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云和
1
乙未清明,回老家给父母上坟。晚上,大哥邀来几个族人陪我吃饭,席间不知怎么谈起尤月书死的事,说相帮的人都没得几个,还是当过他老婆的钱艳燕心肠好,花钱请人把他抬上山安埋的。大哥说完这个事,端起酒杯的手泊在桌子上空,招呼大家来喝了,一仰脖子干掉杯中酒,把酒杯筑在桌子上,边搛菜吃边发感慨:所以说人啦,活着的时候,死儿绝女的事不要做多了;不然,像尤月书,死了这么多年,坟上纸都没得人去给他挂一张。
我知道,大哥这话是有意谈给我听的,是想点燃我心中对尤月书的仇恨。要知道,三十多年前,凭着年轻人的血性和鲁莽,我牙齿咬得咯咯响,暗下决心要砍死他,弯刀都磨得锋快放好了。人,在走投无路的时候,是啥子事都做得出来的。所以,对很多饱受欺凌、天呼不应、地叫不灵情况下触犯法律的人,有的媒体总爱端着架子,拿腔拿调地发表评论,假如当初能拿起法律的武器,去捍卫自己正当合法权益,就不会走上犯罪道路,我见了总会按捺不住地嘲讽一句:站着说话不嫌腰痛。甚至动粗甩中指:说人家的<\\Xhyq\新华制作-源文件\期刊杂志\2018年当代\2018年当代\2#\链接\尸求.eps>。
我没附和大哥的话。下午回家的路上,从龙桥埂子下来,老远就看见光秃秃的团包山嘴嘴上,埋了很大一座坟,已经长起青幽幽的草草了,心中暗自一惊:原来在老家时听人说过,那是一穴绝地,埋了会断子绝孙;哪个胆子好大,居然敢埋在那里?疑惑之间,碰上村民习光树。问,他说是尤月书的。他详细地跟我摆了为啥会把尤月书埋在那里的经过。我听了很不是味道,有如一袋面粉装在心里,此刻经大哥一番话的掺水搓揉发酵,突然对骨头可能早就敲得鼓响了的尤月书怜悯起来,没陪族人往夜的纵深喝酒,叫大嫂添来一碗饭,泡了汤
几口吃完之后,去了几里路外的龙君庙,买回香烛纸钱鞭炮,让大嫂给我准备一份刀头敬酒。
第二天正清明,我和大哥弟妹,带着侄儿侄女七大八小一大家人,给爷爷婆婆父亲母亲上了坟,还要给宁氏家族另外的长辈上的时候,近便原因,我杀单枪,提了大嫂给我准备的那一份祭品,独自朝团山包爬去。大哥眯起那双被岁月烟尘熏得黑洞洞的眼睛问我:你哪里去哟?我说顺便去给尤月书上一个坟。大哥青筋暴露的手摸着尖瘦的下巴说:你咋个搞得来连仇人和先人都分不清楚了?
不仅大哥不理解,后来听说坝口上很多人同样不理解。我那一饼一万响的大地红鞭炮,在尤月书坟尾噼里啪啦炸响开去,把整个山湾弄得山呼谷应,天崩地裂一般,坝口上的人们听见了,一张张老脸惊讶得嘴歪鼻斜,眼光左摇右晃:稀奇,哪个会去给尤月书上坟呢,是不是走错路了?
有人手挡在眉骨上,横看竖看:嗯,像是宁如刚。
发问者继续发问:他咋个会去给生死冤家上坟呢?
2
是的,我確实对尤月书恨之入骨;听见这个名字,一股怒气就从脚板底下扑棱棱升起直冲脑门,恨不得一刀宰了他。
尤月书是我们生产队的队长,别看官职泥虫蚂蚁一样小,甚至可以说这根本算不上官,但在天高皇帝远的地方,却是威震一方的一路诸侯,掌握着一个生产队两百多号人的身家性命;他叫你站着你不敢坐着,叫你吆鸡你不敢撵鹅。他捆绑吊打过很多人,凶神恶煞的样子,再调皮捣蛋、哭闹着收不住风的娃儿,只要听说尤月书来了,都会飞叉叉地跑开,找一个地方躲起来;或者一下扑进大人怀里,壁虎墙上一样扒着,大气不敢喘一口。
一个大队其他生产队的队长都要参加劳动,唯独尤月书不。他最喜欢做的事就是开会,不是去公社大队开,就是自己找人开。实在无会可开了,就扛一把锄头,一只手压住锄把,另一只手卡在腰眼儿上,上半个身子微微往前探去,好像在看地上是不是落得有钱。热天就在颈子上搭一块汗帕子,绕着生产队这里转过去,那里转过来的,说是安排检查生产。大家在田间地头一边干活,一边嘻哈打笑摆龙门阵,远远地看见他,说一声“尤月书来了”,就刀切一样闷声不语清风雅静,把头埋得低低地做自己手上的活路。尤月书则走一路骂一路,不是你草草没有铲干净,就是挖地猫盖屎;不是张三的鸡吃了谷子,就是王四的鹅糟蹋了麦苗,反正都找得出事情来骂人。我被他当众指斥过两回。一次是薅红苕,骂我:一个蚂蟥腰杆伸起,你吃了扁担弯不下去吗?因为铲、薅一类农活,腰弯得越低,做出的活儿越细。还有一次是打谷子,骂我:你打谷子还是打手锤儿?你不晓得谷把子在拌桶边边上搁一下吗?因为打谷子时,手里的谷把子在拌桶内的档夹子上搭一下,松开抖一下,再在拌桶另一边绊一下,谷粒就不会抛落在田里;打手锤儿是不把谷把子松开,不在拌桶上绊一下,再举起谷把子打的时候,谷粒顺势会像扬沙子一样抛撒在田里。
在川南,打手锤儿另有一层含意是手淫。尤月书这是一语双关,有意臊我脸皮,好歹我还是生产队的民兵排长,科研组长嘛。
不虚妄语,当时的情形,是尤月书恨一个生产队的人,一个生产队的人恨尤月书。为啥这样势不两立,水火不容?我揣测与尤月书的家庭有关。大家背地里骂尤月书:孤人心,门斗钉。不知道尤月书是孤人,无儿无女,才心肠歹毒,还是因为心肠歹毒,才无儿无女,成为孤人。要说也算运气好,竟然娶了涂州城里一个叫母宁红的女人做老婆。不过,上天是公平的。母宁红虽然是城里人,但她龅牙齿,上面两颗门牙如象牙一样伸在嘴唇外面,虎视眈眈地,似乎稍不注意就会扑过来咬你一口;脸盘子尖窄不说,个子也很矮小,纸人儿一样,风都吹得倒。尤月书呢,相貌堂堂,身材孔武,拿今天的标准来评判,当属猛男帅哥一类。乡下男人能娶城里女人做老婆,上个世纪六七十年代,是一件让人羡慕得直吞口水的事;既然如此美事,身材悬殊就是母宁红补给尤月书城乡差别的差价;上天可能觉得尤月书都还占了便宜,竟然不让母宁红生儿育女,断了尤月书的香火来实行二次补差。
尤月书经常与母宁红打架。每次只要一打架,母宁红就跑到家背后大坪上埂子,疯子一样边跑边哭边喊:尤月书打死人了,尤月书打死人了!尤月书呢,则把家里的坛坛罐罐、碗碗盏盏,抱来啪啦啪啦地摔在家门口檐坎下的石板上,酸菜生姜红海椒泡萝卜横七竖八尸躺一地。母宁红便跑回涂州,要不到两天,就会看见她领着或男或女或高或矮或胖或瘦的三五个娘家人,从青龙嘴一耸一耸地爬上坡,走过大坪上埂子,消失在他家背后竹林里的小路上。经过娘家人的调解,会相安无事一年半载,又会看见母宁红一边哭着叫着,一边撩衣角抹眼泪回娘家叫人来。农村娃儿醒事迟,我二十出头一两尺了,对男女之事还懵懵懂懂,经常望着尤月书房背后那丛竹子想:尤月书给母宁红亲嘴,母宁红伸在嘴唇外面的鲍牙齿,不把尤月书的舌头挂出血来?还有,听表嫂说,两口子晚上是重起睡的,尤月书石板一样的身子,重在母宁红矮小的身子上,不把母宁红压扁压断气?
等到年龄大一点了我才想到,尤月书对生产队的人,像借了他的谷子还的是秕壳一样秋风黑脸,源于对家庭生活的不和谐美满,从而把这种怨气怒气转嫁到了社员们身上。
或者是这样的:附近的生产队,分的嫩胡豆嫩豌豆是不折算粮食的,但我们生产队,哪怕分指甲那么大一点东西,都要折算成粮食;别的队分水谷子五折六折,我們队八折八五折;人家分红苕五斤折算一斤大米,我们队五斤折算一斤谷子,而一斤谷子粮站只能换七两大米。说起我们生产队一年分三四百斤粮食,还不如别的生产队分一两百斤吃得饱。社员们很反感尤月书,背后骂他爱浮上水,爱在公社、大队领导面前去显屁股白净。公社、大队领导则表扬尤月书生产抓得好,粮食分得多,工分价值高。所以我猜,尤月书是在努力争得上级领导表扬,去弥补家族杂草丛生、凋零衰败的感情世界。
直到三十多年后的今天我都这样认为,我是喊图四芳的娃儿李武为尤武,得罪了尤月书,尤月书从此记下我的大可恶,才对我、对我一家人高粱棍儿搭桥——过不去的。
那年我十二岁,还在当割草娃儿。一天,愤恨尤月书的习光树,手里提了一窝花生,抖着对我说:你敢喊对面走过来的李武是尤武,我就把这窝花生拿给你吃。花生一颗一颗地悬在空中,随习光树手的抖动,风铃一样你撞我我撞你,有如俊俏乖巧的小妹子,在对我挤眉弄眼,想扑进我的怀中;一个叫口水的东西,井水一样沁满我的嘴。李武比我小得多,我镇得住他,喊他一声尤武就有花生吃,好事呀。于是,我就敞开喉咙大声武气地喊李武道:尤武,你哪儿去哟?之后,得意扬扬地从习光树手里接过花生,摘了一颗剥开扔进嘴里,有滋有味地刚嚼了一口,尤月书像从地下钻出来一样,手杆压着肩头的锄把,站在我的面前问:你刚才是咋个喊李武的呢?再喊一声给我听听。我怯怯地望着尤月书,见他脸上汪着笑,心想可能是我喊得好听,他想听我喊,便张开嘴巴大声喊:尤武。“武”字还没出口,只听得啪的一声响,像谁放了一个二踢脚,随即我左边脸上传出一个火辣辣的味道。仰脸看尤月书,他正伸手抓去我手里的花生:胆敢黄天白日偷生产队的花生吃,你要翻天了。我手捂着脸说:是习光树叫我喊李武是尤武拿给我吃的。边说边拿眼睛找习光树,巴望他能站出来证明。习光树不晓得跑得好快,鬼花花都没见着。我闯大祸了,尤月书把我拉去见父母,叭一声把那一窝花生丢在父母面前,说我偷生产队的花生吃,要扣二十斤粮食。母亲忙给尤月书赔罪:娃儿小,不懂事,大人不计小人过。父亲虎着脸吼问我:咋个要去偷花生吃,家里没拿饭给你吃吗?我说:习光树叫我喊李武是尤武拿给我的花生。想不到父亲也甩手给了我一耳光,打得我两眼火星子乱溅。父亲还不解气,嘴里骂着净给老子惹祸,气呼呼地去找荆条子抽我。我吓得像一只猎狗追撵的野兔,飞叉叉地跑去找习光树,希望他能站出来给我证明。等到太阳落山习光树才回家。我抓住救命稻草一样,要他去给我父母证明尤武是他让我喊的,花生是他奖励给我吃的。习光树眉毛一立道:你不要诬赖我。我喊你喊李武是尤武,还拿花生给你吃,你闯着鬼了吗?我喊你去吃屎,你去吃嘛!我吃惊道:你习光树都大人了,咋个红口白牙齿,说算不算话呀?
晚上回家,我挨罚了半晚上跪。第二天晚
上,生产队开社员大会,尤月书说我偷花生吃,要父亲在大会上作检讨,还要扣二十斤粮食。父亲说:生产队的制度,不是偷一窝花生,扣五斤粮食吗?尤月书说:你娃儿性质恶劣,要是不服,还要加重处分。偷花生,偷,要是传到学校去,传进我喜欢的班上女同学尤玲玲耳朵里,我还有脸见人吗?我挺想不通:会上尤月书只说我偷花生,咋个绝口不提我喊李武是尤武呢?李武尤武不就只错一个字,用得着又打我又让我父亲检讨又扣我家里的粮食吗?
对尤月书的仇恨,就这样种在了我少年的心头;尤其那一耳光,每想起一次,就给心里的仇恨浇了一次水,施了一次肥。
3
我这人天生倔强,母亲经常骂我“犟拐拐”,学校班主任张老师则说我上进心特别强。后来长大了我才懂得,这叫一分为二,这叫横看成岭侧成峰。当年每听到母亲这样骂我一次,我就在心里告诫自己一次:犟拐拐就犟拐拐。
我像张老师教我解一元一次二元一次方程题一样,要解开李武和尤武究竟有啥子区别。我是宁三,不是很多人也喊我尤三吗,这有啥子关系嘛。
去割草的路上,我把想不通的事,问大我三岁的大哥。
大哥帮我解开疑团:李武是尤月书跟图四芳两个人生的。
我不信。我反驳:尤月书咋个会跟图四芳两个生娃儿呢?他应该和母宁红两个生,图四芳应该和李纯良两个生才对头嘛。
大哥说:乱搞的。
我的耳朵嗡的一声响:乱搞能搞出娃儿来?——稍后才知道,图四芳的男人外号叫李粑耳朵,图四芳叫他站着不敢坐着。图四芳是生产队妇女队长,尤月书经常单独去她家里,找她商量妇女工作,商量去商量来的就商量出了李武。不要说,经大哥点破我才发现,李武的模样,真的像从尤月书模子里铸出来的,方方正正的脸,眉毛尾巴有一点翘,鼻梁骨挺得很高;走路的架势也像尤月书,有一点跩。大哥说,你喊李武是尤武,就等于喊李武是尤月书的私娃儿,尤月书咋个不打你嘛。我心里陡然发慌,我是宁三,好多人喊我尤三;听人说尤月书经常单独安排妇女劳动,大家私下喊他尤脚猪,一是尤月书的名字听起像尤脚猪,二是他像脚猪仔一样到处跟人配种,莫非我也是尤脚猪单独安排我母亲干活时配的种?问大哥,大哥说不清楚,你回家问母亲嘛。我草都没割,扭头回家,找着正准备出工的母亲问。母亲笑笑说:鬼娃儿,问得怪,你是闯路明闯着的。我问:啥子叫闯路明?母亲说:你几个月的时候,每天晚上都要惊喳喳地哭,样子也黄皮寡瘦的,吃了好多药都没有好转。我抱你去算八字,八字先生说,你要去闯路明,闯一个保爷来保着才长得大。我就准备了刀头敬酒,抱着你,躲在路边的竹子笼笼里,遇到哪个人,就要拜敬哪个人当保爷,叫他给你取一个名字。你闯着的是尤继生,他家有尤大姑、尤二娃了,按排行就喊你尤三。哦,怪不得每年过年的时候,母亲都要叫我提一盒糖,去给尤继生拜年。恨屋及乌吧,我从此再不准人喊我尤三了,我也再不喊尤继安保保,过年提一盒糖去给他拜年了。
图四芳住在猫儿湾,同我家一湾之隔。从我家侧边不远的那窝竹子底下望过湾去,图四芳家里人进人出都能看得一清二楚。我眼前闪现出电影《渡江侦察记》中李连长带领侦察战士,渡过长江侦察敌情的情境。于是,我想学李连长,除了读书割草以外的时间,都放在侦察图四芳家里人进人出上,甚至割草都爱在她房子的周围去割。我的想法是:只要侦察到图四芳一个人在家里的时候,尤月书进了她的大门,我就叫人去逮他们“乱搞”。要知道,乱搞比诬赖我偷花生更丢丑,更不要脸;店子上雷明英有人说她跟王蜂子两个乱搞,她还去跳水哩。我就想尤月书被人抓住了跟图四芳两个乱搞,没脸见人了,像雷明英那样去跳水。不,最好去跳岩,去跳黄桷岩;黄桷岩都矮了,去跳擦耳岩,又高又陡又在大路边上,人来人往的,看见他摔得头破血流,开肠破肚的,哎呀,这是哪个人哟?认不到吗?尤月书啊。哈哈,好过瘾好开怀好解气哟!
我是左手摸着左边脸巴这样设想的,似乎尤月书抽我那一耳光,现在还在火辣辣地痛。
以致养成了一个习惯,看见尤月书,便本能地伸手去捂左脸。
我真是自不量力,尤月书老偷油婆了,这种偷鸡摸狗、见不得人的事,我这种打屁都不晓得臭的娃儿,发现得了吗?不仅发现不了,我的侦察行动,反而转弯抹角转山延水传进了尤月书的耳朵里。听说做这种事,一般在擦黑时候。因此,我爱在这时候去家侧边不远的那窝竹子底下,假装掏地牯牛耍,眼睛放在猫儿湾图四芳家里有无动静上。一天打鸡麻眼的时候,我正掏几下地牯牛,往猫儿湾望两眼;掏几下地牯牛,往猫儿湾望两眼的时候,尤月书突然出现在我的面前,立眉立眼地问我:你往猫儿湾那边望啥子?是不是打主意趁李纯良家里没得人的时候,晚上去偷东西?我一面伸手捂左边脸,一面惶恐不安地站起身,有如犯大错误的小学生站在严厉的老师面前,结结巴巴道:我、我、我——。尤月书眼睛一瞪:想不到你还私娃儿怀胎——人小鬼大嗄。你再有事没事就在这里一望一望的,谨防哪天我把你的眼珠子抠了。
从此,我家里经常倒霉,净遇到一些麻烦事。
原来尤月书在“拿一个眼睛角角挂着”我们家。
我父亲是木匠,以前,邻近几个生产队,要装犁头耙子,修水车风簸,喊一声宁木匠,我父亲背起家伙背篼去就是,一元钱一天,交生产队六角评一天的工分,留四角家里打油打盐。后来尤月书在生产队社员大会上宣布:宁木匠出去做木工活必须请假;给的工钱,必须全部交生产队评工分。父亲争辩道:我学木匠去了投师钱,帮人家做活路锯子凿子这一些家伙要钱买。尤月书口水暴溅地说:你帮人家做木工活,人家煮饭给你吃,你家里节约了粮食,还不够你的投师钱和家伙消磨费吗?你觉得吃亏了,不去做就是了。父亲无话可说,又不服气,再有人请,就晚上偷偷去做,白天仍然在生产队干活;所得工钱,一分钱不交。尤月书知道后,在社员大会上大声批评,这是小资产阶级思想,这是走资本主义道路;再这样偷着去做,得的钱全部没收外,一晚上倒扣一天的工分。
生产队栽红苕,大势栽的时候,红苕藤生长不赢,就规定每户每人交十斤给生产队,评十个工分。红苕藤虫害凶,猪儿虫和土蚕子尤其厉害,稍不注意,两天就把叶子吃成光刷刷。一般早晨趁有露水的时候,要在红苕藤叶子上撒一些泡灰,猪儿虫和土蚕子就无法去吃了。一天早晨,父亲给红苕藤撒了泡灰,天下起雨来。尤月书喊各家各户要抓紧交红苕藤给生产队栽。父亲和大哥割了两挑挑去,结果被尤月书鸡蛋里挑了骨头,说父亲晓得生产队要收红苕藤,有意撒泡灰在红苕藤叶子上,增加重量,占集体小便宜;并把我父亲和大哥挑去交的红苕藤挑出一堆灰沾得最多的,叫一个社员抱着,跟在他屁股后面,到生产队各个小组去说:看看宁某某这种行为像不像话,连鼻子尖尖上一点便宜都要占,必须处分。结果是我家交的不算数,必须重新再交八十斤。我父亲气得早饭都吃不下去。母亲劝他:不要把病气翻了;少吃两服药,啥子都补起来了。父亲一筷头子敲在我的头上:争,争,都怪你这个鬼胆胆娃儿不懂事。我很委屈想反驳:咋个啥子事都怪在我头上哟?见父亲秋鼓眉瞪眼的,像馬上要刮大风打大雷下大雨,怕再挨筷头子,慌忙把话吞下喉咙。
我对尤月书更是牛踩乌龟背——恨死他一淌血。
4
尤月书“拿眼睛角角挂着”我们家的事,上面我只拣了两件现在还记得全的来说,其他还有很多只记得一鳞半爪、有头无脸的事,就不赘述了吧。记得一天中午,生产队收粪,说我大哥往茅厕里冲水,降低肥效,想多得工分,占集体便宜,我家交的粪不算数。父亲坐在大门口叭着闷烟,眼神灶膛一样空空洞洞望着大门外面。我放学回家,书包往墙壁钉子上挂好,爬上饭桌就拿碗吃饭。母亲喊了父亲几次吃饭了,父亲才在门槛上磕掉烟锅巴坐上桌来,眼睛搁在我的脸上说:娃儿哩,你要发奋读书哟,要不然我们这一家人,这一辈子就只有在尤月书驼背子树下过日子了。
父亲说的事,其实我在心里也做着抗争。你看,习光树去当兵,军装一穿,好神气哟。所以,我就一门心思想长大去当兵。读书时,见
到书上的字,像一只只屎苍蝇,一堆堆臭狗屎,要多讨厌有多讨厌。当时学珠算,家里穷,买不起算盘,我借口没有算盘不学。教打算盘的梁老师,家访给我母亲说了这件事,母亲找人给我借了一把。上学的路上,我把算盘踩进水田的泥巴里,放学又去抠起来洗干净拿回家。后来梁老师又问我母亲:你说给宁如刚借算盘,没有借到啊?母亲说:借到了咹。梁老师说:咋个还是没有带算盘到学校来呢?珠算课每周三节。于是,再上珠算课我拿着算盘去上学时,母亲就暗暗跟踪,见我把算盘踩进田里走了,她去抠起来洗干净拿回家。放学了,我去抠,没得,心里恐慌,咋个回家交差?只好编谎话:在学校做课间操去了,被人偷走了。回家,母亲手背着问:算盘呢?我说了编好的谎话。母亲背在身后的手一闪,叭一刷条子抽在的我身上:不好好读书不说,还要撒谎,你要气死老娘,你要气死老娘啊!刷条子密不通风层层叠叠深深浅浅地落在我身上,抽断了,又换了一根接着抽。母亲气急败坏暴跳如雷的样子,至今我都记得一清二楚。
挨了尤月书那一耳光后,我心里懵懵懂懂地意识到了一点啥子;挨了母亲这一顿饱打之后,我心中豁然开朗。当兵固然神气,但像习光树,转业回来,还不是照样被尤月书管着;必须要像大沟头牟刚定那样,读了大学在外面工作,才摆得脱尤月书的管束。我看见过尤月书见了牟刚定,平时黑着的一张马脸,立刻笑成了河马嘴。
我就是要尤月书对我笑成河马嘴。因此,再看见书上的字时,就像一条条鱼儿在游,一只只猫儿在玩,我的眼睛就想方设法去抓住它。噼里啪啦的算盘声,原来听起来像锤石子,现在听起来像唱秧歌。数学,原来一听到就脑壳痛,现在我学它的劲头有如凉水井的水,翻着一串一串亮汪汪的气泡,嘟噜嘟噜不断往外涌。我的学习成绩像开了春竹林头的笋子,嗖嗖嗖地直往上蹿。班主任张老师很惊讶:这宁如刚咋个突然用功了,真的在磨盘上睡瞌睡——睡醒了?
其实我还想过一个歪点子,确切点说是投降主义:长大了给尤月书当侄女婿,这样尤月书就不会整我和我家人了。他远房侄女尤玲玲,我们小学初中都在一个班读书。尤玲玲样儿很乖,大家都喜欢她,但谁都不亲近她,不和她一起玩。原因在于,她母亲晚上守夜看苞谷,跟她大伯两个在泥船里做听大人们说“那种好耍的事”。她爸爸知道了,拿了一把杀猪刀,摸起去杀她大伯。她大伯抢过刀来,反而杀了她爸爸十七刀,差一点丢了老命。后来她爸爸被判了一个监外执行,她大伯则被判了十年劳改。听人说,女誊妈,妈都要乱搞,女肯定要乱搞,并且又是那么好看的一朵花。我不怕,我想,我只要把她管紧一点,一天到黑跟着她,她想乱搞也搞不成。所以我主动接近她,叫她写作文写不起的字、做数学做不起的题,都拿来问我。
最终,我以全班第一名的学习成绩初中毕业。
“文革”时期,初中升高中,是大队、生产队推荐,一个大队一个名额。听说大队开推荐会时,尤月书极力反对,说我家里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经常占生产队的便宜;说我虽然家庭成分贫农,但大舅旧社会当过甲长,成分不干凈。但是,班主任张老师和吴校长坚决要推荐我,说不推荐第一名读高中不公平合理。大队党支部毕支书,平时是给尤月书一个鼻孔出气的,但在推荐我上高中这个问题上,跟尤月书产生了意见分歧,说我不但学习成绩好,而且算盘打得好,字也写得好,不推荐他推荐哪一个?
还有一个重要原因,当时大队成立了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大唱样板戏,我演《智取威虎山》中杨子荣出了名。公社新调来牛书记,是回龙公社连山大队的民兵连长,学毛主席著作学成了县里先进分子被破格提拔。来公社后,要组织一支毛泽东思想宣传队,去回龙公社慰问演出——其实是回老家显摆,一听我们大队这支宣传队不错,叫我们去公社试演后,代表公社去新振演出。牛书记听了我唱的共产党时刻听从党召唤,穿林海跨雪原,说我唱得颤巍巍的,不错不错。所以,毕支书说我表现好,连公社牛书记都说不错;家里有小资产阶级思想,大舅当过甲长,这与他本人无关。于是,三个月后,我一头挑着铺盖谷草,一头挑着箱子木桶,沿着长江边上那条弯弯曲曲、高坡矮坎的路,去了三十里
外那个叫山泉的县城读高中。
尤月书房背后的路匾上,有一片青枝绿叶的凉姜叶。每到过年,他婆娘母宁红就去割来包黄粑,等着涂州的亲戚们来吃。去读书的头一天晚上,我找尤月书盖入学介绍信公章,路过那一片凉姜叶时,特意取出裆间玩意儿,瞄准那一片绿得莹润、宽过巴掌的叶片们,腰杆扬起尽力朝前挺,让尿线冲得更高更远,冲得凉姜叶们鬼哭狼嚎喊爹喊娘。
5
高中两年,眨眼就毕业了。政策规定,要回原籍劳动两年,才具备推荐升大学资格。仅仅是资格,大队、生产队推不推荐是另一回事。我说不出高兴还是败兴,揣着高中毕业证回到老家,心里叮嘱自己:好好表现,努力劳动,争取两年推荐出去。
高中生,在那时的大队生产队,算高级知识分子。于是,我当了科研小组长,带着四个青年人,把水田放干撒紫云英做猪饲料,或者用犁来沤烂做肥料;搞红苕尖越冬试验,栽大窝苕;粪团育玉米秧,小麦品种对比试验;水稻杂交试验,等等。在农民眼里,这一些都是不出力就拿工分的轻巧活。当时我想起一个私心,给尤月书建议,把心仪着的尤玲玲调来科研组,但不好开口。其后我很快当上生产队民兵排长,大队团支部副书记。有人悄悄告诉我,毕支书对我很满意,要培养我接他的班,当大队党支部书记。
脚下的路,似乎顺风顺水,满耳凯歌。一天晚上,吃过夜饭准备洗脚睡觉,母亲喊住我,斥退大哥和弟妹们,像捡了金元宝一样笑眯眯地对我说:外向坪勾大娘给你介绍了一个对象,你猜是哪个?我毫无思想准备,懵懵懂懂地望着母亲不知如何回答。说老实话,我一直怀揣鲤鱼跳龙门的野心,对个人问题,从来没有考虑过;虽然喜欢尤玲玲,也仅仅是喜欢而已,并没有娶她当老婆的打算。母亲见我半天答不上来,满脸喜气道:毕支书的女儿毕光鲜。我想都没有想就坚定果断一口否决:不!母亲一愣:这个亲事成了,我们家就挺起腰杆了,尤月书就再也欺负不到了。我顶撞母亲道:我宁愿受尤月书欺负一辈子,打一辈子光棍,也不给毕支书当女婿。母亲还要劝我,父亲冒火了:不愿意就算了,我们都几十岁的人了,眼睛一闭,两脚一伸,走了就完了;他要吃苦要受罪,也怪不着我们大人。
毕光鲜的模样,实在太悲情太任性太对社会不负责任了。她个子矮胖矮胖,我和大哥私下说她高不像冬瓜矮不像葫芦;宽皮大脸,笑起来比哭难看一百倍——大哥说她面带哭相;重要的是一个坝口的人都在传说,毕光鲜手掌心里有锣儿,坐不得月子,否则会死在月子头。
我冲起去睡了,望着草房上面一荡一荡的阳尘想,怪不得回农村这大半年来,尤月书除了当众说我挖地猫盖屎、薅红苕伸蚂蟥腰杆这一类风凉话臊我脸皮外,没有对我家里生事,也没有扣工分扣粮食一类事情发生,尤月书肯定知道毕支书要培养我当女婿,打狗要看主人面,想欺负也不敢欺负我。如果我不同意这一门亲事,意味着头上就没有保护伞了,我就只有太阳天光着脑壳走路——硬晒了。哼,硬晒就硬晒,只要不死人,我不怕!这毕光鲜咋个不是尤玲玲呢?要是尤玲玲,我磕巴都不打一个,一口就同意了,还不需要媒人来介绍。可见世界上的事情,就是这样难以十全十美。我说给大哥听,大哥说你干脆这样,把亲事应承下来,等当了大队支书后,要不再等过一年吧,推荐出去读大学了,就把她一脚蹬了。要我当万世留臭名的陈世美,这种缺德事,我当然不会干;何况我走了,我的家,我的父母兄弟姊妹还在人家的驼背子树下。
我还说我人生遇到贵人,天上掉馅饼了,结果遇到欺骗圈套,遇到阴谋暗算。
刚好这时征兵,正好契合我少小时的志向,想一走了之。条条大路通北京,我在部队舍生忘死好好表现,弄一个排长、连长来干干,就算当不上志愿兵,也不会转业回生产队。于是,我便报名应征。
在两龙口体检,上午八点开始。离家二十里路,应该头一天下午去,在两龙口住一晚上旅馆,第二天起来,上街吃点早饭去刚好合适。但住一晚上旅馆,至少要五角钱,我没有。于是,天刚麻麻亮,我急走慢跑去了两龙口,没有耽搁体检时间,可量血压的那个四十来岁、态度还算和蔼的女医生说:血压高了。
按规定可以再量一次,你去旁边歇一会儿再来。我歇了一会儿又去量。女医生说:血压降低了,但还是不合格。下一个!我只好把脑壳夹在裤裆里,垂头丧气地回家去了。
听人说,我去体检时,尤月书到我们小组对挖红苕的人说:当兵,当土匪都不要他。
罢罢罢,乌龟吃巴豆子——龟命该绝,我只有听天由命了!
6
果然,我家再度陷入水深火热之中。原来是尤月书一个人整,现在多了一个帮凶或者说高参,惨景雪上加霜。
红苕尖越冬失败,紫云英也长得不好,癞子脑壳一样,尤月书骂我责任心不强,把我科研组长免了。地主分子胡阳氏去走亲戚——其实是上岩找柴,没跟我请假,尤月书指斥我:有意不管,放纵“五类分子”胡作非为,存心让她搞破坏,复辟资本主义道路,颠覆无产阶级专政。这样的人还当民兵排长,不是把枪杆子拿给“地富反坏右”的代言人掌握吗?
撤销大队团支部副书记没有说理由,只听大队团支部书记在会上说:共青团是先进青年组织,是党的助手和后备军。根据大队党支部的意见,我们要纯洁团组织。
我是白骨精,被孙悟空一金箍棒打回了原形。
这都其次,本来科研组长、民兵排长、团支部副书记这一些职位,是给大队毕支书未来的女婿预留的,就像白宫是美国总统的官邸,当总统就搬进去住,没当总统就搬走滚蛋一样,我没当支书女婿,理应该毫不留恋地把这一些职位还给人家,不外乎少开一点会,不再观察麦苗分蘖,检测薄膜覆盖下的苕尖温度了,还少挨社员们一些骂:龟儿子的,净做轻巧活,吃粑粑工分。
不吃粑粑工分无所谓,问题是我太低估了他们的能量,没多久,一个浪头打来,我不仅仅是呛了两口水,而是差点陷入灭顶之灾。
事情其实很简单,但我年轻气盛,不服软,把事情闹大了。
我父亲小时候曾惹过一场大祸:帮干坝子一户人家当看牛娃儿,一天翘着屁股磨镰刀,平时开惯了玩笑的李老表走过去,说屁股拿来摸一下,伸手就去摸。父亲本能地一甩手,磨得锋快的镰刀砍着了李老表的手颈动脉,李老表血流过多不治身亡。虽然是开玩笑不是故意的,人又小,不告官府查办,但人死了安葬费總该出。我爷爷家里穷,只有高利贷借钱安葬,然后打工挣钱来还。父辈六姊妹,父亲继续干坝子帮人看牛,二爹则被送去纳溪学找扎匠,三爹学篾匠,六姨、幺爹小,送人;四爹到大不到小,一个人出去跑摊儿打烂仗,一二十年不知去向,一九七六年才联系上,在凉山冕宁县泸姑砖瓦厂当工人,回来寻亲时,要把我四妹带去耍半年。那时生产队分粮是基本口粮加工分比例粮,各占六成与四成。尤月书就说我四妹出去了,不应该分基本口粮。我四妹十二岁,不能出工干活,不算劳动力,并且走的时候跟尤月书说过的。同时队上尤月书的大嫂,五十多岁,长年累月在涂州帮人,按理她还是生产队的劳动力,出去也没请假,生产队并没有扣她一颗粮食。太不公平合理了嘛,这不是明目张胆整人吗?我找生产队、大队反映,一切无济于事。我强烈不服,在生产队分粮食时,扣了我家一百二十斤谷子,我叫保管、会计称给我。保管、会计说:生产队这个处理是不合理,但尤队长没打招呼,我们不敢称给你。我说我不为难你们,我自己称,你们给我看一下秤,证明我没有多称就行了。于是,我撮了大半挑谷子,叫两个人帮我抬一下,掌秤称了被扣下的粮食。
那天很冷,头一天晚上下过雨,黄泥巴路又烂又溜又滑,我挑回家的路上还摔了一筋斗,幸好扁担丢得快,没有把谷子打倒。我知道脚肚子拗不过大腿,这样做要惹大祸,头一天晚上写了一份检讨,谷子挑回家后,有意穿了一件烂得开花的棉袄,用一根谷草绳子拴住腰,扮得像喜儿她爹杨白劳,希望能赢得人们的怜悯与同情,点燃他们眼里愤恨尤月书的怒火。我揣上检讨,溜溜滑滑去了大队团支部书记家里,把检讨交给了团支部书记;我清楚,团支部书记会很快转交给尤月书毕支书的。从团支部书记家出来,我突然想到一个人,公社牛书记。他领我们去他老家回龙公社演样板戏的时候,夸过我,应该有印象,记得住我。我
便饿着肚皮去了十里之遥的公社,想找牛书记检讨,请他多多批评的同时,给大队、生产队打一个招呼,纠正他们的错误做法。
我没有找着牛书记。问,县里开会去了。
我没想过要去给大队毕支书作检讨的。从公社回家的路上,我改变了想法,认错不该死,还是去给毕支书检讨一下吧,陈述一下事情经过,让他知道事出有因,我是走投无路的情况下才这样做的。于是,我径直去了毕支书家。
毕光鲜在家,还有几个弟弟妹妹。在这种狼狈不堪、窝囊至极的情况下,看见毕光鲜,我还是像见了一团臭狗屎一样,本能地捂了捂鼻子。
毕光鲜端来一条小板凳,对站在门槛外面、说明了来意的我说:进来坐嘛。我爸爸县里开四干会去了,还有两天才回来。
我愣了愣,说不打搅了,等两天我再来找他。
回家的路上,我惴惴地想:要是娶她当婆娘,就不会发生这一些怪事,吃这一些哑巴亏,受这一些窝囊气了。其实很多人都劝过我:该给毕支书当女婿的,要不然你去年就怕被推荐出去读大学了。
我一九七三年高中毕业,一九七五年具备推荐资格;推荐是大队、生产队提名,不是报名。两年来,大队、生产队不说推荐,连我的名都没有提一下。
院子边上表嫂笑我:给支书当女婿都不干,憨包儿;丑一点怪一点关啥子事嘛,灯吹了女人都一个味道。
天已经黑下来了,走过大鱼塘的时候,我突然站住脚:毕支书县里开会去了,他老婆又不在家,只有毕光鲜几姊妹在,我干脆折转去找毕光鲜说说,愿意和她两个耍朋友。她对父母一说,肯定满天乌云风吹散,等躲过这一劫再说。
甚至,她要留我歇,把我睡了都要得。说穿了,我不外乎就是一个高中生,有点文化,人也长得伸抖,就这一点本钱;像现在这个样子,文化再高又有啥子用?人再伸抖,拔了毛的凤凰不如鸡,伸抖不能当饭吃当衣穿当钱用;何况家里又穷,住的草房被麻雀刨得稀烂,泥漏壁穿的;人家是大队支书的女儿,住的是瓦房,有权有势有人缘,娶毕光鲜当婆娘,不受人欺负,获得幸福,哪里不好嘛!要漂亮尤玲玲就漂亮,家庭也富裕,住的又是瓦房,可二十二岁,本该媒人踏破门槛了,到现在还没有人上门做媒提亲,你敢娶她吗?
然而,这个意念刚露出头来,我还是果断地毫不留情地把它枪毙了。
我想起了父亲的话:人,饿要饿得新鲜,穷要穷得硬气。
据说,尤月书知道我在保管室称粮食后,撵去保管室,跳起脚臭骂了保管、会计一通:你们是干啥子的,为啥子不阻拦他?你们不去找他把称的粮食挑回来,我就处分你两个。会计小声地哝了一句:扣人家的粮食,是有一点不合理。尤月书听见了,指着会计的鼻子尖尖:你还敢公开站出来替他说话,是不是不想当会计了,嗯?然后屁颠屁颠跩起去县里,找毕支书汇报去了。
两天后,毕支书开完县里的会回来,专门参加了尤月书召开的队委会,对我做出处理:生产队开大会作检讨,翻一倍扣粮食。
这个处理,说轻不轻,说重不重。
半年后的一天,我去公社办事,无意中碰见牛书记。他对我讲:当时你们生产队的尤队长来县上,跟毕支书一起找到我,说你无法无天,胆敢黄天白日明目张胆抢保管室。说你是“四人帮”的爪牙,要把你作为“四人帮”打、砸、抢的典型坏分子送到县里去,同县里抓的“四人帮”打、砸、抢坏分子一起,戴高帽,挂黑牌,全县游斗。我不同意,说你还年轻,不能一棍子打死。
我人生有两个泪点,这是其中一个。在后来的日子里,只要想起这一件事,眼眶里就会情不自禁地涌满泪花子;给人讲起这一个事,说不了几句,就会哽咽难语,泣不成声。
记得那一次牛书记还教育我:你要跟大队、生产队搞好关系;我晓得你读高中时成绩优秀,是年级团支部书记,学校团委副书记,是一个人才,想栽培你。可一给大队说,大队开始说要培养来大队使用;后来就说你变得快,不是这里有缺点,就是那里有问题,我就不好再跟他们提说你的事了。
对于牛书记,我一直心存感激;在岁月的
长河里,一直想找到他,请他喝一台酒。但我考大学出来以后,听说他喜欢单独和女知青交心谈心,特别是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后来谈进了监狱。十二年出来后,去当兵转业到新疆工作的儿子那里了,然后就再也打听不出他的音讯来。
《红灯记》里李铁梅说:仇恨入心要发芽。我对尤月书的仇恨,当然顺便也要把毕支书捎带上,像茅厕坎上的野草,因肥料充足而蓬蓬勃勃一派疯长;不过,还没有到想杀他的地步。
7
我考上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后,曾去一个叫双河的地方调研,乡党委书记,乡长,好歹要带我去参观他们那里一个叫金鸡洞的溶洞,说极具开发潜力,拟作为一大旅游景点来打造,请我指导指导。
我们用电筒照明,爬坎下梯,走进了溶洞可能有两三公里的深处。我叫大家把电筒关了,不要说话。大家关了电筒,黑暗瞬间将我们掩埋,没有蛛丝粗细一点亮光,全是密不透风的压抑得令人窒息的黑色,深沉的令人恐慌得立即就要发疯的死寂;耳朵嗡的一声鸣叫,根本辨别不了东南西北。我突然想起当年我在生产队时的人生前程,完全处在这样一个眼前一团漆黑、没有些许亮光的绝望之中。每天不是扛着锄头就是挑着粪桶,跟随父老乡亲们日出而作,日没而息,其间经历了许多杂七杂八许的事,一言难尽提起心酸不如不说。母亲劝我不要再犟了,认命,讨一门亲好好过日子。虽然我家穷,虽然我在落难,但还是有很多人瞧得起我,来给我提亲。男人在区供销社工作的林红英,主动要把同前夫生的女儿嫁给我。我统统拒绝,立志打光棍也要与尤月书抗争到底。不过,要是有人给我介绍尤玲玲,或许我会动摇这个决心,当然我也不会主动托媒介绍。今天想起这一个事,我心头都有一种既酸涩又甜蜜的味道,觉得尤玲玲对我是有意思的。她去赶场,该走一碗水那条近便的路,都要绕上一段路,走我家门前的大路。生产队劳动时,工间休息她爱到我家里找水喝,或者找一条板凳坐一会儿。每次我们相见,我的心都会怦怦直跳,但我们从来没有说过一句话。记得有一早晨收拾红苕种,只有我们两个人,不外三米远的距离,也沒有谁用一个字来打破沉默,哪怕礼节性象征性的问候一句。我注意过她,脸色始终是忧郁的,似乎从来就不会笑;眼光一落到我身上,有如野兔见了猎人的枪口,立即撒腿飞快潜逃。后来我深挖过我的心理,还是因为尤玲玲姓尤,又是尤月书的侄女,我斗气也不会娶尤姓人当婆娘。
二爹让我学阴阳,语气中透着得意地说:二两罗盘一背,出去有内人吃,有三酉喝,还有礼钱拿。“内人”是肉,“三酉”是酒,只有我二爹才这样说。他是做纸火的找扎匠,这里打纸钱,那里扎灵房,手艺做得好,周围几十里死了人都要请他。按现在来说,纸火应该归类为非物质文化遗产,不过那时是迷信活,抓住是要挨批斗的,只能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做。我当过民兵排长,多多少少还要顾点面子,不可能去学道士阴阳巫婆一类名堂。
开始,看见比我高中迟毕业一两年的人,都相继推荐出去,关系硬的读大学,关系差一点的读中专,我望着人家离去的背影,徒生悲伤。后来,我知道自己推荐无望,渐渐地就麻木了。那时是找不到书看的,唯独生产队订有一份《四川日报》,尤月书放在家里管着,我当然不会去借来看。唯一的精神享受,就是逢赶场天,去十里之外一个叫青皮树的乡场上那个文化站看半天书。生产队规定,每月每人可以请两天假,一个月四周,四个半天刚好两天,其他就再也接触不到有字的东西了。文化生活一片沙漠,晚上难熬,只有伙起两三个耍得好的年轻人吹干壳子。要是遇上犁田挑粪、栽秧打谷,累得气都喘不过,晚上一点照得见人影子的稀饭一喝,便倒头呼呼大睡。
日子,就这样艰难地、苦涩地熬着,熬着,熬着,我心里对尤月书的仇恨,一天天地长着,长着,长着。所以后来参加工作后,领导总是批评我思想幼稚,分不清轻重。我确实做了一些一个公务员不该做的事,热心替弱势群体东奔西走,经常带着一些上访户去找领导反映问题,帮被城管撵得鸡飞狗跳的个体摊贩说话,去管一些我确实见不得的不公不平、恃强凌弱的人和事,站出来为所谓的围攻政府部门、扰乱正常办公秩序的老百姓叫屈。
还支持过一件想起都会出一身冷汗的事:一个村办了一个酒厂,十余年后卖给了一个老板,所得的钱,村里不是分给群众,而是报镇里批准发放代金券,叫群众六十岁以后去领取。物价在涨,快满六十的人不说了,二三十岁的人得等多少年啊?显然这既是荒唐透顶的做法,又是中国人民银行严令禁止晓得了要被罚款的事情。那个村的群众当然不服,到市里上访。市里不是批评这个镇的领导做法错误而予以纠正,反而批评群众不该市里上访,派出公安干警武力强行驱逐群众——这是我人生的第二个泪点,只要向人讲起这个场面,我就会管不住眼泪——有人暗地里拍下许多照片传给我。几个月后,我选了两张传给北京一位敢于站出来为群众说话、给百姓代言的人,心想让他了解一下基层情况,作为案例当资料保存。哪知这人看了义愤填膺,拍案而起,挂在网上,公然向我们市委书记讨说法;远方卫视知道了,跟踪报道,顿时掀起轩然大波。我引火烧身,知道这个事的同事们朋友们为我担心,清查起来咋个得了?但我做好了充分的思想准备,丢工作坐牢也不惧怕。好在后来只查了一个开头,领命查办的市纪委书记被双规,市里忙着扑那一团火去了而不了了之。只有受过欺凌、受过不公正待遇的人,才理解得到被欺凌、被不公不平困扰的人的那种心情。
天无绝人之路。正在我前程一派混沌、一片黑暗的一天,我去青皮树文化站看书,见报纸上登了国家恢复高考制度的消息,我既兴奋,又惶恐。
兴奋是觉得眼前有一道闪电,照亮了我脚下黑暗泥泞坎坷的路;惶恐是我可不可以考?没有一星半点复习资料,没有老师指点,如何去考?我怀着一种酸甜苦辣五味俱全的心境,一打听,我可以参加高考。回到家里,心想找高中的书和作业本来复习一下,结果书本在屋角的一个箩筐里,早被老鼠咬成一堆废纸渣渣。我打算第一年去看看考场,第二年再认真复习迎考。
亲爱的县城,亲爱的学校,亲爱的教室,我来了!没想到一考又考上了。当年高考政策规定,考试成绩合格,需要经过政审。不用说,一政审我便被审掉了。来我们大队插队的一个重庆知青告诉我,大队叫他把我的政审表送去公社的路上,他偷偷地拆开信封来看了,生产队在政审表上签的意见是“四人帮”打、砸、抢分子,家庭小资产阶级思想严重,干扰和阻碍生产队走社会主义道路,不合格。大队签的是同意生产队意见。
前两条罪状不说了。后面一条所谓干扰和阻碍生产队走社会主义道路,是当时生产队大力发展柑橘,我家屋侧边不远那一笼竹子——我曾蹲在那里异想天开侦察尤月书去图四芳家“乱搞”的竹子,尤月书叫我砍了,不然要荫着坎下生产队栽的柑子。我给父亲说,父亲眼一瞪:砍了,住的是草房,今后翻盖房子押脊杆都找不到一根,哪里有钱去买?毕竟是私有财产,尤月书不敢强行叫人来砍,于是安上了这个罪名。
挨了尤月书黑整,没被录取,心里很失落,但还是没有想到要杀尤月书,因为我考的是大学,这一次是读大学成绩不够,打下来读中专。我要老太婆打摩登红——抹一点颜色给尤月书看,要考就考大学。我进城找了我高中班主任兼教语文的王老师,希望能帮我找一些高考复习资料。她一听我说考上了没走成,埋怨我道:你咋个不给我说一声?我的一个朋友就在县招生办公室,我给他打一个招呼,未必这个帮他都帮不到?然后她找了学校考上了大学的一个学生的复习资料给我,还说她注意一下,只要牵涉到对我复习有帮助的资料就给我捡起来,让我过一段时间进城去拿。
8
难忘复习高考那一个个让人头皮发麻心里发呕的日子。
当时高中课程只开设了语文、政治、数学、物理、化学、外语、工基(工业基础知识)、农基(农业基础知识)。语文、政治主要学毛主席语录,数学只学到换底公式,解析几何只学过勾股弦定理,三角函数都没有学过;对物理、化学我既不感兴趣,复习又没有老师指导,于是打定考文科。虽然没有学过历史、地理,但这一些可以不要老师指导,下功夫死记硬背就行了。
我给自己制订了学习计划:语文、历史、地理、政治自学;外语放弃,考试时瞎猫撞上死耗
子,乱勾乱填蒙着一分算一分,何况又只作录取参考不记入总成绩的;数学呢,我们大队学校曹老师的爱人邓老师,在青皮树中学教“英格儿里斜”,做不起的题我就写在一张纸上,托他请他们学校数学老师帮忙做好带给我。很多题他们学校数学老师也做不起,我就用信寄给在龙洞四中读书的老表,请他找教他的数学的老师做好寄给我。
问题来了,生产队规定,主要劳动力每月只能请两天假,否则耽搁一天扣一天的工分,我只能晚上复习。那是一个粮棉布任何物品都要凭票供应的年代,煤油一户一月供应半斤,最少时二两。晚上复习要点灯,父亲不高兴,骂我:一个月就只供应那一点煤油,你点完了,晚上宰猪草,你妈做鞋子补衣裳,咋个看得见?我知道父亲的心思:大哥小学没读满,就辍学跟他学木匠分担家庭负担,他要手板手背都是肉,怕我读到书,大哥没有读到书,对他有意见,何况我已经读过高中了。
让父亲骂去,我照样复习不误。只是在如何节省煤油上,我确实动了一番心思。灯是一个蓝墨水瓶瓶儿做的,用牙膏皮做灯杆,灯草做灯芯。那才叫灯火如豆啊!我只用一根灯草做灯芯,把亮度调整到我把书凑到灯面前,刚好看得清楚字为宜。光亮弱,一点瓤瓤风就吹熄了。我想了想,拿两本书剖开,围墙一样围着灯。思考问题、背诵有关内容时,我把灯吹熄。需要做题,写东西,看书时,划一根火柴点亮——我师范大学毕业,教了一年书,见学生们在皎洁的灯光下不认真学习,总会提出严厉批评。一天晚自习,有四个学生居然堂而皇之地在教室里打撲克,我把他们叫到办公室批评,刚问了一句谁带的头,你们对得起灯光吗?突然抑不住先是哽咽抽泣,继而放声大哭起来,四个学生愣怔怔地看着我,丈二尺高的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不知怎么,突然间想起了当年那一豆灯光——母亲心疼我,猪草尽量白天宰,缝缝补补衣裳裤子的事尽量白天做,把煤油节省给我用。尽管如此,那一点煤油还是要不了几天就点完了。母亲又去地里摘一些丝瓜豇豆茄子,给商店里的缪孃孃提去,找缪孃孃悄悄“拼”上一两二两给她,提回家交给我。
尤月书知道我在复习,不是拿一个眼睛角角挂着我,而是把眼睛全部放在我身上——真正是关怀备至,体贴入微啊!生产队开会,我一般坐在角落里看书。尤月书见了,把我叫去坐在他的旁边;会前等人,就叫我给社员们读报纸。一般开社员大会每家去一个代表,有时父亲去。尤月书见不是我,马上追问我父亲:宁如刚呢?然后借口有什么事,非让我去参加不可,叫父亲回家把我叫去。大家背地里叫尤月书“会贩子”,每个月要开五六次社员大会,他的话又多,一讲就是半天,讲得大家昏昏欲睡。有一次热天,在大敞坝开会,晚上十二点过才结束。散会了,没有多少人走;一看,一个两个东倒西歪睡着了;喊,才揉揉眼睛起身回家。第二天大家还要按时出工,不像尤月书,早晨起来扛着锄头生产队遛一圈就不见了。我只有猫头鹰跟着盐耗子飞——陪着熬干夜。天气稍微暖和一点,会就在敞坝头开,黑黢黢的,只有尤月书点一个马灯放在自己面前,灯光要死不活的,看见就想睡觉。那种场合,就是叫你看书你都没办法看。很多时候,我认为会是尤月书专门为我开的。
只要没出工,尤月书马上就撵起来追问我:为啥子不干活路?我发明了一个较好的复习办法,有很多需要记忆的东西,如公式定理、名词解释等等,开始我写在纸上,揣在包包里,要看時摸出来。但干活路的时候,要把纸摸出牵开,看了还要折好揣回去,很不方便。后来我改变了方法,写在手背手杆上,热天甚至写在大腿上,记不住,需要看,瞄一眼,果然方便多了,旁人也不知道我看没看。尤月书骂我伸着一个蚂蟥腰杆,弯不下去吗?就是一天上午薅红苕的时候,我一边薅一边在背历史,看手掌手杆上写的内容,尤月书几时走到我的身旁我都没有警觉到。他伸手抓住我的左手杆,我本能地抬手捂曾被他抽过的左脸,他以为我要反抗,加重力气把我的手杆扳下来,眼睛放在我的手背手杆上——原来他要看那上面写的是啥子。很多字我写得很潦草,只有我自己认得到,所以他念得结结巴巴:什么是井田田制,什么是陈胜吴广起义的意义。他蓦地仰起头,眼睛寒光闪闪地盯着我,大声质问道:你是在干活路嘛还是在偷奸耍滑?再这样一心二用,不专专心心干活路,我扣你的工分,你信不信?
当时城里办起高考补习班了,我想过请假去补习,一是尤月书肯定不会准假;二来即使准了,要交补习费,吃住需自己解决,我没有钱,城里也没有亲戚朋友可寄住,只有死掉去补习的心,只有自己复习。还不能请假,只能这样做贼一样偷偷摸摸地复习,可这样偷偷摸摸地复习也不行!
很快我的工作有了变动,尤月书安排我去抬倒虹管。
公社牛书记干劲十足,要学愚公移山精神,把二十公里外的堰塘溪水库的水引下来,解决我们大队和新民大队的干旱问题。没有铁管子,只能土法上马,开山取石,用近一米方正的石礅子,中间抠出一个一尺左右的圆洞,连接着砌起来引水。石礅子每砣重达千斤,需要八个人用龙杆抬。这是十分累人的体力活,表面看起来,一千斤八个人抬,平摊重量不过一百二三十斤,但在转弯抹角爬坡下坎时,石头重心倾斜摇摆不定,有时要摊上两三百斤。我知道尤月书收拾我,也不怕,抬就抬,手背手杆上照样写满东西,毕竟抬了石头打转身时可以看,毕竟工间休息可以看,毕竟早晨晚上可以看;就是累散架了,我照样要把一天规定的内容看完才睡。
抬倒虹管期间,尤月书来检查过几次工作。有三次来都是工间休息,别的人在抽烟,我则坐在一旁摸出纸片在看。他不敢说我这一不该看,石头大家抬,力气共同出,不可能我没抬没出力。但每一次他见我坐在旁边看复习资料的时候,脸上那不阴不阳的表情,那鼻头一扇的冷笑,总让我像不小心吃下了一只屎苍蝇,半天不舒服。
两个月后,尤月书找到我说:我看你遭不住累,干脆去打沼气,这个活路轻巧得多。
尤月书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在打沼气的过程中,我才醒悟道,原来他是猫哭老鼠——假慈悲,变他一个人监督,为众多人变相监督,不让我有时间复习。
当时全县提倡打沼气,要求每家每户至少要建一口沼气池。这是一项虽然比抬倒虹管轻巧很多的活路,但也是一项体力活路。池子呈圆桶形,大的深达五六米,小的也是三四米,用石头砌,水泥糊,还要抹水玻璃,避免沁水漏水跑气,搬上搬下建材很亏体力。池顶用砖砌,稍不注意就要砌垮,所以这又是一项细致的技术活。很多人家,没有地方打沼气池,就改用茅厕来建。做的时候,要把粪舀干,淘尽屎尿。很多茅厕地势狭窄,连转身都不行,那个钻心的臭啊,不说喽。好处是打沼气天天满分,帮哪家打沼气,哪家人要管一天三顿饭;家境好一点主人贤惠一点的,还有酒喝偶尔还有牙祭打。
正因为人家管了一日三餐,作为一种感情回报吧,一般天蒙蒙亮就要到人家家里去;很多人家耍小心眼让你多干活路,天黑下来了才煮一点饭给你吃,回家时已经晚上九十点钟了。如此早出晚归,加上累,根本没时间看一字半句书,也不可能工间休息时在人家屋里坐下看一会儿;很多时候为了讨主人好感,根本不休息。我心里发毛了,照这样下去肯定不行,但说不愿意打沼气了也不行,尤月书会往头上扣上不服从安排的帽子。我就有意打烂两口沼气,让主人家找尤月书反映,说我的技术差,不请我。真是我有七算尤月书有八算,我有长箩绳尤月书有翘扁担。他对我说:你手艺没过关,我给你请一个师傅来带你。当徒弟更辛苦,所有挑抬脏活累活都该徒弟干。没办法,我只得好好地给人家打沼气。尤月书知道这一些特点,就是要套死我打沼气,就是要想方设法不让我有时间去复习。
高考的日子刀锋一样一天一天逼近,按照复习大纲要求,我虽然拉通复习了一遍,可需要强化加深的地方还多得很。眼看不到一个月了,我想隔三岔五抽一早晨来复习,就头一天晚上临走时,给打沼气的人家说:明早晨有事耽搁,早饭吃了来。
但凡一个人,一辈总有最记住的一两句话,我刻骨铭心记得的有两句。一句是在雅水县委宣传部工作时,我爱晚上在办公室做事写文章——我一个人办着一张县报,所需经费全部自筹,白天东跑西颠,晚上写稿编稿,忙得一塌糊涂,想不到竟然有人找领导反映,说我“点公家的电灯,写自己的文章,占单位的便宜”。我办公室在二楼,底楼是县委统战部办公室,每天晚上,曾部长都会和三个人在那里打牌,七点准时,很难看见一晚上不打,却没有人说
他们点公家的灯,打自己的牌,赢别人的钱。
另一句就是尤月书说的话。
记得刚抽早晨复习的第一天,可能黎明时分,我躲在屋背后檐坎的谷草上,正在看书入迷,尤月书竟然找来了,竟然把我找到了,肩上扛的锄头往地上一筑道:宁如刚,你不去打沼气吗?我惶然伸手捂在左边脸上:要咹。尤月书说:要,要咋个不去打呢?我说快要高考了,想偶尔耽搁过一两早晨看看书。尤月书冷冷一笑:看书?哼哼,变哪条虫,就要打哪棵树;你一心想往外头钻,是资产阶级思想呦。
现在这话听起来是鬼话,是天方夜谭;但在那个荒唐年代,这则是冠冕堂皇,无可反驳的正道理。
我讪讪地从檐坎上的谷草堆里跳下来,不早不晚的,去打沼气吧,怕人家认为我混早饭吃,何况又给人家说了早晨有事要耽搁的,只好无可奈何地进屋帮母亲烧火煮饭,吃了去帮人打沼气。但是我的心里并没屈服尤月书的淫威,相反下了更大的决心:想往外钻就往外钻,资产阶级思想就资产阶级思想,只要卡不死我,我就要同你抗争到底。
9
一波三折,或者说好事多磨。第二年高考,录取线二百八十五分,我考了二百八十四分。
我只徘徊大学的校门口。当去两龙口拿到成绩单时,我心情沉重如灌铅,双脚如李玉和拖了铁镣上刑场。头顶上,阴风里,我觉得尤月书正哈哈大笑;笑过之后,拿腔拿调地对我说:孙猴子本事再大,也逃不出如来佛的手掌心。
我去城里,给王老师报告了我的成绩。王老师半天提不起气来说话:要是你听我的话,来参加一个月的补习班补习,这一分都上去了。我想对王老师说:不要说一个月的补习,能静下心来,没有干扰,心情愉快地复习一天,说不一定这一分都上去了。真的,就是参加高考,我也只找尤月书请了三天假;超的一天,我都给他说,下一个月多做一天来补上。
我没有眼泪,没有悲伤,又麻烦王老师,找来学校当年考上大学的人不要了的书。王老师递给我时说:你先将就看着,等复习大纲和复习资料出来以后,我帮你买一套,再按照那个系统复习。要是想进补习班,给我说一声,我帮你联系。我接过复习的书连声道谢,然后转身趁黑走了四十多里路回家,虽然已经精疲力竭了,但我熬着,看了一个通宵的书。我发誓,要把历史、地理、政治不说背得一字不漏至少滚瓜烂熟,语文加强古文和写作练习,数学五十四分的基础上争取增加六分,外语还是放弃。
这一年,值得记载的有两件事。数学我仍然把做不起的題,写成信寄给龙洞的表弟,让他找他就读的四中老师做好寄给我。但经常这样麻烦老师也不对,表弟叫我还是去一趟,请老师吃一个饭;至于如何请,不用我操心,他母亲我六孃操办就是。我去了。一来不好赶车,二则要一块多钱车费,我便走路去,一百三十来里,天不亮起程,晚上七点过才走到。途中下了小雨,我没戴斗笠草帽,只有硬淋,心想感冒了大不了睡两天。在夕佳山前面一个陡坡处,一辆拉煤的车子像蜗牛爬行,我灵机一动爬了上去。走了可能十多里后,车子拐进了另一条小公路,我连忙跳车;跳不来,叭一声摔在地上,摔着了尾巴骨,痛得我张开嘴巴咝咝抽冷气,在地上坐了好一会儿才站起身来,一拐一踮试着走。一身稀泥,去路边上的田里浇水洗了洗,湿透了,包包里有一套干净的衣裳裤子,但不敢拿出来换;要是再打湿弄脏,到了表弟家里就没有换的了。
另一件事,是家里自留地扳了苞谷后,红苕需要管理一遍,步骤是将红苕埂子上的泥土铲一层下来,施一道粪,再将铲下来的泥土覆回去。要在生产队出工,只能抽时间做。大哥天不亮起来薅几垄,中午晚上再薅几垄,薅了三天才薅完。中午吃过饭,雷公火闪要下大雨,大哥忙不过来,叫我帮着挑几挑粪施一下,他去覆红苕埂子;不然,得等天晴了重返一道工。我坐在大门口看书,对大哥的话当耳边风,屁股都没抬一下。后来下过大雨,大哥又忙了两三天,才将红苕地打理好。要是当时我放下书去帮一下忙,大哥就少干很多冤枉活路了。每每想起这一件事,我都觉得十分愧对大哥。一次大哥来我家里耍,我花了一把钱,给他买了一件鄂尔多斯羊绒衣,妻子嫌我买贵
了,说自己都舍不得买一件来穿。她哪里晓得我潜藏在内心深处的那一份对大哥的歉疚啊!还有我不管读书,不管复习高考,活路他顶着干,从来没对我说过一个不字。大哥的这一份情这一份爱,我今生今世也还不清!
这一年中,尤月书估计我考不上;就算考上了,还不是要经过他政审,他不外乎像前年那样,把那几条意见在政审表上重新填写一遍罢了。所以这一年他除了重演一些故技外,几乎没有变出新的花招整我。
我产生要杀尤月书的动机,是高考结束回家后。大哥告诉我:你去考试的时候,尤月书故意来我们组,当着大家的面喊着我问,宁如明,宁如刚哪里去了呢?我又不好不回答,说到城头考大学去了。尤月书冷笑了两声说,考大学?就算考上了,还是要经过生产队签政审意见噻?
年龄大了,这一年要是没考上,或者考上了没走成,来年就超龄,没有再考的资格了。同时宣告我真正变成农村一条虫,只能打农村这一棵树了。人,最怕逼上绝路;只要逼上绝路,是不计后果,什么事都做得出来的。听大哥那样说,我也学尤月书,哼哼地冷笑了两声,赶场天背了一背红苕,去青皮树卖了一元六角钱,去正街上的五金店,花了一元五角钱买了一把弯刀,拿回家悄悄找了一块磨刀石,把弯刀磨得锋快,用一张废报纸包好,放在床上枕头下面。我横下心来,没有考上,我就认命,农村待一辈子;要是考上大学,尤月书又借政审整我,我就毫不犹豫,不计一切后果地砍了他。怎么砍?他房背后那一条两边长满丝茅草、铁线草的路,是他进出的必经之道。那一片凉姜叶长得很好,一人多高,我躲在里面不显眼,等他路过,我猛然蹿出去,瞄准脑壳,乱刀猛砍。杀不杀毕支书呢?一看情况妙不妙,二看心情好不好,因为一个够本了;如果情况不妙,心情不好,就把毕支书一起杀了,反正枪子是吃定了的,杀一个是死,多杀一个还是死,但我赚了一个,这一辈子也没有枉自来人世间走了一趟。
高考刚刚半个月的那一天,我去青皮树文化站看了半天书回家,父亲坐在家门口,抬脸望望我,苍老的脸上挂着少见的喜气,噗一声吹掉烟杆里的烟锅巴,在门槛上磕磕烟油,边磕边对我说:你大哥今天去两龙口买农药,公社王秘书告诉他,说你考上大学了,喊你去两龙口教办领成绩通知单。听到这个喜讯,相信很多人都会飞身跳起来,欣喜异常——我女儿考上大学,我告诉她消息,她就是火箭上天那样,身子往上一蹦的;可是,我则像一砣倒虹管石头滚来压在心头,一沉再沉:我不知道这是喜讯,还是噩耗;是永远的希望,还是最后的绝望:成绩通知单,说不一定是发给我去鬼门关报到的介绍信。很简单,只要尤月书在政审表上一签字,我折死万力,登上万丈悬岩绝壁采摘到的果实,被他一巴掌给我打翻在地,一场流血惨案将不可避免地发生;只要一发生,我的结局可想而知。
我不知道在啥子心境支配下,去两龙口区教办拿成绩通知单的。我仔仔细细、认认真真地看了成绩,总分三百一十二分。拿成绩单给我的,是一个络腮胡子剃得干干净净、个子不高、身板子壮实的人。他先祝贺我,然后告诉我,他叫朱鹏举,东山小学的校长,区上专门抽出来负责我政审的;录取线跟上年一样,二百八十五分,你已经达于重点本科录取分数了。我一听他说是负责我政审的,急忙问他今年如何政审?他说:按规定要从生产队、大队一级一级地来。但你的情况我听说过,前年你就考上了应该走的,结果被政审卡住了。今年我给你写一个鉴定,找公社王秘书盖一个章,交给县招生办公室就行了。我说:按规定要经过生产队、大队政审,你不经过,他们晓得了,不找你闹啊?朱校长说:我不怕。要是他们来找我闹,我就教育他们,现在不像前几年那样了,党中央明确提出,要尊重知识,尊重人才,由不得你们想咋个整人就咋个整人了。
咚!宛如高岩飞石,我一直悬在嗓子眼的心,一下落在地面。我抓住朱校长的手,眼泪涨潮一样涌满眼眶,激动得说不出话来,突然有想给他下跪的欲望。
朱校长拍拍我的肩膀:我理解你的心情。现在好了,一切都过去了。后天县里体检填志愿,你准备好按时去吧。
那一年,全县只有四十七个人上录取线,我们区只有我一个人,周围十里八乡传开去,
哎呀,锦衣村宁如刚考上大学了。所在的生产队、大队,更是家喻户晓,人人皆知。三天后,我从县里体检和填好志愿回家,大哥告诉我:尤月书正等着政审你,见半天没有动静,跑去公社问王秘书咋个一回事。王秘书告诉他,政审表已经签好意见,交到县招生办公室去了。我猜想,尤月书听到这个消息的那一瞬间,见整不到我了,脑壳肯定像霜打的茄叶,一下耷拉下来,无比失望,不,无比绝望地回到家中,从碗柜里拿出酒瓶喝闷酒,叫龅牙齿婆娘母宁红给他弄一点下酒菜来;母宁红不乐意,尤月书伸手揪住她的头发,嘡就给她一耳光,母宁红又披头散发,跑到大坪上哇啦哇啦大喊大叫,尤月书打死人了;而尤月书呢,操起一根木棒,把家里的箱箱柜柜、坛坛罐罐打得鬼哭狼嚎,抱头鼠窜!哈哈哈,好开怀,好解恨!
下午从县城回家的路上,我设计了一個方案,只要录取通知书一到,我就写一张大红喜报,夸奖他整我整得好,找大队学校借用一下那一套大铜鼓,请宣传队时鼓擂得最圆的王龙廷等人,咚咚锵——咚咚锵——咚——锵——咚——锵——咚咚锵,把大铜鼓敲得山呼谷应九天回响地给尤月书送去。
不,不用录取通知书到手,要痛打落水狗,趁现在尤月书正在气头上,这就去商店头买回红纸笔墨,连夜写好喜报,借好铜鼓,请好王龙廷等人,明天一大早就给尤月书送去,不把他气断气,也要气他个半死!
然而尤月书的举止,与我的想象南辕北辙。我到家屁股还没坐稳,拗着箢箕准备去挑灰的大哥告诉我:昨天尤月书跑到大队学校去,给老师和学生们讲,我们生产队出大学生了,这是大家的光荣。你们读书要向宁如刚学习,好用功发奋哟,把要记的东西,写在手杆脚杆上,边干活路边背,就连屙屎屙尿手头都拿着一本书在看。我听了爆发出一阵哈哈哈大笑。笑过之后,突然觉得有一拳头打在棉团上的感觉:尤月书,尤脚猪,是对的你就去找朱校长,找县招生办公室闹,问宁如刚咋个不经过你就政审过关了?
大哥忙活路去了,刚刚转身走,母亲拿着一把弯刀问我:你哪里得一把弯刀,放在枕头底下?我撒谎道:家里那把口子都没得了,那天我去砍竹子,刀背一样,砍都砍不动,就把红苕卖了买了一把,怕搁在外面,弟妹们拿来耍割着手。
我趁机要过弯刀,走到房背后,随手摔进了鱼塘中间。
摔的时候,我诅咒道:尤月书,你不得好死!
10
大学填的志愿,全是远离家乡的学校。家乡对我来说,不是回味、眷恋、向往,而是哀伤、仇恨、噩梦,我恨不得从此远走高飞,再不走进那片贫瘠的土地;甚至,屙尿都不想朝着那个方向。
所以,读书的四年间,我没有回过一次老家。不愿意再看到尤月书那张恨不得一瓶硫酸给他泼去的老脸是一个原因,更重要的是家里兄弟姊妹多,穷,来去花路费。留在学校,可以勤工俭学,挣钱买穿戴用品。直到大学毕业,等分配的时候,我才回了一次家。
就那么怪,不想见的人,偏偏第一个见到的就是他。刚到大坪上,就看见尤月书在他的责任地里挑粪施红苕。
我非常惊奇,生产队时,我从来没有看见他挖过一锄地,扯过一根草;不是说“文革”时挨批斗,被习光树打了,再也伸不直腰,干不得活路了吗?心存疑问,回家还没放下背包,就问了母亲这个事。母亲说:现在土地下放到户了,他不干就没得吃的。我抽脚往外走。我想背着手,昂着头,假装从尤月书面前经过,借关心之名,行挖苦之实:呃,尤队长,你都干得活路了啊?不是被习光树打了腰杆,干不得活路了吗?不行哦,你原来把一个生产队领导得那么好,年年公社、大队先进典型,没有功劳也有苦劳,没有苦劳也有疲劳,得叫生产队派人给干才行。母亲问我:你哪儿去哟?我说去看尤月书干活路。母亲说:晓得你要去做过场。算了,过了的事,不要再去计较了。他干活路,也是三十晚上杀猫过年,没得办法了。要说生产队时,他一天到晚没干啥子活路,其实生产安排,检查督促也很劳神费力。一个大队几个生产队,你是晓得的,哪一个有我们生产队粮食分得多?他爱骂人,也要整人,这不假;反过来
想,就像一个大家庭,七爷子八条心,他没有一点杀气,不凶不恶,管得住吗?
母亲这么说,并且也说得有道理,我不好再去。母亲是菩萨心肠,当年我当民兵排长时,守夜看胡豆,抓到了一个人偷胡豆。那人苦苦哀求放了他。要是放了,我不但要挨尤月书的骂,还要被扣粮食,只能送给尤月书去处理。第二天,尤月书叫那人背着偷的胡豆,到全生产队去喊:我是强盗,昨天晚上偷了生产队的胡豆。奖了我十斤谷子。我把谷子拿回家,母亲骂我少在外面造点孽。晚上,母亲把谷子给那人送去,还给人家赔礼道歉:我娃儿不懂事,怪我没有教育得好。
这一次回家,路上碰到习光树,我专门问了他是咋个打到尤月书腰杆的事。习光树一否定,说尤月书是骗人的。
尤月书为人霸道,做事只顾政绩不顾群众利益,社员们对他一肚子怨气。“文革”来了,社员们找到了发泄口,揪这个生产队最大的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当权派来批判。大会上,当革命群众把他揪出来的时候,他站直身子,抻抻衣裳,从背在身上的一个包舌上印有“为人民服务”五个红字的语录包里,摸出毛主席红宝书来,说首先让我们共同学习三段最高指示。他接着伸出一根指头,在嘴边上蘸一点口水,抖抖索索地翻开红宝书朗读道,毛主席说,领导我们事业的核心力量是中国共产党,指导我们思想的理论基础是马克思列宁主义。毛主席说,凡是敌人反对的,我们就要拥护,凡是敌人拥护的,我们就要反对。毛主席说,不是东风压倒西风,就是西风压倒东风,在路线问题上没有调和的余地。三段学习完毕,合上红宝书,揣进语录包时又大声道:毛主席最新指示,要文斗,不要武斗。按理,批判大会上,应该由主持会议的人领头学习毛主席最高指示,他却要去领头学习,以此显示他的威风不倒。习光树很气愤,冲上前去,在他的后脑勺上拍了一巴掌,叫他把脑壳低下去。他不,习光树又在腰杆上推了一下,叫他态度放端正点。这下惹到了,尤月书顺势倒在地上,像大肥猪拉上杀凳一样哇啦啦大喊大叫,说习光树使阴拳打了他的肋巴骨,躺在地上不起来,从此腰杆再也伸不直了。
順便说几句题外话,尤月书夺回被夺走的权力后,习光树也像我们家一样受到尤月书的“特殊关照”。为啥我喊一声李武为尤武,尤月书恨得那么凶?其时尤月书正在积极争取入党,有人向公社、大队反映,说他与妇女队长图四芳有作风问题;我那样喊,不是证明他确实与图四芳有问题吗?当然,习光树引诱我那样喊了后,尤月书也没有给他好果子吃,精心制造了一起强奸未遂案,弄他去坐了两年监狱。
参加工作后,我更难得回一次老家,一来路途迢遥,二则工作纠缠,三是家室拖累。一九九三年母亲重病,大哥打电话来说:你再不回来看一眼,可能就看不到母亲了。我一听,放下一切事情,给领导请了假,迅速赶回老家。到屋的第一天,就听到好几个人开玩笑说:我们坝口上哪个人敢日妈?只有尤月书。
尤月书的婆娘母宁红,具体死于哪年,怎么死的,我在外面不知道。大嫂说是“尤月书把她气死的”。生产队时,我们队有一户特殊人家,就是想把女儿介绍给我做老婆的林红英。她虽说是二婚,但人长得漂亮,所以嫁给了我们生产队在乡供销社工作、吃国家粮食的卓天全。只要看见卓天全不是背着一包包,就是提着一袋东西走在大坪上的大路上,我们就知道是周末了,因为每个周末卓天全都要雷打不动地回家来。林红英从来不参加生产队劳动,年年是生产队的倒补户。反正无所谓,卓天全有一份国家工资,再差得多都补得起。周一至周六卓天全不在家的时候,尤月书这一只脚猪仔就经常去找林红英摆龙门阵。大家都心照不宣,晓得他们是摆一个永远都摆不完的话题。当年我之所以不愿意娶林红英的女儿钱艳燕做老婆,发奋鲤鱼跳龙门是主要原因;其次,钱艳燕是跟着母亲嫁人的“猪蹄壳”,说起来不好听;再者,她母亲跟尤月书两个搞不伸展,我怕钱艳燕学她老娘,给我戴绿帽子。
我有一个初中同学叫尤宗平,长尤月书一辈,尤月书喊他四叔。我不愿意娶钱艳燕后,林红英托人把女儿介绍给了尤宗平,这样钱艳燕就跟尤月书当了四婶。在我印象中,钱艳燕模样儿不说漂亮,但周周正正,也算过得去。她娴静少语,不爱与人交往。听人说她到城里张老表家里去耍,裤带拴松了,轻而易举就被
张老表解开了。尤宗平知道后,气得冲起去跳长江,尤月书撵去拉都没有拉住,留下钱艳燕一儿狗狗一女草草三个人相依为命。那一年钱艳燕三十四岁,尤月书六十一岁,两家是邻居,一来二去,尤月书就搬进钱艳燕的家里,周吴郑王地住在一起了。有人说是林红英瞧得起尤月书的几间大瓦房,又富裕,主动把女儿嫁给尤月书的。有人说尤月书乘虚而入,“砍竹子又扳笋子”。不管怎么说,尤月书成功地把婶娘变成了婆娘,这是一个不争的事实;那一句尤月书胆子大,妈都敢日的玩笑话,也就广为传播开去。尤月书排行占八,狗狗草草原来喊他八哥。现在当了继父,改口叫爹又有一点碍口,不改口仍然叫八哥又有一点说不过去。坝口上的人说,喊哥喊爹都无所谓,反正都姓尤,肉烂了在锅头。后来狗狗一天一天地长大了,与人起纠纷,人家就捏着软处骂他,说他一家人都在乱搞。狗狗面子上挂不住,回家叫尤月书滚出去,把尤月书的衣裳裤子和铺盖蚊帐抱来摔在大门外,指着尤月书的鼻尖尖说:你胆敢再跨门槛一步,我认得到你,扁担认不得你。尤月书只好灰溜溜地捡起地上的东西,搬回家去住,从此过着孤苦伶仃的生活,年岁大了,连吃水都成了问题。我知道这一切后,心里又涌起要去看看他的下场的冲动。我要问他:你也有今天啊?还记得起当年你做的那一些坏事不?
我的心思又被母亲看透了。她从病床上伸出骨瘦如柴的手,拉住我的手,费力地说:娃儿啦,你不要有那样强的记恨心。当年他不整你,你就不晓得发奋读书,说不一定你就没得今天。
母亲接着伸出手,把我们几个兄弟姊妹招到病床前叮嘱道:你们隔三岔五地去给他挑一点水;地头的蔬菜瓜果,时不时地给他摘一点去,当打发叫花子,当喂野狗,让他自己去想。
母亲的话,听得我想掉眼泪,没想到这成了母亲的遗嘱。母亲走后,安埋好她老人家,回到几百公里之外的单位,时常想起母亲的话来。仔细思量,我至少有两点应该感谢尤月书。一、体力,要是没有当年在生产队栽秧打谷、抬倒虹管石头、打沼气池等强体力劳动锻炼,我不会有今天这个健壮的体魄。真的,我已快耳顺之年,还耳不聋,眼不花,吃得跑得;噔噔噔,七楼的楼梯,一步两梯蹿上去,气不喘,心不跳,很多人很羡慕我,说你是咋个锻炼身体的哦。我大声地告诉他们:我以前锻炼得好,有老本吃。二、抗打击力,很多同事和朋友都特别赞赏我这个功力。机关中人,难免不遇到不公不平、捧红踏黑、趋炎附势、曲意逢迎、名利之争、权力之斗如此一类糟心事;这一些于我,都是轻烟浮云。我经常对同事和朋友们说:我算是死过一次的人了,很难有放不下的心、看不穿的事。真的,尽管这个思想,严重羁绊了我追求仕途进步的脚步,但看到身边那一些平时日得蜂子坐得蛇,走路煽得起风的人,如今身陷囹圄,见人两手垂在裤缝处,站直身子喊报告那个可怜可悲可憎可恨的样子,我真的应该好好感谢尤月书。
特别是尤月书抽我的那一记耳光,可以说打出了我别样的人生,以至于在混机关的日子里,我懂得了靠羞辱践踏他人,去换得“一窝花生吃”的做法,是何等卑鄙龌龊,令人不齿!
11
随着增多的阅历和见识,我心中对尤月书的恩恩怨怨,慢慢稀释殆尽。人生短暂,没有必要把一些死结系在心头。做梦都想不到,竟有人站出来替我收拾尤月书。谁?李武,尤月书的私生子;我喊他尤武,被尤月书重重抽了一记耳光的那一个人。
这一次回家,我不是在路上碰到习光树了吗?这事,是习光树讲给我听的;讲的时候,他一副幸灾乐祸的模样。
对于李武,就是站在我的面前,我也肯定不认识他。因为我考上大学出去过后,再也没有见过他了。只依稀记得他小时候的模样,流着鼻涕,一撮头发经常跑到额头前面挡住他的眼睛,他的头便轻轻地往上一摆,划出一段弧,把头发甩上去归顺;鼻涕也跑出来了,有如两条胖嘟嘟的猪儿虫;他呼儿一吸气,猪儿虫又缩进鼻孔,他牵起衣袖一抹。所以,他的衣袖像布壳,亮光光的,大家说剪来做鞋底子都要得。
李武的父亲李纯良,知道李武不是他播的种,对李武的一切从来不闻不问。我们当地流行一个说法,私娃儿聪明。不知是不是凡具有
偷情能力的人,不是有权,就是有钱,或者权也有钱也有的人;而能弄到权挣到钱的人,一般都不会是傻瓜蛋,自然种子优质,哪怕盐碱地,也能结出好果子。李武是坝口上继我之后考出去的第二个大学生。习光树说,李武考上大学,尤月书非常高兴,但又不敢明目张胆,只能叫花子打手锤儿——偷着乐。他揣了在钱艳燕密切监视下费尽心机攒的一点钱送给李武,表达为父的一片心意。李武一巴掌给他打在地上:警告你,少在我面前晃去晃来的!我猜想,尤月书的钱被李武一巴掌打在地上的感觉,肯定比当年我挨他抽的那一耳光还要痛十倍百倍;他抽在我的脸上,李武是打在他的心上。
狗狗不是把尤月书撵出家门了吗?外人看来,尤月书肯定十分痛苦孤独凄凉,尤月书才不这样认为呢。李武读大学花销大,父亲李纯良,头上被沉重的绿帽子磐石一样压着,心里不舒服,只要有两分钱就去打酒喝,从不过问李武情况,监管重任落在图四芳身上。可作为女人的图四芳,当妇女队长时,尽管名声不好,但有尤月书罩着,在社会上在家庭中还可以吆五喝六,占据一席之地,田土下放后,她没这福气了,运气也不好,喂猪猪死,喂鹅鹅瘟,要担负起李武整个读书开支,有如只有五十斤的力气,偏叫挑一百斤的担子去爬坡,只有暗中向尤月书求助。尤月书呢,原来在家里是绝对权威,母宁红根本不是他的下饭菜,要出去乱搞,钱往外乱拿,母宁红见了,眉毛都不敢皱一下,钱艳燕就不同了,虽然不爱开腔,但农村人说的,埋头汉耷耳狗,口头没有心头有,家里一分半文收支,她心里一千瓦的电灯一样照着清楚得很。有一次尤月书上街卖鸡,五斤七两,十四块半钱一斤,卖了八十二元六角五,他只交给钱艳燕七十一元五角五。钱艳燕说不对,你扣了钱。尤月书报账道:鸡五斤三两,十三块半钱一斤,不是七十一元五角五是多少嘛。鸡有多重,钱艳燕事先称过的,一口咬定说:鸡五斤九两,就算屙了屎折了一两,也该五斤八两。尤月书见钱艳燕说的比他卖的实际重量还重了一两,怕抗拒从严,只好坦白从宽:只有五斤七两。钱艳燕乘胜追击:就算五斤七两,也不是五斤三两噻。还有卖价,你卖了多少钱一斤,已经有人给我说了,你当我不晓得。其实街上鸡的行情,钱艳燕只知道一个轮廓,但她清楚尤月书的性格,不会说老实话,大胆地打了一个帽榨子,没想一榨就把尤月书榨出来了。尤月书忧忧地想,自己都是老偷油婆了,没想遇到了偷油婆的妈,极不情愿地从贴身的内衣包包里,摸出分开来揣的十一元一角钱,像把心爱的女儿送到强奸犯手中一样,递进钱艳燕伸出的手板心里。
为掩饰尴尬,尤月书说:我还说留点钱起来,给草草买一双运动鞋。
钱艳燕有几分钱都紧紧地拴在裤腰带上,尤月书想要不给,想抠不行;而没和钱艳燕结婚前私自攒下的几个老本,早已经拿光了。怎么办?他只有撕下老脸,下涂州到前妻母宁红的侄儿那里要一点拿给图四芳,聊以贴补私生子李武读书耗费。他深感在家庭中失去财政大权的窝囊,因此,狗狗叫他滚出去,他没有被扫地出门之忧,竟有放下一副千斤重担,身心为之一轻之感。他规划着喂猪喂鸡喂鹅,拼了老命,一年也要挣个三千五千,光明正大地拿给图四芳,以解决李武读书之需。
李武读的是蜀州农业专科学校,毕业分配在我们老家阳春乡农技站当农技员。差两个月才十年,他就华丽地转身成为乡党委书记,可见李武之不简单。其时,尤月书正处在人生极度困难时期,年纪大了,又有了心脏病,挑水拿柴都成了问题。可麻绳专断细的一股,尤月书不小心,摔了一筋斗,弄了一个小腿骨折。
关键这一筋斗还是为李武摔的。
新官上任三把火。李武当上乡党委书记后,把胸口拍得嘭嘭响地给县委书记表示:力争三年时间,把阳春乡建设成为山区经济高速发展的先进典型。经济是基础,李武大抓乡村经济发展,首先为乡里引进一个炼焦厂项目。他以为各个村知道后,会像饥馑年间赈灾施粥,大家都拿着饭碗挤破脑壳来争来抢。各村一打听,是外地一家淘汰企业,污染严重,炼焦时散发出来的怪味,又刺鼻子又呛人,都说他们村不具备条件而婉拒。李武想去想来,决定放在老家村坝口上,美其名曰他是从坝口上出去的人,家乡父老养育了他,他要好好地报答乡亲父老。其实他想的是老家的人际关系熟悉,做起思想工作来容易一些;何况坝口上相
对于别的村,土地开阔平坦一些,适合建厂。但是,坝口上很多人外出打工,走南闯北的,知道炼焦厂是污染企业,弄得草不生,庄稼不长不说,还会让人得怪病。于是有人提出质疑:李武这个私娃子是不是整坝口上的人哟?慢慢反对声渐起。这时,有一个人坚定地站了出来。谁?尤月书。
李純良天天喝酒,酒精中毒死了,早已“滚”出钱艳燕家门的尤月书,眼前噗地爆了一个灯花儿,以为与图四芳修成正果喜结连理的机会到了。可李武在山泉城里买了房子,把图四芳接进城里给他带娃儿去了,尤月书只能眼巴巴地干望着,抹抹嘴巴,吞吞口水。他心知肚明,李武不认他这一个野老汉,每一次看到他,就像见了一堆臭狗屎,绷脸皱眉转开眼睛。但尤月书心里有李武。李武考上大学,参加工作,当了乡农技站副站长、站长、副乡长、乡长,每一次进步,他都会像逢年过节做生请客一样,一个人好好地置办一桌好菜,仿佛桌子对面坐着李武,放上一个碗、一双筷子、一个酒杯。开餐了,先给对面酒杯斟满酒,才给自己斟上,然后举起杯子说:武,祝贺你,敬你一杯,喝!一仰脖子干掉后,扯袖口抹一下嘴巴,操起筷子再往对面碗里夹一块腊肉,或者一块鸡肉,说吃吃吃,敞开吃;之后,才夹一筷子菜,填进自己嘴巴里,有滋有味地嚼起来。
哈哈,武当书记了,有出息。老党员尤月书,听到村支委会传达贯彻乡党委人事变动会议精神后,激动得浑身发抖。当人们站出来反对李武在坝口上建炼焦厂时,尤月书心急如焚,以老党员的身份,义不容辞地站了出来,发挥当年当生产队长的本事,晨出晚归挨家挨户找人做工作,苦口婆心劝说大家,要听乡党委的话,要同乡党委保持一致。说穿了,是要听李武的话,同李武保持一致。尤月书甚至天真地想,只要他卖力地帮李武的忙,李武终究一天会回心转意,来认他这个准父亲,说不一定还会把他接进城里去和他母亲团圆。一天,他从卓家做了思想工作回家,天已黑透,又没带电筒,走到家背后那个凉姜叶匾匾上时,踩虚了脚,一筋斗摔在近三米高的坡坎下,痛得钻心子;后来痛麻木了,不如何痛了,他才试着站起身走回家;可站不起来,才晓得小腿骨摔断了。想喊,住家户隔得远,喊破喉咙人家也听不见。他沮丧地坐在地上,心想看有没有人从那里路过。可是等了半天,唯有花脚蚊子来关心问候他;大头蚂蚁满怀好奇心,顺着大腿爬进裤裆,要去瞻仰当年制造出野种的阳具有多威武;除此之外,鬼都没一个。他只好熬着,慢慢地爬回家,艰难地躺上床。第二天下午,我大哥给他挑水去才晓得他摔筋斗了。大哥见尤月书痛得焦眉烂眼,饿得奄奄一息,回家让大嫂给他熬了一小锅稀饭端去,并把这个事告诉了钱艳燕、远房侄女尤玲玲。这两个女人,也没有钱送他去县医院治疗,商量着去请来马龙埂的接骨医生,给他敷了草药,打了夹板,剩下的事只有等他躺在床上自生自灭了。
几天后,李武带着一大群人,来坝口上落实炼焦厂地址。村支书特意给他汇报了尤月书做群众思想摔断小腿的事,虽然口头不好说,但心里清楚你李武是尤月书的种;尽管野的,但毕竟是他的种,希望能去关心一下,点一个头,村上就以工伤的名义,向乡民政办打一个申请,申请一点钱;或者让炼焦厂老板出一点钱,送去县医院医。这对乡党委书记李武来说,是坛子头捉乌龟,手到就擒的事,于公于私都说得过去。可李武呢,不仅没有同意这样做,相反眼珠子一瞪,批评村支书:黑灯瞎火的,你敢保证他不是去做偷鸡摸狗的事?村支书真想回他一句:他不偷鸡摸狗,能有你李武吗?当然村支书知道利害得失,话到喉咙,毫不犹豫地把它咽进了肚子里。
尤月书体质急剧下降,独自凄凉地在床上熬着晚景。炼焦厂落成剪彩的那一天,尤月书一命呜呼。噼里啪啦的鞭炮,既庆贺炼焦厂建成投产,同时也跟尤月书黄泉路上送行。李武完成剪彩仪式临走,村支书告诉了他尤月书命归西天一事。已经缩身坐进车子的李武,脸斜斜地向上一仰,质问村支书:你这是啥子意思?嗯?简直莫名其妙!砰一声拉拢车门,对司机手一挥:走。
走在黄泉路上的尤月书有知,不知会有何感想。听说尤月书一个人死在床上,一天多了,才被人发现。进屋一看,尤月书一只手学生答问一样张开五个指头举着,眼睛睁着,还以为没死。钱艳燕去收尸,把指头给他捏拢,
手扳倒,眼皮抹拢;可尤月书又慢慢张开五指,抬起手来,褪开眼皮。反复几次都是这样,如同在与钱艳燕较劲儿。有人说,死了已经僵化定型。钱艳燕不信,忍不住骂了一句:晓得你想看一眼你那个私娃儿。给你说,人家是当官的,不得理你,更不得认你。尤月书眼角滚出一滴泪珠子,渐渐合上两片眼皮,缓缓放下那只手杆,慢慢并拢五个指头……
12
我怀疑尤月书灯枯油尽的情景,是人们传他的神,特意托大嫂去問钱艳燕。大嫂告诉我:钱艳燕说确实是真的,当时我都在场。
真的确有其事,说明尤月书还是有人性,希望人生有一个大团圆的美好结局。然而,他的希望泡了汤。我揣测那一刻,尤月书渴求临终能见李武一面而见不到,那个心境该是何等的悲怆绝望与不甘心啊!我油然想起扔弯刀时曾咒骂尤月书不得好死的话来,在自责当年年少无知、心胸狭窄、言辞刻薄的同时,一颗怜悯与同情的种子,在我心底里破土发芽。
但这时我并没有产生要去给尤月书上坟的想法。
不知其他地方怎么做的,我们老家那一方安葬亡人,一般尽量选择在自己的自留山和责任地上。要是安葬在别人的地界上,需要求人不说,还要给钱买地。尤月书最先是埋在他的责任地里的,整个安葬仪式,全是钱艳燕出面。这一点,钱艳燕赢得了家乡人们的好评,说这个女人心肠好,没跟尤月书住在一起了,还来管尤月书的后事,好多人做得到哟。尤月书被埋在一个窝凼里,钱艳燕没给他请阴阳看风水,说:管它是不是绝地、吉利不吉利,反正他是一个孤人,尽量少花钱,埋下去上算。尤月书风风雨雨是是非非一辈子,死了没有暴尸荒野,也算人生有了一个好的交代。
想不到,尤月书清清静静躺在那里没几年,要在那个地方修新农村了。
这是阳春乡党委书记李武的伟大决策。
李武说:我是从坝口上出去的人,现在有了一官半职,就要好好报答坝口人民的养育之恩,把老家建设成为“美丽坝口,幸福坝口”。口号是推进城镇化,建设新农村。措施是全村两集中:人口集中,统一住新村,安上自来水,接通天然气,让父老乡亲们有一个安逸舒适的生存环境;田土集中,统一整理成几十上百亩的大田大土,实行机械化操作,引进香港一个老板来建设蔬菜基地,把坝口打造成旅游观光的农业样板,带动以农家乐为龙头的第三产业发展,让父老乡亲们的钱袋子鼓起来。
新农村地址上,有十九座坟需要迁走,包括尤月书那一座在内。
迁一座坟,补助四百元。村民扳着指头一算,重新置备棺材、买墓地、请人帮忙等等,花销至少在五千元以上。要是把坟砌好一点,安一个碑,就要上万元。平白无故就要花掉一大笔钱,很多人不想迁。但乡里已来贴出公告,十五天内不迁走,就当无主坟挖掉或填埋掉。神明在天,祖先为敬,不迁,这不辱没先人,被旁人咒骂后人死绝了吗?没办法,只好咬紧牙关,勒紧裤带,或借或赊,把坟迁走。
尤月书是孤人,没有后人为他迁坟,孤零零地躺在那个窝凼里。这个地方,按设计图纸,要用弃土填平,铺筑大路。开挖挖机的小伙子见坟没迁走,怕引起纠纷,问村民这一座坟是谁的?被问的村民恶作剧,说是李书记父亲的。开挖挖机的小伙子一听,吓得脸色大变,忙打电话请示负责这里房地产开发的成老板。成老板听了也吓坏了,打电话给乡里请示,表态说真的是李书记父亲的坟,花再多的钱他们公司出了就是。乡里的人不知道这个事,直接跟李武请示。李武听了,向来温和的笑容陡然间冻死在脸上,但像打了一个盹,瞬间又复活过来。他懂得一堆屎干了不臭踩烂臭,反正乡上的人也不晓得这一件事的来龙去脉,便坚定豪迈大义灭亲:按规定十五天内没有迁走填了就是。我是有意不迁走的,目的是做出表率,让村民们明白,乡党委、政府说出的话,一句是一句,不是儿戏;但这事悄悄做了就是,不宣传不报道。
习光树说:我和几个村民专门去看过,那个路绕开来修,还能修成一条直路。李武之所以现场指挥规划,路要弯过去从尤月书坟上经过,是存心想把尤月书的坟填埋掉,让尤月书从人们眼睛里头彻底消失掉,免得让人再去指指戳戳,说三道四。
我忍不住问:怎么把尤月书的坟,埋在了团山包嘴嘴上的呢?
习光树有一些厚的嘴唇一咧:成老板干的。
原来,成老板想讨好李武,没执行传达下来把尤月书的坟填埋掉的指示,花了一万多元钱,迁埋在了团山包嘴嘴上。成老板怕另外迁走坟的人去找他闹事,说我们迁一座只补偿四百元,咋个迁尤月书的坟你们花一万多元呢?不行,得增加补偿。他便耍小心眼,装猪吃象地说:那么多坟都迁走了,只剩下一座不迁,还被填埋在大路底下,让千人踩万人踏,他的阴魂不找着你们闹吗?你们住在新农村里会安宁吗?所以啊,也要给他安一个新居,让他能在地下安息。成老板根本没有想到,李武反而嫌弃他了,后来到坝口上检查新农村工作,检查到成老板的工程“有严重质量问题”,狠狠地罚了他一大笔款,说他你不是钱多得找不到地方花了吗?
听习光树这样说,我想起曾经遇见过的很多拍马拍在马蹄上的人,附和地笑笑,想起了另一个问题:我以前听说过团山包嘴嘴是一个绝地,成老板咋个把尤月书埋在那里呢?
习光树说:是我给那成老板出的点子。尤月书整人,说穿了,真正整的,只是几个对他有意见的人。李武呢,像对坝口上的人都怀有刻骨仇恨一样,把污染企业拿到坝口上来办,害得大家种不出庄稼来,菜吃不得,还得怪病。这把房子给你拆了,地给你征了,把你生存的命根子断了,大家住在新农村去喝西北风啊?所以,李武这一类人该断子绝孙。他想填埋掉尤月书,想掩盖住他不光彩的来历,我们偏要找一个显眼的地方来埋尤月书;只要有人问那一座坟是哪个的,我们就说,是李武李书记父亲的。
你的德性还没改。我说习光树。望望天色,像有人在天上撒灰,牛蚊子也在飞,说明已是薄暮时候了,便与习光树告辞,说空了再聊。
重新挪开脚步,始终觉得尤月书的坟,胶水一样粘着我的视线,我走坟也走。莫非他要向我诉说,生前李武不认他也就算了,不该在他去了阴曹地府还不放过他,还要把他的坟填埋掉,断绝他跟人世间的最后一点联系,做得太过分太不像话了?我没有冷笑他,也没有为他自己制造了一个掘墓人而看他报应的想法。想起母亲说的话,再联想到自己在外闯荡这么一些年的人生经历与感悟,尤月书这一辈子也过得不容易。要全面正确客观公正地评价一个人难啦。认知能力,立场观点,个人欲望,成见偏见,恩怨情仇等等,总会站出来施展障眼法,遮蔽事实真相,搅扰我们的判断力。不知不觉,心底里破土发芽的那颗同情怜悯的种子长成小树,迎着和风细雨,茁茁壮壮分枝展叶生长起来。当晚在饭桌子上,大哥說起尤月书死了几年了,坟上纸都没得哪个给他挂一张时,我心灵深处那一根柔弱的神经不禁一颤,汽油遇上火星子一样,突然迸发出要去给尤月书上坟的念头,并且非常强烈,非常迫切,有如子弹要出膛、水要破堤一样不可遏止。
一个灵异的现象骤然揪住我的心,在给尤月书上坟的时候,我把那饼一万响的鞭炮,挂在坟尾那一棵水梨子树上点燃,在他坟前摆放好刀头敬酒,烧了纸钱点了蜡烛,恭恭敬敬地给他拱手作揖道:尤月书,我替李武给你上坟来了,愿你在地下好好安息,来生少做最好不做坏事,多做好人好事。同时我也要好好地感谢你对我人生的激将鞭策,不然,我也会像我的祖辈父辈们一样,在农村挖一辈子蚂蟥脑壳;虽然我在外面也过得很艰难,但毕竟比父老乡亲们好得多。作过揖抬起头,整座坟场没有一星半点风,可尤月书坟上腿肚高的丝茅草马胡草,如同被大风猛烈地刮着,全部一个方向,朝我一起一伏一起一伏的。我很惊讶,是鞭炮炸响的声浪驱赶所致,还是尤月书的阴魂感知到了,想向我诉说什么?
也就在这惊讶的一刻,我心里又突然产生出给尤月书修坟立碑的念头;不但修,还要给他修得结实牢固,像模像样,并在墓碑上深深刻下“仇人尤月书”五个大字,让世人去猜测,遐想,评说……
初稿于2015年6月3日
改定于2015年8月8日
责任编辑 石一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