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毓
蛋白酶
今年的小寒正对农历腊月初八,梅芳菲一早收到快递,打开包装,厚牛皮纸包着两条烟熏猪后腿,梅芳菲笑了。
猪后腿是老家的发小寄的,年年如此,许多年了。
这种不吃工业饲料的猪肉即便在老家现在也不多见,就说猪,得是土猪,猪在山村喂,给猪吃猪草,吃玉米糊,吃红薯洋芋树叶糠,这样喂养的猪肉才能是那个味道,那虽难以描述却在味觉上分明的“小时候的味道”。有人说这好味道在于烟熏的工艺,梅芳菲却说是猪肉的品质,工艺没啥,用柏枝燃烟,也只是因地制宜,为保存方便而已,要说多高的工艺,谈不上。但对于梅芳菲,这样做出来的腊肉却是人间至味。现在的人讲成本,如此喂养的猪成本高,需先一年预定。当然价格和从前比是贵,但梅芳菲愿意买单。
梅芳菲不善家务,但把猪后腿利落地分开,却似庖丁应手。
分割妥当,一小块一小块包装,放进冰柜,来年,想吃的时候,取一小块煮。“美味!”梅芳菲吃一块,由衷赞叹,“真就是小时候的味道啊。”
梅芳菲在城里的诸多食品供应,也来自故乡小镇,比如豆腐,比如豆豉,比如春天的竹笋和茵陈,夏天的槐花和竹荪,秋天的干豆角干薯片,冬天的柿饼和蕨菜。
真是不嫌麻烦。梅芳菲的儿子对母亲的执着很是不屑,他说这都是什么呀,捎来捎去,完全是惯有钱人的毛病。家乡的人一定是看在他妈有钱人的面子上,才乐于为这点吃食跑路受麻烦。
梅芳菲的儿子刚从美国回来,都说留学辛苦,饮食上不习惯,他倒是很习惯,汉堡他太喜欢了,方便快捷省事。可惜一眨眼就要回国了,回国他能做什么呀,虽然回国是因为他不能毕业拿不到美国大学的文凭,但待在美国总比老娘天天眼前啰唆好些。
梅芳菲常常取消应酬待在家里,下厨做饭,她感慨这么多年就是因为忙事业管教儿子太少,作为单亲母亲,她真的是太忙了,她有企业要管,有永远需要上升的事业。儿子呢,只能交付金钱托付外人,儿子还是小学生的时候就知道使用银行卡了,要钱,自己刷,吃什么,自己决定,至于儿子穿什么,她也很少看清,但她知道所选都是名牌,品质没问题,穿去哪里都不丢脸,何况,外面永远是校服。毕竟,儿子长大了。
这一天梅芳菲回家,看见儿子和同学埋在如山的快餐盒里,惊呼一声:“再吃就成肯德猪了!”但是,晚了。
儿子胖大,一米八一,一百公斤。
梅芳菲发誓要帮儿子减肥,她监视他吃,监视他运动,她读健康食谱,亲自实践。儿子坐在饭桌前,象征性地取食,梅芳菲把这看成母爱转换成的减肥动力,暗自欢喜。但儿子的肥怎么就减不下来呢,直到下次,钟点工打扫房间,从三楼儿子的房间收拾出三袋子快餐外卖的盒子,她才恍然明白。
坐在深阔的大宅,梅芳菲只觉得逼仄压抑。
但是强悍的梅芳菲半生都强悍过来了呀,她决心改良生活。
这天儿子生日,梅芳菲早早回家,她几乎使用了所有的厨具,做出一桌丰盛的餐饭,蛋糕来了,蜡烛点起。儿子很配合地在饭桌边坐下。
梅芳菲搛一块最好的腊肉给儿子,看着儿子把肉递到嘴边,慢慢咀嚼,慢慢下咽,梅芳菲赶紧再搛一片魔芋过去,儿子索性挡开,“吃魔芋像吃塑料,不知母亲为啥喜欢。”
“减肥!”梅芳菲诚恳地说。
“也对,塑料对人没营养。”儿子用鼻子笑。
梅芳菲某天读到一篇文章,讨论人为啥喜欢小时候的吃食,为此有人专门研究,答案是人之所以眷恋小时候的味道,是最初的吃食培养了人的某种蛋白酶,是蛋白酶决定了你的味觉记忆。梅芳菲读着读着豁然开朗,她把自己和儿子各分析了一回,分析出是她没在儿子小时候培养起他接受健康食品的蛋白酶,儿子小时候吃的是什么呀,梅芳菲慢慢回忆,尽力追忆儿子小时候吃过的食物类型。
儿子刚出生,他们一家三口住在租来的五十平方米居室里,梅芳菲没奶水,但只要口袋有够买一袋外国奶粉的钱,她就会把国产奶粉换成外国奶粉。后来生意做起来,做大了,梅芳菲却离婚了。儿子跟她,怎能不跟着母亲呢。梅芳菲利索地给儿子改了姓,随自己姓梅,有一刀两断的狠,但最初的日子她甚至看不得儿子那张越来越像前夫的脸,那是失败的提醒,但有什么办法呢,苍蝇随着汤汁吞下去,她岂能为此剖腹。那些日子,儿子基本是要寄放他人的,所谓托管。用钱买别人的服务,腾出自己全身心去挣更多的钱。
幼儿园、小学、中学、大学,甚至国外,儿子吃什么了,梅芳菲回忆不起。其实梅芳菲从故乡捎食材,她下厨做饭也是近几年的事,难怪儿子会说这是被惯的有钱人的毛病。
但这个夜晚,梅芳菲列不出二十年来儿子的食物谱系,也就确定不了儿子培养起来的蛋白酶到底是怎样的。反正就是一切在梅芳菲看来是不健康的食物儿子都喜欢,她认为健康的儿子统统不爱。
梅芳菲不是悲观的人,她调整思路,她读《黄帝内经》,研究《孙子兵法》。她就一个儿子,倘有偏差,纵使她有钱,又有什么大意思?
不得不坐在母亲對面吃饭,儿子依然象征性地动筷子。眼看儿子就要起身离开,梅芳菲却执意挽留,她问儿子,如果不再上学,那是否考虑工作了?想不想去母亲的公司,她现在还可以帮他打理生意,等他结婚生子了,她就退下来带孙子。梅芳菲暗下决心,并且完全有信心培养孙子清晰的蛋白酶。
儿子哪知母亲蛋白酶的理论,却叫母亲不用操心为他找工作。他和两个同学已经注册了一家公司,他们要自创品牌,生意么,就是出售来自纯洁高山的新鲜空气。至于结婚,他实在不明白一个自由人为啥要把一生绑缚在另一个人那里。结婚?做梦都没想过呢。
孩子和鱼
河的身条细瘦,水声时起时没,一河两岸偶尔可见庄户人家,鸡犬之声相闻。
河岸宽展的地方,就能看见农人辟出的菜地,真可形容为“巴掌点儿大”。三角形、长条形、多边形,都被用心种着。大点儿的种玉米,小点儿的栽葱、茄子,一行两行。辣椒黄瓜居多,藿香紫苏川芎是当地人爱吃的调味料,缺不得。玉米能否等得成熟要看天意,要是哪场雨来势猛,近河的地块就可能被水冲塌,冲了,吃不上了,算了;要是不冲不淹,那好,辣椒该摘摘、黄瓜能长长,葱、藿香、紫苏、川芎天天掐,天天长,吃一天,是一天。
我遇见齐小乐的时候他刚从一片三角地畔上到水泥路上来,抬头见我正看他。裤腿湿了一角,手中的矿泉水瓶装着几条小鱼,小鱼刚从小河捉进小瓶,野气,时时用头撞塑料瓶壁,渴望逃离。
“这啥鱼?”我问。
“叔叔喜欢鱼,我送给你。我叫齐小乐。”
我不要。他以为我不好意思,坚持送。
“我没地方养,我过几天才回家,没等我回到家,鱼可能就死了。”
他大概知道鱼迟早会死,却没想过“死了”的真正意味,有点惊愕地说“哦。”不再推送。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
见我不走,他也站着,继续自我介绍,说的却是他妈妈。
“我妈是渭南人。”他这么说,“叔,您是西安来的吧?”渭南比邻西安。
我回答我真是从西安来的。
“我爸是这里人,”齐小乐说,“我妈跟着我爸来这里了。”
“你妈在家里吗?”
“我妈现在在南阳。”
“为啥要去南阳?”
“爸也在南阳。他们一起打工。”
“那你是一个人在家里?”
“我和姑。”
我妻子恰在这时赶到。来的路上,她看中一个除草女人地里的黄瓜,就询问人家是否愿意卖些给她。这会儿我看见她的帆布袋鼓鼓的,料想她们的交易圆满。
告辞齐小乐,我们继续前行。
我们住在山下的度假客栈,作为来这个山区小镇避暑的游客,趁早晚凉爽出来散步是惬意的。
这一带属秦岭深山区,九山半水半分田,住在山上人,被移民搬迁到山下来,政府发展旅游,鼓励移民开农家乐。原住民以前刀耕火种辟出的田距离眼下的居住地远,靠种地几乎是不能够了,只好开农家乐。在人口集中的地方,每天早上有蓬蓬车到来,售卖日常菜蔬,喇叭里的叫卖声老远传来,但很多人还是心疼钱,能不买就不买。
“那咋行,不赚钱,还花钱。”他们这么说。
我们住的客栈环境好,却只管住,不管吃饭,客栈是旅游景区管委会开的,听说以前倒是雇过厨师,后来入不敷出,索性减掉吃这一项,只管住宿,养两个员工就够了。
我们吃饭就要到附近的农家乐。刚学做生意的农家还在自给自足的惯性里,就算开农家乐,也喜欢客人吃他们随时能做出来的饭食,比如玉米糊汤、锅盔和面条。材料自家供应,至于劳作和工时,他们很少算计。卖那样的饭食,做一碗能赚一碗的钱。至于土鸡蛋,他们也少有,“没地儿喂鸡,喂鸡气味大,圈养没地儿,放出来,脏,邻居也有意见。”
即便搬到山下,年轻人还是会选择出去打工。
但总有人得留下,比如齐小乐。
微风入林,谛听耳畔飒飒簌簌非凡的声响。忽然对岸树丛响起一片嘹亮的鸡鸣,和夹杂在这嘹亮鸡鸣声中的忍俊不禁的笑。越过一片玉米和黄豆地,透过一棵老核桃树庞大的枝冠,就见刚刚告别的齐小乐,正和两个比他小的孩子学着鸡叫,“叫得真像!”我朝对岸喊。鸡鸣声更响亮了。
见天色晚,我们返回,行至下午遇见齐小乐的地方,却见他正被一个女人扯着耳朵训斥,女人操着这一带典型的方言,像爆豆子一般激烈:“你活一百岁还跟一两岁的孩子玩?”
“要脸不?”
“做作业了?”
“回头好意思吃饭?”
“有娘生,没娘教!”
“给我死回!”
齐小乐显然熟悉这骂,并不过分挣扎,恰是配合着女人拉扯的方向,想往回走,又走不脱。
齐小乐抬头,看见我,忽然一挣,撇开拉扯她的女人的手,撒腿跑开。跑进路边屋子的一扇门里,消失在门后面。
骂齐小乐的女人接着也往那间屋子去了。临进门的时候,女人俯下身,把一大抱除草得来的野菜和瓜蔬揽进左臂膊,一低身子,也进到那扇门里。
我猜这个女人,就是齐小乐的姑姑吧。
站在齐小乐欲赠我小鱼的地方,我忽然想起来,刚才齐小乐的手中,没有装鱼的矿泉水瓶。
农家乐
地图上叫西岔河的地名不止一个,但有大熊猫、羚牛的西岔河只有一个,这就是“红太阳农家乐”所在的西岔河和别的西岔河的区别。
“红太阳农家乐”的牌子是一年前才有的。早些时候,这个经营农家饭的农家院叫“张末末茶食。”某天,几个写生、拍羚牛的人来此住下,那是个深秋天,满坡的黄栌在秋阳中像明艳的火把,柿子红了,菊花黄着,野苇子像早降的一场雪,这正是西岔河一年中最绚烂的季节。
“红彤彤的太阳当头照……”一个人唱,几个人和。
吃饱了饭晒太阳的城里人眯着眼睛,集体看天。太阳照在脸上,连他们的眼睑也镀上金色。
“嗨,为啥不叫红太阳农家乐?”一个人问站在柿子树下正用竹竿夹柿子的张末末。
“就是,既朴素,又应景。”另一个人呼应。
“你这个‘张末末茶食是用玻璃瓶栽松树。”第三个人说。
这群人中有能说会动手的,于是便有人在一堆乱木头中找出一块废旧的榆木板,锯、削、磨、刻、上色。新的牌子成了。
有人立即搬来梯子,卸下在他们看来甚是无趣的“张末末茶食”,换成眼前这个“红太阳农家乐”。
张末末笑眯眯的,他有理由笑眯眯,开农家乐这两年多,他结识了很多城里来的人,他们中有的是文化人,其中一些人现在是他的常客,甚至很多本县人来这里吃饭,也是带着外地人一起来的。这里距旅游核心区近,“红太阳农家乐”在观测大熊猫、羚牛的必经之路上,当然,张末末的饭食是这一带做得最好吃的。
张末末用心琢磨农家乐的菜单,他觉得一个农家乐的菜单太长不合适,也难以实践,就回想记忆中吃过的好东西,又算计当地食材以及人工成本,最后他精选出9样凉菜,18样热菜,主食也是9样。如此组合,他觉得每一样都配得上“当地”“原生态”這些字眼。饭菜经营半年后,他又根据饭菜的点击率调整了三五样,淘汰旧的,再出新的,其实所谓的淘汰和出新,大多是在原有基础上适度改良,换了新名字,竟然点击率上去了。
特色就像引子,又像是发酵粉,单说一个红泡菜,泡辣椒泡绿蒜瓣,就能和多种食材搭配,魔芋、土豆、粉条、白菜,借此就能做出别样的滋味。
作为主厨的张末末通常是难露脸的,旅游高峰期忙碌的时候更是很少能见到他的身影,只有那些选择在农家乐过夜的人才会在晚饭后看见大树下安静喝茶的张末末。
来客见到的第一个人是老张,老张接了客,问人是坐院子还是屋子,之后道一声:“客官稍坐,我泡茶来。”
老张泡的茶叫“药王茶”。药王当然指孙思邈,传说当年药王在秦岭一带进出,尝百草,配出一个个药方救民济世。
“药王茶”泡在玻璃壶里,喝着看着,眼看茶汤由初时的淡绿到稍后的黄亮。茶微甜,有清凉意,好喝。
老张给客人添过两道茶了,在客人身边的空椅上坐下,亲近中保持适度的警觉。坐着等饭也是等,于是客人就在院里、地里走走,看过之后,都喜欢坐在老张身边听他说话,老张也努力不叫他们失望。
比如这“药王茶”,老张说本来长在海拔两千多米的地方,移栽到山下就不好好长了。有人就问老张:“你移栽了?”
老张带人去看他移栽的一株“药王茶”,低矮的一丛。仔细对照杯中茶的形状,哎呀一声,“可不是,正是呢。”虽然老张种的叶片看上去要小很多。
有人拍图百度搜索,说“药王茶”原来学名叫金露梅,老张点头说:“对的,对的,就是这名字。”但他的嘴始终说不出“金露梅”三个字,下回他给人介绍,依然会说“药王茶”。他说采摘“药王茶”得是春天叶子新长的时候,走到“药王茶”生长的地方,来回要一天,上下三十公里地。
老张还说,“药王茶”太白山那边卖二百多块一斤,他这里卖一百五十块。
老张给客人空了的杯子添茶,说:“天燥,多喝没坏处。”
有人问羚牛真的能在这一带见到?
“能呢,能的。你看前面那道山梁,羚牛常在那一带出没。”
老张说国庆前也有人来,他们带着帐篷,住在山上等。夏天天热,也有人在树上绑吊床。
“要真想见羚牛,就不能光靠运气,要人去动脑子。”
老张说:“可以雇人去撒盐。”
羚牛爱舔盐。前一天找个当地人上山,在羚牛活动的地带撒盐。
“雇我们当向导,一天是二百块钱。”老张麻利地捅开烧开水的蜂窝煤炉子,给暖水瓶里灌满开水,同时从容地把信息传递给我们这些初来者。
老张不说“你需要雇人吗?”“你要买点药王茶吗?”但他把该说的都说了,该让我们知道的都知道了。老张黑红脸面,眼神里有种难言的单纯,加上他那不高不低、不快不慢的本地话,叫我们感慨他就是“红太阳农家乐”的重要部分。
于是有人问:“店是您开的吗?”
老张笑的羞涩又开心:“哪能呢,我哪有本事开店!”收回一点笑,“我侄子开的,小两口开店,亲戚能帮忙的都来帮忙了。”
我们赞一声:“生意兴隆。”
老张说:“还好,还好,大家照顾的。”
带着花草树木庄稼那使人陶醉的香喷喷的空气叫我们赞美叹息,我们为不能在这里住一晚,我们为不能雇老张当向导上山而遗憾,但金露梅,不,“药王茶”,我们是可以买些带回去的。
老张称秤,使秤杆高高地翘起。
阿艺与多多
多多在乡路上跑,催动脖子上的铃铛“朵儿、朵儿”地响。“朵儿、朵儿”声啥时起,啥时止,一整天没个定数。
采艾叶的时候、割麦子的时候、掰苞谷的时候、摘猕猴桃的时候,“朵儿、朵儿”的声响煊赫而激烈;下雪之日,月圆之夜,“朵儿、朵儿”声涣散而悠长。前者響在一条固定的线路上,后者漫漶随意,如风。
如果不是偶尔一声“收狗了”的吆喝如雷当头,多多真就没啥可忧虑了。
多多一岁三个月,“朵儿、朵儿”地出现在这里那里,声随脚到。她脖子上挂着名牌,亮明身份,她姓刘,名多多。名牌后面印着主人夫妇的电话号码,以防多多走失,也叫好心的人有个联络。
但刘多多不犯走失的错,就算今春桃花气息逼人,她都没敢独自离开家院太远。常常是她刚从大门口探半张脸出去,门口等候的狗儿们便会一窝蜂扑上来,献媚抛殷勤。刘多多吃一吓,赶紧缩回去。她听到大门外混乱的撕咬声,奔回院墙的阴影中打转转。之后刘多多每天都只在门背后听。很奇怪,她一边惊怕那些声音,又似乎期待那些声音。有天深夜,院门关闭很久了,她鬼使神差地,穿过暗黑的院子,隔着厚厚的木板门,她听见一个低沉又激烈的呼吸声。
第二天早上,刘多多被打扮得干干净净漂漂亮亮地坐上汽车,随主人进城。在汽车的后窗回望,刘多多看见了一群追着汽车吠叫的狗。
刘多多从城里返回的时候是做过绝育手术的刘多多了,身体多了一道疤,少了一个器官。她再听那些狗狗的吵闹,像是隔着一层纱一样。她看那些狗也隔着这层纱,有了层冷漠与遥远。这样又过了几天,门口的狗几乎走光了。直到有一天她几乎不再听见狗的动静,于是她走出大门,看见唯一的一条黑狗守在那里。刘多多看见的时候吃了一惊,却也没有撒腿奔跑。黑狗跑上来,把他的身体和刘多多的身体连在一起,刘多多接受了,她有点困惑,又有点好奇。那是春天留在她记忆中最后的桃花气息。
黑狗又来找过刘多多,但刘多多十分冷淡,冷淡中那说不出的气质逼退了黑狗,异性狗不吸引多多。多多面对食物也越来越吃相文雅,她常常看着主人把吃的放进食盆,直到放完,她才吃。不饿,就不吃。
她至今惧怕“收狗了”的吆喝,哪怕主人在身边。只要这吆喝声在村巷中响起,她都会一时仓惶起来,立即发出如同尾巴被门夹住的哼唧声,并且要立即找个影子地里藏着,才能略微减轻点恐惧。那个时候,就是主人的腿缝,多多都不去。
多多是流浪狗的后代,多多母亲吃了吃过耗子药的死耗子,死了,死在垃圾堆里。那几天下雪,垃圾堆被白雪掩埋。路上行人稀少,却总有一只小狗在垃圾堆边日夜守候,发出唧唧哀鸣,人赶也不走,一天又一天。看见的人心生感慨,这个人就是阿艺。
阿艺刚从单位的“一线”退到“二线”,有时间和心力返回十余公里外的故乡老宅。宅院深阔,久无人住,但这些年他勤于整理,倒也整齐洁净。望着山墙上弃置不用的农具,几代人延续下来的老物件,看着空空的院子,阿艺想腾出一院房子,做博物馆,“把根留住民俗馆”就有了。说来有趣,当博物馆的牌子挂起,竟有乡里乡亲纷纷把他们家的“文物”送来,碾盘、石磨、耕犁、耙爪、大缸、陶瓮……这些都让阿艺振奋。他在乡村的道路上转,从水泥路到泥巴路,从原上到沟峪,他看见那只小狗还在垃圾堆边瑟瑟颤颤。阿艺返回家,拿了把铁锨返回垃圾堆边,他铲来新土彻底掩埋了那堆垃圾。他看见小狗现出欢喜的样子,对着他摇尾巴,眼神里的哀戚散去。
阿艺走,小狗跟着他,这一跟随,成了刘多多。
放完春节年假,阿艺去单位彻底办妥手续,他说二线他也不居了,彻底腾出位置给更需要的人。他有更重要的事去做。
老家这片地叫苍峪,以前从没想过这名字有啥深意,现在阿艺一次次给来访的朋友指示地名的时候,他想到“苍天、苍生、苍茫、苍翠”。苍峪黄土深厚,此地小麦闻名北中国。但小麦在当下并不占主导,农民选种葡萄、种桃、种猕猴桃,一县一品,一乡一品,一村一品,求的是经济,要来钱快。阿艺家的那片地种的是猕猴桃,这一带家家都种猕猴桃,宏观上是猕猴桃大县。品种都更新到第四代了,叫亚特,叫徐香,阿艺田地里的,还是第一代的秦美。
第一年,他让秦美自然生长,他想看看人不参与的田地会是啥状态。第一年结出的猕猴桃有一半似板栗大小。第二年,他拔草,但不用化肥和农药,等猕猴桃需要授粉的时候他发现地里的公花被人偷摘去了。阿艺只能去买人工花粉,才知道人工花粉售价不菲。又遇大旱,猕猴桃生长期需要浇地六遍。村里免费浇地,但需按户均收入的多寡排顺序。阿艺是退休干部,自觉不能和农民争抢,索性放弃浇地。等到猕猴桃收获的时候他看见藤蔓上密密的猕猴桃觉得惊喜,区别邻地的,小小的,圆圆的天然模样。阿艺忽然想,这样的猕猴桃拿去售卖,竞争点在哪里?誰人知晓它的绿色与环保?
绿色环保是未来,是根本。阿艺确信这点,他相信办法总会有,渠道终有通畅时。农民应该是物理学家还是化学家?这问题要问,但得有正确答案。
大地最慷慨,即便干旱,当雨水到来的时候,那些错过了生长期的植物都拼了最后力气生长,有水的地方就有水芹菜,庄稼没占领的地方就长苋菜,野草群里也长着中药和香艾。
如果地上的事情出了问题,那一定是人的。
能够在地畔边整日思考形而上的不是农民,阿艺讪笑。
博物馆建起来了,但阿艺更爱土地上的生机。他想要知道这片土地上的事情并参与其间。比如,如何把这猕猴桃卖出更高价格,让农民也不屑于违拗自然,求大求多。他打算第三年的时候除掉猕猴桃地里的草,用草耙田,不上化肥,不打农药,不使用膨大剂。第一次,他打算网上直播他的猕猴桃生长动态,直到他们可以售卖为止。就像他把苍峪的艾叶包装好送朋友,朋友会那么欢喜一样。他要让更多的人享受土地给予的礼物,了解、尊重并爱自己赖以生存的大地。哪怕你是城里人,你可以一年脚上不沾泥土,但你与土地的关系是时时刻刻的。
阿艺叫刘阿艺,多多叫刘多多。“朵儿、朵儿”的声音响起,是他们走过来了。
责任编辑:丁小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