惠雁
(1)
靖远县毗邻北山市,中巴车一个小时便到。远了城市一步,高原风貌、乡村风光便在这里渐次舒展开来。随手一拍,这些河湾,小径,窑洞、院落、柴垛、羊群、牛栏都是一幅画。衬着湛蓝天空,黄土坡起伏有致、风物拙朴,在晨辉夕照里气象壮美。靖远县吸引了摄影家和画家来这里寫生创作,剪纸、腰鼓在乡村盛行风传,也为政府所鼓励倡导,甚至城市的风尚也受到这乡村之美的影响。
但靠民间艺术过活甚至发财,那是极个别人的事,更何况艺术虽诞生于困苦艰难,但艺术市场却须在富庶之后才成熟。多数人的生活还是匍匐在黄土地上,依赖山上的荞麦、土豆、玉米和饲养羊子过活。
对于林薇和李乔乔这些女孩子来说,只叹城市近在咫尺却又遥不可及。一下了中巴车,城市的水泥地面突然消失,踏进自家院里,又是煤块又是柴垛,又是黄狗又是鸡群,况且去年夏天大暴雨冲毁了村中的院落和窑洞,院中更是凌乱不堪。林薇家一孔坍塌的窑洞至今还未收拾,现居的窑洞由几块大木片支了石块撑着。林薇深惧其危,说要拿出一点钱来帮助家里修缮,父亲说住人的窑洞一时半会儿塌不了,等救灾款下来了,另找地方新修窑洞。乔乔家幸而只是羊圈被雨水渗塌了,羊子未受损。
去年夏天北山市几个县遭受百年不遇的大暴雨,房屋农作物受损严重。两名警员为疏散群众被坍塌的窑洞掩埋,关键时刻舍己救人,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一时引来民众许多唏嘘。
林薇和乔乔已在县城里打工好几年,也都为家中受灾尽了一点心力,加之各自有了男朋友,将来也会在北山市定居,所以对于这种自家院落与楼群的差别也只是一时痛心。
林薇在北山市茶叶批发中心打工,为客人泡茶,在客人品饮间介绍推销茶叶。林薇长得有几分姿色,皮肤细白,身量娇小,薄面含愁。书没读多少,却天生一分文艺小情调儿。这一分情调儿与茶是极相宜的。林薇白嫩的兰花指泡出的茶总能让客人多买些,她的工资提成比店里的其他推销员要高出几百。
林薇的男朋友张小兵有一辆小面包车,在市区内运送货物,也常来茶叶批发中心运送茶叶。张小兵也和林薇一样是城市边上的乡村人,长得挺拔俊朗,且难得性情温和、细心体贴。眼下,他按揭的一套安居房已拿到了钥匙,天天与林薇商量房子装修。他们如两只忙碌的小鸟,一件件添置回了装修房子所需要的物件。拮据的经济使他们体会到每一件物品的得来不易。这种对物件的珍爱,更拉近了两人的距离。
无须言说,婚期自然会是在房子装修好之后。如果两人能住在自己营造的小世界中,会收获更多的幸福。可惜的是,世间很少有人能守得住自我的小世界。在这一方面,似乎只有天才和傻子才可以。
李乔乔突然走进了茶店。李乔乔的到来并不突然,突然的是她的话,说她已于前两天订婚了,结婚的日子也有了,是十月一。乔乔一身时兴打扮,新衣新包新手机,好像把眼下的乍富都穿戴在了身上。
乔乔是林薇同村的姐妹,自小一起玩耍,又一起上了县初中,两人之间的密语比亲姐妹还要多。乔乔就在茶叶批发中心对面的超市里做收银员,两个多月前曾说起过她表姐给介绍了个对象,是钻采公司的正式职工,有房有车,年岁相当,家中父母年轻,只一个姐姐已经出嫁。林薇当时听了嘴上祝贺,心中并未在意,男方既然这么好的条件,就凭乔乔那一张国字脸,蜡黄肤色,中等个子,人家怎么会看上她呢?除非那人丑到相当。
乔乔是来让林薇和她一起去商场选项链。林薇老大的声气说:“你和你对象去,拉上我做什么?”
乔乔说对象让她自己去买,对象上班去了,在山上,要值完十天班才能回来。
两人手挽手走在暖暖的秋光大道里,道边的树与草似乎也绿得愈发葱茏。乔乔的幸福似乎还没有溢完,说接下来她可得忙死了,还有好多东西要买。婆家给了她五万元,作为结婚时的首饰、衣裳钱。
“五万!”
林薇听得石破天惊,在心里悄悄呼唤。眼下,她和男朋友张小兵还等着这个月工资下来再买地板砖。
两人在商场里好一番研究挑拣。乔乔开始说婆婆让她买两套金饰,黄金的和铂金的,看了半天,乔乔只买了一套黄金饰品:项链、戒指,手链。又单买了一条白金水波纹项链。乔乔说金饰买了放着也是放着,再说毕竟是人家的钱,不好意思全花在自己身上,剩下的钱,乔乔看好了一块1万多块的手表,打算买给对象。
乔乔还挑选了一套粉红色真丝睡衣,说是送给表姐。
“你还买这样的睡衣呀,男式的。”
“给表姐夫的,这算什么呀,我表姐有一年一下就买了十套真丝男式睡衣。”
“都给你表姐夫?”
“哎哟!号还不一样大小呢,你想啊!”
林薇本不打算跟着乔乔去见她表姐,她表姐的照片林薇是看过的,样貌身材并未有特别显眼之处,能够很快淹没在人群里。但乔乔今天的阔绰让林薇心里大为震动,而这富贵得来正是缘于表姐,因此她比乔乔更急于见到这位表姐。
一座高大的办公楼前,蓝色制服的门卫挡住了她们。门卫拨通了电话说,刘局长,有人找你,说她叫乔乔。门卫放下电话才让乔乔她们进去,转而客气地说:在六楼,请走左边的电梯。
乔乔小心地敲了敲门,门依然紧闭着,再听,隐约传来说话声。林薇觉得自己真不该来,不亲不故,白白地来这里受人家冷落是何苦?乔乔仿佛看出了她的心思,拉住了她的手,再一次轻轻地敲门,屋里有高跟鞋移动的声音响起。门开了,一张黄白堆腻的脸立刻做出一个笑的模样来。看来这就是乔乔的表姐刘局长了。
表姐轻声问:“乔乔,你有什么事?”转而向沙发上坐着的一个中年女人说:“这是我表妹。”又看着林薇。
乔乔赶紧说:“这是我的好朋友,一起来看表姐,我给表姐买了件衣服,不知道表姐看上不?”
“还买什么衣服呢,刚才还正和朋友说我儿子订婚那天穿的衣服呢,我以为自己还是个仔细人,谁知道儿子订婚那天,身上的旗袍腰上竟然有一点开线了,没把人气死!”表姐说着笑得微微弯腰,并且伸出兰花指以手背挡住了嘴,但还是露出了很长很白的牙,林薇不由自主望着那不时展现的牙,怔怔半天,终于想起了一个词:露骨。
表姐笑着说着,一边给她们倒水,一边从里间端出两个精巧的小圆凳来。尖头高跟鞋在房间里移动着,一身紫红色长裙紧身上衣,体态不肥不瘦。容貌身材颇有几分相似于乔乔的黄、方、宽,但移动间却显出几分腰肢款摆。林薇悄悄打量着她,不知她何故这样与众不同。林薇突然觉得,这个表姐她好像在哪里见过,十分熟悉的感觉,但究竟在哪里见过,却一时想不起来了。
“不信你们看视频嘛,怕得我就死死地拿一条真丝长披肩护着。你们忙不忙?不忙吧。咱来看看视频。”
她在接下来的谈说里不时起来走动,或为她们三人添水,或为她们解说视频,或走进里间拿出一件衣服来请她们品评。林薇在久久感受表姐刘局长的走动与演说之后,终于明白她的每一个举手投足都像是在舞蹈。这仅有四人的房间也不再是一间闲谈的小屋,而是一个大舞台,刘局长在这里唱念做打、风袅袅、轻飘飘地进行着一场盛大的演出。
听着这冗长的独白,这独白里大体是儿子订婚仪式上来了些什么要人,穿什么衣,喝什么酒,吃什么菜。儿媳妇那边家世背景,陪嫁护送,儿媳妇之花容月貌。这一切都是以极情绪化的语言绘声绘色地描述着,仿佛叫人看见了当时的场景。
林薇以当年初中语文课堂上学来的那点分析眼光来看,这是一篇典型的场景描写,词语华丽,饱含着作者的情緒,同时穿插交代了这一场景的人物背景。
林薇盼着男朋友打来个电话叫她走,或者老板突然要她回来加班,但又留恋着这整个房间里的气氛。乔乔表姐如在进行一场戏剧的道白,再次走动和再次添茶都只是一个过场,不知道接下来的节目会是什么。果然,表姐开始指导乔乔新婚前后买什么样衣服、鞋子合适,比划着,索性邀请乔乔她们三人进入另一个房间,打开衣柜一一指导,哪样的款式,哪样的颜色,哪样的衣料相配才合适。并且顺带讲了店面价和网上价格。
林薇在衣柜打开的刹那,惊异于这两个柜子里上下两层的新衣服竟然全是一个人的,各色各式,而且都别致、贵重。乔乔实在想象不出,一个人竟然有这么多的衣服!鞋子也是,足足可以开一个鞋店了,各式各样的鞋子,什么时候才能穿得完?
终于走出了那座大楼,林薇有一种从麻木到清醒的感觉。看乔乔在表姐面前和她一样手足无措还不得不笨拙应付的样子,林薇觉得乔乔还是从小一起长大的乔乔。林薇深深地呼吸这大楼外的空气,突然觉得有些饿了,顺口就说:“乔乔,咱去吃米线吧,我请。”
“吃什么米线,哪能让你请,咱吃火锅。咱慢慢地吃。”
“哦,我倒忘了,你现在成有钱人了!”
到暮色浓时,两人方才告别。火锅的美味让林薇觉得,仿佛将乔乔带给她的沉重一时全吃进心里了,再也不想和乔乔一起出去了。请假不容易,而且何苦去跟着乔乔招惹不痛快?
(2)
过了两天,乔乔又来了。午饭时间将林薇拉出茶叶店,神秘兮兮地说:“我表姐让我问问,你有对象了吗?”
林薇脑子里立刻闪现出那天拜访刘局长的情形,闪过那满柜子衣服,还闪过许多她未曾亲眼看见的奢华场景,恍惚间,仿佛她不是立在地上,而是凌空飘着。
其实,在乔乔看来,林薇只有几秒钟的迟疑。
“你看,这是什么?”林薇伸出纤细白嫩的手,左手无名指上是一个细细的麦穗状黄金指环。
“什么意思,你啥时候买的?”
“他给的,他把烟戒了,给我买的。我都去过他家了。”
“就是那个张小兵?”
“是的,你又不是不知道。”
“知道,帅哥嘛!”
其实,在乔乔订婚前几天,林薇的父母亲戚也来到了张小兵家,双方亲戚欢聚一堂,吃了羊肉饸饹炸油糕,小兵家给林薇和父母亲戚赠送了礼品。按照习俗,这叫会亲,也就是订婚。林薇的订婚礼仪和她祖母的订婚仪式并未有分别,唯一贵重的就是林薇和小兵一起到店里选的这个麦穗指环。在亲戚们的祝福和夸赞声中,林薇真切感觉到了一种情投意合、衣食不缺,美好生活有盼头的幸福。公公婆婆对林薇十分称心,说到冬天把家里的20多只羊卖了,就给他们办喜事。
订婚的喜悦还没来得及说出,就被乔乔盛大的订婚仪式给湮灭了。
林薇的年轻俏丽模样儿包裹在寒简的衣装里,让刘霞局长一时难忘。
一件尽是小毛球的浅灰色化纤外套,粉红色化纤毛衣,皮油皮鞋。刘局长打眼一看,女孩子通身上下的衣服总共也不值四百块钱。而这四百块里一件件皆是女孩子费尽心思的挑选与价格考量。刘霞局长就是这么一件件、一步步走过来的。
正如林薇所惊异的那样,刘霞局长在闲暇里打开衣柜,会惊讶于自己竟然会有这么多的衣服。尤其开头的每一件贵重衣服是怎么仔细计算着价格买来的,一件件都记得那么清晰。后来的都记不大清楚了,有时候会发现自己有着款式、质地、颜色几乎相同的两件甚至三件衣服。这都是忘记了才买重的。原来我的衣饰审美观是如此执着统一!刘霞浅笑着对自己说。
刘霞局长博闻广见,笑谈间喜好引经据典:“才女张爱玲说:人都是活在自己的衣服里。”刘霞的名言是:衣服是女人的旗帜。
刘霞喜欢漂亮的衣服,更喜欢在女同事、从前的女同学面前分享衣服鉴赏的独到见解。刘霞当然不认为这是炫耀,而是分享,是女伴们间的小情调。对于关系近一点的女伴,昔时的村小学同学,今日的刘局长会笑着说:“不怕你笑话,我小时候可怜得深秋天气了就只穿一条蓝布裤子,哪里有什么线裤线衣,什么都没有。”
更深切的穷困窘迫,刘霞只藏在内心深处。裤子臀部磨毛了,露出了纤细的经与纬。刘霞胆战心惊呵护着那历历可数的经与纬。坐着不敢轻易移动,上厕所,刘霞都拿着一本书,能遮掩处尽量遮掩。这切肤之痛,这伤人自尊的贫困,让刘霞内心激起了针刺般不能忍受的仇恨。贫穷如果是一块坚石,刘霞会是惊涛,千百次、千万次将贫穷拍碎;贫穷如果是一座山,刘霞会是一个纵火者,放火烧毁整个山川;贫穷如果是一个生灵,刘霞会是一个拳击手,拳头流血也要千拳万拳打倒它,将它死死地踩在脚下。
小学毕业,刘霞考上了县中学。父母双亲、三个弟妹和远近亲戚竟然没有一个人支持刘霞去县中学上学。母亲面有戚色,给她分析去县城里上学的种种困难。父亲气势汹汹:“你去城里上学吃什么?穿什么?家里这么凑合着,也勉强糊住嘴。把你们喂大,老子的责任也就算尽到了。”
“我不吃,不穿!我光身子也要去城里上学,不让我上学我就去死!”
“刘家咋出了你这么个活宝,尽给我现眼!”
开了学,父亲背起一斗小麦和一床家里最好的被褥,将刘霞送到了学校,给刘霞留下了30元钱。
勉强到初中第三个学期报了名,父亲表示再也拿不出一块钱、一斗小麦来供刘霞了。刘霞望着父亲虚弱的背影消失在宽大的操场尽头,从此果真再也没有在校园里见到父亲。
这一幕常常映现在刘霞心头,直到20多年后,刘霞位至副处级才渐渐原谅了父亲,理解到了父亲的无奈。位至处级,刘霞出资让父亲去各地旅游,这孝心里有一分是刘霞都不敢相信的快意雪恨。
父亲,你把一个虚年十四的女儿抛弃在了县中学!父亲,你怎么就如此忍心!刘霞不敢承认自己内心对父亲充满了仇恨。当然,继续留在学校是刘霞的选择。
刘霞更不愿意回顾她是怎么读完初中,并且补习一年,终于考取了一所中专学校。
一个贫困的、年轻的女儿,她怎么在这个世界上活下去,并且发展壮大自己。如果老天借你一点姿色,再借你一点头脑,一切会轻易许多。如果你提前谙透了这世俗的生存暗规则,又肯于接受这暗中的规则。刘霞很有一番好为人师之善心去指点表妹带来的这个林薇。
一切光明正大、按部就班的规则都是给平庸人设置的。刘霞多年后暗中窃喜,笑傲多少人还在糊里糊涂困守这些如同中学生守则一样的规则。甚至一部《论语》,刘霞局长也在道听途说、粗略翻阅后,便极具胆识地发出论断:一部《论语》,不就是一部国民守则?更合适地说是一种国民面具,宜于示人、宜于言说,而真正的人性,真正的成功秘诀在各自的私心里,不便对人言,却坚实存在。
(3)
乔乔的婚礼如期到来。林薇自是不二选的伴娘,精心打扮了陪伴在乔乔身边。林薇忧一时喜一时,自信貌美在新娘之上,又见新娘乔乔所受种种优待、夸赞,项链、手镯金光闪烁,脂粉盛妆的宽脸上倒显出些了富态。林薇一时觉得自愧不如。
婚礼上再次见到了刘霞局长,刘霞局长和丈夫是共同证婚人。刘局长着浅紫色真丝手绣牡丹旗袍,华光闪闪,软步款款,再轻盈些,都不像踩踏在地上,而是轻盈到天上去了。
午后,林薇看过了乔乔婚礼上的所有繁华,陪乔乔再次回到装潢富丽、东西堆得满满的新房。
告别新娘乔乔,林薇离开时几无行走的力气,在公共汽车上无知觉地摇晃了一个小时,才到了郊区的新房子。
敲门不应,林薇开了门进去,见未婚夫张小兵正独自一人在空空荡荡的房子里铺地板,他又是铺膜,又是敲打拼接地板,都没有发觉林薇进来。林薇望着他满头是汗地跪在地上,房子里看来看去只有四面白壁,一时心中无边委屈,坐在堆积的地板上就哭开了。
她满眼都是乔乔新房里的种种陈设和堆积,满心以为小兵会来搂着她,听她说说这一天里的种种所见。
“你麻烦死人了!我饿得都快晕了,你吃得饱饱的嚎什么哩!”张小兵颓然坐在地上,看也没看她一眼。
林薇一听,哭得更伤心了。
林薇一冲走出了新房子,下了五楼走出老远,也没见张小兵追来。
元旦的夕阳里没有一点新气象,依旧是天很快就黑下来了。回到自己租住的房间,林薇脸也未洗,在床上麻木地躺了好久。
张小兵的房子总算是装好了,有了一些最基本的陈设,就筹划起婚礼来。一套简淡、朴素的装修,已几乎花光了公婆20多只羊子的钱。林薇说她什么都不要,只想要一条金项链,没个金项链,婚礼上怎么面对亲友女伴,还不让人家笑话死?
张小兵千般温存万种软语,说趁着冬天把婚礼办了,咱别穿婚纱,不就行了。
林薇咕哝:“现在结婚,哪个新娘不是先婚纱再旗袍。你倒是能省的都省了,干脆连结婚也省了。”
“结婚那就是个形式,咱要是赶明年就生个儿子,娃让我妈带着,咱再凑些钱开个小茶叶店,好好把日子过起来,到时候有他们羡慕的!”
“我是说你干脆别结婚了,一个人过去!”林薇一把推开了小兵。
时间一天天走着,林薇的生活里有种种穷愁,也有着点点甜蜜。新房子厨房里的设施先买周全了,林薇不时去那里做饭吃,既省了钱,又有乐趣,林薇才发现自己其实很善于做饭。张小兵吃得十分开心,常在林薇耳边说着未来的宏图大业。
刘霞局长也在忙于筹备儿子的婚礼,婚礼初步定在了五月份。一切皆备,只是婚房于年底装修完,刘局长不想让儿子过早住进刚装修的房子,也好有时间从容准备婚礼。刘局长只有这么一个儿子,偌大的家业不在儿子的婚礼上显现,再待何时。她努力攀爬半生,可不要儿子再似她那样穷窘。一笔笔钱流水似的从卡上划走,一件件心爱之物抬回来。有花钱如流水浪花喧响的快感,更有钱来如泉涌喑然无声的惬意。
大到楠木雕花床,小到一个小摆件,刘霞都陪着儿子儿媳亲自操持购买。刘霞对于物质的拥有感有着切肤入心的体验,仿佛这些物品都带着体温,在念诵着她成功人生的赞语。对于物品,恰如同对于她无限喜欢的猫,看到、听到,不時地谈到,都不足以满足她内心真切的爱恋,她要将猫搂在怀里,把握在手里,抚摸它,观察它,和它细细对话。以刘霞审美的眼光看来,一只猫有百变情态,一万件物却有一万种风姿。
婚礼初步打算分三次办理。刘霞局长多么希望给儿子办一场盛大的婚礼,可碍于是处级领导干部,组织纪律对待客规模有着严格规定,只好分三次举行婚礼,也就是分别在三个不同的场合宴请不同身份地位的客人。
儿子婚礼大大小小的事件还未落实具体,又收到柳林市财校庆六十周年邀请函。校方还打来电话,商量可否请刘霞局长做发言准备。刘霞答应下来,仔细开始准备。两天的纪念活动里,她需准备几套衣服,发言的时候是旗袍披肩,闲散聚会是西裙丝质衬衣,顺便去看看柳林周边的风景胜地,再带两套休闲服。总之,一个成功的女人,怎么可以在不同的场合里、不同时刻里穿着同一套衣服?
柳林市比北山市更加偏远,风大天气寒冷,人口也少。三十多年前,正是这一个偏远市区的中专财校改变了她的命运。刘霞收到录取通知书时,犹如一个在严寒里忍饥行走的人终于望到了炊烟与屋舍,并且这个屋舍的门向她打开了。
中专三年时间里,依旧是与贫困为伴,不过对于刘霞来说,最艰难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学校提供足额饭票,吃饭已经不再是问题。唯有衣饰装扮,刘霞依旧寒酸。校园西边的湖光里,三年来照着刘霞孤单的身影,这个身影几乎总是一套蓝色嵌两道白条的运动衣。这套运动装是进校时学校要求买的,上面印着校名。当时的收费是13元。那几乎是刘霞半年的生活费。弟弟妹妹们长大了,添衣加饭,家中愈发贫困,父亲对于贫困好像更加听之任之,甚至刘霞收到财校的录取通知书,他也只是淡淡地笑了笑,仿佛火焰熄灭之前的微微一点亮光。
刘霞说自己喜欢穿运动装,宽松舒服,习惯了都不想换。有同学就将自己的运动衣送给刘霞穿,刘霞也笑着接受了。刘霞的一套运动服有些地方已经磨毛了。
为了表示自己是喜欢运动装,刘霞狠心剪了短发。刘霞最期望的其实是长发飘飘,裙裾飞扬。向往中飘扬的青春就被罩在这嵌了白条的运动装里。
想起这座湖,刘霞特意又多备了几套衣服,她要在湖边的绿柳下多拍几张照片。让湖水看一看眼前这个风姿迷人、装扮百变的高贵女人。
明净的湖水啊,你是否还认得出那个终年穿着一套蓝色运动装的女孩!
(4)
出了正月,乔乔又回到超市里当收银员,还是总在歇班间隙来找林薇。数月时间,乔乔褪尽了新娘的娇贵。女婿长年累月在山上看护采油机,乔乔大多时间里还是一个人生活,一切仿佛回到了从前未嫁时。
林薇深感在一套徒有四壁再添房贷的房子里过日子是多么不容易。尤其身边天天有乔乔衬托着,吃喝穿戴,两个闺蜜件件显出了不同,甚至十指上的指甲油也分出了不同的质地。林薇有心疏远乔乔,可这并不是件容易办到的事,闺蜜之间的交往已成为惯性。渐渐地,乔乔所有的优越处境她都已一一知晓,不会再增添新内容,和乔乔的相处也回到了从前的自在、亲近。
如果不是担心乔乔知道她未婚便去给人家做饭,林薇几次都差一点要请乔乔去郊外的房子吃饭。由此,林薇又想到了一拖再拖的婚礼。林薇想着到天气再暖些时就把婚结了吧,夏天时结婚只需要一件旗袍就够了,还省了大衣之类的。
旗袍外,当然需要一条项链。在林薇看来,这是必需的。
婚礼可以简,这是简到至极。林薇一边洗碗一边和小兵谈着将来的婚礼。
“项链、项链,我就不相信没有项链就不能结婚了?什么项链,不就是比拴狗的链子细些吗!”张小兵一边收拾餐桌一边说。
林薇气得想将碗摔了,想解下围裙立刻下楼走人。到底还是忍了又忍,半天冷冷迸出一句话:
“我看你是吃饱了,你小子吃得太饱了!”
四月,万物生发,人间回暖。乔乔和林薇在正午的街上走着,不间断地谈着各自的生活,来不及倾听对方而忙着诉说自己。每次谈得热烈急促,过后回想,却很少能想起说了什么,也许,说话本身就是闺蜜间的乐趣。
乔乔突然朝后边看了看,压低了声调说:“你说怪不,我表姐前几天给了我好几件衣服,都是好贵的,有一件连标签还没剪呢。还有两条金项链。黄金的。”
“哦,那你不成了项链老板了?你的项链多得能开金店了!”林薇一下又激动得叫起来。
“你不知道,表姐好像很不高兴,没说几句话就打发我走。你说,我没有得罪表姐吧?”
“你的意思是,她生气了,还有生气了就送人金项链的?”
“不知道,我还真不敢去问,你说这两条项链是真的吗?”
“你这人才是难缠,人家送你东西还不领情,还怀疑是假的。”
“我想去商店里问问,鉴定一下。我一个不敢去。”
店员帮他们看了,两条都是足赤金的,合起來价值超过万元。
两个姑娘都没有说话。
出了门,乔乔叹了一口气,念叨着:“她是真生我的气了!”
林薇也想不出一句劝慰的话来,头脑一片迷茫,想象不来还有这样的事,生气了就送人金项链,这样的气怎么就不撒在她林薇身上?
“表姐还给了我给一只猫。说她要出一趟差,让我把猫养好,别让饿着,要喂猫粮。”林薇一听就来了精神:“还给你猫啊,要是我也能养一只猫就好了!”
“那正好你给养着吧!”
“我哪里养得起!我现在好想变成一只猫,天天吃好的,还闲着。”
“你又疯了!”
这只寄养的猫很快成为两个闺蜜交谈的话题,林薇还几次去乔乔家看猫。猫儿浑身雪白,一对湖蓝色的眼睛,脖子上的红丝带上坠着一颗绿宝石。猫儿好大的骨架,毛茸茸的粗大尾巴好不威风,它总在房间里走来走去,一副毫不理人的样子。林薇想摸摸它都不容易。
林薇想不来猫和猫也是如此不同。她还以为所有的猫都像小时候奶奶养的狸花猫,可抱在怀里,可停卧在她的作业本上,一声一声喵喵地叫,纯朴黏人,推也推不开。
趁着民生百货店里打折,林薇精打细算买了一件红色蕾丝连衣裙,贴身修长,低圆领,既可以作为婚礼服,平时也可以穿,也就不用再买或租借旗袍了。只是这低圆领越发显出脖子里空落落的难看。
回房先试起来,张小兵看了,笑着说:“我觉得就够好了!人俊了穿什么都好看!”林薇想说你看这脖子里空得多难看,又没有说。半天道:“小兵,我打算买一条假项链,30元。”
“可以,那不就是个看相么。”
“真的和假的,一眼就可以看出来。”
“怎么能看得出来?我看那也黄灿灿的。”
“就是能看得出来,你不懂。过两天我就去买,买个白色的。”林薇已经有一个多月没来月信了,但是一直未曾对小兵说过,只想着小兵体贴知意,尽快把婚礼办了。
乔乔突然打来电话,说就在超市的楼上新开了一家大型美容院。许尔美美容院开业之际,推出闺蜜众筹,一个发起者可联系十个闺蜜来以低价体验高端美容。每人只需30元就可以享受四次美容护理,并免费洗澡。
“30元,四次,这可能吗?”
乔乔说已经有同事去过了,千真万确的。要林薇立刻响应她同事的众筹,微信支付30元,今天中午就可以去美容院。
新开的许尔美美容院占据了整个一层楼,内中陈设雅致,服务礼仪程式周到繁琐,更增添了神秘与高贵。
林薇和乔乔享受完了面部按摩护理,然后再去免费洗澡。洗浴间在楼层的最深处,有六个相对封闭的洗澡格档。更衣室衣物柜上写着:贵重物品请慎重管理。
两人洗好了出来要穿衣服时,乔乔叫了一声:“哟!”林薇一看,原来是乔乔的白金项链有半条掉在空中,再差一点,就掉在底下一个格子里了。幸而下一个格子是空的,乔乔从下一个格子里将项链拉出来。
林薇本想说,看你显摆的,洗个澡也犯得上解掉项链?但未及开口,乔乔便要她帮忙戴上项链,还嘟囔着:“什么破项链,洗个脸也能搓断,烦人!”
林薇只觉得心突然沉下去,一点也不想再碰那项链。林薇一迟疑,说:“一会儿咱找服务员吧,我手湿着。这里的服务你不享受还等什么?”
出了美容院,乔乔心情极好,还说林薇刚刚修的柳叶细眉像画出来的一样,太好看了。
单因为新修的柳叶细眉,林薇的心情也好起来。林薇不用对镜,也知道自己一道新眉出新面。容貌的美更多的是让美貌者自我陶醉,自我愉悦。
美人出浴沐春风,林薇暂时在自己的一道新眉和春风里心旷神怡,把什么都忘记了。乔乔说:要是30元闺蜜卡可以多买几张就好了。林薇也说:就是。
出了美容院就是大十字街,穿過百米大道,对面是茶叶批发中心,右面过了横街是民生百货大楼。乔乔要回楼下的超市上班,走了两步又返回:“怎么办呢,猫瘦了,老叫,不吃,我表姐回来能不收拾我?我连这么个事也没办好。”
“你表姐还没回来?你是不是只给它喂食,没给它喝水?”
“它还要喝水!”
“它渴了,渴得咽不下去。”林薇自以为是养猫的行家,其实不过是因为心爱而生出体贴,以己度猫罢了。
“神呀,它还渴,是不是还得请你来给它表演茶艺,给它泡一杯猫茶。”
“去你的!”
“还真没给喂水,老叫老叫,可真难伺候。表姐还不回来,打电话给表姐夫也不接。”乔乔嘟着走去。
林微看到十字街上又堵车了,一位身材矮胖的交警正煞有介事地挥舞着手臂,嘴里还呼叫着。林薇略一迟疑便穿过横街去了民生百货,离下午班还有半个小时呢。
(5)
刚刚参加过柳林市财校、现在的柳林市技术学院财经系校庆60周年,刘霞局长满面春风地回到北山。当晚,却由某个高人亲自约见,约见仅仅几分钟,话音低沉,言简意赅。那个声音连同人影很快潜入夜色中了。
刘霞如飞花绚烂时突遭一场大雪压境。大雪无声,刘霞同样没有声息道出一句问询与叹悔。
匆匆出离北山,刘霞下意识中又来到了柳林市,在柳林市财校附近找了个小宾馆悄悄住下。
在一个不为人知的空间里偷偷活着,湖边是她唯一可去处。
寂寞忐忑中,趁着夜色来到校园湖边。四月中旬的柳林,夜晚还十分清冷,正好刘霞披一条厚厚的羊绒大披肩,别人看不出身形。这样的羊绒大披肩刘霞当年一次性买了三条:酒红色的,烟灰色的,黑色的她一次也没有用过。这次走的时候顺手一拉就选了这条黑色的。刘霞一则欣慰黑色不引人注目,又深深厌恶其不吉,仿佛是一袭丧服,正裹住她虚弱不堪的心境。
刘霞对于衣服的热爱,使得她对于服饰的颜色、质地、款式有着别样的敏感。刘霞很是为自己偏在此时此地拿出这一条黑色披肩感到懊丧,仿佛一切不安与阴郁都是因这一条披肩而起。
才几天前,在那夕阳下的校园,在那晨辉里的湖滨,刘霞身着华服,与同学谈笑风生,拍照留影。这次来的皆是各年级里在社会混得了一官半职的同学代表,而刘霞为其中翘楚。台上的发言和台下的闲谈,及对随行司机的差遣,刘霞都要显出一种别样的高贵身份,这显然是给同学看的,更是给当年那个湖边徘徊独坐的校服女孩看的。刘霞仿佛看到那个三年一身运动服的女孩就倚树坐在柳阴下埋头读书。刘霞在豪情挥洒之余内心多了分柔软,深切怜惜当年那个运动服女孩。
现在,她又悄无声息来到了湖边。夜风疾,吹落多少春花,刘霞徘徊在毛毛躁躁的柳丝中,似乎离那个女孩更近了。
多少年前,那个运动服女孩也这样独自踟蹰在夜晚的湖边,流下了感伤的泪。年轻的心满以为考上财校就登上了人生某个殿堂,她会在这里受到心中所愿的礼遇,没想到从邻居更到学校,对于她的登堂入室是这样的轻蔑。尤其是饭票之外,女生还需要那么多的衣服、围巾、增白保湿霜来附丽,而这些附丽,刘霞一件也没有。比对着,她仿佛又回到了那个为饭票发愁的中学校园。这世俗有多恼人啊,年轻的、一无所有的刘霞需要拥有多少才能让世俗不轻蔑,不嘲笑,不欺辱。
风呼啸一样近三十年过去了,刘霞步步经营,节节登攀,终于如鱼得水畅游人生。吃穿用度,不贵不奢,不足以显示自己功成名就。尤其财校系庆六十年聚会上,刘霞的成功得以证明和显现。聚会中,有女同学在背后私语:真不懂穿个衣服么直那么往死里讲究是!刘霞听了,只是微微一笑。
淡泊,这样的风雅刘霞是知道的,可淡泊是一件极难的事,尤其是在有能力不淡泊时;淡泊更确切的是一件极苍白的事,用以虚饰穷酸。
刘霞分花拂柳、饰金佩钻、锦衣行市迎接新生活,乐得听人弹嫌她华贵富丽。
满以为这样荣耀富贵的好时光会是天长地久,然而谁能想到会是刹那间大厦将倾。
是的,刘霞似乎从没有想过大厦会倾。在她看来,富贵与权势不是一直都天长地久的握在别人手里么,现在到了自己手里,自然也会是永远。
为什么规则到了自己这里突然就变了!
正大规则到来了。
有一位名李耳的老先生发现了比《论语》更高超的一些人生规则,老子发现的其中一条规则是:企者不立。
刘霞此刻历历清数着自己的那些拥有:房子、车子、衣服、首饰、珠宝,这每件东西都是那样美好,无不是费尽心思。尤其不舍的是亲爱的儿子,脾气越来越和顺的老公。曾经拥有的这一切是多么美好,包括曾经的那一片蓝天,那一缕轻微的风。
如果真的事发,那么,她会失去这一切财物,还会失去自由,更如何面对曾经羡慕她的熟人和朋友?相识和不相识的人之间会流传着关于她的消息,这太可怕了!她刘霞的从前与当下,会一一在人们的嘴角流传,任凭闲人们说道与嘲笑,裸露在闲人的视野中,这比当年没有衣服穿更加可怕。
况且,那个夜幕里的声音说:她得顶住一切,不该说的一句都不要说。否则,后果比说了更加严重。
后果!
夜风更冷了,刘霞裹紧了披肩悄悄回到小旅馆。仅仅几天,在湖边散步的三三两两的人就没有一个肯认出曾经风光的她。而在北山,又有哪个朋友在惦记着她呢,有哪个朋友是她可以去说句心里话呢?在这特殊的时刻,得知风声的朋友怕是唯恐避她不及。
这些年里,新的朋友不断地加进来,加在手机里,加在风光红火的茶会里、饭局里。老朋友呢,一气儿几十年走过来,竟然没有一个老朋友。在刘霞过去的生活里,除了用于炫耀、显示,还真没和这些没用的旧朋友打过多少交道。
这些年里,交过的那些朋友,做过的那些事,说过的那些漂亮话,像是演过的一场场戏,哪些是真的,哪些是假的,现在想来都有些模糊、虚幻。
一个临时买来的手机号,在焦急地等待着那边传来消息,刘霞多么希望这是一场玩笑,一切雪过天霁,转危为安。
这个湖边,度过了她被运动服困厄的青春,这一所不起眼的财校,给了她的人生一个台阶。
如果没有这个台阶,那么,也许就不会有今天的危险。
柳林市财校,刘霞此刻想象中满眼都是校园旧时的景物,她只想深深地拥抱这一个旧时财校!
(6)
这天,乔乔又约林薇趁着午间倒班去许尔美美容院。林薇穿过百米大道时看到路边的樱花一串串艳粉胖嘟嘟的,空气中流传着莫名的花香,叫人心情愉悦。四月春光里,让年轻的林薇想像鸟儿一样飞起来。
这次她们享受的是推背,然后两人照例去洗澡,不去洗这个免费澡仿佛没有将这30元充分利用。其实,比起这豪华的美容院,洗浴间的陈设就太简单了。美容院所在的二楼之前是经营公共洗浴,因此在装修时顺便保留了一间洗浴室。
洗浴的人特别多,每一个格档里,都有两三个人。衣物柜也满了,两人只好將衣物和包就放在了乔乔同事一个格子里。
林薇帮乔乔搓背时,发现她没戴项链。心里微微一动,如水龙头上突然滴落一滴水,随即水倾泻而出,漫了满地,水汽也蒸腾模糊起来。
林薇先洗完,招呼乔乔也走。听着乔乔应了一声,林薇小心跨过水渍,慢慢走出浴室。一手擦头发,一手用钥匙打开了储衣柜格子。
甩开头发要拿衣服,林薇的手突然在半空中停住了:金灿灿的黄金项链从乔乔的红色手挽包里露出头来,像只调皮的猫只露出了一点小尾巴尖儿,林薇不由顺手一抽,那项链竟然极顺利地就在林薇指间吊着,金光闪闪;林薇手腕一抖,项链就蜷卧在了她手心里,凉丝丝,沉甸甸。
突然听得乔乔“哎哟”一声惊叫,林薇像是从云端里跌下来,未来得及从迷怔中醒过来,更未来得及回头看一眼乔乔,突然握紧项链拔腿就跑。她冲出了浴室门口,冲过了美容院长长的走廊,连跑带跌冲下了二楼楼梯。
只听身后一片惊叫声如海啸扑来,林薇如临大敌,慌乱至大脑一片空白。林薇忘了自己尚未来得及穿上一寸衣服,甚至忘记了自己手中捏着一块湿毛巾,另一只手心里紧握着金项链。
一个湿淋淋的、白嫩青春的裸体突然狂奔在大街上。尖叫声和人流如一股激流,从美容院大楼的楼梯口发端,迅速冲出大街,在十字街头汇合、直到汹涌澎湃。车声、惊叫声响成一片。
冲出了大楼,赤身裸体的林薇来到了十字街头。她在海啸声的前沿狂奔,她再也闻不到了四月的花香,她只是在这如潮的尖叫声里狂奔。
林薇本能地要冲过百米大道回茶叶批发中心,冲到半截,看到人墙如堵,车辆横七竖八,慌不择路顺着百米大道向西奔跑。人流和惊叫的海啸声迅速席卷过去。
鲜花怒放的百米大道,一个青春女性裸体在狂奔。两岸人流和车流沸腾了,有无数手机举起来,生怕错过这叫人激动的春天一幕。
十字大街中心的一名交警最先反应过来,只见他拔腿去追赶那个裸体。交警是个矮胖子,终于在百米开外追上了裸体,他慌乱中扯住裸体,将裸体抱在怀里。四面人墙中爆发中更大的山呼海啸声。
裸体以一种魔力,扭曲挣扎着逃出了矮胖交警的怀抱,再次撕开人流狂奔而去。只见交警一边跑一边脱衣服,脱掉浅蓝色的制服,里边竟然是全然裸露的胸背。人群中爆发出激烈的呼喊,呼喊声中,半裸的胖子终于再次追上了女裸体,拉住她的臂膀,将制服裹住了她,然后将她死死地抱在怀里。这个裸体还在狂叫着,挣扎着。
幸而裸体娇小,警服遮住了膝盖以上。众人看得松了一口气,交警也才醒悟过来,连忙把警服给她穿上,拉住她的手只是喘气。
110急切地鸣叫着冲开人流而来,这个青春女性的裸体被又一件制服裹住。林薇终于大哭起来。林薇被带上了110警车。
从派出所接出林薇的是乔乔,乔乔哭得比林薇还伤心。她断断续续地说:“林薇你是怎么了!你是不是疯了?”
林薇看着乔乔那熟悉的,亲切的脸,怔了半天,掰开乔乔的手,将自己手心里的项链放进乔乔手里,然后捏拢了乔乔的手。
林薇就这样静悄悄走开了,她穿起了旧时的衣裳,回到了自己租住的房子。
几天后,张小兵才来到林薇的住处。慢腾腾地坐下:“咋回那边嘛!”
林薇还是木木的,没说话。
“我就不知道你是怎么了!项链、项链,为个项链就着魔了?”
林薇乍然一声:“闭嘴!别说项——鏈。”她美丽的脸上,狂怒之气令人生畏。
几天后,林薇自己剪短了头发,换了衣裳去上班。第一天就这么在忐忑中过去了。虽有人在窃窃私语,自然是知道了她就是前几天百米大道上那个惊人事件中的主人,但林薇想着过一段时间人们就会忘记的。
突然断裂的生活,就这样如一股细流,渐渐地接续起来。林薇又去了郊区的新房子里和张小兵一起做饭。只是饭再也做不出什么味道来,林薇有几次都吃得吐了。
林薇还是回到租住的房子,这里离上班近,林薇总觉得晕乎乎的。更叫她精神不济的,是张小兵的冷淡。张小兵不再像过去那样浓情蜜意的缠着她、留她,很有一种任她去来的情状。
微信圈里在数万遍地转发着这一段裸体狂奔的视频,更有着数万条的评论。以至于派出所拘留了一个恶意转发视频的人,并上了北山市的新闻。总共三分钟的视频,其中的每一个细节都被网友们恶意揣测,恣意妄评。林薇看着这些视频和评论,只觉得晕眩、心悸。
乔乔打来电话,林薇只是不肯答应再同乔乔一起出去。乔乔说:她并没有看到林薇拿起了项链,她只是脚下一滑差点栽倒才叫了一声。
乔乔说,她从没有认为林薇是要拿她的项链。她不想因为这个倒霉的事件失去一个好朋友。
林薇不说话,只是听着,只听见乔乔哭了:“林薇,你别恼我了!我好害怕!昨天下午我刚开了一下窗子,那只猫一冲就出去了,掉下去了。表姐回来我怎么交代!”
乔乔家住十三楼,林薇多次去过的。
(7)
春四月,北山市再次传出了一则新闻:北山市民政局副局长徐强被检察院带走,因涉嫌贪污全市六个受灾县区的救灾款。几天后,又传出柳林市职业学院的湖中发现一具女尸,湖边放着一瓶喝了一半的塞上特曲。死者穿戴时尚华贵,身有酒气,可能是在湖边喝醉了不慎溺亡。经财经系教务人员辨认,溺亡者正是前不久来参加校庆的校友、北山市民政局局长刘霞。
乔乔在几天后发现了一个可怕的现实,她追到那间小小的出租屋里,却再也摇不醒好朋友林薇。
美丽的、年轻的、洁白的林薇服用过量安眠药,抢救无效。
百米大道边,四月的鲜花还在盛开。
责任编辑:刘羿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