葛兆光
“汉化”这个概念在历史学界曾经引起很多麻烦。喜欢用这个概念梳理中国历史的学者,特别是中国民族史学者,往往以所谓“华夏”立场,把“以夏变夷”当作“中国”形成的原因。虽然口头上会说“中国则中国之”,或者说“礼失求诸野”之类貌似为汉人谦虚的话,但背后的汉族中心主义的文化傲慢却不自觉地流露。传统中国的华夷、胡汉、文野观念其实仍在支持他们的价值判断和历史书写。反对用这个概念分析中国历史的学者则往往出于“政治正确”的原因或者出于颠覆传统主流的汉族中国中心历史观的目的,致力于发掘各种过去忽略的文献资料,证明边缘未必是边缘,中心也不是永远在中心,绵延数千年的中国不仅有异族文化的时代,也有征服王朝的统治。“汉化”这个概念的争论在族群、疆域、文化与国家等问题上呈现,使得对于中国历史的讨论胶着在一个死结上,很难心平气和。
段志强博士的这篇论文不再纠缠“汉化”这个概念是否“政治正确”或是否“符合历史”,却把“汉化”这个概念放在思想史,尤其是清初到晚清的思想史( 也可以说是观念史) 中重新讨论。他指出,清代初期由于痛感明清易代华夷变态( 用德川日本时代儒者的说法) ,顾炎武和王夫之对如何“以夏变夷”各自形成不同解释。这些解释到晚清又各自衍生,成为重新塑造中华民族和现代中国的两种不同思路。“以夏变夷”也就是“汉化”论述,不仅被掺入现代民族国家的理念,而且还杂糅了西方文明进化的思想,因此“汉化”论述就依傍了“进于文明”,并嵌入了中国的历史论述。段志强博士对于“汉化”作这种思想史意义的讨论有一点儿像我所熟悉的史料批判或文献考证,一旦我们能够超越历史文献“真”与“伪”的简单二元对立,转个九十度看问题,就能像陈寅恪先生说的那样,在伪史料中看到真历史。同样,当我们超越一个观念的“是”与“非”,也转一个九十度,把它放到思想史或观念史中去打量,或许我们也可以发现它在思想世界和学术领域中的真实作用。
以前,桑原骘藏提到,中国历史的大趋势之一是北方胡人不断南下,使得汉人也被迫不断南下; 宫崎市定更把这种大趋势解释成为文明主义和朴素主义的反复冲突。也许,这些看法不一定很恰当、很全面。我觉得,如果不是在政治意义上,而是在历史维度上,探讨古代中国历史趋势,讨论古代中国族群,以及古代中国历史的变迁,那么北方中国胡化与汉化的交错,南方中国汉化与夷化的交错,也许确实可以用来解释某些历史趋势。可是,由于政治正确的原因,我们现在不再适合用“汉化”的旧概念,不再适合讲“汉化”的老故事,那么我们又如何寻找新的理论、方法和概念,来叙述历史上中国的族群、疆域和历史变迁?这倒是值得深思的一个问题。