“哇,我入行这么多年,您这种情况几乎没遇到过啊。”“哇,您做什么工作的?很费脑吧?”而我没办法投诉他们是在夸张,是在威胁,是在恐吓,因为我不可能看着明晃晃的镜子里的自己摇头否认啊。

2. 时常腹泻。只要一顿饭里有冷有热,或者是种类超过四种,过不了多久就会腹痛如绞,必须在最快的时间里找到卫生间。我都不敢在外边吃饭了,吃了就得赶紧打车回家,回家上厕所。跟同事、朋友的聚会越来越少,然后人家会觉得你越来越各色,然后人家主动地屏蔽你,结伴从你的旁边走过,谈笑风生一起去吃饭。

3. 我离一个属于自己的房子越来越远了。当房价一万时,我说回到八千我就买;当房价一万三时,我说回到一万我就买;当房价一万八时,我已经没有勇气对自己说“回到一万三我就买”了。即使回来,我也只能欣赏一下儿精美的广告,然后跟它挥手道别。在我的语言中,我还是会用到“家”这个词的:“我从家出来的时候……”“我要回家了……”“我在家里呢……”但是不管用了多少回,我都会在“家”字出口的刹那,感到一丝荒唐和滑稽。

4. 我的事业!我为什么要远离父母、留在这个巨大的连地铁线路都触摸不完的城市里?因为我以为在这里有我的事业;在事业蒸蒸日上的同时,我还能参与各种文学活动:我会为聆听哪位艺术家的讲座而举棋不定,我可以在作家的新作研讨会现场争取到一个听众席,我只需排一会儿队就能拿到莫言、刘震云的签名。现在,我每天阅读别人的书稿,它们源源不断地涌进我的邮箱,百分之九十的垃圾,彻底毒害了我的文学细胞,熏染了我的文学感悟,我几乎不辨香臭不明是非了。而老总,给我们的定额是每月必须推两部书,每部书必须卖掉三万册!这就是我的事业。它不再崇高,它也不再能叫我拥有一间自己的房间,它现在的用途是什么?是我每天有一个去处可以前往,有一个身份可以向人介绍。仅此而已。

5. 婚姻陷入泥潭。发黑的泥潭。夫妻间不必说做爱、亲吻、拥抱了,连眼神都不再交流。有好几年了吧?我跟我的丈夫,我们说话,但是我们完全不看着对方说话。我洗着碗跟他说话,我看着碗;他坐在电视机前跟我说话,眼睛盯着屏幕;朋友来家里,我们跟朋友说话,眼睛望着朋友。我有一回彻底改了发型,把长发剪到齐耳,他没发现。我自然也没有站到他面前,歪着脑袋让他猜:“我哪儿变了?”我想看看他什么时候会发现。三天、四天、五天,看来等他发现的这一天不会有了,而我计数也计得烦了。要是我对他明言“你看看我的新发型怎么样?”而他回答:“你的新发型?你不是一直就这发型吗?”那岂不是更加残酷?我们每天的对话越来越少,到现在,几乎不会超过十句,有时只有两句:“回来了。”“我睡了。”我们各自都省了许多能量。能量留给外人。很久以前,我们还互相爱着时,有一回看美国电影,讲一对有隔阂的夫妻打算重归于好。他们去海边度假,然后吹着海风迸发了激情。妻子娇喘吁吁地在丈夫耳边问:“我们上一回做爱是什么时候?”丈夫答:“噢,上一回,我记得家门口的雪还没融化。”我和丈夫看到此,哈哈大笑。那个时候我可绝没有料到今天的我比电影里的女人更惹人笑话。我的丈夫经常出差,我不知他去哪里,自尊不允许我问,因为他不主动告诉我。他仅仅会在一早出门时简短的一句:今天我出差啊。仿佛是刚刚想起来。我呢,也不追问去哪儿,去几天。这有意义吗?即便他不出差,我们也不在同一个时间吃早饭、吃午饭、吃晚饭、上床睡觉。我们都不在一个房间睡觉了。

6. 没有孩子。原因是这样的:当我们如漆似胶时,我们觉得不需要孩子的加入;当我们激情不再时,我们同时也没有对小宝宝的激情了;当我们彼此如同陌路时,我们都在心里想:我干吗要拥有一个带着他/她的基因的孩子?他/她凭什么?!此刻即便上帝令我们突然大发神经,产生了对孩子的渴望,我也没有力气把他生出来、养下来、教成功。我又有什么可以教他的呢?我在这世上不但没能创造出精神遗产,连带点儿我的基因的孩子都不曾创造。这是任何一种动植物的最低本能!最高目标!而我,就在这迷失了最低和最高的半空

中,懸浮着。

7. 今天上午十一点左右,我接到了半个月前给我体检的医生打来的电话:乳腺癌。医生后边还说了很多话,但是管他说了什么,什么都没有意义了,我只知道我是一个癌症患者,一个乳腺癌患者,一个需要切除乳房的女人!我正在渐渐失去“妻子”的价值和功能,我又将很快失去“女人”的价值和功能。我的乳房会消失,取而代之的,是一个凹陷的洞,一道黑色的疤,以及,永远无法康复的刺在心尖上的刀痕。我在前边罗列的那许许多多问题,其实都不是问题了,在这个问题面前。那些才是所谓的“身外之物”。也可以说,前边的所有问题凝结起来、缠绕起来,最后变成了这最后一个问题。它们是因,乳腺癌就是它们结的果。

我不知道对其他人来说,这是否已足够令人绝望?我是已经明明白白地看见了生活给我亮出的牌子:“你过得很惨,你知道吗?”“你还有勇气坚持下去吗?”假如我今天突然倒在路上,死去,身上没有任何身份证明,我相信,我的尸体得“无人认领”许久许久。至少得在丈夫出差回来之后,很可能是在出了几次差回来之后。毕竟我们早已分床而睡,分屋而睡。当他以为我在我的屋里时,我便得一直躺在冰柜里。

夜。十一点四十。该睡了。不想睡。我在网上胡乱点开点儿东西看。有人在推荐《阿甘正传》。那就再看一遍阿甘吧。这片子应该是大一、大二的时候外教给我们放过,那是多么年轻的岁月啊,又是多么遥远的记忆啊。我早不记得阿甘的故事了。我是该再看一遍。

阿甘从军了,他去见深爱的珍妮,珍妮告诉他:If you are ever in trouble , dont try to be brave, just run , just run away.(如果你遇到麻烦,别逞强,你就跑,远远地跑开。)

珍妮说出这一句话,我的眼泪瞬间涌出。珍妮的这句话不也是对我说的吗?十七八岁时的我,对人生没有任何感觉,还不知道人生到底是怎么回事,因此可以说此刻是我第一次听到有人用“跑开”而不是“面对”来解决人生的困境。从小到大,我只听到过一种人生道理:遇到困难,不能逃避,要勇敢面对,要接受挑战,要顽强抗争。只有这一种办法!可是珍妮说:你就跑,远远地跑开!珍妮受上天指派来告诉我人生是可以有另外一种办法的。好吧,从明天开始,我要跑。我只能跑。我要用run 来run away。

2015年6月28号

下午四点,我换上运动鞋,走出家门。出小区,往左拐,走到路口,上过街天桥,下桥往前一百米,就是一个免费的公园。我从来没有进来过。可见我的日子过得有多么糟糕。北京,一个公园,一个免费的永远不关大门的公园,离我的家五百米远,我居然从来没进来过。就像一个从来不进美术馆不进电影院不进音乐厅的人,他的日子会好到哪儿去呢?

我立定在公园门口。吸一口气,我跑进去。

上一次正经的跑步是什么时候?大学三年级?体育课800米补考。我事先去了趟校医院,说自己神经性失眠什么的,大夫于是在就诊册上写下:“主诉”:某某,某某,某某。甭管后边写了什么,反正我把大夫很权威的文字给体育老师看,他大概是给我加了一点同情分,没有为难我。因为后边的事我就不记得了。

我发现,我根本不会跑。我本来就是个离进站的公交车七八米以内才肯跑一跑的人,一旦估算出距离十米以上,便先放弃,为了更加不留后路,有时还故意放慢脚步。

对现在的我来说,不会跑步正好!我只得用全部心力来对付我在跑步上的空白。两分钟后,心跳加剧,两腿沉甸甸,鼻子和口腔全打开也不够用来进气儿。还有我的胳膊,我不知怎么用它们来帮我省点儿力,是大幅摆动还是尽量夹紧身体?它们应该在胸前还是在两侧?5分钟以后,我如同病人在垂死挣扎,但我不想停下脚步,步频已很慢,步幅已很小,但我仍在向自己证明:我还在跑!我还在跑!我想到如果我身后有一个与我一同走进公园来的人,当他目睹仅仅5分钟后我的如此惨状,他要乐疯了吧?他会发朋友圈吧?8分钟!8分钟后我停下来。这是我的极限。我一点不沮丧,今天的收获就是得知我的起点在何处,这不也是继续往前的一个必要的数字吗?我今天成功了,不是吗?——当我这么安慰自己后,我突然发现这个想法十分的正面、十分的罕有。停下脚步后,我只有喘粗气,只有蹒跚,只有鼻子喉咙的干疼。别的东西全都被它们吓跑

了。跑步给了我差不多一个小时的真空。这一个小时至少我只感觉到身体,感觉到每一个部分都在,都陪着我拼命挣扎、顽强抵抗。感谢你们没有抛弃我。

2015年6月29号

昨天整晚,我一直在等我的腿发酸发痛,没有等到。我以为这叫“潜能”,原来我是有运动潜能的?今天上午,从大腿到小腿,悄悄地慢慢地不留情面地发力了。开始胀鼓鼓地酸,疼。这也是久违的感觉。中午吃了一袋方便面,睡午觉,开始担心下午的到来。我知道随着我的床上松弛的睡姿,有一个念头试图跑出来,如同一只嚼着桑叶的蚕,刺啦刺啦,吞食着叶子的边缘,很坚定的节奏和速度。但我绝不能让它成功,不能让它说出来:今天歇一天?也许隔一天效果更好?不不不,绝不!如果我不让自己的身体崩溃,我的精神便会被击溃。那些东西潜伏着,随时会找到空隙钻出来,侵占所有的神经细胞。

大学一年级时,我们有非常奇特的体育评价方式。你可以选排球,可以选羽毛球,如果这两项水平都很差,那就选跑步。这是给体育弱智生特设的“套餐”。清早六点开始,体育组的老师就等在跑道旁,我们递上自己的一张卡,类似今天的“积分卡”,跑上两圈,老师盖个章,我们再去宿舍睡回笼觉。他们七点就撤,过时不候。学期末如果积分卡上没盖够章,就会找我们算总账。起早床是很艰难的,我和同屋的小梅想了个招儿,可以互相督促、互相帮扶,还不吵着同屋的另外四个不选跑步的人。我是下铺,小梅是上铺。还不是同一架床。临睡时,我们把一根毛线绳的两端分别系在自己的手腕上。毛线绳就在宿舍的空中拉出对角线。第二天清早,谁及时醒来,谁就扯腕上的绳子。然后我们静悄悄地起床去操场盖章。

那根毛线绳,缠着我们的胳膊,快一年。如今,我已跟小梅失去了联系,我也跟同宿舍的另外四个人失去了联系。岂止她们,我跟丈夫也很像是正在失去联系的两个同屋。

今天,一举步便觉得不妙!腿像是打了石膏,沉重僵硬,告诉我它们不想挪动。与此同时,我的悲壮感涌上来。好的,我拼了!我决不屈服!你们会知道我有多顽强!

9分钟。我不想输给昨天的数字。不过,是跑和走交叉进行。小步跑两百米,小步走两百米。当回到公园门口,我表扬了自己:今天你单单能出来,就是了不起的行动啊!

晚上十点多,门锁响,丈夫回来了。从某个外地的会场。

“吃了?”我问出之后觉得很废话,但却是本能的一种礼仪上的需要吧。他无比简洁地答复:“飞机餐。”然后我们分头行动。他放下包,进卫生间撒尿,我回我的房间。

我得经过卫生间。他对着马桶,拉裤链,哗哗的声响,不关门。

他向来是不關门的。我知道。但是我突然愤怒了。我对着他的背影:“从现在开始,麻烦你关上门再大小便,好吗?!”

他的脖子扭过来,吃惊地看看我。下边仍在哗哗地响。我感到我要被愤怒烤煳了!我伸手,用力把门拉上,“咣!”门框撞响的声音。

我再把我的卧室门撞上,“咣!”又一声。这两声响后,我舒服多了。

2015年6月30号

不想再说腿的事了。反正它们还会继续使性子的。当你不拿它们当回事,它们大概就会乖乖开始合作吧。乳房还是如常的没准头地“呲儿”一声,扎你一下,但是跟嗓子的干燥撕裂相比,它短暂得可以忽略。

我沿着湖跑。湖面风光有助于分散心情。很安静,下午四点半的公园。我听得到我的迟重的脚步声。

身后响起轻快的脚步声,越来越接近。

“姐姐!这位姐姐!”一个男人的声音。欢快、可爱、不拘束的腔调。

我没有回头,顾自跑。这个男人迈了几大步,便跑在了我的右边。我稍稍侧过头:这真的是一个可以称我为姐姐的男人,三十二三的模样,一身运动装扮,蓬松的头发,一耸一耸,很有朝气。

“姐姐!刚来的?之前没见过你噢。”他仍是带着笑意的话语。

“嗯。”我答。我也匀不出更多的力气。

他一时也不说话了,凑着我的速度,跟我平行。我再侧过脑袋看他一眼,正好他也扭过头来观察我,我们对望,我感到很不自在。我多久没有跟人,男人,对望了?对望在我的生活中并不寻常。

到了我必须停下来走两分钟的时候。于是我停下来。小伙子也停下来。他仍然配合着我的速度。这会儿没开口。

走到一條长椅前,我坐下。我猜想他应该不会也跟着坐下吧?可是他在我的右边坐下了!

他转过脸:“姐姐,你刚开始跑,不能急噢。得给身体一个适应的过程。我刚开始的时候,也是急于求成。”

他的话里全是好意,于是我对着湖面笑一笑,当作对他的回应。

“姐姐,你怎么想到要跑步的?”是因为我的回应让他得寸进尺,问起了这么私人的问题?我当然不会回答他,然而我不得不想起这个问题后边的答案,我鼻子酸了。不能脆弱!不能掉泪!但是我知道我的眼眶一定泛了红。

小伙子望了我几秒钟,声音低低地:“对不起啊,姐姐。”停了一刻,他又低声道:“我请你喝咖啡吧。”

我站起身,开始跑。我总不能因为他而中断我的“逃生”计划。

晚上,躺在床上以后脑子里突然又想起了那个男人。我像是变成了第三个人,看着长椅上的自己和他的背影,揣测他们将有什么样的对话。其实,没有更多的对话了,那时我起身又跑起来,他于是在我身后跑,一直没有追成跟我并肩,但我知道他就在我身后。直到我跑到我的极限,走出公园,我都没有回头看他。

2015年7月1号

三点五十分,我站到了公园门口。今天是第四天。视线放远,就能看到湖面的波光。我深吸一口气,开始吧!我的身体预备往前,脚还没迈出一步,他从旁边闪出。昨天的小伙子。他对我微笑,右手直直地伸到我面前:“请你喝咖啡!”外卖的一大纸杯星巴克。他的左手另有一杯他自己的。

“为什么?”我虽这么问,还是接了过来。

他很开心的笑容。他开始喝他那杯,同时回答:“我昨天说过的啊。”

他调转身,跟我一起往里走。“我们先坐下,喝完再跑吧?”他说。

我们两个在长椅上坐下,两人用差不多的速度一口一口喝着。

“喝了咖啡跑步好吗?”我突然想到胃里一汪液体,跑起来大概会晃荡得厉害吧?

他听到这个问题,一愣,纸杯停在嘴边:“哎?我还真没想过这个问题。”然后他伸手拿走我的咖啡,居然!他起身,往右前方跑几步,把手中的两只纸杯“噗”“噗”扔进垃圾箱。

他回头,像做成了一桩大事的孩子一般,得意地:“好了,没事了!我以后补。下次,我们跑完了去喝,好吗?”

我点点头。我既不想呼应他:“好啊。”也不想冷冷地说:“不行。”

既然喝过咖啡了,我就没办法对他说:“别跟着我!让我一个人跑!”我只能由他一直跑在我身旁。听起来,像是我自己在一步一步拉近我们的距离,一点一点让他亲近,但是,事情这样出现,我真的只能这样反应。我应该没有丢掉我的尊严和仪态吧?何况,跑起来后,他一直静静的,没有说话。只有我们的脚步声。

他和我一起走出的公园大门。一百米后,我上过街天桥,他要继续往前走。“明儿见啊。”他仰着头跟我道别。西边的金色阳光铺在他脸上,他微笑的唇线,弯下来的眼睛,特别明亮、清晰。

“明儿见。”我答。我发现,他已经不再称我“姐姐”了。

走到桥中心,我扭过身,看下去。天哪!他停在那儿,正望上来。我们再次视线交汇,就像那根曾经悬在空中的红色毛线绳。不过,这回的这条线,虽然无形,却带着电,我仿佛听到了我的心脏“啪”地炸了一声。

他对我挥手。我的手也要举起来,被我及时阻止。我对他笑一笑。要是他看不清,也好。

2015年7月2号

昨天的晚餐,我给自己做了一个包心菜、一个金针菇酸辣汤。白瓷碗盛一碗白米饭。这两天很有食欲,但我没有多做东西。肠胃把所有的食物都分解了吸收了,肚子很舒服。但是想到那个炸弹一样的右乳,没有让我轻松多少。洗干净碗筷,看了半本杂志,我到阳台抻腿。不开灯,黑暗中,我一边舒展身体,拉直各个关节,一边看落地窗外的万家灯火。每一个窗子都亮着灯,每一个窗里都是拥有亲情的人。孤单无靠的人,像我,只能是在暗中观望、暗中艳羡吧?

十一点都过了,我已经快睡着了,门锁响,顾南回来了。听见他扔下包,进卫生间,哗哗地小便,又没关门!小便之后进厨房,拉开冰箱找喝的。没有冲厕所!我应该出去吗?我应该严词提醒他吗?我一动不动躺着,想了几分钟,算了。我连我是癌症病人都没说,还有必要说小便吗?

他咕嘟咕嘟喝了许多饮料,竟然走到我的房间门口来!

“四季,睡了?”他问。

我没有出声儿。

他竟然又走几步,走到床前,一屁股坐下,然后躺下来。浓烈的酒味。令人厌恶的气味。我不能再装睡了,我用后背把他往外挤:“别闹!我已经睡着了。”

我不知他哪根神经搭上了,想到要跟我来点儿性事。实际上我对他冲动的理由并不好奇。我对他的所有都不好奇。他的整个人,身体、语言、想法、快乐、苦恼、梦想,所有他的东西,都渐渐离我远去,都渐渐轮廓模糊。他哼哼着,使劲撑着不让自己掉下去。他的大麻袋一样的身体,被酒精泡得发胀发软,撑不住多久的,我只要多使点儿劲,他肯定会咣当一声掉落在地,但那样麻烦更大。于是,我翻身起来,跳过他,到客厅,在沙发上睡下。

果然,不到一分钟,我的床上呼噜声大作。

今天是四点过了几分钟,我站在公园门口。说真的,到了门口,居然有些紧张。紧张他在,紧张他不在。这个我连名字都没问的男人。我跑步,本是为了摆脱我的苦闷心酸,怎么反而又给自己添一种新的压力呢?当然我也明白,这“压力”是另外一种症状,完全不同的症状。

跑了湖岸的四分之一圈,我看见他了,他是迎面跑来的!我没有快起来,也没有慢下来,我保持一致的速度。他好像在很远处便开始对我微笑了,在离我几米远时,他大声道:“我想的好办法!跑一圈,我们见一次。方便计数,也不会随便停下来了!”

等他说完这几句,他已从我身边跑过,跑到了后边。我们之间越跑越远了,也可以说是越跑越近了。

“跑一圈,我们见一次。”他刚才说的。我心里重复了好几遍这句话。“跑一圈,我们见一次。”

第二次见面,他说:“怎么样?我的主意?我觉得很棒!”他得意地笑着跑远。

第三次见面,他说:“累了吧?不跑了好吗?你今天超水平了。”

他叫乔岩,简简单单两个字。我也告诉他我叫郑四季。我还没说明是哪几个字,他立刻就想到,眼睛一亮:“你的名字真好!”

“连这个你都要夸?”我怪他。

“是好啊!属于自己的东西,就常常感觉不到好了。”他申辩。我后来想想,他的话很对。

2015年7月3号

乔岩走在前边,推开咖啡店门,等我走进了他再关上门。

我们找了靠里边的座位坐下。其实不会有我的任何熟人经过,经过了看到了我也不必恐慌,我的生活烂成这样,还怕什么?可是心里就觉得自己离开了一条大路,拐上了一条幽静新奇的小道,不希望被人发现和审视。

“四季,你做什么工作?”乔岩问。我吃惊不小:他居然稱我“四季”!居然像我的老邻居、老同学一般随意的口吻。他喝一口咖啡,抬起头来望着我。

不过几秒钟,他自己先笑了:“不好不好,这问题不好。还是神秘一点儿好。”

他这么说了,我倒反而得直说了:“我是图书编辑。”

“生活在书香里!”他赞叹:“难怪有气质!”

我说:“编辑就是学问和气质?这是假象。你不了解。其实我跟一个工厂的质检员差不多,找找错字,排排版面,弄个漂亮封面。根本不动作家的文字,一是我没这个能力,二是一旦动了,人家就火冒三丈。”

乔岩哈哈笑:“你这么一说,我立马想到了文人的嘴脸!他们都是自恋狂。”

“你怎么知道?”

“我虽然读书不多,网上还是能看到作家们的节目的。”他说完,右手伸过来,用两个手指头拈走我的咖啡杯沿上的头发。一根挺长的头发。

我觉得难堪:“哦,我头发掉得厉害。说不定哪天就掉光了。”

他笑得更开心了:“我活到现在,只见过男人秃,没见过女人秃。哪天你成了女秃子,我

也长见识了。”

很奇怪,他的话不但没有叫我生气,反而让我一下子放松下来、解脱开来。好像对啊,女秃子不是那么容易当的,我不是那么容易中大奖的。

“送我一本你编的书呗。”他直直地用力地看着我,很渴望的样子。已经不是第一回跟我“对视”的那种眼神,我的胸口紧了一紧,就如同被绳索勒了一下。话是简单的一句话,他要把它说得这么不简单是为何?

“好。”我低下头,喝一口咖啡。

2015年7月4号

我不知道怎么把书带给乔岩,我不能背着包去跑步啊。或者跑完了让他等着,我回来取?也不妥。一本无关紧要的书,有必要让他傻傻地郑重地等吗?想来想去,最后还是把书装进一个纸袋子里带去了。

公园门口两旁是存自行车的地方,我过去对看车大妈说,我能不能把这本书当作自行车一样存在您这儿?大妈看看我手中的纸袋子,再看看身后成排的自行车,大概是比较了一下儿两者之间的体积,痛快地拿过书去:“行!免费!这寄存费不好算哪。”

啊,温暖!只是五毛钱,没想到却也能制造温暖。

走进公园,一看到那片湖水,那个不知道此刻跑在哪里的人,我莫名地心跳起来。真的是莫名啊,莫名其妙的心跳!我有点恼恨自己了。

我开始逆时针跑。我把自己的表情调整到最没有表情的状态。是的,我只是跑个步,不需要激动难抑。

乔岩从对面跑来了。离好几米远,他已经把手举到眼前。与我擦肩而过时,我只好也举起手跟他击一下掌。

坐到湖边长椅上,我一边喘气儿一边告诉他:“我带了一本书,一会儿——”我还没说完,乔岩忽地蹦起来:“啊!等等!我差点儿忘了。”

他往长椅后边的小矮坡跑过去,坡上是一棵棵桃树和柳树。他从一枝树杈上取下一个袋子,跑回来坐下。

“给你的。”

袋子很漂亮,很大,很方正,却特别特别轻。我很疑惑。他笑眯眯的等候我揭秘,跟一个淘气孩子预备了恶作剧似的。我拿出包装袋里的纸盒,打开盖子,里边是一顶假发。

我觉得乔岩真的是在恶作剧,我说:“你是不是送早了?至少一年里我还用不到它。”

他拿出假发,“噗”一下扣在我头顶,然后蹲在我面前,手机“咔嚓”一响:“我不是为了让你现在用,我是为了告诉你,秃了不用慌。你看,你多好看!”

是的,照片里的人很年轻,很可爱,很有活力。脸色红润,细密的汗珠,眼睛里终于有了光。但我一时不明白是怎么会有的光。

他从我脑袋顶上拿走假发,原样放好,递给我:“诸葛亮不是有个锦囊吗?危急关头打开用。这个,就是我给你的锦囊!”

我捧着袋子,望着眼前的湖面。如果心是一片湖,里边也在一波一波地荡漾吧?

公园门口,我从看车大妈那儿拿回书,交到乔岩手里。今天的互赠实在凑巧,也实在暧昧。我这个年龄、这种日子、这个时刻,需要暧昧,又怕暧昧。

乔岩在封底看到了我的名字,然后把书翻到扉页:“签个名吧。”

我只好苦笑:“没有你这么讽刺人的!签名儿的事是作家干的。”

“可我现在不认识这个作家,我只认识你。”

“没有笔。”

“没关系。我们去前边那个银行。”

于是,在银行,我们站在放着各种单证、系着几支笔的玻璃台前,我在扉页上写:给乔岩。郑四季。

2015年7月5号

昨晚顾南回来,说不舒服,让我煮一锅姜汤,里边放红糖。我打开冰箱找姜。确实有一块姜,但已经太久了,撕开塑料包装,我发现没法再用,竟然烂糊糊的,一掰就散成几摊。

“做不了姜汤了。姜坏了。”我告诉他。

他竟然上纲上线:“你一个女人,怎么把家弄成这样?你要是忙也就算了,你大把的时间闲着!我辛苦一天回来,连碗热姜汤都喝不上!我这过的什么日子?!”

我有更多的愤怒,但我控制住了自己,非常平静地说:“要不要我现在在网上给你订一

块姜?”

他还以为我真是打算在网上给他订呢,于是他鼻子里哼出一声:“傻啊,你!”我猜他原本是要加脏字的。

我突然觉得这是告诉他我得癌的最合适的时间,就像是用这个消息来复仇似的。

“顾南,我要去做个手术——”“手术”两字还没出口,他的手机铃声响起来,他快速地跑阳台接听去了。

也并非是客厅里没有信号,只是已经养成了这么一种习惯。冷面冷脸对妻子,突然要对电话里的人和颜悦色,连自己都不好接受吧。

我突然想到,我的右乳房里的肿块也许就是对这个婚姻的强硬抗议。

今天例假有些凶猛,天气本就极闷热,牛仔裤裹得屁股那儿像蒸笼,加上里边一股一股地往外冒,今天真的是跑不了了,会出洋相的。

做了这个决定后,开电脑,查找各种关于乳腺癌的资料。这件事我已经躲避了好几天了。网上有很多乐观的说法,有很多悲观的说法。就跟数学似的,真的可以正负相抵,最后等于我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没留下。也可能另有一种不安也在渐渐加剧,居然削减了我对自身健康的忧心。我不安的是,这会儿乔岩怎么办?他会等着我吧?他会等到什么时候?他会怎么想我的“消失无踪”?

我立刻决定听从内心、不再扭捏。关了电脑,我把自己洗漱干净,换上裙装。出门的时候四点二十五,最晚的一次。

出了小区,小跑着到了路口。往左拐,上过街天桥,桥上无遮无拦,太阳仍当空照射,明晃晃一片。爬上台阶,我立刻停住了脚。

乔岩靠着桥中央的栏杆,面对着我。

“你,你怎么?”我好像在念电影里的台词。

“我等你啊。”

“那,那,你可以在公园阴凉地儿等啊。”

“这儿可以早一点看到你来了没有。”

我上前,走近他,走到他的眼睛前:“我怎么会这么幸运?遇到对我这么好的人?”

他伸手揽住我的脖子,把我拉得更近、更近。

“你很好,你知道吗?我没想到我会喜欢你。”他说。他周身的热气扑过来,笼罩住我,我越发热了。现在他的两只手都在我的肩上。

“我哪儿好?”因为太近了,太热了,我害怕得声音发颤。

他把嘴唇压过来,咬住我的嘴唇,他用了力,把舌头伸进来,他在我的嘴里回答:“我说不出来。”

桥上没有人,其实桥下也没有人。盛夏的午后,我们下方只有哗哗作响的车流。像水流。

事情有些超過了。

2015年7月6号

上午十点多,我等到了那个店长,他上次让我称他“小蒋”。

“小蒋,”我说:“我想中止那个合同了,行吗?”

小蒋愣愣地:“您什么合同?”也是,他们每天要接多少活儿啊,他可能记得我的脸,记得我一个多星期前跟他们签下了一个合同,但是一定记不得我们签的是一份什么样的合同。

“我请你们派一个员工陪我跑步,每天下午四点到五点,我签了一个月。”

“啊!啊!”小蒋恍然:“那份合同啊!那么特别的服务项目,当然记得!我只是一下子没把合同跟您联系起来。”

“我想中止合同,行吗?”我又重复了一遍。

“怎么?我们的人,那个,乔岩,他跑得不好?”

“他非常好。我原来是怕自己没有毅力坚持,需要一个人来监督来逼迫,现在我觉得我没有别人也可以坚持下去了。”

“是吗?这样啊。”小蒋缓缓回答。于是我赶紧说:“我不是来退费的。您只需要通知那个,乔,岩,今天开始不用陪我跑步了。”

离开家政服务公司,我问自己:你伤心吗?你轻松了吗?你真的想这样做吗?你不后悔吗?

每一个问题我都回答不了。我竟然回答不了自己问的问题!

下午四点,非常非常准时,我站在公园门口。其实我已不必这么准时,我没有要等的人,也没有人等我。

我开始跑,身后没有乔岩的脚步声,眼前没有跑来的人影。那个店长,真的尽职地通知了乔岩,而乔岩,原来之前只是在完成他的订单。

我沿着湖面跑了整整四圈。哪怕所有的

都是坏消息,至少我自己可以给自己一个好消息。

晚上,我在黑暗的阳台做劈叉。在我腿脚最柔软灵巧的少女时代,我都不曾劈过叉。现在我享受的可能就是那种肌肉抻开时撕裂的快感吧。离一百八十度的劈叉还很遥远,我现在大约是一百度左右。

我看到楼下马路边一辆白色汽车开过来,停在小区门口,一个男人,我的丈夫顾南,从副驾驶那儿跨出车,弯了腰对着车里的人道:“咱俩明天见喽!”女人的声音:“小顾今天多谢你啊!”顾南伸了一只胳膊进去,是去抚摸一下女人的肩头还是握住了女人的手?看不见。我看得见的是他周到、殷勤、恋恋不舍状。女人有几声笑。顾南伸直腰,挥挥手,车开走了。

我站在门口迎候顾南。他开门进来,我招呼道:“小顾回来啦。早点休息喽。”看到他脸上瞬间千变万化的表情,这就够了。我回到阳台继续劈叉。

应该是不平静的一天,但是却非常平静地过去了。

2015年7月7号

上午九点公司开会。一进会议室,就听到一阵夸张的惊叹声,而且是冲着我来的。这是我成年以后第一次成为中心人物。“四季!怎么突然苗条了?!”“小郑!发生什么事了?!”“郑姐,你抽脂削骨打美容针了?!”我完全没料到我会有变化,我好久没照镜子了。我说我没有做任何事,只是每天下午在公园跑半个小时。这个回答引来无数个问题:跑了几天了?哪个公园?怎么想到跑步的?干吗不去健身房?穿什么鞋?连续跑还是中途可以休息?有没有累了想放弃的念头?到底是早上跑好还是下午跑好?减下来几斤了?问题之后,大家又一致地跟我下战书表决心:向郑四季学习,从明天开始,我也跑步!我微笑以对。但我心里说:不会的。你们中不会有任何人去跑步的。你们有肿瘤吗?你们的丈夫或男朋友把你当作空气吗?你们可以轻飘飘无牵挂地离开这个世界吗?

下午四点,跑进公园,沿着湖岸逆时针。那个影子,乔岩的影子,无法控制地从脑袋里钻出来,顽固地在眼前晃动。他这会儿在做什么?在完成另一个订单吧?那会是一项什么样的工作?很无聊还是很有趣?他仍然会演得很投入很动情,甚至需要拥抱和接吻?我突然发现我上午的想法好像错了:我真的可以轻飘飘无牵挂地离开这个世界吗?不能,至少我会想乔岩。

也许是因为脑袋里充满了这些疑问,我完全忘了腿脚在如何运动。它们自动地毫不费力地匀速地带着我向前,一圈,一圈,一圈,多少圈我没有数。

2015年7月8号

上午,袁大夫来电话,非常客气地问我,能不能把我预约的右乳切除手术的时间让给一个从美国赶来又要抓紧时间赶回美国去的中国女人?袁大夫做她的说客:美国的医疗费很惊人的,她来回飞机票钱加上所有的治疗费用都比那儿的一次手术便宜;在美国约个手术也是很漫长的,她约到的时间在七个月后;最最主要的是,她是三个孩子的妈妈,她得回去照顾孩子们。“好的,没问题。”我回答袁大夫。袁大夫吃了一惊,她肯定想不到我那么快那么简单地就回答了她。我当然不是在行善,我只是希望能长久一些留着我完整的肉体,留着我对称的乳房,我希望能长久一些地感觉自己还是个女人。我本来就害怕那一天的到来,甚于对癌细胞扩散的恐惧。

开始跑步的头两天,乳房随着脚步一坠一坠,很不舒服。我在家把胸罩后边的带子叠进去一些,用针缝死。然后它们被箍紧了,听话了,跑起来不难受了。不久后,我将用残缺的身体跑在这同一条湖边小径,胸罩也需要经过改造吧,而四周没有人知道我已变成畸形人,想到此,一阵酸涩涌进鼻腔。

自怜是可以的,但是不要太久。假如没有人怜你,自怜就更加可怜。

2015年7月9号

四点,我已经跑了小半圈湖岸。今天气温突然凉下来几度,透明的风从水面穿过柳树枝条,拂到我脸上,仿佛是一双可以按摩我身体和肺腑的玉手,如果我的体力允许,我真的愿意一直跑,一直跑。我的世界要只是这么点儿才好呢。

四点半,我在长椅上坐下来。我不想马上回去。我闭上眼睛,感受凉风和风带来的水

汽。

有人在旁边坐下了。我闭着眼睛也能感觉到。

“郑四季。”旁边的人说话了,我忙睁开眼睛。是的,是乔岩。我不敢想他会来,但是我也不敢想他从此不会来。

“乔岩。你好。”

乔岩微笑道:“其实我昨天就来了。在山坡上看了一会儿你。”

“你应该去工作。”我的这句话很无聊,但是已经说出去了。

乔岩转回视线,看着他的双脚前的地面,没有说话。

“你干吗还来?”我问。

乔岩把头抬起来,对我说:“我是在逃避。”

逃避!这两个字,甚至在我还没弄明白里边的含义,就让我心酸不已。我在逃跑,他在逃避。原来我们这么相似。

那么,我可以大胆问他第二个问题了:“你消失的这两天,让我以为我们天桥上的拥抱,是你拉客户的一个手段。原来不是啊?你是真心的?”

乔岩伸出手来,把我的手攥在他掌心,很用力,又微微一笑:“客户?你不是客户。我不喜欢这个词。”

我突然有心思开玩笑了:“如果不是因为‘客户,我们就不可能认识。”

“那,现在开始,我是你的客户,我需要你陪跑。”

2015年7月10号

乔岩告诉我他的故事。

他有女朋友。女孩玲瓏活泼,在一个培训班教幼儿舞蹈,什么“小青蛙,呱呱呱,小狗狗,翘尾巴”之类的,生活中她说话、做事也像小动物一样天真娇嫩,“周身充满童话色彩”,让乔岩特别喜欢。他好几次站在教室的窗外等她下课,等的时候会突然发现自己的脸上一直带着笑。女孩下了班,两个人会去看电影。每回在七八部电影的排片表中,女孩必定选乔岩心里最最不想看的那一部,但是乔岩不觉得为难,只觉得有趣。女孩吃着爆米花,像孩子一样对着银幕咯咯笑,她选择的电影果真也是没错,都能叫她快乐无比。她喜欢的衣服都带着亮晶晶、叮叮当当的小零件,乔岩说好像在跟一个未成年人谈恋爱啊,“有点儿压力”,有一回在路边等她,左等右等等不来,突然马路对面有一道反光“嗖”地刺过来,一看,她过来了。乔岩开心地说,终于知道这种衣服的好处了。有一天,乔岩觉得应该让女孩看看自己的家自己的妈妈了,于是把她请到家里。“在家里待了不到半个小时,她走了。不让我送。然后发了个信息给我。就这样分手了。”

“怎么了?”我问。

“我有个瘫痪的妈妈。”

我们俩都沉默了一会儿,乔岩说:“我接的陪你跑步的活儿,其实正是我最需要的,我特别感谢你。”

太阳低了,我们一起走出公园门口。并肩一百米,是过街天桥。我该上桥到对面,他该继续往前,回家照料母亲。我立定在桥下,看桥中央。乔岩也仰头看一看那个地方,然后转头对我微笑一下。

我挥手跟他告别。

走到桥中央,我停下步子,看下去,看乔岩的背影。夕阳把他的影子拖得长长的,他带着他的影子一步一步往西去。没有别的行人。突然,我觉得他像一个受了欺负的孤单无助的小男孩,我的眼泪漫出来。

眼泪热热地滑下来,我才知道我在为乔岩伤心。我怎么变成了一个有资格去同情别人的人?只有幸福的人才会觉得别人可怜吧?

2015年7月11号

我们又跑同一个方向了。只不过,乔岩在前,按他自己的步幅和节奏;我在后,我们之间会慢慢拉开距离。他会在远处某个地方等我,等到了,我们再各自跑。很像是一首歌,有快有慢,有间奏,歌词唱在我的心里。

很奇怪,今天我们坐在长椅上休息时,两个人都久久地没有开口说话。我并不是在心里寻找话题、斟酌词句,我就是觉得不用说什么。不知道乔岩在想什么,他也没有说话,我觉得很舒服。阳光还很耀眼,湖上只有两三只游船,有个男孩儿把双脚伸出船帮,噼噼啪啪打水。这就是整个园中唯一响亮的声音。

这一刻,没有痛苦,没有烦恼。连身体上的酸乏都消失了。我感觉到了,所谓“让时光停在这一刻”,就是这样的一刻。

乔岩摊开手心,递我一颗薄荷糖。糖软软

的,带着他体温,放在嘴里,又凉丝丝的。

晚上,过了十二点了,顾南“咣咣”的敲门声把我弄醒,又喝多了。我一打开门,他就踉踉跄跄地跑几步,瘫倒在沙发上。脸涨红得都走样了,嘴巴张着,呼呼地喷着酒气。我尽量屏住呼吸,拽他起来。我要把他弄到卫生间去,我不敢想假如他要吐在沙发上会恶心成什么样。

喝多了的人会重好几倍。我简直是在搬运一头象。我先把他弄到地上,然后架起他的胳肢窝往前拖。他不情愿,又无力反抗,嘟嘟囔囔的随我拖行。我觉得是跑步让我强健有力了,我终于把顾南弄进卫生间,让他坐在马桶盖上,面前放好水桶,给他呕吐用。

我去整理沙发,沙发下边看到了他的手机。翻到他的微信,第一个叫“刘婷婷”,那就说明是最新联系的。点开看,一切都清清楚楚的:他们的暧昧戏演得正火热。照片、玩笑话、表情,根本不需要动用我作为女人的直觉。放下手机,我继续收拾整理,听到卫生间里顾南“哦——哦——”吐的声音。

我捡起顾南的手机,站在卫生间门口给他拍了张“呕相”照,第二秒发给刘婷婷。

顾南,实话实说,我是平心静气做的这件事,一点儿都没有气急败坏的意思。我不是在向刘婷婷示威,我想告诉她的是:从今往后你们不用鬼鬼祟祟躲躲藏藏,我都知道了,你们随意吧。

2015年7月12号

五点后,我们再次站在过街天桥台阶处,我要往上、乔岩要往西时,我涌出一个念头,我说:“我能去你家吗?”

乔岩一时不知所措,愣了几秒钟。我就重复一遍:“我想去你家。”

我们走了七八分钟,到地铁站,坐六站,出站走十几分钟,到了乔岩家的小区,一个挺老的小区。快进家门时,乔岩还在问:“你真要进去啊?”他一路上问我好几遍了。

电梯到11层,楼道拐个弯,乔岩掏钥匙打开家门。

“儿子回来了?”里边传出乔岩妈妈的声音。

“妈我回来了。”乔岩答应着,走进去,我跟在后边,帮他关了门。

乔岩走到里屋门口,突然一个东西砸过来,乔岩闪开身,那东西砸到墙上,“啪啦啦”掉地上,摔碎了,是一只闹钟。

乔岩母亲躺在床上,艰难地昂着头,一只手无力地竖在空中,保持着刚才扔出东西来的姿势。

“妈!怎么了?”乔岩上前,把母亲的手放平,抻一抻她的袖口。

“你回来晚了不知道吗?!你回来得越来越晚!你真把我当死人了?!我还会喘气儿!”母亲说完这些话,看到了我,突然换成非常温柔的语气:“哎哟,有客人啊?这孩子,不先告诉我。”

我也愣了好几秒。

母亲接着说:“儿子,快,招待好客人。”

乔岩说:“行。我先给您做饭。”

乔岩进厨房,我想去帮他,刚转了半个身子,他母亲叫住我:“我儿子是天底下最好的儿子!会收拾家,会做饭,会照顾人!他不是我儿子我都要说他十全十美,他就一个问题:没个好工作。这是我连累他了,哪种正经工作能让他每天都回来给我做三顿饭?”

母亲的话引得我眼眶湿润。我在她床前的椅子上坐下,告诉她我的名字和职业。没有说年龄。母亲拉着我的手,眼神很温和很慈爱。

乔岩做好了饭,坐到母亲床沿,用勺子舀一块煎豆腐,送到她嘴邊。母亲张了嘴,吃进去。我想她根本还没咽下去呢,就猛然扬起手,打落乔岩手里的碗。母亲喊叫道:“豆腐豆腐豆腐!要不就是鸡蛋鸡蛋鸡蛋!我吃够了!”

碗倒下来,豆腐洒在床上,而乔岩手里的那把勺子,在空中急促地划了一段弧线,在他的颧骨处割出了一道血。

就像看电视的时候突然换了个台。

2015年7月13号

整个上午我都在煎熬。我怕见到乔岩,怕见到比我更不堪的乔岩。原来这个世界上真的是有这样一个人,让你愿意承担他所有的苦。你觉得你吃苦好过他吃苦。

越来越紧张,最后,我不得不三点就出门。这样就能结束我的煎熬。

跑了很久,终于见到他的时候,我的心情平静了许多。

我们坐在湖边,看太阳一点一点斜下去,只在树梢发光。乔岩看了几回时间,每次我都把他的手摁下去,我说:“再坐一会儿,再坐一会儿。没事的。”

树梢都暗淡了。我都没注意是什么时候暗的。

乔岩侧过身来,抱住我。他在我耳边说:“我们就这么一直坐下去多好。”

他的呼吸热热的,带着他身体里边的热。我也用力搂住他。我点点头:“嗯!”

但是,等我回应了这一声,乔岩松开双手,站起来:“我得回去了。明天!明天我们有时间!”

我们在天桥下边告别。我上了几级台阶,回身看他,他竟然在跑!

那一刻,我的感觉是什么?我的感觉是,我不够年轻、不够美丽、不够健康、不够优秀!

自卑感袭来。身体里带着丑陋癌细胞的那个部分蹦出来嘲笑我。回家的一段路,我走得非常沉重,两腿比刚开始跑步那几天还黏滞。

我开门进家,顾南居然在。我说了声“你今天这么早”,就进卫生间去洗澡。顾南跟过来,站在门口,问:“你发人那张照片,什么意思啊?”

“没有什么特别的意思,我想让对方了解一下儿你在家的状态。”

“你有这个权利吗?”

我想了想,好像是“越权”了。我边关门边说:“对不起啊。以后不这样了。”

顾南伸手抵住门,低吼道:“你很低级你知道吗?!”

在哗哗的热水下,我有一点伤心,一点点。更多的伤心是来自那个跑着去坐地铁的男人的背影。

2015年7月14号

我再次走进乔岩的家。

乔岩妈妈看到我,把头强撑起来,伸出手拉住我:“哎哟,是你啊!你昨天怎么没来啊?你以后要常来啊。我儿子不在你都可以来。反正我总在的。”说完,她顿了顿,发觉很好笑,自己就哈哈哈地笑。

“哈!哈哈哈!”一旁的乔岩也因为他母亲的这句话笑起来。

于是我们一起笑。

我把我在超市买的像网球那么大小但是特别柔软有弹性的橡胶球放到乔岩妈妈枕边。我买了二十个,各种颜色。乔岩妈妈的床一下子变成小女孩的游戏角落了。

“这是干吗?”妈妈问。

我告诉她:以后您想发火,就用这个砸!这样不毁东西,主要是伤不着您儿子。您看,还这么多,一天能砸好几回。还有不同颜色。生气的时候砸蓝的、灰的,高兴的时候也可以砸,用这种红的、粉的!

乔岩妈妈拉着我的手去擦她眼角的泪:“你比我心疼我儿子!”

“您比我不易。”我说。我抓了一个橡胶球,往床对面的墙上砸过去。“嘭”,球反弹回来,掉在枕头边。我们三人竟然又一起笑了。

乔岩说:“买多了。一个就够。”

然后大家又是笑。

晚饭还是豆腐和鸡蛋。大夫说的瘫痪在床,肠胃蠕动少,只能吃容易消化的东西,还有个原因,乔岩坦白自己实在做不出更复杂的菜。这次妈妈没有摔碗。

乔岩送我到地铁站。站台上候车的人稀稀落落,这不是一个大站,而且已是晚上九點半。我们并排面对着轨道,眼前是大幅广告,广告语:陪你爱的人吃某某水饺。

乔岩说:“谢谢你。”

我说:“不用。我过得也很开心啊。”

“但是往后我会更难。”他接着说,仍然面对着广告。

我不明白,转过头看他,等他解释。

“我妈妈,和,我,我们会希望你天天都在,但这是不可能的。我们就更难过日子了。”

哦。我明白了。我心里回答他:“你知道吗?往后我也会更难。我希望跟你在一起,然而我将不是一个健全的女人;我继续眼前的生活,然而我不会甘心,也不能忍受。”

我说出口的却是:“那我就天天去。直到你有了女朋友。”

地铁呼啸进站。我跨进车厢,门“<\\Xhyq\新华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8年当代\2018年当代\2#\链接\口瞿.eps>——<\\Xhyq\新华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8年当代\2018年当代\2#\链接\口瞿.eps>——”叫着关上,我隔着车窗向他挥手。不想听到他的回答。

2015年7月15号

我可以跑一个小时了。第十八天,还不到

二十天!太令人吃惊了。谁能想象?无法想象,因为在安闲的生活中,我们根本未试过把一件痛苦的事持续做下去,连八天都不可能。《十八天改变你的身体》,我大概有资格写这么一本书了。如果我有心情的话。但是假如不是我走投无路,我又怎么可能知道十八天可以改变一个人的身体呢?幸福的人,安定的人,便只有一种人生。事物就是这么玄奥。

乔岩上午给我发了个短信,跟我“请假”,今天他来不了。家政公司派了他一个活儿,他得陪一只宠物狗做完治疗,然后送回主人家。我一个人跑。我在想写书的事儿。这该是一本什么样儿的书呢?实录的?励志的?生存的?或者言情的?如果没有乔岩,我能跑下来吗?如果没有感情,我能跑下来吗?

五点,我刚在长椅上坐下,乔岩发来信息:跑完了吗?在休息吗?

我回答:真巧!我刚刚坐下。

几秒钟,他发来一张照片,一只棕色的小狗在输液!吊针打在它的一只前肢上,另一只搭在乔岩的手掌中,卷卷的毛把圆溜溜的眼睛挡了一大半,狗狗显得好可怜。不过我看到照片却扑哧笑了,毕竟还是可爱多于可怜啊。

我问他:妈妈的晚饭怎么办?

他回复:没事。小狗已经输完液了,我现在快到主人家了。

我放心了,又突然想到:买只小狗陪你妈妈,怎么样?

发出去以后又觉得这主意不好,小狗拉屎、撒尿、汪汪乱叫、要出去遛弯、要给它洗澡,还要准备狗粮和饮水,简直是给无能为力的乔岩妈妈添烦躁,所以马上又发:不妥不妥,你妈妈照顾不了它。

乔岩回答:你想着我妈,帮我出主意,我特别开心!

过了一会儿又发来:我好像不孤单了,有了依靠似的。

我几乎什么都没做呀,然而对他来说,我做了了不起的事,可以叫他从“孤单”到“有了依靠”。

因为这句话,我在湖边又坐了许久。一个人坐着,也好像不孤单,有了依靠。

对一个爱你的人来说,你轻轻地啜泣仿佛惊雷;而在一个不爱你的人面前,即便在他耳边号啕大哭,他也会以为那是他电脑游戏的背景音。

下午五点半,这是光线最美的时候,天空铺满橘黄色,湖面金光闪闪,树叶翻卷着,反射点点碎金。所有的光芒交汇起来,把我眼前的景致布置得如同一座舞台,华丽,然而又宁静。我置身舞台,恍惚之间以为我不再是过着世俗的凡间的生活,我的人生是戏剧般的浪漫和动人。

2015年7月16号

上午九点在会展中心有一场我们出版公司的新书发布会和签售会,这次的宣传方式弄得很大,把五个作家凑到一起,给他们贴了张共同的标签——“按摩你灵魂的5个男人”,就像演唱团体一样。老总要求我们全体员工必须盛装到场,以烘托人气。

在衣柜里翻了一阵,有一条白色连衣裙还像样,为了那个“盛”字,我把一顶帽子上的紫色绢花摘下来,别到了胸前。

我是七点半出的门,先地铁,然后换公交。地铁七站,公交四五站,时间绰绰有余,通常四五十分钟就够了。地铁开出两站,奔向下一站,在黑暗的隧道中,哐当哐当,满车的乘客也都在哐当哐当地晃着,然后,地铁缓缓地停了下来!一半的灯灭了,马上又亮了。所有人安静了十几秒,十几秒后没有等到广播声,于是车厢里像油锅一样炸了。大家都是算计着分分秒秒的上班族嘛。吵嚷声中,所有人打开手机查消息,“啊——”看到了,整个车厢又几乎是同时叹出声来。

前方站台有个女人自杀。

空调好像关了一半,加上人们心头焦急,车厢里温度迅速地上升。抱怨声如鞭炮四处喷溅,听来听去,好像只有一类:你要自杀,我们不拦你,可你别挑这个时间嘛!

我在想那个毫不畏惧跳下轨道的女人。

三十分钟以后,地铁缓缓起步。整个路程都是缓缓地开,好像是怕再有一个人影跳下轨道似的。

出地铁站,我只剩一刻钟了。没有犹豫,我向会展中心飞跑。我的决定是对的,我比身旁的车流快,它们拥挤在路上,一点一点往前蹭;而我,像赛道上的选手,在观众的欢呼喝彩中姿态更加奔放灿烂。那些车、那些行人,还有那些行道树,都在哗哗地倒退,仿佛海水的

落潮,没有风的道路上,它们却让我体会到了“御风而行”。

我用一刻钟跑到会场门口。没有丢盔卸甲,没有气喘如牛。关键是我没有迟到。走进大厅时,觉得自己如同一个凯旋的战士。

晚上九点,我走进公园。我和乔岩约定从今天开始夜跑,这样,白天他什么样的活儿都可以接了。入夜的公园变成了一个新的天地,变得幽深、神秘,不好看的东西都看不见了,只剩下光影迷蒙。湖面的闪动比星星还美,而脚步声更加清晰空灵,湖水和树叶都在传递着回声。我听着自己的步伐,同时等待着乔岩的脚步。突然发现我的脚步声其实就是我的心跳声,我在等待另一个人的心跳。

然后,我听到了前边黑暗中正越来越靠近的乔岩。我比白天更早地“看到了”乔岩。这是夏夜赐予我的礼物。好神奇。

2015年7月17号

中午,一个号码陌生的电话打进来。我正在快餐店吃盖浇饭。刚“喂——”了一声,那头就快速地骂起来。我蒙了一会儿,听明白了,那是刘婷婷。她大概是在照着稿子念吧?要不怎么会那么流畅地骂人?也不一定,有的人天生有骂功。她说:咱俩什么关系呀你给我发照片?你想干吗我怎么你了?你看见我睡顾南了你这么牛哄哄?你下一步是不要弄到我老公那儿去啊?我告你啊你要造谣生事儿你老公肯定先揍你个半死!

我很悲哀,顾南是在跟这样的女人调情暧昧。我一直静静听她说,于是她最后对我的沉默来一句:“挺会装逼啊。”她挂断,我收起电话,继续吃我的午饭。仅仅在一个月前我都无法做到这般的淡然镇静,这至少说明,我还是有一点进步的。

我倒是没想到刘婷婷有老公。不过这个小小的惊讶也立刻就消散。因为,一点都不重要。一点都不重要。

晚上八点,顾南回来了。开了门,不动用脸上的任何一块肌肉,“嗯”一下,算是跟我打了招呼。这种招呼方式已经很久了,我相信他早上上班见到同事絕对会比这个热情,但我完全接受,因为我也只用三个字回应:“回来了。”

他去厨房,拉开冰箱,过了几秒,“操!”他说。大概是没有找到任何一种饮料。我们的冰箱也跟我们的家一样,空空的,没有生机。

他走到我的房间门口,问:“刘婷婷给你打电话了?”

我转过去,对他点点头:“嗯。”

我等着他后边要说什么,他张开嘴,然后又闭上了,然后转身走开了。也是啊,他该说什么呢?我替他想想,也想不出来。

他去阳台了,在打电话,我只能听到他特别温柔的语气:“明天见面聊呗。交给我咯。没事的。好好休息啊。”

我换上运动鞋,走出家门。

寂静的园中,我听到小径前方乔岩在跑,我用赛跑一样的速度冲上去。他一定是听到了,停下来,在黑暗中等我。我跑到他身旁,抓到他的胳膊:“抱抱我。”

乔岩的胳膊像翅膀一样伸出来,拢住我,我在他的怀抱里颤抖起来。他不说话,更紧地抱着我。两个人就这样在小路的中央。

他在我耳边说:“这儿现在是我们两个人的了。”

是的,伤心也好,快乐也好,都是我们两个人的了。

我吻他,他的双唇也跟他的胳膊那样用力地压着我,吸着我,仿佛此刻是正午的艳阳之下,我几乎要被熔化。

“还要我做什么?”他问。他问得那么性感,那么情欲,又那么美好。我知道他当然会照着我的任何要求做,但是我从他的拥抱中钻出来,我说:“跑吧。”

我们围着星星点点的湖面跑。跑着跑着,会觉得像是跑在星空中,是的,离开了地面的星空中。因为黑暗,因为光点,还有缥缈飞舞的思绪。如果真的在太空中跑,那会是一种什么样的感觉呢?脱离了重力的牵绊,更脱离了人间的纷扰,那就是身体和灵魂的真正自由吧?

我们走到公园出口,才突然发现公园竟然有两扇巨大的铁门,铁门竟然上了锁。两个人站着愣了一会儿。乔岩转到我身后,双手托着我的腰,“嗨!”就把我的脚架上了铁门的横档上。我就这么一格一格地爬上去,翻过去。当我站在铁门外,看着里边的乔岩,我不敢确信我还能这般的身轻如燕。乔岩爬上铁门,蹦了下来,我张开双臂接他,接到了,还不想立刻放开他。

2015年7月18号

营销部的女孩冯悦今天中午办婚宴,地点在西四环外的一个私人会所。这是我接到的第一个婚礼邀请,不去就太扎眼了。包里放了个666块的红包,我辗转各种交通工具抵达。走到欧式风格的罗马柱大厅门前,我还有点儿小紧张,好像自己要当女主角一样不自在。冯悦跟她老公并肩在门厅迎宾,妆实在是浓,头戴银色的皇冠,选美冠军戴的那种。如果不是她身上的白色婚纱,以及她及时的一句“谢谢郑姐光临”,我真不敢说我走对了现场。

看到了新娘冯悦之后,我就不紧张了。因为我已经得到了确认:我不是主角。这就好。我一直不明白的是女孩们为了婚礼而做出的各种吸引眼球的举动,不但要吸引,最好是惊爆。我觉得这至少有两大隐患吧,一是大家都不是演员出身,猛然一次大场面,没有职业训练是很难hold住的,第二,真的会相亲相爱白头到老吗?感情消散的那天怎么办?离婚的那天怎么办?还怎么面对那些照片和视频?更揪心的是,抹不去的记忆。婚礼场面越震撼,将来的耳光不是越响亮吗?幸好,我和顾南,我们的婚礼,跟这样的婚礼比起来,也就是周末的一次聚餐吧。没有灿烂的底色,我倒容易接受眼前的恶劣的婚姻了。对不起了,冯悦!坐在同事们的中间,我的脑袋里想的是这些。

我们这一桌突然开始调侃起方丽来。因为方丽穿得太缤纷了。“哎,有没有搞错?你不是新娘啊!”“你今天整个就是来抢风头的吧?你们看你们看,乳沟挤得这么深!”“你进来的时候,冯悦老公使劲盯你来着吧?”大家很欢乐,方丽也很欢乐。

我左边的郭锐凑过来对我说:“郑四季,你用的什么化妆品?皮肤这么好。”啊?!我傻了一会儿。我不喜欢男人关心化妆品,我也不认为我的皮肤多么好。可是,大家立刻因为郭锐的这句话把视线都转了过来。“是啊,郑姐一天比一天漂亮,你們发现没有?”“郑姐以前都不跟我们一起玩儿的,现在变年轻了,肯接受我们了。”然后郭锐像在台上演戏一般,用手按住胸口,来了一句:“四季特别有魅力,让我不得不动心。”大家哄地笑开了,周围的宾客也都看过来。

可是我一点儿也不开心。我不需要男人的调情。

如果是在认识乔岩以前呢?一样。一样不会开心。只有快乐的人才能做出快乐的反应,而我,已经没有快乐的频道了。

可是,要照这么说的话,乔岩就是毫无意义的吗?当然不是。我必定跟以前不同了。

2015年7月19号

我睡了一个懒觉。醒了,赖在床上的时候,想起来我好久没做梦了。那些被追的、迷路的、当众出丑的、身体被割的梦,都散去了。而之前,它们时常地、重复地出现,有时甚至让我害怕入睡。

不但是噩梦,我也好久不腹泻了。不然,它也会阻止我去参加冯悦的婚宴的。那么多道菜,凉的热的,甜的咸的,我居然没有顾忌地吃了许多样。

我起床,进卫生间,立刻又发现另一桩好事:我的头发掉得少了。以前天天要清理淋浴喷头下方的排水口,那儿总会聚起一团头发,这两天我居然没有去捡,因为水流很畅通,就忘了。

也好久没去看乔岩妈妈了。乔岩还在受着她有意无意喷发的怒火吗?

2015年7月20号

下午,我在超市买了几种菜,猪里脊、海带、豆芽、娃娃菜,带去乔岩家。我来做晚饭,也想好了菜谱。等电梯时,有两个跟我一样拎着菜的,我们脸上好像都有“主妇”二字。我有点儿心慌,因为是假的,又有点儿得意,觉得自己身负重任。

乔岩来开了门,轻轻的。妈妈在睡。我们进厨房,乔岩给我系上围裙。我择豆芽,他切肉,把肉切成肉末,不敢剁。厨房里很安静,外边有人敲门,我们马上就听见了。

乔岩去开门时,还说了句:“可能要报水表数了。”门开了,好一会儿没有说话声,我觉得有点儿怪,探身出去看,门口站着一个六十左右的男人。

乔岩沉默地把他爸爸让进屋来。

老头看到我,盯了我两眼,没有其他表情,转对乔岩说:“怎么样了啊?房子的事?”

乔岩看了一圈屋子四周,沮丧地说:“没法儿弄啊。妈在这儿住惯了的,离医院也近。”

他父亲笑了一声,我听着是冷笑:“有什么

住惯住不惯的?住哪儿不都是躺那张床上嘛!”

乔岩瞬间气塞。他父亲却还有充足的理由:“你们俩住这房子啊,真是浪费!我早说了,不是赶你们啊,我就是跟你们换一下儿。我那边啊,想结婚了。人还有个儿子。我们那儿就是三口儿,你们这是俩,这道理也简单。”

“怎么跟妈说呀?说你要——”

“啊?你还没说哪!给了你这么多时间!行!我来说!”乔岩父亲大步往卧室里走。

乔岩攥住他父亲的一只胳膊:“别!你等等!”

他父亲一甩胳膊:“别忘了,这房子是我的名儿!”脚下没停。

乔岩伸出手,插到他父亲胸前,使劲往回一扳,他父亲就“哐当”跌坐在地上。

“小混蛋!”父亲骂一声,扑住乔岩的腿,把乔岩也掀倒在地,然后一手揪着乔岩的衣领子,另一只手胡乱往他脸上、胸口打。

毕竟是父亲,乔岩只能弓起来,缩起来,护着自己。

母亲在卧室里哭骂起来。

我只能傻傻地旁观。

晚饭没做成。母子二人根本不想吃饭。

晚上我一个人去跑的步。

2015年7月21号

昨晚我一个人去跑的步。

昨晚乔岩的心情糟到极点,他的左脚脚踝也疼得不能碰,不但跑不了步,连门都走不出去了。

门厅是瓷砖,乔岩父亲坐地上,扑住乔岩的腿,把他掀倒在地,当时我听见“啪”的一声脆响,那可能就是乔岩的左脚脚踝砸到瓷砖地的声音。

今天早上我五点起床,打车把乔岩接出来,搀进医院。一拍片,真的是骨折了。他原以为过一晚就会不疼了。医生给他处理、打石膏,我去医院外边买双拐。等我回到诊室,乔岩的左脚像穿了一只白色的厚嘟嘟的棉靴,他垂着头坐着,如同一个弱小无力的儿童,等着妈妈来接。

他抬起头对我说:“没法儿跟你一起跑步了。”

这句话叫我的眼泪涌出来。

“那我正好可以加紧练习,提高耐力。”我回答。

“等我好了,轮到你在前边等我了。”

“那种感觉一定很好。”我说。我捧了他的脑袋靠在我胸前,他立刻伸出双手搂住我的腰。这是他最脆弱最需要我的力量的时候。

我的右乳深处刺跳了两下。这是常有的,我不觉得突兀,不过,这时候我真怕乔岩感觉到了它的跳动,他的额头正紧贴在那儿。他好像没有感觉到。于是我猜想,这种刺跳就仿佛是地心岩浆的翻滚吧,在火山喷发熔毁周围一切之前,地面上是平静如常的。

我说:“没事。你养伤,我跑。你忘了?我自己也曾经跑过的。”

乔岩说:“嗯,有两回。一回是我带一只腊肠输液,时间太晚了。还有一回,是你取消了合同的那几天。”

说到“取消了合同的那几天”,忍不住又心酸。明明是自己去家政公司中止的,独自跑的时候却感觉是被无情抛弃了。那种感觉现在还记得。

乔岩看出了我的沉重,便笑说:“以后不会让你一个人,我可以坐着看。”

只有一个选手和一个观众的赛场。想象那个画面,很孤单,也很安慰。因为孤单,更加安慰吧。

2015年7月22号

今天跟一个作者见面。书稿已经列入了10月的出版计划中,现在要做的是跟作者签约、沟通,然后定位、设计。

作者是女的,我起初看到名字,第一个反应竟是网络用语:“什么鬼!”她叫“风霓紫飞”。所以今天见面时,我很礼貌很婉转地问:“您的这个笔名后边有什么故事吗?”

风霓紫飞淡淡一笑,道:“这是我最喜欢的字眼儿。”

“就是把您最喜欢的四个字放在一起?没有特别的故事在里头?”

她回答:“我是随性的、自由自在、我行我素的一个女人,我可以随时背个包上飞机的,也可以在任何一个山谷客栈里住上几天,只要里边是清洁的。我喜欢聆听自然的声音,我觉得生命中只需要自然的声音就够了。我跟自然待在一起就快乐得不得了。这个笔名就很

自然吧。”

“您希望读者看完以后,对这本书这个作者留下什么样的印象?”

她回答:“放灵魂自由,给生命留白。我觉得以后的宣传你们能不能就用这两句话?在巴黎的塞纳河边、比利时的巧克力店、荷兰的郁金香花田,甚至巴西的桑巴舞里,都可以让你的灵魂飘出去,那种享受生命的滋味太美妙了。”

说实话,我听不太懂风霓紫飞这些话的具体含意。要按老掉牙的乏味的说法,她写的就是“游记”,不过,现在没有人要看“游记”了,所以我们换成了“踩在大地上的每一步都是我灵与肉的舞蹈”。不管怎样,我羡慕风霓紫飞。不是羡慕她有钱随时坐飞机、有钱随时出境游,我羡慕她生活在半空中,羡慕她把自己罩在一个注满了麻醉剂和营养剂的透明罩子里,她以为她在生活中,实际上她是在罩子中。因此生活是伤不到她的。

我们是在一个咖啡简餐店。风霓紫飞定的地点。到了午饭时间了,我要了一个汉堡,她没点,只是喝她的焦糖玛奇朵。我猜想她点这款咖啡,也是因为它的名字很仙。

怕乔岩真的要拄着拐来陪我,下午三点,我就跑去公园了。自我开始跑步以来,气温最高的一次。太阳还明晃晃的,空气也像被晒得稀薄了。我立刻就出汗,但脚下没有一点松懈。我已经能体会汗越多越觉得痛快的那种滋味了。真的,当热超过某个刻度,便不再觉得燥,身体内外反而特别平静。

2015年7月23号

我竟然收到一封信,在这个人们几乎已经遗忘信封、邮票的时候。但是当我从桌上拿起来,立刻就失望了,因为信封下方是一行印刷的某个商场的名字。我撕开封口,里边是一张贺卡,祝我生日快乐!啊!原来今天是我的生日。我打开手机看,是的,是7月23号。

今天一天中,我收到的唯一一个祝福,虽然所有的字都是打印的。

父母没有来电,他们在南方小城忙着养育哥哥的双胞胎,只有我偶尔打去电话时,他们才会匆匆应对我几句;同事没有口头的或者通过微信的祝贺,这很正常,我们彼此都不知他人的生日,员工们来来去去的,像流水一般,记住它做什么呢?也没有来自同学的,毕业后他们都变成了断线的风筝,有的我甚至想不起名字来;那么顾南呢?他还没回来。即便回来,能期待来自于他的问候吗?异想天开吧。所以,寄自商场的生日卡片是仅有的温暖。

然而,我自己都忘了的日子,凭什么要别人记得?再苛刻一点儿,我自己又记得几人的生日呢?

下午我独自奔跑时,我在想,乔岩,乔岩是不同他人的吧?我应该告诉乔岩吗?告诉他:今天是我的生日,你能陪我一起吃块蛋糕吗?

这样,去见他也更有理由了吧?

我在路上买了蛋糕,到了他家附近的超市,进去买了鳕鱼块、莴笋和菠菜。坐电梯上楼时,还因为一手蛋糕一手菜,有人帮我摁了楼层键。出了电梯进楼道时,我却突然改了主意。我把蛋糕留在了门外的窗台上。把今天当作最最平常的一天就好。

我、乔岩、乔岩妈妈三个人一起吃的晚饭。妈妈忽而哭忽而笑的。看到乔岩的伤脚,就哭,然后咬牙切齿骂那个逃跑的男人——逃跑!想到这个词,我心一惊。她嚼一口乔岩喂的饭菜,再看看我坐在她面前,便笑。她的笑让我不忍心,让我心虚。我宁愿听她骂。骂得多狠都好!

八点多,我像主妇一样收拾好厨房,要道别出门,没想到乔岩也一挪一挪地去换衣服。我问:“你做什么?不用送我。”他说:“我去陪你跑步。”立即又纠正:“我去看你跑步。”

我笑道:“我下午跑过了。”

乔岩的眼神一下子变得忧伤:“你知道你的问题在哪儿吗?你不让人分享,也不让人分担,你什么都自己一个人。”

我停在那里。

他说的是对的。这就是我的痛源。与生俱来、无法治疗的痛源。我还是想抵抗一下,我说:“我不是叫家政公司找人陪我跑步嗎?陪我一起跑步!”

乔岩轻轻哼一声:“那叫分担吗?你透露过你的心情吗?你说过你的快乐和不快乐吗?你在我面前哭过,可是我其实不明白你为什么哭。你让人陪你跑、不陪你跑,都是你自己的一个决定,跟你敞开心扉有什么关系?我其实只是你用来跑步的一个,一个——”他一时找不出形容自己的词语。

我懂的。我也明白乔岩懂我。懂,多么难

的一件事。我和顾南之间都没有这种东西。“敞开心扉”亦难,多少次,当我想说点儿内心的思绪,不论是跟顾南,还是跟他人,还是跟乔岩,一个词会立刻从胸口蹿出来,堵住我的喉咙。这个词就是“说来话长”。唉!说来话长,算了!传达心声是多么微妙的一件事,三言两语岂能说清?说来话长,算了!

于是我总是闭上嘴。从语言到行动,我越来越“什么都自己一个人”。

我看着乔岩,他的眼睛,眼睛里的落寞。

我反而觉得温暖起来。老天爷对我真好,我原本只需要一个监督,但是派来的是乔岩。

2015年7月24号

上午跑了印厂,该做好的样书还没有影儿,叫我下周再过去看。要拖进度了,但我没办法跟人急,自己郁闷着回家。

地铁换公交,走到家门口的小路,已经过了一点半了。

楼前两边都停了几辆车,从一辆白色车旁经过,我就那么一歪头,看到了车里副驾驶座前面的一件外套,一件我非常熟悉的面料很轻又可以防晒的蓝白条纹外套,这是我给顾南买的。

我不敢进家门了。难道我就在这里等?等他们出来?好像也不应该是这样。这样好可笑。电梯门开了,我不再发愣,跨步进去。

我大力地敲门,对门里喊:“顾南,在吗?我忘带钥匙了。”里边很安静。于是我继续喊:“顾南,在吗?我忘带钥匙了!”喊完第四遍,顾南不得不答应我,衣冠楚楚地来给我开门。他的身后,站着衣冠楚楚的刘婷婷,单肩挎着小包,一副正准备出门的姿势。

“我忘了份资料,急用的,回来取,坐她的车,这样快。”顾南说。一个非常好的解释。说完这几句,顾南就往门口走,刘婷婷默契地跟上。她没有发出声音,也没有看我一眼。

门撞上了。我静静站在原地,一分钟以后,楼下的车发动了,开出去了。

我必须得去顾南的床上观察一番,我还没有像石头那般坚硬和无感。

我一站到顾南房间门口,一切都明白无误,根本无须凑近床单,去找什么长头发或者发卡之类的东西。那条床单!被抻得特别特别平整!平整得竟然拉出了几道直直的线条,从床头直通到床尾。

屋子里所有其他的东西,依着原样,凌乱无序。

无论如何,刘婷婷算是给了我面子吧。

我真庆幸我已经跟顾南分床而睡,否则,我没法儿再躺在这张床上。也可能,正是因为我们的分床而睡,才会发生今天的这一幕。哪个是因?哪个是果?不必去追究了。我和顾南,谁的问题?也不必去追究了。总之,我们俩合起来把我们的婚姻弄糟了。一直很糟,越来越糟,今天是给出了最后的判决。

天黑透以后,不知道是个什么点儿,我去跑步。

跑出几十米,我已看到乔岩坐在前方的长椅上,我们每次休息的地方。其实我看不清他,我只是看到了一个安安静静坐着的男人和一只白白的石膏靴子。

我往前跑,跑近了,跑过他,继续往前跑。我假装没看见。乔岩,请原谅!今天的我,难以做到“敞开心扉”啊。

2015年7月25号

铺好纸,我开始写离婚协议书。我不会写这种东西,上网查了,原来如此简单:经协商,顾南(性别、年龄、身份证号)和郑四季(性别、年龄、身份证号)同意解除婚姻关系。财产分割无异议。下边写属于顾南的什么东西、多少钱,属于我的什么东西、多少钱。

写到这儿,我四望我的房间。一个我身处其中却非我所有的空间。我没法对它投入感情。这几年,我只敢在这个家里放消耗品,油盐酱醋、牙膏香皂、洗发液洗衣液。我连买砧板,都挑货架上最小的一个,免得搬家时累赘;对那些美得简直无法掉头走开的陶瓷餐具,我只能悄悄用手机拍下来。我每天用没有一点儿美感的玻璃杯,有一天我要跟它们告别时,就可以毫无留恋。因此,这份协议书很好写,这儿的东西我一个都不要,如果顾南也不要,我可以带走。带到另一个出租房去,陪我过另一段寄居的日子。

至于钱,更不必费心。我和顾南各有自己的工资卡,除此,结婚时,我们办了一张存折,发下工资来,两人都往里存一部分,后来,渐渐的,不知不觉的,不约而同的,我们都不往里边放钱了,我们都失去了携手去完美一个家的兴致。那张折子,应该在某个地方沉睡着,我把

它找出来,把里边的金额除以二就是做完了财产分割的全部工作了。

寫完协议书,签上我的名字,我走到顾南的房间,把它搁在床头柜上。心里非常平静。仿佛那上边写的是:“菜在冰箱第一格,你热一下儿就行。”

下午五点多,我给乔岩发去微信,告诉他不用来陪我,我已经跑完了。

我不想见到他,在写了离婚协议书的下午。说不清自己的心理,我只是感觉这种时刻必须是一个人。

乔岩回复我:好的。什么时候让我陪了,告诉我一声。

2015年7月26号

袁大夫的电话终究还是来了!

“郑四季,做好准备,28号手术,就是后天,你排在下午四点。”袁大夫的每一个短促的句子,在我听来,就已经是手术刀的一次次划动,一刀,一刀,我的乳房就是这样,瞬间被切离,淌着血,然后被丢弃。

我站在卫生间的镜子前。脱掉上衣,脱掉胸罩,第一次认认真真看自己的身体。人生三十多年来确乎是第一次。镜中,我的身体还是美的,乳房还是结实饱满的,如果没有现代医学,她永远是我生命的一部分,陪我衰老,陪我枯萎,最后我们一起化作烟尘。现在,她不得不中途离去,留下一个可怖的痕迹供我凭吊。

我用一支红色的马克笔,在右乳上一笔一笔地涂画,将她化作五瓣的花朵。作为花朵,她都是这么美!

我对镜拍下照片。现在,她跟那些精美的瓷器一样,一直会留在我的手机里。

2015年7月27号

我住进了病房。随身带的东西比我上班背的包还轻。我仍然没有告诉任何一个人,哪怕是父母。我怎么会愿意跟他人宣布:从明天开始,我将是一个畸形的女人?

天黑下来之后,我沿着住院部楼中央的绿地跑步。跑,已经成为习惯了,从最初的艰难到今天的舒展,我甚至觉得,跑,就如同看一本好书那样痛快和忘我了。跑的时候,我可以想许多许多事,或者自省,有时自怜;也可以什么都不想。不管是哪一种,都是一段有意义的时光。我好像有了一个密友,跟她彻底地倾诉和沉默地与之相处。明天之后,我还是会继续跑,在这儿,然后是那个公园,然后是别的地方,任何地方。

我停下来,给乔岩打电话。我问他:“一会儿在公园见,行吗?”

我想见到他,想立刻见到他。

真的见到他了,我又没办法解释我这种突然的要求。

乔岩不再问。他架着拐,一只脚悬着,一只脚穿着拖鞋,肥肥大大的短裤。跟那个跑在我前边的男人不一样了,怎么倒叫我更加依恋了?

他说,他还有八天就可以去拆石膏了,那个时候,会是什么感觉呢?他转过头问我:“你看过《阿甘正传》吗?阿甘小时候为了矫正,两条腿都绑着钢架子,有一天,一群坏小子追打他,阿甘使劲儿跑,拼命跑,然后,腿上的钢条一点点崩开了,阿甘一点点挣脱出来,越跑越快!那个慢镜头,我太喜欢了!整部电影,好像只留下那个场面。等我脱掉石膏靴子,就是阿甘的那种感觉吧?”

我把手插到他胳膊下,绕着他。我点点头,回答:“我们下次一起再看一遍。”

我们坐在长椅上,完全想不出时间走到哪儿了。城市的光从远处照过来,漫成朦胧一片。

我拿过他的双拐,塞到他腋下:“换到那边坡上?”

他走得熟练不少。长椅背对着小路,路那侧是成排的树和满坡的草。

我扶乔岩坐下来。然后我坐到他面前,伸手去解他裤子的纽扣。他明白了,于是他也伸出两只手,围在我的腰间,向上一举,把我抱到他的腿上。我自己松了胸罩的搭扣,把乔岩的手拉到胸口,我说:“这是你的。”

那个时候,我突然明白过来,我是在迎接一个新的郑四季。不是更残破的,也不是更孤独的,而是一个新的我。乔岩!如果有缘,明天,我们重新开始;如果爱只在今晚,我也会合掌感谢上天,因为到这一刻,我的前半截人生,过得很完美。

责任编辑 杨新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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